南苑向来冷清,院子里的池子都结了冰,却无人打理,看上去更加荒败。门口的侍卫看到来人是艳妃,纷纷行礼,推门让其进去。
艳妃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嬉笑声,其中一个幼儿声音陌生,一个则是一直卧病虚弱的小鱼儿。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艳妃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里面笑声戛然而止,正对着门口的小鱼儿手一伸,将身前一个娃娃一下拉入怀里,目光警惕而冷漠地盯着艳妃。
艳妃目光扫过小鱼儿,最后落在他怀里藏着的人,神色不由一愣——竟真的是一个孩子。
“咦,你怎么突然抱我?”莲初从小鱼儿怀里挣脱,抬起头看到小鱼儿神色不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立在门口,神色诧异地盯着自己。
“娘!”小东西一看到艳妃,欢喜地从小榻上跳下去,直接扑了过去,拉住艳妃的手,“娘,你来接我了吗?”
小孩儿看起来不过两岁,卷发蓬松,脸蛋精致,皮肤若雪,漂亮又可爱,而灵动的大眼满是期待地看着自己。
艳妃只觉得喉咙一紧,盯着脚下的孩子,最后强扯出一抹笑,“你、你喊我什么?”
小莲初被问得一愣,这才发现眼前的娘亲怎么有点奇怪。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眼,还穿着如此鲜艳的衣服,对方虽然笑着,可看着自己的眼神竟有点像那奇异铺的老太婆和那罐子里的臭女人。
见小莲初突然不说话,艳妃蹲下身子,反手握着他的手。
身前有一个影子一闪,榻上虚弱的小鱼儿竟然一把将小莲初拉住,然后抱在怀里,恭敬地道:“艳妃娘娘!”说完,又对怀里的阿初道:“阿初,快点喊艳妃娘娘。”
“艳妃娘娘。”阿初被小鱼儿这一提醒,已经完全确定,眼前这个女人,不是自己的娘。
“原来你叫阿初啊。”艳妃整了脸色,脸上笑容越发温和,“可真是漂亮的孩子。来,让艳妃娘娘抱一下好吗?”
“不要。”小莲初往小鱼儿怀里钻了钻,“我可不是随便让女人碰的!”
艳妃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将里面的药端出来,可目光却一刻都不离小莲初,“为什么女人不能碰你啊?”这孩子,越看越像莲绛。
“我是男人。”小莲初不耐烦地回答。
艳妃不由惊讶,可脸上笑容始终不变,只有那眼神变幻莫测。
这小东西有些精明,怕是再问,他什么也不会说。艳妃将药端过来,放到小鱼儿身前,“小鱼儿,你该吃药了。”
“陛下说了,我可以不用喝药。”
“可我没有得到旨意。”
“我的病情从今之后都由霜发夫人照看,这个旨意整个大冥宫都知道。难道说,还要我解释给艳妃娘娘?”小鱼儿冷笑地盯着艳妃。
这个目光让她一惊。这是三年来,小鱼儿第一次表现出这么强势。
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已有王族特有的桀骜气质。
“不喝也罢。”艳妃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她今天过来,本来就是借送药之名来确认一下这个小孩儿的身份。
收起药,艳妃又看了一眼小莲初,发现那孩子竟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审视目光盯着自己。
有一瞬间,在孩子的目光下,她竟然觉得微微不适,拿起伞就朝门口走去。
冷不丁,身后却传来一个质问声,“你为什么要偷我娘的脸?”
那稚嫩的声音,却有一份冷厉。
艳妃抬起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回头看着小莲初,发现他的眼神阴沉得可怕。
“你说什么?”艳妃笑容凝住。
她脸上这张天下无双的脸,早在十多年前就销声匿迹,根本不可能再有人见过这脸了,也不可能再有第二张脸了。
“我姑姑说,没有脸的人,才会去偷别人的脸。”小莲初小嘴儿勾起一丝讥笑,盯着艳妃,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脸吗?”
“你!”艳妃身子一晃,抬手指着小莲初。这一动怒,身体内的伤口全都牵扯开。
她一时站不稳,扶着桌子连声咳嗽。
“艳妃娘娘,你千万不要生气。”一旁的小鱼儿接话,“阿初不过是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看到什么说什么。您千万不要见怪。”
“呵呵……我哪里敢见怪。”艳妃直起身子,盯着两个孩子,“只是小殿下你身体不好,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这霜发夫人扬言不会入宫,可一时半会儿的,陛下也没法带你出宫,你可一定要保重。”
这些年,她未曾对小鱼儿起过杀心,是因为这孩子对她还有用,且身体虚弱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如今看来,她也是养虎为患了。
艳妃恍恍惚惚地走到门口,依然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
艳妃看着天空中的雪雾,只觉得脸侧微微作疼。
偷来的脸?
那孩子的话,字字诛心!
回到宫中,她趴在铜镜面前,检查着自己的脸。
这张脸,因为当年她细心呵护,原本被毁得面目全非,可她鬼手逆天,让其恢复了原貌。
这不是胭脂浓的脸,是她自己的脸。
唯一可惜的是,自己当年被那贱人砍断了右手,她只有用左手替自己换脸,效果却并没有自己期待的那样完美。这张脸,虽然漂亮,但鬼手已去,再造容颜却不能如真容那样鲜活动人,甚至,连笑容都僵硬不自然。
因此,她急需要恢复自己的右手,让这张脸完全属于自己。
宫外传来一群女人嘻哈的声音。
“为什么这么吵?”艳妃大怒,伸手将镜子前的梳妆盒扫在地上。
外面的宫仪吓得忙跪在地上,“方才花园的几位娘娘听说南苑宫来了一个小公子,都带着礼物纷纷去拜访。”
艳妃坐在位置上,捂着胸口喘气,冷笑,“她们行动倒是快,先让她们进来,让我看看都给小公子带了些什么。”
很快,七八个穿着鲜艳、精心打扮的女人走了进来,恭敬地跪在地上,朝艳妃行礼。
这些女人有些入宫已有两年,有些一年,几乎都没有见过夜帝。昨儿夜帝从外面带了一个小孩儿入宫的事情,不说这大冥宫传得沸沸扬扬,就是整个赤霞城都传开了。
据说,那孩子是夜帝的儿子。为了这个孩子,夜帝还和人大打出手,如今那孩子就在南苑宫,这群女人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错。”艳妃摸着手上的一件衣服,“方才我去看了那小公子,模样漂亮得紧,这衣服我看他穿正好。”
“谢谢艳妃娘娘夸奖。”送衣服的宫嫔开心地回答。
这些女人私下里无聊,也会做些小衣服,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艳妃又摸了摸那衣服,递还回去,笑吟吟地道:“我出宫时感染了风寒,方才已经去瞧过他了,我就不去了。南苑宫的小殿下身体虚弱,屋子里长年都是药气,你们这么多人,不妨带着那小公子出去走动走动。”
几个女人一听艳妃不去,无人再和她们争风头,当即眉开眼笑,带着自己的东西纷纷退了出去。
等她们都离开,艳妃抬眼看着旁边的宫仪,“你跟着,到时候伺机而动!”
“是。”宫仪伺候艳妃三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当即明白艳妃话中之意。
她行了礼,飞快地跟在了几个女人后面。
而南苑宫的寝殿里,正在玩着的小莲初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要被一群女人侵袭了。
“你砍手来,我砍头!”
小鱼儿惊愕地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莲初,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小的孩子,为何玩这么恐怖的游戏。
难道说,这就是他未来的小媳妇儿?
他看着莲初胖乎乎的手握着一个泥人娃娃,残忍地将它的头拧了下来。
小鱼儿大骇:是个男孩儿不说,还这么暴力,这完全和自己想象的两回事啊。
“哪,我又把你的小兵拧死一个!你现在还有三个!”莲初将泥人的“尸体”归还给小鱼儿,自豪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五个泥人,“你三打五,输定了!你是要投降,还是要挣扎一下等我把它们全部都拧断?”
小鱼儿看着一地“尸体”,心疼地道:“我觉得,我还是投降!”
“太好了!”小莲初伸手手将小鱼儿身前仅剩下的三个泥人都拿过来,放在自己这边。
他身后,那些小玩具已经堆积如山了。
“这些都是我赢来的,不是你送的哈!”小莲初再三申明,“我可没有平白无故收你东西,我没有欠你人情哈。”说着,开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
这小东西完全继承了父亲搜刮他人钱财的癖好。
“小公子。”
“小公子……”
正当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撞开,立时,一群蝴蝶般的女人涌了过来,没有等莲初反应过来,他就被抓起来,像一个肉球一样被人抢来抢去。
可以对付像碧萝那样恶毒的女人,也可以对付像景一燕那样狡诈的女人,但是,此时的小莲初哪怕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一群女人。
更何况,小东西根本就没有弄清状况。
他只知道,那群女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屁股、小腿儿、手、肚子,没有一处逃脱这些“女人”之手。
就连小脸蛋儿也惨遭非礼,被那群女人蹭得一脸的胭脂水粉。
“哇,好多肉啊。”
“皮肤真白。”
“肉肉的真软乎。”
“这脸可真漂亮啊……”
“哟,是个女孩儿吧。”
一群女人看着这漂亮的孩子,惊问。
“脱了裤子就知道了!”
当小莲初被人剥得精光时,他才反应过来,朝着人群外也吓傻了的小鱼儿大喊:“怎么这么多女人?救命啊。我的裤子。”
“好像是……”小鱼儿愣了愣,“应该是你爹爹的老婆?”这些女人他见过一些,生病期间,她们偶尔会送些东西,比如衣服之类的。比起艳妃,小鱼儿不讨厌这些女人,她们虽然来看他的目的不单纯,但是却没有任何害人之心。
“我爹怎么这么多老婆?”
小莲初此时被一个女人驾着胳膊,另外一个女人正拿出桃红色的裤子替他穿上,其他女人也毫不客气地揉捏起他来。
“我做的这衣服才合身呢。”
莲初被一群女人折腾得毫无招架之力,也不知道这些女人给自己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反正自己就像方才那个泥娃娃一样,任由人宰割。
“哟,娘娘们,小殿下这屋子这么小,你们全挤这儿,也不怕闷着小公子。”艳妃身边的宫仪提醒。
众女人当即反应过来。其中一个抱起莲初就往外面走,“小公子今儿去我宫中吧,我宫中做了许多糕点。”
她这话刚出,其余几个女人纷纷上来又是一阵哄抢。
“我宫中也不缺糕点,可多玩的了。”
这孩子刚进宫,就传来风声说这孩子没有娘。
若真的得宠,过继在谁名下,必然会母凭子贵。
南苑宫内有一方结冰的莲池,上面横着一座仅能过一人的白玉砌成的桥,一群女人就这样争夺着孩子上了桥。抱着孩子的是一穿红衣的女子,她走得飞快,哪知刚到桥上,就感到有人的手放在她腰肢上用力推了一把。
本来女人就多,还下了雪雾,那女子抱着小莲初直接往冰池里栽下去,她栽下去的瞬间,伸手一抓,却是将紧挨着她的一个女子也拖了下去。
“轰!”
那冰本不容易裂开,可相继两个女人落水,承受不住这突来的重量,直接被砸开一个洞。
“落水了,落水了。”
“救命啊。”
这下,整个小桥上一片混乱,尖叫四起。
闻声出来的小鱼儿看到乱作一团的池子,连连咳嗽着找莲初,“阿初、阿初……”他趴在莲池旁边大喊。
惊慌失措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那孩子也跟着掉水里面了。
落水的两个女人都自身难保,在水里挣扎尖叫,哪里顾得上找掉下去的孩子。
池子里浮冰碎开,小莲初落水就喝了几口刺骨冰凉的水,他伸手抓着一块浮冰,冻得直哆嗦,刚冒出头,就看到小鱼儿身子一歪,竟也被人挤了下来。
“小殿下!”
好在旁边一个女子眼疾手快,一下抓着了他衣服,小鱼儿掉在池子边比较厚的冰层上。
可莲初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穿的衣服太厚,吃了水直接往下沉。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哪里敢进入这寒池救人?
一个紫色的身影掠空而来,在冰上一点,抓起小莲初,身形如水中鹤,凌空而起,落在了屋檐下。
“艳妃娘娘?”
“艳妃娘娘?”
那些女人像看到救星一样,大声哭喊。
然而站在屋檐下的女子面容冷清,一双黑眸折射出阴狠的目光,冷飕飕地扫过众人。原本还在大哭的女人,马上闭了嘴,只觉得此刻的艳妃和昔日有些不同。
因为,她们从不曾见过向来笑容可亲的艳妃竟然有如此阴森可怕的眼神。
艳妃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宫仪身上。
她身形往前一闪,那纤白如玉的手竟然掐住那宫仪的脖子,然后往桥墩上狠狠一撞。
“啪!”
那宫仪的额头与白色桥墩相撞的瞬间,鲜血四溅,离得太近的几个女人被糊了一脸的鲜血。宫仪眼瞳大睁,身体却软趴趴地滑在地上。
艳妃亲手杀了自己的宫女?
惊魂未定的众人被残忍而血腥的一幕吓得呆在原地,连哭和尖叫都发不出来。有一个女子直接昏倒在地。
此时的艳妃,却是十五乔装所来。
如流水所料,整个大冥宫全加强了守卫,根本就进不来,是她想起那日山中机关,才得以用艳妃的身份赶到这里。
可万万没想到,找到这里,却是看到这一幕。
“阿初……”十五低头吻了吻阿初冰凉的额头,亦顾不得那些被吓得半死的女人,跨过那具尸体直接过桥。
“怎么回事?”
刚走到桥上,她发现那门口处站着撑伞而立的莲绛。
长发黑袍,周身如修罗般散发着可怕的戾气,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十五怀里的莲初身上时,他碧眸中陡然涌起惊慌,竟丢了伞,一个跨步而来,直接从十五怀里抢过阿初。
“阿初……”他颤声唤道,发现孩子被冻得全身冰凉,湿漉漉的头发都结了冰。
手心抵着莲初后背,他回身大喊:“准备热水。”说完,抱着阿初转身朝自己的正泰殿走去。
十五就着湿透的衣服快步跟上,莲绛却是轻功而行,十五逼不得已,施展轻功跟上。
赶到屋子里,莲绛一边抱着小莲初,一边去寻衣服。
“要先脱掉他的衣服!”看到他慌乱的样子,十五上前,再次抢过孩子,将小莲初的衣服脱光,然后背对着莲绛,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脱掉。
“你做什么?”看着女子露出细腻光滑的肩背时,莲绛大脑有片刻空白。
“这是最好的取暖方法。”
用母体温暖小莲初,是目前最有效的方式。
可瞬间,十五又想起一件尴尬的事情,她在寒池中沉睡三年,身体并没有什么温度,只得侧首对莲绛道:“陛下,您会沐春风吧。”
莲绛瞬间恼怒,十五已回身,捻手如飞,将莲绛衣服解开的瞬间,把孩子塞在了他衣服里,然后一拉,裹好!
这个动作,做得一气呵成。
莲绛原本气得铁青的脸,却瞬间烧红了起来。
而十五则是侧身,将自己的衣服拉好。
怀里的阿初掀开眼眸,可怜兮兮地看着莲绛,开口道:“爹爹,好冷。”
“你睡会儿。”莲绛抱紧莲初柔声安慰。
他本还想说什么,可体内的沐春风却像一道暖风灌入体内,让他身体又暖又软,舒服得反而想睡觉。
他好想抗议:爹的那些女人,太凶残了。
门外传来轻叩声,“陛下,热水和炭火送来了。”
“不必了。”莲绛沉声。
“等等,有用的。”十五忙开口阻拦。
火舞将东西放在门口,退了下去。
十五将被褥抱在怀里,蹲在炭火边一点点烤得暖和了,将其重新铺在床上,对莲绛道:“陛下,将他放在床上吧。”
低头看着怀里睡得踏实的小莲初,莲绛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则有些无力地靠坐在旁边,脑子里却突然浮想起十五方才不小心露出的肩头。
光滑细腻,如牛奶般白皙,莲绛的脸微微发热,目光也不由得再次落在十五身上,看着她半蹲在身前,手里拿着毛巾,细心而温柔地替莲初净面。
黑发慵懒地挽在后背,几缕从额头垂下,不时地拂过睫毛。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受了冻,还是怎么的,她睫毛颜色很浅,却反而衬得一双眸子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静怡之美。
那看着阿初的眼神,亦像水纹涟漪般温柔,丝丝缕缕地荡进莲绛眼底。片刻,他竟看得有些失神。
十五似有所感,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却都默契地避开。
莲绛清了清嗓子,“你不是受伤了吗?”
十五一怔,才知道,他口中的你指的是艳妃,便应了一声,“还好。”
冷漠的语气,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莲绛蹙眉,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便也低头看着阿初。
“陛下,是不是有些困了?”耳边,女子的声音传来,“陛下脸色不好,昨晚没有休息?”
虽然是三句话,却让他眸中绽出一丝欣喜,道:“昨晚他闹腾得有些厉害。”用了一整夜的沐春风,从未间断,他早就觉得精神不济。
“那陛下休息吧,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
她的手一直放在被褥上。她发誓再也不会让莲初离开她的视线,若是她再晚点来,她真不敢想象莲初会怎样。
都说孩子是身体里掉出的一块肉,孩子受点伤,她则是痛上加痛。
莲绛看着眼前的女子,恍惚中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好似那晚的梦再次重现。
恰此时被子里的小莲初翻了个身,将双手放在头顶,撅着屁股开始酣睡。
小小的手,又软又白,十五正要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莲绛突然伸出一个手指放在莲初的手心,睡梦中的莲初本能地抓着他的手指。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莲绛忍不住露出一个满足的笑,“艳妃?”
十五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眉眼端的是温柔缱绻。
“你觉得这孩子像本宫吗?”
十五脑如雷鸣,自然不敢回答,莲绛却开心地自言自语:“你看他的眉眼,我觉得像极了。他说他小名叫阿初,大名叫莲初……”他忍不住低头,轻吻孩子的面颊,“你说这世界上,还有谁姓莲啊?”
十五颔首,眼眶绯红,却紧咬着唇,怕莲绛看出什么异常来。
“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觉得你像我爹爹。”他沉浸在昨日初见阿初的时刻,“这么慌乱的街道,十辆马车,他偏生爬进我在的那辆。你说,这是缘分吗?”他顿了一会儿,声音却有些悲戚,“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却记不起他。”胸口传来一阵压抑的钝痛,他倾身,企图用这种姿势缓解这莫名其妙的痛楚,“人生苦短,需经历生离死别,多少人无法承受那分离之痛,而自我束缚。可我觉得,生死离别,根本不痛!最痛的是,什么都记不起!”
“记不起,你活着的目的;记不起,你要等的人。”他的笑容变得越发苦涩。
也或许,你要等的人,已经来到面前,却认不出……
他长叹一口气,看向十五,发现女子趴在床沿边,后脑面对着自己没有任何反应。他探身一看,发现她似也睡着了,又禁不住笑了笑。
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这般啰嗦了?
看着女子安宁的睡颜,屋子里灯光昏黄,刚好落在她脸上,能照出那细小的绒毛和被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粉色耳垂……他竟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却最终收了回来,靠在床头也睡了过去。
屋子十分安静,偶尔传来炭火爆开的细微声响。十五睁开眼睛,眼眶通红,睫毛湿润。方才莲绛那一席话,似是在自言自语,可在她听来,却是对她血淋淋的控诉。
是啊,有什么,比记不起更痛苦呢。
行尸走肉地活着,一生一世都在寻找,可找到了,却又认不得。
她抬起头,看着莲绛闭眼而睡,那漂亮的唇角还噙着一抹餍足的笑,长发垂落,他睡得那样安静,放在床头上的手,被阿初紧紧握住。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
然而,爱他如她,怎么会没有发现刚刚他倾身缓解心痛的动作呢?尚秋水的诅咒,仍旧未破。
手指飞快掠过,点了他的穴位。
十五起身,将莲初裹在厚厚的衣服里。然而,小东西的手却紧紧地握着莲绛的手指,不愿放开。
“对不起,阿初。”十五歉意地对小莲初说道,然后掰开了他的手指。
再看莲绛,这一次离别,怕是没有再如此独处的机会,她弯腰,似贪婪、似虔诚地吻了吻他的侧脸。
唇触及到他脸颊的那一刻,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出来。须知终究会离别。十五咬牙,开门走了出去。
都听说夜帝宠爱艳妃,十五就着这个身份,一路往前走,竟无人拦。
担心再一次迷路,从西面上来时,她就一路做了记号,只需要沿着记号往回走,很快就能离开大冥宫。
走过了两个行宫,风越来越大,漫天雪雾,跟着标记,十五找到了藏在树后面的黑色大披风和龙骨拐杖。
艳妃全身哆嗦地看着从大明宫一路离开的那个女子,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了浓浓雪雾之中,她都没有从那无端的恐惧中反应过来。
她方才站的位置,十分隐秘,却有非常好的视角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
清冷的眉眼,完美的鼻翼,如玫的唇,那张脸……她看了九百个日日夜夜,哪怕是一条纹路,她都能临摹出来。
那是一张和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更重要的是,对方抿唇、蹙眉的动作完全不像她脸上这张因为没有完美结合而显得生硬,反而格外的生动自然。
好似那张脸,天生就长在那个人身上的!
“怎么可能这样?”艳妃捂住自己的脸,“这天下不该有第二张脸啊。哪怕十五还活着,可也不是这样的脸啊。”
当年的她给了十五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所以有着这么自然之脸的人,不该是十五!
那她到底是谁?
南苑处传来阵阵哀号,艳妃弯腰抓了一把雪抹在脸上,那刺骨寒冷让她惊醒,方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而远处那些哭叫也不是幻觉,她飞快地朝那边跑去。一进南苑宫,就看到一群女人跪在冰池边,而白玉砌成的桥上还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地上一摊结冰的雪。
死的人,正是她自己的贴身宫女!
那宫女死法极其惨烈。
“艳妃娘娘,饶命啊……”跪在地上的一群女人见艳妃过来,纷纷跪上去求饶。
艳妃扫过众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宫女,大怒:“贱人!”
艳妃用力地喘气,肺部的伤口因为呼吸了冷厉的空气,如冰针刺肺,疼得她几乎昏过去。
“不行,不能放过她。”她转身匆忙出了南苑宫,对着旁边的侍卫吩咐,“有人从西边闯入,你们速度派人去追。”
侍卫一听,忙追了出去。
艳妃低头,看见旁边一块尖锐的石头,抓起来握在手里,狠狠地砸向了自己后脑。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艳妃的衣服和头发,她捂住后脑,跌跌撞撞地朝正泰殿跑去。
一路上的侍卫见到满身鲜血的艳妃娘娘,都吓得呆在原地。
“你们去西边,有人潜入了大冥宫。”
一路上几乎所有的侍卫都追向了西边。艳妃咬牙盯着漫天雪雾,冷笑一声,继续朝正泰殿走去。
守在门口的是火舞。火舞见艳妃周身是血,不由蹙眉,“你怎么了?”
“陛下呢?”
“在里面。”
艳妃一把推开火舞,就冲了进去,看到莲绛靠在床头上昏睡了过去。
“陛下!”艳妃跪在地上大哭。可半天莲绛都没有反应,她伸手一抹,才发觉莲绛竟然被点了穴,赶紧替他解开。
刺鼻腥味传来,莲绛睁开眼,看到艳妃跪在地上,心中顿时大惊,忙扶住她,“你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陛下。”艳妃的泪水从眼眶中跟着滚落,“有人闯入了臣妾的寝宫,将臣妾打伤,又装成臣妾的样子,带走了小公子。”
莲绛回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床,握紧了拳头。
“方才在屋子里的不是你吗?”
“臣妾受伤之后就昏了过去,方才才醒了过来。知道南苑宫内出了事故,待臣妾跑到这里,才得知,有人假扮成臣妾的样子,带走了小公子。”
莲绛踉跄地追了出去。此时天还没有黑,但是周围雪雾厚重,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十五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走得这么隐蔽,竟然还是被发现。
这些守在大冥宫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十五抱着阿初,竟一时无法冲破包围圈。
雪雾越来越大,夹着冰碴钻入脖子里,冷得刺骨。怕藏在风衣下的阿初被冻着,十五拉紧了帽子的带子,手里的龙骨拐杖用力一挥,企图杀出一个缺口。
然而,后背一道强劲的风直掠而来,十五用龙骨拐杖回身本能一挡,精妙地截住了这一袭。
她撑着拐杖,半跪在雪地中,待抬眼看清攻击自己的人时,不由一惊。
莲绛面带杀气地立在十尺开外,一双碧色的眸子阴冷地盯着自己,瞳孔里折射出绝杀的光。
“竟然是你!”看着十五手里的龙骨拐杖,莲绛眼眸一眯,“你竟然真追到这里来了。”
十五抿唇不语。风从前方吹来,一下刮落她头顶的帽子,露出那张同艳妃一模一样的脸。
追来的艳妃先前虽然看清了十五的容貌,可此刻隔着十尺的距离,她眼底依然涌出不可置信的惊骇。
而旁边的莲绛目光亦微闪,侍卫更是来回看着艳妃和十五。
两个女人,根本难以辨清。
“方才,在正泰殿的人是你?”莲绛想起之前在正泰殿,他竟然看着这个女人出神,又想起昨日她明明是男人身份,内心真是五味杂陈,“你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
十五依然抿唇,目光却是盯着旁边的艳妃,漆黑的瞳孔里掠过流星般冷厉的杀意。
艳妃惊吓得躲在莲绛身后,“陛下,就是她!”
十五冷笑,扬起龙骨拐杖,腾空一跃,整个人如夜雕展翅向后滑行,她的身后,是西边万丈悬崖。
莲绛目光阴沉,凌空踏云追了过去,双手两道掌风交错横切,拦住十五的退路。侍卫一见,纷纷拔剑而起,一同拦截十五。
“阿初在哪里?”莲绛的手抓向十五,质问。
“陛下何苦为难我?”后方剑气似墙,十五无法强冲,可刚落地,莲绛就紧逼而来。
这一次,他出手可完全不似昨日那样留情,而是招招绝杀,甚至眼底带着几分憎怒。
“你三番五次闯我大冥宫,还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掳走阿初,你还说本宫为难你?”
十五无力再和他费口舌。莲绛越逼越近,十五带着莲初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对方见她不支,竟然拂掌而来,手指切向了她耳后。
“本宫倒要看看你长什么样,次次都如此鬼祟!”可手指在触摸到十五耳后的瞬间,莲绛动作一顿,看着十五的眼神带着几分疑惑和惊讶。
因为,他没有摸到假脸!
那皮肤传来的冰凉触感,犹如世间最美好的胭脂玉,细腻柔滑。
“你……”莲绛声音一颤。
十五抓着这个机会,拐杖朝莲绛胸口一挥。
杀气逼面而来,莲绛疾步后掠,双袖本能往前一推,两道掌风从袖中飞出,攻向十五。
龙骨拐杖凌空旋转,荡漾出一道道红光,竟瞬间将两道掌风反推,主动攻向莲绛。莲绛立定,手心里掠出一道碧色的波光,发出一声嗡鸣之后,瞬间射了出去。
与龙骨拐杖相撞的瞬间,波纹掠开,一道接一道,空中飞舞的雪像被一只大手扫开,而悬崖处的几个侍卫躲避不及,直接被那道波纹震到悬崖下方。
体力几乎透支的十五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强大的余震,她整个人也被掀了起来。
“阿初!”
十五抱紧阿初,还未落地,远处的莲绛慌忙又击出一道掌风,不同的是,那掌风将下方的雪一卷,似厚厚的棉絮接住了十五。
尽管如此,十五后背亦受到重击,整个人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动弹不得。
莲绛只看到一头黑色的长发脱离那女子的身体。他浑身血液冰凉,脑子出现片刻的空白,一瞬间,他不敢上前去查看。
他不敢看那尸首分离的惨景,他不愿意,也不相信会这样。
可雪雾中,那个女子的身体在雪堆的下方,而那女子的黑发在另外一处。
艳妃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那个头颅,眼底涌起难掩的欣喜,“死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神秘的女人竟然会被那光削掉头颅,死得个尸首分离。她紧握拳头,努力不表现出激动的神色。
可就在这个时候,莲绛和艳妃注意到,雪堆里的身体竟然动了动。
先是一只手攀着那厚厚的雪堆,然后是肩头,然后是弓起的身子,然后是……一头如雪般的长发。
她因为身上裹着黑色的披风,那一头白发落在上面时,就显得那样明显,丝丝缕缕,犹如三千素雪。
她虚弱且疲惫地坐在雪地里,风雪吹来,撩起她缕缕银发,露出那比雪还苍白的容颜,和那与头发一样霜白的眉睫。
“阿初……”此时的她,也顾不得周围有人包围,只是掀开披风,看着孩子。
孩子似在刚刚那一摔中,幽幽转醒,一抬头看见那素白的面容,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阿初……”听到孩子在哭,地上的女人竟也捧着孩子的脸哭起来,“阿初,你怎么了?你哪里痛吗?”
“娘!”看到娘亲嘴角因为落地不小心擦出的一丝血迹,莲初一下抱着十五的脸,大哭,“阿初知错了,阿初再也不离开娘了。对不起,娘,阿初知错了……”怀里的孩子一边大哭,一边小心地擦掉十五嘴角边的血,“娘,你痛不痛?都是阿初的错。”
“娘不痛。”
“娘……阿初好想你。”
夜风哭嚎,整个西面悬崖处,一对母子坐在雪地里相拥而哭,素发三千,似白了千年。
莲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一头银白素发,以为自己又陷入了那个梦境,直到阿初那声悲戚的“娘”,才让他恍然惊醒。
孩子无助的哭泣和女子压抑的抽噎,像两把刀同时刺入他心口。
他踩着雪,踉跄地走到十五身前,神情虔诚地半跪在雪地上,然后掬起十五的一缕白发,在掌心里轻拂。
这种柔滑的触感,和当日梦中一模一样。
他凝视着十五,“你是谁?”
十五惊觉,侧首,这才发现莲绛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忙抱紧怀里的阿初,往后挪动几步,警惕地盯着莲绛。
“我见过你!”他碧色的眼底闪过几丝悲戚,“就在十一天前,这里……我见过你。”
阿初回头看着莲绛,正要开口,“爹……”
十五却一下捂住他的嘴,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拾起龙骨拐杖。
“为什么不说你是谁?”莲绛跟着站起来,伸手要拉十五的衣袖,却被她避开。
“夫人……”
“夫人……”
几个声音从悬崖下方传来,旋即一道巨石机关打开,一群人从里面跑了出来。
来的人正是流水和十五的几个护卫,而最后出来的则是冷。
“夫人、阿初。”看到十五和阿初平安无事,流水也忍不住一下哭了出来,将阿初抱在怀里。
其他几个护卫将十五紧密护住,同时将莲绛隔开。
“姑姑。”看到流水,小莲初扁了扁嘴。
流水心痛难耐,看了看他,还是忍不住呵斥:“你怎么能乱走?你知不知道你娘多担心你?这些天,你娘为了你一天都没有休息。你……”
“哇!”小莲初又大哭了起来,然后重新扑回了十五怀里,“娘,阿初错了。阿初回去让娘打屁股。”
十五疼惜地擦去小莲初的泪水,用疲惫虚弱的声音道:“回去吧。”
刚错身,就对上了冷震惊不解的目光,可很快,他见十五一头白发,又马上反应过来,恭敬地行大礼,“见过霜发夫人。”
周围人皆是一片错愕。
莲绛和艳妃盯着十五,以为自己听错了。
要知道,这些日子关于霜发夫人的事情,传得神乎其神。
都说其容貌绝世,如今看来并不虚传,只是……这绝艳天下的容貌,竟然和当今艳妃一模一样。
“霜发夫人……”莲绛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看着十五的一头白发,“你是霜发夫人?”
“是!”既然身份暴露,十五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个身份本来就是为了引风尽出来,如今,没有必要了。
她坦然地迎着莲绛的目光,声音冷漠而疏离,“多谢昨日殿下对爱子的悉心照顾。如今寻回爱子,我也不再打扰陛下,告辞!”那个转身,决绝得没有丝毫迟疑。
小莲初看着莲绛,泪眼朦胧。
莲绛心中一痛,柔声唤道:“阿初。”
“爹爹……”
“住口!”十五在此时沉声开口,双眸中隐含冷锐,“他不是你爹!”
“为什么?”
“我是你娘,难道不是知道谁是你爹?”
“那我爹呢?”小莲初透着几分不甘心。
“阿初!”旁边的流水低声提醒。
小莲初看十五神色痛苦,声音柔嫩地道:“对不起。”
十五没有再看莲绛,由侍卫护着走出那石门。
石门里有数道机关,好在有冷护卫开路,一路引领,最后一行人看到了停在山中的马车。
十五抱着疲惫不堪的莲初上了马车,冷立在旁边,看着十五,似欲言又止,最后道:“夫人,您不会放弃小鱼儿吧?”
十五眼角一酸,冷声,“不会。还请冷护卫转告陛下,要求如初。”
莲绛站在风雪中,静静地看着十五和阿初离开的方向。
在那巨石合上的瞬间,他心中懵然一空,那种感觉就像一脚踏入了深渊,恐慌而无所适从,更多的是茫然。
抬起手,偏偏飞雪落在手心,刺骨冰凉钻入心底。
似乎,依然能看到那胖乎乎的手紧握着自己的食指,连睡觉都不肯放开。
似乎,还能看到那漂亮的眼,雾蒙蒙地看着自己:不要走。
似乎,还能看到那缕缕素白发丝掠过手心。
艳妃无力地站在雪地里,有些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女子竟然是霜发夫人……这……她脑子越来越乱,无法理清其中缘由,只知道,要恢复自己的手,怕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目光看向莲绛,发现他整个人像被人抽去魂魄一样,立在风雪中。
方才他半跪在那女子身前的动作,让艳妃觉得心如刀绞。她无法忘记莲绛那虔诚的神情,甚至看着那女子的眼神,卑微如尘埃。
“陛下!”艳妃咬牙,似让他清醒。他是几乎统治了整个大洲的帝王,岂能如此卑微地臣服于他人?
果然,莲绛一怔,碧眸淌过一丝溢彩,跨步朝山下走去。
小莲初穿了衣服,神色悲伤却又小心翼翼地靠在十五怀里。
方才在山上,娘亲竟然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如今他心里思念莲绛,可又不敢说,怕又让娘亲生气动怒。
见娘亲对莲绛那样冷漠,小莲初也十分难过。看样子,那个最像的爹爹已经被否定了。
这个爹爹虽然会对自己发脾气,可还算漂亮养眼,更何况,大冥宫,还有对自己那么好的小鱼儿哥哥。
想起小鱼儿那些玩具,小莲初心里又有小小的难过。
然而,看到十五恹恹地靠在马车里,小莲初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只乖乖地依偎在娘亲怀里。
“十五,现在怎么办?”
身份暴露了,那风尽怕是不会再上钩,凝雪珠怕是难以拿到了。
“先看看吧,总是有机会的。”
话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方的马也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嘶鸣。
流水忙起身掀开帘子,一看来人,当即吓得白了脸,回头紧张地看着十五。
十五探身出去,看见那人,当即蹙起眉来。
唯有莲初躲在十五怀里,对着拦住马车的男子眨了眨眼睛。
莲绛抱着手臂,姿态慵懒地依靠在其中一匹马上,双眸潋滟地看着十五。
“陛下,您拦我马车,有何贵干?”
“本宫曾两次派亲卫去邀请霜发夫人来大冥宫做客,却都被夫人拒绝。”他目光静静地看着十五,唇角笑容妖冶,“既如此,那本宫就委身亲自来邀,不知道夫人给不给面子呢?”
“抱歉!”十五的声音依然毫无温度,“大冥宫太冷,我和阿初都无法适应。”
“夫人这话说得不对,您这不都三番五次地偷偷来过,想必私心里,夫人极其喜爱我大冥宫吧。”
“陛下您真误会了。若非为了寻回阿初,我必不会去贵宫!里面的人,我可是惹不起。”
“夫人这话是怪我方才出手?”他笑得温润如玉,竟朝十五欠了欠身,“既如此,我先向夫人赔个不是。”
“承受不起。若陛下真心要道歉,那请让开一条路。连日奔波,我们需要休息。”
“这下山到贵府邸好歹要两个时辰,若回大冥宫不过半个时辰。”莲绛语气缓慢,似乎铆足了劲,今日要耗下去。其坚定的眼神也表明,他绝对不会放十五走。
“陛下是要逼我们出手?”
十五话还没有说完,几把银色的剑一晃而过,立时抵住了十五的护卫,其中一柄剑直接架在了流水脖子上。
“夫人,请吧。”莲绛依然微笑,那优雅的姿势看起来就是一个翩翩君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就喜欢做些地痞无赖的事情!
十五气得发抖,可莲初就在怀里,她又不敢发作。
众人收起剑,莲绛却跨步上了马车,看了一眼流水,对十五道:“本宫也乏了,借贵马车一用。”
流水无奈,只得下去,将位置腾给莲绛。
十五对莲绛那性格是知根知底的,知道他耍手段,可偏生,她向来就被他吃得死死的,毫无反击之力。
马车掉头,果然朝大冥宫方向驶去。
十五郁结地抱着阿初,尽量和莲绛保持距离,“陛下,我想问一下,你所谓的盛情款待是多久?”
“啊?”莲绛故作惊讶,“难道我不是邀请您小住一段时间?”
“你……”十五咬牙,“那你所谓的小住是多久?”
“你们开心就好。”莲绛冲小莲初挑了挑眉,又补充,“我觉得,你们开心,才可以!”
这说白了,去留时间,还是他莲绛决定。
“陛下,你这是……”十五的声音气得有几分哆嗦。
莲绛不以为然地笑,“否则,怎么能说盛情款待?”
“呵呵……陛下的盛情款待,和陛下妃子们的盛情款待,我都领教过了。”十五抱紧阿初,神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莲绛笑容凝住,歉意道:“阿初的事情是我的疏忽,我保证再无人伤害他。”
“哇,爹……”阿初忙改口,“陛下,您那些妃子们都好可怕啊。”
小莲初太小,自然不懂今日他落水的缘由,还真以为是自己太抢手导致失足落水。
倒是莲绛脸色先是一红,旋即苍白,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十五。
发现十五目光正看着外面,似根本没有听到,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不由瞪了一眼阿初。
结果阿初完全没有意会莲绛的警告神色,而是用萌萌的眼神看着莲绛,“陛下,你一共有多少个妃子啊?你家房子这么大,一定能住好多人吧?”
莲绛整个脸绿了,闷闷地说:“不知道。”
“哇,多得都数不清了啊?”小阿初一脸震惊,“你为什么有这多妃子啊?我娘说,一人只能娶一个啊,你怎么这么多啊。”
莲绛绿了的脸狰狞了起来,瞟向十五,发现十五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一头白发静默如雪,唯有道不尽的落寞。
“马车里好闷,本宫出去透透气。”说着,掀开帘子就跳了下去。
十五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低头轻吻阿初的额头,赞扬道:“干得好。”
阿初仰起头,眼底却是有些悲伤。
十五一行人被安置在了正泰殿。次日天刚刚亮,小莲初还没有醒,殿外就传来一阵声音。
“是艳妃。正带着一群女人,跪在殿外,说是为昨天的事情赔罪。”
“我没有去找她算账,她倒是自己送上门来。”十五冷笑,“她既要跪,就让她跪吧。”
“我看她不仅仅是想要洗脱嫌疑。”
“她根本无须洗脱,阿初落水时,她在宫中装病。那宫女也死了,如何查也查不到她头上。”十五起身,走到窗户边,看着下方跪着的人。
前方一个紫衣女子,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身后跪着几十个女人。
“她这么做,不过是想给我看她是后宫之主。加之她这么一个身份高贵之人,带着一群养尊处优的女人,对着我这么一个客人下跪,你想想,这么一跪下来,该有多少女人恨我们?”
“她真是……歹毒。”流水咬牙,恨不得即刻就冲出去。艳妃这是直接将才进宫的十五推到风口浪尖处。
“我们不是第一次知晓她的歹毒了。”十五离开窗户,回身坐在床边,凝视着阿初宁静的睡颜。
“那怎么办?让她们回去吗?还是去找陛下?”
“她选择这个时候来,必然料到了莲绛不在。她想跪,就让她跪着。”十五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流水道:“你去把我的衣服拿来,记得那颗珠子。”
“已经有一个女人昏过去了。”流水在窗户边观望。
十五没有做声,跪坐在铜镜前,默默地梳着自己的头发,然后将那枚珠子戴在脖子上。
“火舞上来了。”
隔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轻叩声。
“夫人。”门口的火舞声音有几分为难,“昨日的确是嫔妃们唐突,还请夫人开恩。方才昏倒的王嫔昨日才册封,她父亲正带兵赶往边境镇压叛军。”
流水蹙眉,看向十五。
十五却未动,只是淡淡一句,“你们艳妃娘娘真是为难我,我不过是大冥宫的客人,哪里有资格插手大冥宫的事情?她这是跪错人了。”
火舞隔着门口的纱帘,怔怔地看着里屋的那个背影。
她本想再开口,然而,霜发夫人说得没错,昨日莲初在大冥宫失足落水之事,即便要查,那也该是陛下下旨。
时间很快过去了,小莲初也醒了过来,十五帮他穿戴好,拉着他往外走。
“夫人要去哪里?”流水跟上,“那群女人还跪着呢。已经倒下几个了。”
“艳妃演戏这么久,我若不陪陪她,也太浪费她的一番用心良苦了。”
艳妃默默地跪在雪地中,身后传来女人们的阵阵呜咽之声。即便她出来之前,已经喝了参药,可没想到,这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饶是铁的身体,都会被冻坏。
一个时辰前,火舞一番话,让艳妃觉得骑虎难下。
她完全没有料到,那女人竟然以一句客人不能插手大冥宫的事情,就这么撇清一切。
头顶的门沉沉推开,一群早就坚持不住、心中暗自咒骂的女人纷纷抬起头,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害得她们如此狼狈下跪。
黑色的门前方,立着一抹如烟似云的白,比雪还纯粹,从头到脚,皆染霜华,那人容颜清冷,可眉眸间又透着一股艳色,如雪妖冰姬。
她披着白色貂皮披风,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嫣红的珠子,光华流转。偏是这个珠子,让这个美得缥缈的人,顿时生动鲜活起来。
然而,惊艳中,更多的却是震惊,不少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艳妃身上。
跪在地上的艳妃抬头看着那居高临下的女子,突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自卑感,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瞬间比出了一个高低。
身后原就忌惮她的一群女人,眼神里都暗自多了几分窃笑和讥讽。
“你便是那艳妃?”十五的声音,透着几分失望。
这语气暗含着其他女人都明了的信息:明艳天下的艳妃也不过如此。此时,也唯有这个女人有资格说出这种话吧。
艳妃眼眸暗沉,却很快整理好,对着十五优雅地点头,“昨儿是我管教疏忽,导致令公子落水,今日特意带着众妹妹来向夫人道歉,还希望夫人不计前嫌。”
十五牵着小莲初,依旧立在上方,声音却突然一沉,冷道:“艳妃你是大冥国夜帝陛下的妃子,也是大冥六宫之主,身份尊贵无比,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不过一介庶民,你却带着夜帝的其他妃嫔,向我一个庶民长跪三个时辰?!”
“若此事传出去,天下人该如何耻笑你?皇家的尊严,就被你这般愚蠢地踩在脚下践踏?夜帝陛下的脸面该置于何处?”
这时,原本还在看戏的一群女人,个个吓面色苍白。
她们原来只想给这个刚入宫就住在正泰殿的女人一个下马威,或者一个警示,却没想到是搬石头砸脚。
对方虽才入宫,到底没有封位。即便是真的得到了宠幸,也是庶民。
连艳妃都恍然惊醒,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您真是给大冥子民长脸!”十五冷笑。这一句,却似无数个耳光,毫不客气地抽在了艳妃脸上。
艳妃大脑空白,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起身离开?这才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
身后已经有女子吓得哭出了声。她们皆是出身望族,当然懂得,对上层贵族,特别是皇族来说,颜面该有多重要,堪比性命。
十五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艳妃,“同为大冥子民,深感蒙羞。如此,我也责罚于雪中,等候陛下发落。”说着,拉着阿初下了阶梯,转身面朝巍峨的正泰殿,双膝跪下。
小莲初一见自己娘亲跪下,盯了一眼艳妃,回身掀开袍子依偎在十五身边,一起跪下。
十五这一跪,艳妃吓得心都要死了,她这是明显在反摆自己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