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游状态中很容易放松自己,并且找借口自己是在浪迹天涯,既然是流浪,我凭什么要对身后的东西负责?
所以当火车把我嚎叫着拖离我身后的城市时,我立即拿出手机,我想给冯玲通话,我要告诉她我来了。
但移动电话一离开城市就不灵了,看得出它在眨着眼睛搜寻网络,但广大的郊野上空不给它任何游丝。
事实上我一直到广州郊区才与冯玲联系上的。她答应马上到火车站接我。
就像我在那一年秋天到北京站接周洁一样。我混在一群出站的男男女女之中。冯玲读遍每一张奇形怪状的脸之后立即读出了我。她兴奋得有些疯狂地冲向我,几乎是扑进我的怀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吻我的脸颊,我风尘仆仆毫无自信的脸颊上印满了她的唇印。
我对她的这份热情十分陌生,准确地讲我还不太了解广州,这就包括了来广州不久的冯玲。
没料到冯玲有这么漂亮的一套宿舍,这哪里是单身女孩的宿舍呢?凭冯玲的工作能力,她怎么一下子会显得这样阔气?人都有走狗屎运的一天,当时我心里这样解释了一句。
冯玲去车站之前就给我放好了洗澡水。她说你去洗澡多洗一会儿。我要打开行李包取衣服,她说卫生间有,全是我替你买的。
我进了卫生间,果真看见整套名牌内衣和外衣,这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价钱,我不懂何以我有这样的憨福去享受来自一个并未深交的女孩子的照顾。
洗完澡,我穿上了冯玲为我准备的一整套名牌,我在内心产生了巨大的自信,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让三角裤和袜子也是上百元一件的,我显得很有神采。
我会把你花的钱还给你的,走进客厅时我说。
冯玲一笑:不客气,这是当然的事。在广州这个地方,衣着比文凭更重要,男人的腰间打火机的价钱比手机要贵,皮鞋比皮箱更贵,皮带比手表更贵,广州时兴这个。
我点点头。
冯玲说:想不到我们真在广州见面了,但你不是来报复我的。
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玲说:我也害了你,是不是?
我说:现在不讨论这个好吗,我的肚子很饿,我要进一点食物,再来上升到精神。
冯玲说:我发现你一坐到我跟前大脑就灵活得像兔子。
她嫣然一笑。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广州这座城市是如何锤炼北方民族的。冯玲笑得极有经济效益,很短,可整个的意思表现得极其彻底。
她进了卧室。换衣服、补妆。
然后我们上街吃饭。
整整一天我们相处得很轻松很自然,丝毫没有在罗曼公司供职时的紧张感与约束感。晚上冯玲带我去打几局保龄球,冯玲的球打得极好,顺便我也知道了她的任务就是和广东邮电系统的各方面朋友玩保龄球以及别的什么娱乐项目。我以为冯玲绝不会像从前那样守身如玉了,所以在上楼回宿舍之前我要搂她的腰,她手一拂开,说:我看天底下就你一个男人最坏。
这么说真的只有自尊才能有自爱了?
进了房间,我们分先后冲澡。我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冯玲问我要是困了就先睡。我问她怎么个睡法。她说:混蛋,你来广州是干什么的,狗改不了吃屎,你当然睡沙发。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离开了席梦思是睡不着的。
冯玲说:好,你去睡我卧室。
我再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女人也是睡不着的。
冯玲拿起电话:好,我告诉你老婆。
我连忙扑过去,放上电话后我说:你才到广州几天,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跌入沙发,我仰靠着,我知道我的身体之中的黑夜正在来临。我忽然有所感伤,这是感伤中的意识之光,我不知道在这个晚上能否拥有一次冯玲,这就像我小时捏着日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撕扯掉,或者像我10岁那年满怀恐惧惊睁一双眼睛瞪着那棵桑树一样。
突然说: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
冯玲说:听起来像句什么歌词。
我叹了一口气:真的,我不清楚。
冯玲说:爱你在心口难开?你是我心口永远的痛?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听听这些歌词,写得多好。
我闭上眼睛。现在想来我闭上眼睛完全是为了演戏方便。人怎么能这样伪装自己!
冯玲凑近我:你不要这样哦,不要流鳄鱼眼泪哦?
我笑了,睁开眼睛望着她。我真的在哭。我怎么哭了?——这又是一句歌词。
冯玲说:你不爱我,甚至你谈不上对我有什么感情。还记得在罗曼公司新聘职员恳谈会那天的情形吗?你一直在看我,我越是把头发遮住脸,你就越是瞅着机会看我。在那一天我就知道了,我,冯玲,一定像你生活中的某一个女人,你那么专注地皱着眉头思索,让我相信了你以我为镜正在回忆。后来你对我的好感是游离的,你的所作所为一直处在回忆状态,我像谁?她是谁?你跟她怎么啦?
我心里极为震惊。
冯玲说:没事的,你不要受了惊吓的样子,我倒想听听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
我沉默了很久。
仿佛空中真有一棵什么树是浮着跟我移到了南方这个城市,这是一棵什么树呢?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就像儿时心中的太阳和眼中的月亮。
世间真有如此相仿的一幕又一幕么?
我说:冯玲,我现在问你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冯玲认真点头。
我问:你的父母离过婚,是吗?
冯玲说:是的。
你是跟你后爸一起生活长大的?
是的。
你和你后爸的孩子关系一直恶劣?
是的。
你讨厌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吗?
是的。
你尤其不喜欢不以婚姻为基础的性爱是吗?
是的,我认为没有比这更不负责的事了。
你的第一个男朋友因为要吻你,你踢了他?
是的,他不值得我爱。
你觉得和我相处很安全吗?
是的。
可我不断向你攻击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直觉你本质上并不坏。
……以上问答在我和周洁相拥在北京时曾经有过,那是我和周洁最后一次相聚,从此我们平平淡淡分手了。
我猛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我不知道这份惊恐会持续多久,不知道它因何而来。到底是黑夜重要还是黎明重要,因了我是一个凡夫俗子的缘故,我不得不经常处在模糊之中。这时候广州的夜晚下起了大雨,风吹起来,风把冯玲的睡裙吹起来,我可以非常接近地看见她的黑色连裤袜紧裹的丰满臀部。她关好了窗子,她关上了灯,并且她俯向我,吻了吻我的额头。冯玲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从我的问话中找到了答案。
我绝不愿意让同一个故事就这么简单地重复掉,我起身一把拉住了她,我实在不知道她的睡衣经不住这样用力,在微弱的顶灯照耀下,冯玲几近赤裸地惊呆在我眼前。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我走近她,我去掉了她的所有内衣,她一动不动像一棵树。我用双眼阅读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我的手像在抚摸日历的碎片,我听到了来自她生命深处的呻吟声。
但这只是一个梦。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样一座空中花园的?这座花园比我曾经身处的宏达大厦顶楼花园大得多,也灿烂得多。空中花园里很多树,遮住了我抬头看云的一切视线。刚才我打了一个盹,一个盹无论多短,也是一段梦。
冯玲上了楼来,见我仰靠在竹椅中,问: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说刚才。
冯玲说:昨晚我一直为你留了门。
我淡淡一笑:这也像电影里的台词。
冯玲说:我可是不背台词。
我说:可我在重复别人重复过一万遍的台词,你说,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就真他妈的有那么重要吗?!
冯玲问:你怎么啦?
我说:我生气了!哈哈,他妈的我生气啦,没听见我在骂人?我生我自己的气啦!
冯玲怔怔地看着我。
我从摇晃的树叶缝隙中看到了空中永远的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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