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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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的图画

    一位“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丹青高手,在画界以专攻古代人物画而富盛名,有一天谈得投机了,说是要送我一幅精品,“说吧,中国古代人物,你最喜欢谁?我为你好好下点儿功夫。”我兴奋得眼睛一亮,随即却陷入了踌躇。哎呀,这可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想了半天,终归还是说: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要不,我自己来构思这幅画吧?”

    最喜欢的古代人物?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李清照了。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们都在,一位书法家为大家写字。轮到我了,问要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众人皆惊讶,乱纷纷叫道:“韩、小、蕙、你、怎、么、搞、的、嘛,干、吗、专、要、这、首、词,不、批、准,换、一、首、换、一、首!”

    我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是:这首词太男性化了,不适合你们女人呀。我的老师也赶忙出来给我打圆场:“依我看还是换‘昨夜雨疏风骤’吧,那首更适合于你们女士,回头用淡青色绫子裱上,挂在你那客厅里,好看得很。”

    我不愿意换。虽然我也心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些丽句——婉约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词人,一支秀笔表达了半壁江山,把女人们的万种柔情都写尽了。我曾想,若女人们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大地上没有了源头活水,女人们可是水做的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经常喜欢念一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你听听,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么胸襟开阔,大气磅礴,真正称得上是如椽巨笔,笔底走风雷。我也曾想,若历史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天空底下没有了山脉,而人类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见李词,就眼睛一亮、就亲切、就兴奋、就激昂、就像见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可惜的是,我已经有了两幅《李清照图》,但这两幅又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一幅是满地黄花中立着一位佳人,非常俊俏,非常美丽,可她是一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红楼少妇,而不是“学诗漫有惊人句”的伟大词人。另一幅是莽莽青山为背景的苍茫大地上,立着一个仓皇四顾的女人,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眼睛,两个虾蟆似的眼圈里,有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绿豆眼,用我们报社一位画家的话说,“这个女人满脸鬼气,哪儿是李清照?!”他很愤慨,认为“画家不能为了追求独特,就打着创新的名义不负责任地乱画,就像你们作家写文章一样,必须遵守某些文字规则嘛”。

    他说得对,我很同意。可是李清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千个读者心目当中,有着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画家的笔下,自然李清照也都并不雷同。女儿的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幅是古人画的,传统的单线条勾勒笔法,画得很呆板,使伟大的易安居士显得很老相,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一点儿都不潇洒、不风流、不才华横溢、不楚楚动人、不像千古才女,“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绝对与之不搭界的。不过这幅的优点是中肯,有书卷气,有大家风范,不像现代画家们,老凭空地把千古第一女词人画成嫦娥、婵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等等大美女转世,词人就是词人,文学家就是文学家,虽然尽管我们大家都希望女作家们个个都是既有生花妙笔之才,又有闭月羞花美貌的天仙女。

    我不敢再要李清照了,因为我也想不清楚,究竟怎样描画,才能表达出这位千古绝唱的女性文学大家!

    那么第二位人选应该是谁呢,我又陷入踌躇了。

    蔡文姬?不,虽然她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传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面孔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王昭君?不,尽管众多老戏新剧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还有文才,还有胆识,还有骨气,还美丽动人气质可人,可是她终归不是知识女性,终归登不上文庙的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红楼梦》写得再好再传神,我也总是喜欢不来林黛玉,她太爱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爱伤人、太极端化、太顾影自怜、太愤世嫉俗。跟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她自己过不去,结果必然是早早亡殁。

    其他呢,够档次的就更没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嫔妃,就是梨园优伶或者青楼名妓。光一个个美人胚子,内心里苍白肤浅没有一点儿波澜,早让知识女性们挥挥手全给“帕斯”(淘汰出局)了。

    外国的倒是还有几位。比如英国女作家夏绿蒂·伯朗特,我18岁在工厂做工时读她的《简·爱》,人整个儿地昏热了两个礼拜,才第一次明白了文学具有着怎样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简直是能要人命啊——当然,我说的也是能给人以生命。从那以后,我只敢把简·爱小姐深深地关在心海的蓬莱仙境,轻易不敢再去探望,直到大学毕业做毕业论文时,才又重读,果然再一次被那天火一般的文字击中。我的脑子里,就此牢牢形成了一幅画面,后来沉积了多年以后,终于被我在一篇散文里描述了出来:

    像倔强的简·爱一样,你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逃离罗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无望的荒野上。一场天火正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云逐渐式微,黑得发狂的乌云乘机大举进逼,勾画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天柱欲折图》。俯首下望,干涸的大地裂开一道道黑深的伤口,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寻无着,只有枯黄的芦苇在狂风的撕扯中呼号。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觉,你的心在淌血,身后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

    你捧起一大把无名的野花,它们的花瓣很小,形状圆而普通,颜色也不浓烈,只是淡淡的素白。和这个鎏金溢银的世界相比,它们是显得不朴素了。然而从它们小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浓烈的香气,看得出来它们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你把它们的浓香撒向大地……

    我相信,这幅《天柱欲折图》,绝对是一幅惊世骇俗的杰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会画,而那位丹青高手限制我的,又只能是中国古典人物。那么,只好寻找男性了。

    毋须说,男性第一人当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屈原的,这是年年端午节吃粽子时的话题。我呢,居然是端午节丑时降生的,从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里人。上大学,上古典文学课时,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点钟即起得床来,跑到走廊里去背《离骚》,后来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说来就是今天以写相声和电视剧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课情况,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离骚》全篇背下来,非让我背背,我脱口而出: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当然,上大学时我已经24岁,没有童子功的记忆优势了,所以到今天,《山鬼》还能记个八九,《离骚》也就能记得开头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对屈原,我却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为文学家来学习,也作为人生楷模来模仿。在家里挂一幅屈原像,当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坦率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寻找到一幅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屈原像。美术馆的画展倒是看过不少,个人作品集也读过多本,却总觉得他们都把屈原画得太现代,三闾大夫就像那出现代人写的着名话剧里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类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这么多年,看过来看过去,找过来找过去,还就是《楚辞集注》上那幅《屈子行路图》较好:清癯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倾,急匆匆走在一条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苍老的、忧郁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难和无路可走的悲凉心情。这远比那些大义凛然的更能打动我,因为,这又使我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同时想起了我们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来,中西并通,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存苦难,按佛家的话说是“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难),谁也逃不脱的”。我倒宁愿相信这种说法,虽然不一定是精确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时我们被命运刁难得走投无路的情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真正如同席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所展现的,谁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须强自挣扎,忍受命运的熬煎——哎哎,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这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用今天的时髦话语,叫做终极人文关怀,不论是文学、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只有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主题,其作品才能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给仿绘这么一幅吧,又犹豫者再,怕伤了人家画家的自尊心,这不等于是说人家画得不如古人好吗——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让我们当作家的抄一篇别人的作品送给他,不也是打我们的耳光吗?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里挂上这么一幅苦兮兮的图画,会不会给女儿带来一种精神压力呢?女儿14岁,还小,我总是期望她的小心眼儿里装满欢乐,可别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时时处处,我总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护着她,尽量避免使她受到伤害。也许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确实是神圣的,不管多么艰难,也都要顽韧地坚持下去,祖祖辈辈,代代年年!

    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

    近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加,我对苏东坡的钦佩与日俱增,这大概源于对他的认识一分分的有了提高。少年时,喜欢慷慨激昂地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喜欢是模是样地低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分明的,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隐含的沉郁顿挫之气。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更多的,只是把苏轼作为一个大文学家,做着单纯的诗词文赋层面的崇拜。现在呢,再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风声里的道理,浪花淘尽英雄呀。

    苏东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说,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艰辛、更沉郁、更委屈、更悲愤、更无路可走、更无家可归,亦更高处不胜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东蓬莱阁、广东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一再地看到东坡居士的遗迹、遗存、纪念馆,等等。刚开始还没什么太尖锐的感觉,只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叹着他漂亮的法书,吟诵两首他的词作,可后来却渐渐地觉得不对头了:怎么苏公的足迹竟到了这么多的地方?

    直至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听到了关于瘴气的可怕的传说,才全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苏公被一贬再贬之故。心里慢慢地灌满了铅,为这位天才的大文豪无泪悲哭。苏轼虽然最终活了66岁,在古人来说不算寡寿了,但没有谁是这样令人心惊地被一群宵小追杀诋毁,死死咬住不松口,虽无罪却遭一贬再贬,一直贬到疆域尽头再无可贬之域的!世人都道苏东坡放达,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躯,心都是肉做的一颗,以东坡之旷世奇才,岂不比常人有着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说他上面的两首名词,今人读起来激昂豪迈,缠绵悱恻,其原意却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写“大江东去”时,东坡正因为“乌台诗案”被捕入狱、被严刑残害,差点儿被杀头,终被贬谪黄州之际,他所抒发的,不是想要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而是抱负不得实现的悲酸;写“明月几时有”时,东坡离京游宦已有好几年,迢迢行路上,更尝到丧妻别子之痛,形单影只,茕茕孓立,“千里共婵娟”根本不是浪漫主义的歌吟,而是一种渺不可得的祈盼。

    尽管如此,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比柳咏、温庭筠、王维、李贺、李商隐甚至李白等等纯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让人钦敬的,是他永生永世的济世胸怀——相传他南贬惠州后,有一次拍着自己的肚子问周围人,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文章,他摇头不语;有人说是诗书,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随他不离左右的红颜知己朝云说出是“满肚子不合时宜”时,东坡才抚掌拍腿,呵呵大笑不已——这就是苏公的境界,他无论是显在高庙之堂,还是退居湖泊草泽,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进身、退身和显达,而是社稷江山与经国大业,套用今天的话说,他的写作动机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场、商场、名利场,不在家庙和功名簿。

    我虽是东坡身后已千年,万万景仰人众中的一个普通小女子,犹如一粒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但我的荣幸在于,我犹有权力大声说出:苏东坡是后世所有“先天下忧”的文人们存在的依据!

    糟糕了,这么一个寄予高远、大气磅礴的苏东坡,要画出他的千古胸怀来,难,难,难呀!

    我似乎再别无选择了。

    这当然并不是说,中国古代形胜地,再无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不,不是的,恰恰相反,“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遍地英雄下夕烟”——孔、孟、老、庄、墨,还包括司马迁、荆轲、岳飞、杨家将……这些灿若河汉,数也数不清的大智者、大勇者,哪个都叫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始明白了莽莽苍苍的中国大地上,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高山峻岭,你看,有的国家就没有,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而正因为奇峰伟峦一重接一重,才致使我无法下决心选定。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全画下来,挂满我的整个家。

    哦,对了!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我有了主意:不是有画家画过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的长卷吗,我能否央求那位丹青高手,也为我画一幅大地一样绵长的伟卷呢?把所有让人尊崇的古代贤人、英雄豪杰——只要他们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只要他们为民族为人民做过一点贡献的——全画上。

    啊呀呀,还是不行,为什么?摆不下呀,这么多贤人和豪杰,岂是我那小小房间能挂得下的?再说,这幅画的难度将是多么大啊,再高明的丹青大师,穷其毕生精力,恐怕也难以完成!

    唉唉,都怪我的思维方式不对,本来嘛,这样的长卷,只能是心中的图画——守着窗儿,独自得黑,既听不见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也看不见绿肥红瘦是否依旧,只扎在我的书堆里,一位一位地,细细地描摹大师们……

    1998年12月16日于京南西马小区寓所

    (本文被选入199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老朋友,新朋友

    记得考入大学的第一年,古典文学刚开课不久,就幸逢校方请到着名华裔汉学家叶嘉莹教授,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诗词。印象最深的,是叶先生用春水般的激情,反复吟咏这样两句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语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少司命”是主宰生命的神,这首诗是对神礼赞的颂歌。前面几句是这样的: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译成白话,意思是说:秋天的兰草真茂盛,紫色的茎蔓上绿叶葱葱。满堂上都是祭祀的人,而神独看着我以目传情。然而它从来到去没说一句话,便乘风驾云离去了。令我感慨人生最悲苦的是生离,最快乐的是新知……

    在空阔的大阶梯教室里,叶先生抑扬顿挫,声音里带出别一种沧桑,令当年的我十分十分不解:

    “乐莫乐兮”乃人生之至乐,为什么至乐的不是老友,却是新朋呢?

    如今时隔快二十年了,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并且似乎品出了其中的一点味道,这是因为现在我每天上班,桌上都摆着十来封素不相识的读者信函。文如其人,信亦如其人,有些信写得书香扑面,韵致高妙,就像琴键发出的轰鸣一样敲击着我的心,令我动心动容,真想即刻与之见面,相互倾诉衷肠——我们都早已熟稔了“书是良师益友”的箴言,其实朋友也是书。如果你有幸结识几个又有学问又心地高尚的朋友,你时时地读读他们,感悟着、丰富着、收获着,你肯定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入了天庭的开阔地。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沉重得像大山一样的编辑工作,使每天每天都如同冲锋打仗一般,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我的心仪神往。人力所不能及的,只能靠缘分来施与了。

    命运待我不薄!

    迎春花吐出娇黄的花蕊时,朋友LX来到了。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工人,年近知天命,却仍痴恋着缪斯女神。虽然从人生识字忧患始的角度说,这位女神给他的痛苦远远大于欢乐,但他一谈起最喜爱的俄罗斯文学时,嘴角即浮起灿烂的微笑。我就从这春天般的微笑里,重读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粉红色的榆叶梅还没开罢,又一位朋友XC翩然而至了。他使我提前进入了盛夏,这是因为他性格豪爽,乐善好施,周围聚集了一大群朋友。我被拽入到这群朋友中间,一边带劲儿地听他们谈论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继承性问题,一边读着XC,向他学习如何对待生活……

    在收获的金秋季节,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厚礼:一位外省的县中学教师LJ,寄来长长的一封信,对吾文进行直率的解读与批评。这是我至为珍视的一种天籁,从此生活中又多了一位彦弟式的朋友。我读他对我的一次次批评,也一次次在结尾读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就不要回信了……”这种宗教般的情感,顿使我对忙得要碎了的编辑生涯,不再抱怨……

    下面的一位朋友SQ,更简直可称是命运的奇迹。有一天天空蔚蓝,一封带着中英文两种文字的惊鸿,突然从大洋彼岸飞来。SQ因文识我,我信里和电话中读他,在无望的大洋之间架起了一座有望的桥。我最欣赏SQ虽客居海外多年,西方思维学了不少,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克己为人”,却还主宰着他的心灵。当梧桐的落叶刚刚飘向大地,我已接到SQ厚厚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心里立即轰响起《爱的祈祷》——原来,是他教我如何生炉子、装烟囱,度过漫长的冬天……

    乐莫乐兮新相知呀!

    我吟咏着屈原大夫的这句诗,沉浸在天地人心的温馨里,感动于人生的美好。这时候,所有的忙,所有的累,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奉献,所有的委屈、苦闷、焦虑、彷徨、痛苦、忧郁……尽皆随风化去;而世间所有的壮丽美好神奇——庐山的飞瀑,东海的朝霞,峨眉山的金顶之光,大兴安岭的白桦树,西藏的牦牛和玛尼堆,新疆的清风和歌舞,还有内蒙古大草原上那满地满天的不知名的小花,一一从心头掠过。“……忽独与余兮目成”,神确实来过了!尽管亦是“入不言兮出不词,乘回风兮载云旗”,又何需留下什么话语呢?来了,满室生辉,满堂生光,满心生香;走了,神圣永镌我心了,从今往后,浑身通体上下,已全是感恩戴德之情,感谢漫漫人生路上这一份又一份的神赐!

    何况,我还有着生死相依的老朋友们呢!——“生死相依”的概念,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是“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就是“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就是“共舆而驰,同舟共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连最珍贵的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至此,已进入了佛国天界一般的超凡境界。

    老朋友是大地,新朋友是春风;

    老朋友是蓝天,新朋友是白云;

    老朋友是宇宙,新朋友是星斗;

    老朋友是温馨的老屋,新朋友是现代的楼房;

    老朋友是四时的鲜花,新朋友是节日的礼花;

    老朋友是哲学、理论,新朋友是诗歌、散文;

    老朋友是学而时习之的古典名着,新朋友是先睹为快的畅销书;

    老朋友是浑厚的交响乐,新朋友是强烈的摇滚;

    老朋友是故宫、北海、颐和园,新朋友是王府饭店、赛特中心、燕莎商城;

    老朋友是气势恢弘的黄土高坡,新朋友是奔腾呼啸的黄河;

    老朋友是深沉雄伟的长城,新朋友是城垛上飘扬的旌旗;

    老朋友是生活的依托,新朋友是新锐的感觉;

    老朋友是心中的永恒,新朋友是意外的惊喜;

    老朋友是精神的家园,新朋友是思想的闪电;

    老朋友是灵魂的泊地,新朋友是修炼的契机;

    老朋友是活下去的信心之所在,新朋友是漫漫行旅上的加油站;

    老朋友是生命中的另一个自我,新朋友推拥着我们走向辉煌与梦想……

    生活可以热闹,也可以寂寞——当你靠在几个老朋友的胸膛上面歇息之时;生活可以寂寞,也可以热闹——当你夹在一大群新朋友中间畅笑之时。热闹和寂寞都有道理,都有味道,由此组成不断丰富、不断提高、不断向上的斑斓人生。

    1995年2月1日初稿

    1995年4月15日大改

    2001年7月7日又改

    宜兴有好女

    对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说,“南方”是个美丽得永远让我充满遐想、光鲜灵灵的词:南方意味着山明水秀,烟柳画桥。南方隽永着细密的粉墙灰瓦和精致的日子。南方调养出的男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还有说话像小鸟唱歌一样好听的女子,据说她们即使吵嘴也是一副莺歌婉转的花腔,让北方人以为是在表演节目……总之,“南方”在我的概念里,即“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的天堂。

    然而,到了典型的南方城市宜兴,我收获的,却是别样的感触。

    天下宜兴,天堂宜兴,谁人不知宜兴有三宝?一曰景物,善卷洞、张公洞,皇家宫殿般金碧辉煌的钟乳石大岩洞,从公元3世纪就开始经历岁月老人的穿凿,千百年来,既塑造了风景又积淀了文化,早就成为宜兴的名片。二曰风物,宜兴陶瓷名动天下,特别是紫砂壶,要是不姓“宜”名“兴”,就是不正宗,风雅之士都不捧的。

    这第三宗曰尤物,阳羡名茶(宜兴古称“阳羡”)已有1200多年种植史,是中国最早享有盛名的古茶区之一,过去有“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民谚,可见它地位的非同小可。如果说古茶是何等标致模样已不可考,那么今天的阳羡绿茶我是亲眼见到了:根根都似乎是“香魂一缕在天外”的妙玉,亦是要用天外的气派和排场侍候的,必须用上等器皿来盛,必须用洁净的杯子来经水,那水还必须是纯粹的山滴雨露——如此惯纵,便产生了“嫁女”的担忧,宜兴人索性在卖茶叶的同时,奉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以免其他器具玷污了我这“娇女儿”……

    除了这三宝,我们还去游了原始森林一样浓绿遮天的竹海,还有烟波浩渺的太湖,以及着名的禅院道场大觉寺,等等。第一等的享受便是空气,它们都捧来了最清新、最湿润、最畅达、最滋味、最诗意的负氧离子,让人大呼“快哉”而“万岁”。听说,宜兴还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如漳浦亭、浮翠亭等,有名的达31个),轩、榭、厅、堂(如双楠轩、净山堂等,有名的达20个),园林、洞塔(如湄隐园、灵谷洞等,有名的达22处),寺、庙、观、祠(如南岳寺、西津庙等,有名的达52处),古建桥梁(如长桥、升溪桥等,有名的达19座),老街、旧巷(如蜀山古南街、东西珠巷等,有名的达10处),碑、坊、墓、墩(如国山碑、《净云枝藏帖》刻石等,有名的达24个),遗址、遗迹(如骆驼墩遗址、前墅龙窑等,有名的达10处)……如此,宜兴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清明上河图》那么繁华、繁荣、繁锦、繁喧、繁闹;或者,不如更誉她是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人文的、历史的、自然的、社会的、风土人情的,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说她表现了中华民族自古的文明进程,怕也不为过吧?

    都好,都好。

    很棒,很棒。

    不为过,不为过。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似乎还有企盼——也许是我太追求“完美主义”了,几天下来,隐隐的,天边滚着远雷,闪起一爿金红,我还一直期待着:

    还会有什么发生呢?……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满江红》)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风浩荡,欲飞举。”(张元干《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

    对了,就是这种“大江东去”的阳刚之气!南方,不会只有“日长飞絮轻”、“画舫听雨眠”一类的阴柔美吧?

    终于,终于,我的心中所盼,它来了!

    而且竟然,是由一群红粉英雄带来的——

    (1)在“史贞义女碑”前,浣纱女义救伍子胥的故事让我惊愕不已:

    “史贞义女碑”是由大诗人李白亲自撰铭并序的,记叙了春秋战国时期,一位宜兴姑娘的壮举:

    相传楚国大将伍子胥在逃离楚国,进入吴国途中,走到宜兴西氿口的虾笼泾,摆渡过氿到了北岸。此时他已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见岸边有个姑娘正在洗涤锦帛,伍将军就上前乞食。姑娘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便把一盆浣纱用的浆糊端给他吃。伍子胥狼吞虎咽后,问清去吴国的方向拔腿就走。可是突然,又折回身来,求姑娘不要告诉后面的追兵,不然“我命休矣!”姑娘见他焦急的样子,为了表明自己一定会信守诺言,竟然一头扎进湍急的河水,以自沉的诀别,标示自己永远不开口……

    我惊愕得张开了嘴巴,想了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无疑,今人活得比古人聪明,无须用宝贵的生命证明自己;但古人却比今人纯粹,为了一个理想、一个诺言,就肯付出宝贵的生命。今人的生活水平不知比古人高出多少,计算机比之结绳,宇宙飞船比之牛车,登月火箭比之嫦娥奔月,简直是恐龙比之蚂蚁,华尔街大亨比之非洲饥民;今人的财富也比古人多得无可计,古人以铜为金,草庐布履;今人拥有股票、基金、期货、货币以及金银珠宝翡翠钻石,还有冰箱、彩电、汽车、计算机、空调、飞机、游艇。但今人更重利,古人却更重义,原始共产主义真的是领衔高级资本主义和初级社会主义……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解读这件事了——是随着千年的传颂而传颂,还是用今天的实用主义眼光去批评姑娘傻,抑或用西方的人权标准来指责她不尊重个体生命?屈指,三千年已经过去了,人类在物质上和科技上无与伦比地飞速、神速、加速,已变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却唯有在精神上还是止步不前,甚至退化——我们到底比古代的这位宜兴姑娘,高级了些什么又低级了些什么呢?

    “史贞义女碑”原碑现陈列在宜兴周王庙碑廊。当年义救的旧地——今团氿湿地公园内,新建了摹刻的“史贞义女碑亭”,还有那位想象中的浣纱女塑像,当然是惊艳绝伦的美女。碑亭不大,只有一间民居的宽窄,也是普通民女的待遇,砖木结构,四檐两角,下设一圈围栏,虽小巧玲珑但嫣然可爱。作为老奶奶依着栏杆,给小孙女讲述“宜兴有好女”故事的小去处,可人,足矣。

    (2)三姑娘庙:讲述着孙权与三位姑娘的故事

    无独有偶,宜兴女儿舍身救人的故事,后来在三国时期,又经典地演绎了一遍:

    主人公是中国老百姓皆知的东吴国主孙权,字仲谋,当然是英雄人物,以至于他的对手曹操和后来的南宋大将军辛弃疾,都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话。但英雄刚起步的时候也必定困窘,不像现在的“当代英雄”们凭借着关系就能横空出世,一步登天。早年孙权在宜兴担任阳羡长时,只有15岁,一次带兵上山剿匪,因寡不敌众反被追杀,独自一人逃上一座孤山头,无路可走,更没有藏身之处。正焦急万分,幸遇三位砍柴的村姑,将他藏在柴草堆里,并骗过追来的匪徒,指让他们向山下追去。三位村姑放孙权逃生后,知道匪徒还要回来找她们算账,为了免遭污辱,她们仨竟然紧抱在一起,跳崖自尽而死。

    “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以今天的观点思忖之,是什么信念或曰精神,支撑着这三位樵女甘愿拿出自己的性命,去换回一个陌生官吏的性命呢?孙权跟她们无干无系,也不是救她们于水火的大救星,这种爱与恨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又是一个舍生取义的神话,古人把“义”看得重于生命,可以义死而不能苟活,那便是当时三位姑娘所处的大的精神背景和生活环境——只好作如是猜想吧。

    说来,孙权还真是个人品相当不错的人,后来虽然做了人上人,但不奉行“宁我负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负我”的极端自私自利哲学,在霸业成功之后,派人重回独山去找寻三位姑娘。当得知她们的死讯,真心悲痛与感动,亲自回独山祭奠,并建造了“三姑娘庙”,为三位樵女塑造了雕像,还立碑镌刻了她们的事迹。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对得起三位姑娘了,所以在宜兴留下佳话,一直流传至今。

    有人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因为恶推动着人去拼搏,去争取,去变不可能为可能。伟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吧?或一定是吧?但我总想:为什么千百年来所有的颂扬都献给了良善,却没有公开地歌颂恶者?说明人同此心,这是人类精神的共同泊地。不过当然,历史也在以它自己的方式顽强抵抗,做了一明一暗两本账目,明的如“义”暗的是“利”,眼睛擦不亮是你自己的问题。

    站在“三姑娘庙”前,可以看得出地处南方的吴国之富庶,年年的GDP一定不低,加上孙权真心舍得拿出纳税人的钱,所以“三姑娘庙”建造得气势宏伟。前后两座大殿,上中下三层,高高地矗立在独山峰巅,宫殿式大屋顶,八角飞檐五座门洞,还配有雕栏玉砌,简直就是大雄宝殿的规格了。南方不像北方那么正统,所有人所有事都必须按照“级别”办事,在经济发达地区,“权”有时也得给“钱”让路,我觉得这样好,能给历史留下点儿缝隙,让风吹过,也让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些本真。

    (3)在岳飞生祠,我听到了岳飞夫人李娃的故事:

    然而,宜兴人最引为自豪的好女人,还当属岳飞大将军的夫人李娃。

    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在战事离乱、前妻两度改嫁的情况下,在驻军地宜兴娶渔家女李娃为妻。李夫人吃苦耐劳,能干贤惠,对岳母姚太夫人孝敬有加,对岳飞前妻所生二子岳云、岳雷爱护胜于己出,还协助岳飞将军做好随军家属的安抚工作,受到将士们的称赞和爱戴。同时,因为李娃的缘故,宜兴人把岳飞视为“宜兴女婿”而全力支持之。当建炎三年金兀术渡江南犯,岳家军与之大战于宜兴两氿、太湖沿岸时,文质彬彬的宜兴男儿踊跃参军上阵,浴血奋战,阳刚之气凛然,和岳家军一起,把数万金兵杀得“只剩下金兀术几人仓皇逃跑”。

    岳飞将军39岁受赵构、秦桧所害之后,时年41岁的李夫人带着两房儿媳、两房尚在襁褓中的孙儿女们(岳甫4岁,岳申1岁,岳大娘3岁,岳二娘1岁)充军岭南,在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中熬过了19个严冬,最终等来了岳大将军平反昭雪的诏书。已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李夫人长跪在夫君灵位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她身后,是已长大成人、生龙活虎的一排岳家儿女。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暮秋的一天,秋高气爽,高天明丽,李夫人带领着全家从惠州生还,回到京都后,被复原封正德夫人、晋秦国夫人,加封楚国夫人。女中豪杰李娃后来在75岁上寿终正寝,陪伴岳母姚太夫人葬于江西九江。

    这样的巾帼英雄,惭愧我才疏学浅,过去还真不知道。现在听到了这么悲壮的故事,就心心念念,就难以释怀,就将心比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之疆场上的英勇杀敌,也许在庸常日子里的活受更其难堪——夫君岳飞和长子岳云都横遭惨死,天庭幽晦,前路黑阒不知,周边是瘴气弥漫和蛇蝎遍地的险恶生存环境,膝下有一群妇孺嗷嗷待哺,这样的塌天重力,全压在一个女人的瘦肩上,是何等的滋味、何等的不堪!她怎么承受得起?

    李夫人的应答是:“以吾夫之贤,可使无后乎?”就是这样的信念给了她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加上南方女人特有的聪明、勤快、吃苦、能干,终于把老岳家的香火保存与延续了下来,不仅使我中华民族的千古英雄第一人岳飞,还有岳家的满门忠烈们,巍巍乎、堂堂乎挺立于人世间,也把秦桧等小人永远地推跪在地接受百姓的审判,还使“宜兴有好女”的声名在华夏寰宇广为传颂开来。

    顺便交代一句:让宜兴人自豪的是,岳飞就义,李夫人发配后,他们的儿子岳霖被宜兴人秘密接回,安家在太湖边的周铁镇唐门村。后岳霖娶妻于斯,得四子一女,从此世居宜兴,并在唐门村建起了岳飞大将军的衣冠冢和显祖庵。1990年,周铁镇建湖村党支部书记岳锡春(岳飞第30代世孙)捐出了《唐门岳氏宗谱》共24卷,是为老岳家的英雄真传。

    “宜兴有好女”这个题目,是它自己跳出来的,之后就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为什么?实在是因为宜兴的好女人还多着呢,说也说不完。

    比如大家都知道的:

    西施不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专宠和特权,不恋皇宫里骄奢淫逸的浮华,追寻范蠡离开越王勾践之后,两人就隐居在宜兴了。凡宜兴百姓都知道,范蠡大夫后来把他的智慧用在了研制陶艺上,西施则用温柔和细腻加以辅佐,经过千百次的试验终获成功,烧出了名甲天下的紫砂、精陶、青瓷、彩陶,等等。然后,他们又将制陶艺技教给了百姓,帮助他们发展制陶生产,最终使宜兴成为着名的陶都。

    孙尚香和刘备虽然是政治婚姻,但她被哥哥孙权诓回东吴且扣住不放后,终日郁郁寡欢。翌年刘备死讯传来,孙尚香悲痛万分,返回封地宜兴太华山,祭天别祖后,至镇江投江殉夫,7个侍婢也跟着跳入滚滚长江。用今天的观点,“殉夫”是为封建主义卫道,应该鄙弃和批判的,但宜兴老百姓不干,他们就是要把孙尚香归入家乡的好女人行列,那么就让我们收起利剑,顺从民意吧。

    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宜兴。善卷洞后面有一古朴的碧鲜庵,庵中立有一块“祝英台读书处”石碑,附近山坡上还有一块“晋祝英台琴剑之冢”墓碑,离此不远的祝陵村,就是祝英台陵墓所在地。直至今日,天公露出特别明丽的笑脸之时,仍能看到一红一黑两只蝴蝶,在附近的山水间相携飞翔,红的是祝英台,黑的是梁山伯。侧耳倾听,从空中还传来音节起伏的清朗诗句:“三载书帷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非关山伯无分晓,还是英台志节坚。”

    崔莺莺、张生和红娘的故事原型,发生在宜兴鲸塘的烟山。山下烟林中学后门外,有一座大坟,人称“莺莺墩”,上世纪50年代初,当地农民曾在墩里挖到陶瓷坛罐等物。70年代,又在附近一座密封石窟坟墓中挖出一具棺材,在现场的人都见到一具女尸,穿着艳丽的古服,面目、头发俱栩栩如生,但不一会儿就风化了,极为可惜!

    白螺姑娘下凡人间,天天走出螺壳,给贫穷小伙吴堪烧饭,最后和他结为夫妻的美丽传说,是我们大家从小就听到了的,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故事原来也是发生在宜兴的东氿河边。那故事的最后结局是,白螺姑娘施计把一贯欺压百姓的贪官烧死了,然后让老百姓都登上一张荷叶,随风飘到了宜城,所以人称宜兴为“水浮地”,也称“荷叶地”。谓予不信,请现在就到西氿河边去看一看,那里尚遗西津庙,是为纪念旧物。

    以上,是大家都熟知的古代传说。下面还有大家不太熟知的近代宜兴好女人:

    傅湘纫是宜兴人傅用宾之女,嫁夫谢泳。她一生最受人尊敬的成就,是教育出了两个着名儿子。长子谢玉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浙江温州中学闻名遐迩的两位国文教师之一(另一位是词学大师夏承焘);谢玉岑的绘画也非常有造诣,曾被张大千誉为“海内当推玉岑第一”。次子谢稚柳名气更大,是中国艺术史上记载的现当代着名书画大家,集诗文、书法、绘画、鉴定于一身,名重海内外,与徐邦达并称为“南谢北徐”。

    傅学文是邵力子之妻,宜兴市归径乡人。早年在苏州女子中学、大同大学等校读书,1925年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抗日战争爆发后,她与中国妇女运动先驱邓颖超、史良、李德全、曹孟君等宣传抗日救亡,担任中苏文化协会妇委会副主任等职。1949年全国解放后,曾任民革中央团结委员会委员、民革中央监察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政协祖国统一工作组副组长等重要职位。

    葛琴是邵荃麟夫人,1907年出生于宜兴丁蜀镇。她1926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和中国共产党,1927年参加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曾与夏之栩、陶桓馥两位女同志一起被誉为革命的“三剑客”。解放后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出版《海燕》等中短篇小说、电影剧本、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等着作多种,是中国作家协会第一批会员。

    宗瑛是宜兴徐舍镇美栖村人,她是跟着哥哥出来干革命的。哥哥宗益寿烈士在上世纪20年代即投身革命,30年代曾与陈云一起在沪西区委搞工运,后调入上海中央特科,在周恩来手下工作。1935年担任红军挺进师政治部部长(师长为粟裕),当年6月就牺牲于浙江右泉,时年才28岁。哥哥牺牲后,宗瑛继续留在革命队伍里工作,解放后曾任贵州省轻工业厅厅长等职。她的丈夫周林也是一位老革命,曾任中国共产党中顾委委员、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国家教育部副部长等。

    ……

    还有许多,许许多多。当地朋友一会儿想起一位,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位,七嘴八舌,争说巾帼,听得我“耳花缭乱”,两眼放光,心生莲花,好生好生羡慕呀!

    他们自己也是越说越兴奋,像是发现了一座价值连城的新富矿,又像是孩童之间有了炫耀和傲视别人的资本,还像是一门新的学科诞生了,更像宜兴的太阳从此永远不落了一样。青年作家蔡力武仿佛比众人更爱自己的家乡,自告奋勇去为我收集这方面的资料,并且真的在我离开宜兴时,把一叠抄写得工工整整的资料交给了我。

    而当我离去时,倒恋恋不舍了。心说:“能够做个宜兴人,真够幸福的。”

    我不愿意再用“人杰地灵”这个词,因为实在被用滥了,大家都已经像歌唱红太阳一样没有了感觉。我想得来点儿新鲜的,让众人留下深刻印象最好,可惜又想不出来,只好望文生义地堆砌了一个新谚语——“女人杰,地灵甚”。相信有觉悟的中国人民都能接受,因为不管男人、女人都知道,是母亲、是妻子、是姐妹、是女性,孕育了人类,使之繁衍生息,绵绵不绝。更因为有了好女人的光辉千秋的照耀,而使满世界都呈现出一派郁郁葱葱。

    我这样说话,绝不是什么“女权主义”之类,而是想到了几千年来女性所受到的压抑和苦难。因为压抑,她们的灵心慧质都被扼杀在历史的巉岩之下,人类的文明进程也因此迟滞了几千年吧!而今天,世界已不断进步,文明已不断进步,男人女人都在不断进步,很多很多、太多太多的问题,都被重新提了出来,反思、研究、纠错、校正,向好的方面九九归一——姐妹们,能够生活在今天而非中世纪的黑暗里,也是够幸福的了!

    哎咦,真没想到一趟宜兴游历,竟引发了我的如此感慨。此刻,正是南方最好的时日,燕子来时,绿水逶迤,朱朱粉粉,翠峰如簇。金红色的阳光交响乐般流淌着,有时又像是人工做出的多媒体炫光,把她照耀之下的山、水、花、草、树、人、鸟、狗、猫、虫,全都辉映得通体熠熠,发出各种形状的、奇异奇幻的流光溢彩——令人恍然若梦,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怎样感恩于人世间的幸福?

    思悠悠,爱悠悠,爱到归时无始休!宜兴文友你知否:我已从你们宜兴好女人身上沾了仙气,并且带着一百二十分的满足,完美主义地告别了宜兴。

    2008年9月5日初稿,9月8日改毕定稿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

    我给季羡林先生当编辑

    1998年11月11日,我收到季羡林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还有一封信。文章题为《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是复印件。信是亲笔,全文如下:

    小蕙:

    你好!

    我现在难得写什么抒情的散文,写了几篇,也被别人抢走。这好像是怠慢了“文荟”,实则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文荟”,我的《赋得永久的悔》等等拙作都是首先发表在“文荟”上的。

    现在又写了一篇《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自己还难判断写得是好是坏。现寄上,请法眼加以鉴定。

    祝

    撰安!

    季羡林

    1998.9.26

    我兴奋得眼睛直放光,上上下下,捧着信又看了好几遍,心里漾起一股久别重逢般的亲情。季先生的稿子已经一年多没来了,而前不久,他于1997年发在人民日报上的散文《清塘荷韵》获得了首届中国新闻副刊奖,由此使我知道,季先生虽然已经到了米寿(88岁)高龄,却还在坚持写。《清》文已由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高三文科学生的《阅读教材》里,我早就找来读过了,写得果然好,是沿着传统散文的路子写的,遣词、造句、炼意,均十分用力,全篇各处都显得非常精致,的确是好文章,也是季羡林散文中的上品。说实在话,我一方面替季先生高兴,同时,心里也有一点儿发酸,暗自思忖:季先生怎么不把此文给我呢?

    又一想:晚生小子(女)才吃了几碗干饭,就当上了季先生的编辑,还没问自己做得好不好呢,就老企图让先生把上好的文章全给你,不是做白日梦?由于“文革”失学,我读季羡林散文,已是80年代了,比正常情况下起码晚了二十年光景。二十年,又一条好汉都顶天立地了,奈何?

    当晚11时许,我摒弃一切杂事,端坐在书桌前,展开《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开始细细阅读。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读?那是因为阅读季羡林散文,是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白天办公室里太嘈杂,晚上家务事太乱电话太干扰,都会影响阅读效果。我读别的好散文,也往往是选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间里。

    这真是阅读好散文的最佳时光。家家户户都已熄灯,整座楼静谧无声息了。叽叽喳喳的女儿也终于沉入梦乡,不再小鸟似的在身边扑腾来扑腾去。书房里,开一盏台灯,柔和的黄色光晕放射着暖人的光芒,犹如一大朵张开的降落伞,把我和稿子都呵护在里面,很安然很惬意很有情调。阳台外面,深宝石蓝色的夜空辽远幽静,远方天边上,有数点灯光闪闪烁烁,像是苍穹里的星星在值守。真正的星星呢?抬望眼,贼亮的天狼星已偷偷溜到正南,得意洋洋地把一幅神秘的星系运行图挂上天幕,任人遐思冥想,这一切却已被警惕的猎户星座发现,一路狂奔紧紧追过来。草木欲静而顽皮的风不肯止息,一会儿摇摇这根枝杈,一会儿撩撩那个叶片,继而又吹起尖利的呼哨。

    白天的嚣躁之气正在渐渐尘落……

    《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恰是一首小夜曲,与这天籁地华的清凉世界声息相通,随着温馨的音符一段段跳荡出来,我的心里像逐渐涨鼓的风帆,在感情的潮水中疾行。

    它写的是新学期开学后的一天清晨,季先生出门,突然——

    眼睛一亮,蓦地瞥见塘边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树枝写成的字:

    季老好98级日语

    回头在临窗玉兰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来访98级日语

    原来,是98级新生来家探望季先生,又怕打扰了老人,“便想出了这一个惊人的匪夷所思的办法,用树枝把他们的深情写在了泥土地上”,使自谓已经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境界的老先生,“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双双落到了泥土地上”。

    接下来是季先生就以往与青年、与读者们的接触交流,所生发的往事回忆与议论。文章不长,仅两千多字,但我读得很慢,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撞着,撞得鼻翼直发酸。新生们的真情打动了季先生,季先生的真情感动了我,真正是“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钟嵘《诗品序》)啊!

    文章读罢,久久凝思,半天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为得到了这么好的一篇文章而欣慰不已。可是忽然,一个疑问在我心中升起来:新学期是在9月初开学,这是发生在那时的事,怎么刚刚寄到我手里呢?急忙去看文末落款,果然写着“1998.9.25”字样;再去翻检来信,是“1998.9.26”,也就是文章完成后的第二天写的。我怕是邮局的事,看看邮戳,没错,是11月11日才寄的,怪哉?

    后来,我被告知,原来《清塘荷韵》写完后,季先生的确是嘱人寄给我,要在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发的。但是要季先生稿子的编辑太多了,各报各刊,谁都想得到。有人坐在季府不走,磨来磨去,后竟谎称借去私人学习,绝不发表,可是一拿到手后马上就抢发了,弄成个既成事实,也就不能“追究”了。不单《清》文,后来还有《虎年抒怀》等文,都是说好寄给我的,然终于都被别人这么拿走了。这回《字》文写好后,季先生说:“这回无论如何要给‘文荟’了”,并马上写了亲笔信予以“保护”。哦,至此,我才终于明白“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文荟’”的含义了,事实证明,我的失落,并不是没有影儿的自作多情。

    季先生,谢谢您!

    我是1985年才认识季羡林先生的。那一年起,我到光明日报“东风”副刊当编辑,从此,开始了文学编辑生涯,也开始与着名的学者、作家们交往。

    有一天,文艺部派我和另外两位同志专程抵北大,去朗润园看望季先生,耄耋高龄的老人,已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往事可堪回首?

    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季先生,只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中国的东方语言学研究水平。朗润园也是第一次去,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总使人联想到珠圆玉润的绝美意象。

    时正值草木葳蕤之季,来到北大最美丽的居所,有一种游公园的感觉,心里欢快如同来到大自然的怀抱。几幢小楼中间,环抱着一池碧水,中有粉红色的荷花和雪白的睡莲,亭亭玉立,洁净无瑕。池四周,是湜湜杨柳,风起时一齐做舞蹈动作,婀婀娜娜,袅袅依依。窗棂下,有一排一人高的长青树,树冠阔达丈余,蓬蓬勃勃,青青郁郁。鹅卵石甬道旁,有修竹像闲云野鹤般挺立着,一副无求品自雅的高僧神态,心闲气定,从容不迫。

    少年时,季先生是由山东一贫瘠的农村走出来的,发奋地用功,使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大,同时考取了清华。当时的考题之难,今日听起来,犹觉头皮发麻。比如英文考试,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有一段汉译英,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半首《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翻译的高难度,简直就不应是高中学生们承受得了的,若放到今天,中文系的正教授者,答不出来的也大有人在吧?这还不算,最后又加试英文听写,其难度,全考场也没几个人能听懂。那一年从山东来的考生,只有三人榜上有名,季先生即其中之一。后来为了出国深造,季先生忍痛放弃北大而上了清华,又留学德国,喝了11年洋墨水。40年代学成归国后,经陈寅恪先生介绍推荐,以副教授身份进北大任教,只第10天头上,就被聘为正教授及东方语言系主任。后一直在这“官”位上迎接了解放,度过了50年代、60年代的急迫时光。最高时曾“官”至北大副校长。今以九秩之年,成为北京大学的代表性人物。

    我在进门前,曾数次展开想象的翅膀,猜测大名鼎鼎的季羡林先生,仪容将是多么威严,风度该是多么翩翩,简直是云端里面的人物了。全没想到,来为我们开门的,竟就是季先生本人。

    也许说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加贴切。高高的个子,清癯,瘦长。银白色的寸头,仁慈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是佛像一般的平静。一袭藏蓝色的中山装,圆口黑布鞋,都已穿得很旧。说话很简洁,没有热切的寒暄,只一句“进来吧”,转身即带路往里走。一切都很平静。

    我被他的普通和平易所吸引,原本像卷叶一样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开了。

    为什么会想到“普通”这个词呢?因为季先生与我想象的“气派堂皇”、“威风八面”、“口若悬河”、“动静皆惊人”,等等,实在相去太远,请别忘记那时我刚刚做文学编辑,见人说话还脸红呢,在后来的十多年编辑岁月里,我曾拜访过无数名人,到过许多人的家,有一些已经淡忘了,但今天回忆起季先生的家,犹觉一切历历在目。当时的我的确很惊奇,也很受震撼,不单季先生本人,就是他的家居布置,家具陈设,也与“华贵”、“堂皇”这样的词藻风马牛不相及。除了不算大的书房里那四壁古书线装书显出气派之外,其他的陈设,和我们这些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沙发,也没有软椅,季先生让我们就座木方凳,他自己坐在床上,那是一张木板单人床。他的话很少,音量不高,以平等的口气答复我们的问话,所用的词语都很普通,没有废话,脸上始终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静。

    有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在我们进门之前,季先生显然正在伏案工作,几本摊开的书,一摞稿纸,一支老式钢笔,笔帽倒插着。一张硬板凳横在写字台前,显然是老人刚刚坐过的,而本来属于那个位置的藤椅,却被挪在一边,上面有一黄一花两只肥硕的猫咪,勾头搭爪睡得正香。由此可以见出季先生为人的仁慈,他是宁可自己坐冷板凳,也不愿吵醒猫咪的懒觉,对猫尚如此仁爱,那么对人呢,可以想象,更会是怎样的慈悲为怀。

    多少年以后,我读到比较文学研究专家乐黛云女士的一篇文章,里面讲到“文革”骤起时,有一天,一群红卫兵小将游斗一大批北大的学术泰斗,只见季羡林先生走在队伍里,脸上还是那一副平静的神色,眼光落到小将们身上时,依然是仁慈的,只是多了一些怜悯,他是在怜悯青年学生们的无知,所以,他并不怪罪他们!

    仁慈自有伟大的力量,虽然它通常只以沉默的方式说话,却是无人能匹敌,藏了千军万马在心里。平静也是一种力量,它来源于对世事的洞穿,对自身道德良心的自信,以及对目标的坚定不移。普通中更藏有最强大的力量,日月经天是普通,江河行地是普通,世人遵守的第一准则都必须是“普通”二字,可以说世界的最基本依据就是普通。望着季先生那一副平静、仁慈、普通的样子,我禁不住想,平静是真,仁慈是善,普通是美,集真、善、美于一身,季羡林先生就是这么让人尊敬起来的吧?

    告辞的时候,季先生执意把我们送到大门外,在长青树前握别,然后,一直看着我们沿鹅卵石甬道走远,逐渐消失在花木之间……

    后来,我又到季先生家去了第二次,那已是80年代末的一天,依然是满园花树的季节。这回是和几位作家朋友同去的,季先生仍是一身蓝布衣裤,清癯的身躯也依然笔直。然而这回先生的面容极为严峻,说话一反常态,口吻急促激昂,直言不讳的话语对着并不熟稔的我们,竟然一点不藏藏掖掖,遮遮掩掩,那种临危不惧、不乱的风姿,充分显示出这位睿智老人一辈子的人生识见、人格高度和胸襟。从那以后,我对季先生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他并不是个只知蜗居书斋里做学问的腐儒,而是秉持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一高贵血脉的传统士人。

    有风骨者并不一定都是表面上的慷慨激昂之士。

    进入90年代以后,对于加快前行的中国来说,虽然越加是商品大潮、经济大潮的年代,但文坛和学界也并没有被打入冷宫“深院锁清秋”,相反,文化界始终是“弄潮儿向涛头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热闹的。

    在这些热热闹闹的文化活动中,季羡林先生和其他一些大学者、大作家、大文化名人一样,被当作光环和旗帜,身后永远攘拥着众多追随者。季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踢破了,来访的客人一拨儿接一拨儿,以至于老人常常连5分钟的歇息时间都难得。就这样,季先生还不让家人挡驾,就连一个普通学生想来请他签个字、听他说几句话,也不让阻拦。他说:“别让孩子们说,连最慈祥的季爷爷也见不到了。”

    这种情况下,我再也没有到府上去打扰季先生,我觉得人应该有感激之心,老人越是替别人着想,我们就越应该为他的身体和工作、写作着想,作为编辑,谁不想得到好稿子,但如果是以损害了季先生的身体而“抢”到的,良心安在?

    不过说来,我的运气真是好,季先生认认真真地认可了我,这主要是缘于两封约稿信。

    那是1992年“文荟”副刊正式创刊以后,我提议搞了一个题为“永久的悔”无奖征文。我以商量的口气,给季先生写了一封约稿信,问他愿不愿意为我们写上一篇?孰料,信发出去的第5天头上,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记得当时我一看信封厚厚的,还暗自思忖:可能季先生不想写这文章,就寄来别一篇稿子顶替,不然,哪有这么快的?

    待我展开信封一看,差点儿喊出来!还真是先生专门为我们写的,题目是《赋得永久的悔》,全文4000多字,是季先生那一贯的整整齐齐的手迹。我真想不出他是怎么写出来的?刨去一去一来的邮寄时间,顶多就剩下一天了,一天,一位年已耄耋的老人写4000多字,神了!

    读罢文章,我全理解了,季先生是触景生情,欲罢不能,一口气写完的。今天比较起来,如果说《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是一首小夜曲,那么《赋得永久的悔》就是一阕交响乐,一会儿是哀伤的慢板,一会儿是大弦小弦齐鸣的交响,主旋律是思念母亲的哀伤,回环往复,层层加深,让我想起“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的悲凉意境,心里酸酸的久久缓不过来。

    他写的是童年在乡村,家里赤贫,长年吃不上“白的”(指麦子面),母亲终日操劳,有一点好吃的全给了他,自己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后来他6岁离家出外求学,发誓好好挣个前程,迎养母亲,报答养育之恩,谁料学业未成,母亲就去世了,最后连想见一面日里思念、夜里哭想的儿子也没实现。母亲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这句话在季先生的心上重压了一辈子,越到老年越感到承受力之重,现在终于总结曰之:“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指红高粱饼子,又苦又涩,季先生当年谈‘红’色变)。”

    这么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真是求之不得,我们赶快以八栏、半个版的最高规格,发了。说来读者真是和我们情同手足,心心相印,回馈回来好多信息,纷纷赞扬季文写得好,情文并茂,征文来稿和关注征文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了。

    但怀着深厚感激之心的,似乎更是季先生。由于对这篇直抒胸臆、情情切切的文章非常偏爱,季先生多次同意将它选入各种散文版本里,他自己的一部散文集,还以此篇题目命名,可见心心念念。季先生却绝不说是他自己写得好,总把功劳归在我头上,几次写文章都说是我给他出了一个好题目——给这样一位仁爱的长者当编辑,何其幸运哉!

    “永久的悔”征文结束后,“文荟”脱颖而出,也加深了季先生对光明日报的感情,据他身边的人告诉我,先生每天必读光明日报,即使是在患青光眼治疗时,自己无法读,也让家人给念。那几年,季先生一有好文章,必寄给“文荟”,我们连续发了《三个小女孩》、《我眼中的张中行》、《哭冯至先生》、《悼许国璋先生》、《这个惑你不必解》等,给光明日报增色不少。其中《三个小女孩》被《读者》、《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报刊转载,影响巨大,季先生又不说是他自己写得好,又把功劳归到我头上。

    《我眼中的张中行》一篇,还要单独提出来说说。这一篇也是我给季先生出的题目,当时是中国和平出版社约我编一部《张中行精品欣赏》,要求是“名家评精品”。其中选了张先生写北大红楼的7篇,想过来想过去,只有季先生能够从平起平坐的高度上,写出张文的神韵。可季先生写不写,这回更没把握了!约稿信再度飞往朗润园,还附带有三个“限制”,第一限题目,第二限字数,第三限交稿日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来了,说是:“这样‘霸道’的约稿信,我从来还没有收到过。”顿时把我弄得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季先生笔锋一转,又说道:“小蕙出的题目实获我心,出到我心坎上了。……好久以来我就想写点有关中行先生的文章了。只是因循未果。小蕙好像未卜先知,下了这一阵及时雨,滋润了我的心,我心花怒放,灵感在我心中躁动。我又焉得不感恩图报,欣然接受呢?”

    这篇文章中,季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称赞为“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中有一大段断语,是季先生对张先生一辈子文章、学识的高度评价,发表后,竟引来中青年学者、鲁迅研究专家孙郁的电话,非常钦佩地向我称道季先生的人品。请看季先生的这一段评价:

    他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决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需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难得一位大学者对另一位大学问家如此欣赏。我们只听古人说道:“文人相轻”,又看过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诋毁乃至“残杀”,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见如此之高的评价。季羡林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的高明之处原原本本告诉读者,也把他自己对张先生的钦佩之处老老实实告诉读者,一副甘拜下风的若谷虚怀,于此处,我们便又发现了季先生的一条优点:为人忠厚,品质高洁。后来,有一次我也听到过张中行先生在背后赞扬季先生,为叹曰:“人家季先生多有学问呀,季先生可是高明人!”

    两颗巨星相遇,能撞出毁灭,也能碰出火花、碰出激情来。

    从那以后,季先生对光明日报的感情,竟变得难以割舍了,凡是报社请他参加的学术活动,甭管是文化的、教育的、经济的还有其他什么,多忙,多累,他都不推辞,尽量挤出时间来参加,以报知遇之恩——单想想老人已是老树一样的高龄,身体、精力都渐渐供不应求,却还“绝无去八宝山的计划”,有一大堆学术研究的、文学创作的、教学科研的……工作计划亟待完成,就能知道季先生是怎样在惨痛地牺牲自己,为报社默默奉献。我听说,遇有别人对光明日报提出批评,他也每每站在理解报社的立场上,尽量加以维护,他是衷心希望光明日报越办越好啊!

    我常常想,这是多么君子的一位老学人,对世界永远抱着感恩戴德的心态,一辈子尽量为他人着想和奉献,哪怕十分为难、委屈自己,甚或自己吃了大亏,也在所不辞。他心中还永远没有求回报的一丝杂念。一旦得人一点好处,哪怕是徒子徒孙辈的小人物,也念念铭记心间,恨不能用如椽巨笔书写在蓝天白云之上,让满天下的人都知晓,真正达到了“提携后进,不遗余力”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大化境界。这年月,“君子”是对人的一种最高赞扬了,因为君子已经变得十分稀少。

    前不久,在令人神往的北京大学,我又一次见到了季先生。这回是在浮动着淡淡书香气的怡园内,人民出版社在那里召开《世界文明史》首发出版座谈会,作为这部巨型丛书的学术委员会主任,季先生亲莅会场并发表讲话。

    大约有两年不见,老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身体更清癯了,那一袭藏蓝色的中山装,竟形成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人似乎瘦得就剩下了骨头。脸色很苍白,上面满是疲惫之色,仿佛力不胜任了似的。脚下也有些蹒跚,一小步一小步地,迈得很小心。同来的张中行先生,比季先生还大一岁,步子却比他还硬朗,季先生是太累了吧!我的心有点酸了:唉,到底是年月不饶人,世人不应再叼扰老人了!!!

    可当季先生站起来讲话时,却换了一个人似的,依然显示出他的强大。虽还是用一贯的平缓口气,用词也还是普普通通,但他一下子就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

    我们正在迎接新的世纪,依我看,下个世纪与本世纪不同的,是人类都要具有世界眼光,做一个世界人。我们要问自己:做好这个准备了没有?

    我心里一震: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没有,我自己反正是没有,连想都没想到过。季先生的提醒真有如一支醒世剂,他的意思是说,若不能达到做一个世界人,就无以应付即将莅临的21世纪,而要取得这个通行证,作为一个中国人,就不仅需要了解中国文明,还需要了解世界文明,必须加强学习世界文化。哎呀呀,我们整天把“迎接新世纪”、“回答21世纪的挑战”等等挂在嘴头上,喊得震天响,可是,我们可曾认真严肃地,对历史和对自己都负责任地思考过没有,“21世纪的要求到底是什么呢?”“什么样的文化素质才能取得21世纪人的认证资格呢?”

    没有,我只听有的媒体宣传过“懂计算机、会外语、有汽车驾驶执照是21世纪人的特征”,但这些,能说就是文化素质了?和“做一个世界人”比比,天还有多高,地还有多阔?

    季羡林先生生于1911年,可以说是世纪老人了。别看老人体力弱了,精力衰了,眼神也不济了,但“白玉不雕,美珠不文,质有余也”(刘安《淮南子·说林训》),内质的强大才是真正的有力量,中国古代早有“风骨”说,这恐怕就是风骨吧?

    后来,我在光明日报“学者访谈”栏目中,以《要具有世界的眼光——访季羡林》为题,把“做一个世界人”之说,介绍给广大读者,发表后,引起人们对这位老学者的广泛尊敬。

    就是在那次怡园座谈会等待开会的前几分钟里,季先生叫人传我到他身边。我问候了他的身体情况,他很平淡地表示了一个“很好”。我想起在1998年写的《虎年抒怀》一文里,季先生“觉得自己还年轻,在北大教授的年龄排名榜上,我离状元、榜眼,还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十五名以后,而且,我还说过到八宝山去的路上,我决不加塞”。如此说话,先生绝不是惜命和怕死,而是正如前面所说的,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须工作七八个小时。碰巧有一天我没有读书或写作,我在夜间往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痛责自己虚度一天”。想到这里,我忽然有所悟:原来,思考如何迎接新世纪的问题,不仅是季先生对天下人的警世通言,更是他对自己的勉励,他还在给自己加压呢!

    坐在这样的老人身边,就像被净化了一样,心中很有一种高尚感。因为有一种向着大境界努力攀登的激情,迅疾席卷过来,冲击着久已疲塌的身心,“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是也。

    作为光明日报的副刊编辑,我已经干了十多年,先后编过“中华大地”、“东风”、“文荟”三个副刊。今天回想起来,最庆幸的就是能给季羡林先生这样的一大批大学者、大作家当编辑,经常可以“近水楼台”地精读到他们的好文章,听到他们的真知灼见,这无论对我的编辑工作还是我个人的写作,都收益极大。

    这真的不是空话。比如这些年来,散文界大力推行革新,已经很少有人固守着传统散文的路子写,以为陈旧,以为没有现代意识,以为没有出路。但是季先生一篇一篇又一篇,每篇都是这路子,竭力作足传统散文的所有优势,读之陡长精神,让吾辈在深深叹服的同时,也坚定了对传统散文的信心——文章并不是越新越好,而是有功力为好,甭管用旧手法也好,新手段也罢,把文章写好了才是第一。说来这很重要,是直接作用于我的编辑工作的,因为这些年关于散文随笔的“新论”不少,旗帜林立,年年都有所“更新”,其中还包括一些脱胎于西方的新潮理论,确实使人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惶惑。然而季先生给我吃了定心丸,使我敢于坚持一些最朴素、最基本、最“陈旧”的理论。比如他去年还说过:

    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窍诀就在一个“散”字,又有人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狭窄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狭窄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狭窄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

    这对我的审稿标准,无疑有着直接的指导意义。道家有“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之说,季先生坐在他那间被书拥满的书房里,铺下稿纸,屏心凝神写文章时,他是有着“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自信的,甭管外面世界的风云如何变幻、如何走马灯、如何城头变换大王旗;也甭管书摊、书店、书城、书人如何热闹非凡、如何喧嚣汹涌、如何旧书新书动地来,都干扰不了他,他知道他的生命轨迹只能是那一条。

    现在,这条金子一般的生命轨迹,已经铺到新世纪的门栏下了,让我们衷心为季羡林先生祝福:

    “请——继——续——走——好!”

    1999年3月8日-3月17日于北京西马小区

    魅力外交家吴建民

    这一辈子我最敬重的,是为国家、为民族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且不说那些中华历史上名彪青史的先驱英烈,单是今日活跃在我们身边的卓越人物——比如外交家吴建民先生,我就已经仰慕了许久。

    今天他已经从外交官的岗位上退下来,做起了外交学院院长;此外还身兼两个政要级别的职务,是连任两届的国际展览局主席,还有全国政协副秘书长兼新闻发言人。但我依然把他视作一个外交家,67个春水碧于天,大雁一行行飞去,他的生涯大部分都浸泡在国际外交的岁月里,他的生命在这里焕发出熠熠光彩。

    吴建民,一个外交家的神话。

    初见吴建民先生是在2005年国庆节期间,在广州的南沙湾,“中欧文化高层论坛”在那里举行。恢弘大气的伶仃洋轰轰烈烈地从窗外流过,隔岸望过去,即是当年林则徐虎门销烟圣地,旁边拱卫着关天培率兵死战的炮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大洋上消歇了将士们浴血的嘶喊,会场里回响着吴建民平和的声音,让人一时感觉奇异,如梦如幻。

    “过去四千年来,人类一共打了14500次战争。人民一直祈求消灭战争,可是达不到。这种荒唐的打仗的做法,难道不是人类需要解决的问题?……今天,‘和平,发展,合作’形成了中国外交的关键词,中欧关系进入了历史上最好的时期……”

    坐在主席台上的贵宾——法国前总理米歇尔·罗卡尔、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前主席约尔迪·普约尔、斯洛文尼亚共和国前总统米兰·库昌、欧洲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主席皮艾尔·卡蓝默、欧洲议会议员让路易·布朗热等在欧洲具有重要影响的政治家,还有全国政协副主席霍英东等,一起点头,微笑,鼓掌。会场里,二百多名中外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艺术家、学者,人人脸上浮现出赞同的笑容,掌声响成一片。

    而让我倾心佩服的还有一点,将近一个小时的讲演,纵论中外古今,吴建民全部是用法语讲的。有一小会儿,我特地关闭了同声传译装置,虽然语言听不懂了,但从他那温文尔雅的发音里,听出了他为中国争取国际理解和支持的顽韧努力。

    会场下的吴建民先生风度翩翩,服饰清雅而考究,目光专注而礼貌,说话真挚热情,甚是君子气质,个人魅力十足。我注意到,无论是在正式场合,还是在餐厅里、走廊上;无论是面对外国政要、巨贾名流,还是对待中国的晚生学子、工作人员,他都一视同仁,握手时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接过名片马上认真地读看,有时还拣重要的念出来,以示尊重。无论多累,他总是把自己的精神调整到最佳状态,把一副兴致勃勃的好心情传达给别人,让人感觉到是置身在阳光灿烂的晴天里。有许多听众曾在电视上看过吴建民讲礼仪课,而他教别人做的,自己都一丝不苟地实践着。

    吴建民先生的外交理念和他做人的理念相一致,即:人要有许多朋友,真诚相待,将心比心,在困难中互相帮助。如果你老是跟别人吵架、得罪人,就等于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设置了许多障碍,对自己的发展不利。处理国家关系应以“和谐”为上,要以善待人不要逞霸耍凶,要对话不要对抗,要韬光养晦不要锋芒毕露。他说,过去世界上有好多矛盾没处理好,给人民带来了多少灾难啊,假如把它们统统“化”掉呢?可以少死多少人!

    年轻时就给周恩来总理当过翻译的吴建民,深得周总理的言传身教。过去周总理常说“外交无小事”,每每在大节和细节上都做得尽善尽美,以君子之风、大国之风、大政治家之风卓然立世,在国际上享有极为崇高的声望。吴建民以周总理为楷模,几十年如一地锻造着自己,如今钢铁早已炼成,他早已跻身中国最优秀的外交家行列,并被“好钢用在了刀刃上”。通过儒雅的个人魅力,他在各国政要间交了许多朋友,利用这些优势为国家和人民造福。1998年~2003年担任驻法国大使时期,吴建民在法国上层、中下层和华侨界均建立起了极好的“人气”,促成了三件大事:

    1)推动当时中法两国领导人江泽民主席和希拉克总统互访各自的故乡,这带有人情味的一幕拉近了两国人民的心,使中法两国关系进入到历史上最好的时期;2)开展“中法文化年”活动,现在这一创举已经形成中国对外交往的一种模式,推广到许多国家去运作;3)中法互设文化中心,长期通过文化的交流来进行思想的、感情的、心灵的交流。

    而在此前,中法关系并不是特别好的,1992年法国还卖给台湾“幻影”2000-5型战斗机和空空导弹,成为卖给台湾武器最多的国家,引发了中国政府的强烈抗议;1996年在联合国,法国又再次参加了美国针对中国人权状况的反华提案。说来也是老天爷的精致安排,当时领导挫败这个提案的,正是时任中国常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特命全权大使吴建民,他用足浑身解数,展开了魅力外交,在反对霸权主义、清算当年贩运黑奴罪行、揭露美国国内也存在严重人权问题等美国的软肋上,慷慨陈词,以攻为守;并团结广大亚、非、拉美等发展中国家,共同声讨美国为首的强国霸权,终于以绝对优势大获全胜。今天依然沉浸在胜利喜悦里的吴建民回忆说,当我们拿下那场战役时,法国大使也对我表示祝贺,说你们干得太漂亮了!从第二年开始,法国就不再充当这个反华提案的提案国了。

    真的,好的国家关系与人际关系同理。想想我们人与人之间,有时即使已是多年的朋友,也还缺乏深刻的了解和心灵的沟通,互相对不上“茬儿”,更何况文化和文明背景完全不同的国家关系呢?所以,多接触,多交流,多了解,尽量创造机会坐下来“把酒话桑麻”,肯定是会架起沟通桥梁的。而有一位久居巴黎的华侨也曾对我说,吴建民大使在任时,也是华侨们和大使馆关系最密切的时候,吴大使亲善、真诚、平和的作风,和他谦谦君子的个人魅力,像朋友和亲人一样赢得了华侨们的心,使大家愿意和他交往,并心甘情愿地为大使馆、为中国做事。

    这使我想起了早年在大学期间,曾经读过普列汉诺夫的着作《论个人在历史的作用问题》,同学们之间还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当时受极“左”思潮影响,大多数同学都不敢承认个人的巨大历史作用。而今天,我们国家已经发生了超越世纪的巨变,已经完全可以作如下表述了:虽然从人类文明史的推演来说,“必然”才本质地体现着历史的意志,但事实上,“偶然”也曾一次次上演了扭转历史进程的悲喜剧;个人的喜乐怨怼、爱恨情愁等等因素,确也曾几度导致了人类的大前进或者大倒退,这就是个人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吧!

    拿破仑也曾说过:一个优秀的外交家,抵得上我的几个军团。

    同欧洲政要告别不久,吴建民又应日本新闻等界邀请,赴日参加中日关系的高层研讨会。名古屋会议有300多人参加,东京会议有500多人,吴建民均做了主旨发言。

    当下的中日关系进入了冰冷期,日本首相一再地参拜靖国神社,日本国内右翼势力抬头,激发了包括中国人民在内的亚洲各国人民的强烈不满。中国、韩国等都发生了大学生的激愤事件,不讳言,连我这个理性的知识分子也从心底里滋长着民族主义情绪,同时对今后的中日关系产生忧虑。但是吴建民先生却还是很乐观,当听我说到“大家都认为中日关系前景不好”时,他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地说:

    “也有人认为可能会好起来。”

    他解释说,中日友好在两国都已建立了深厚的基础,这尤其从1972年的中日联合声明、1978年邓小平同志亲自去换文的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上,用法律的最高形式规定了下来。从那以后的三十多年来,从经济上说,中日经贸关系发展得简直太快了,1977年两国的贸易额是11亿美元,2005年达到1846亿美元,增长了160多倍。日本是贸易立国的国家,现在中国有1000万人在为日资企业工作,日本经济又在复苏之中,因此日本经济界考虑两国关系的人是很多的。再从人员往来说,2005年双方有400万人员往来,每个月两国间有500架次飞机;中国在日有10万留学生,日本在华有3万留学生;日本每年都有人到中国种树;中国建有中日友好医院,等等。而从全世界的大背景来说,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中日将共同迎来亚洲的大变化,大发展,大繁荣……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心里似乎感到温暖一些了。吴建民又强调说:“再说现在整个世界都还处于过渡时期,既有冷战对抗的趋势,也有和谐共赢的趋势。中日之间60年没打仗了,应该相信违背历史的倒行逆施是会被克服的。”

    这是我极为赞赏的一种思维方式,吴建民似乎是一位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总是能从好的一面看问题,为自己的信心找到理由。尤其是外交工作,局面复杂,情况瞬息万变,常常陷入如履薄冰的困境,如果不及时地给自己和下属打气,还怎么能从困难中找到通往光明的路呢?

    当然,吴建民也非常强调要讲原则,此时,温和的吴建民就变成了严峻的吴建民。他严厉批评日本首相小泉坚持参拜靖国神社,而且很欣慰地说,现在世界舆论也加入进来了。过去世界上对参拜的事不怎么关心,而这次很多人士都发表了意见,包括过去“不大讲话”的美国人。美国国会外交委员会的主席海德给日本驻美大使写了一封信,表示抗议小泉的参拜;美国和欧洲多家报纸都对这次参拜进行了谴责。吴建民面露微笑:“从这件事来看,国际上对我们的同情在上升。”

    另一方面,吴建民对中国某些人的一些极端情绪和做法,也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他说,中国一百多年被踩在脚下,形成了弱国心态,人穷,现在刚慢慢富起来,就口出狂言。2004年在中国举行亚洲杯足球赛时,中国的有些球迷对日本队从头嘘到尾,骂声一片,世界上都说“太可怕了”;2005年中国出现反日游行,有人冲击日本大使馆、领事馆,动手打砸,把韩国人吓坏了,说我们表达愤怒的方式可以是自残,你们却是打别人。“哎呀你想想,如果我们中国都被人家害怕,大家都不喜欢你,戒备你,限制你,那你的处境会好吗?你发展起来就会困难得多呀!希望中国知识界帮助克服这些毛病。”

    这不是说到国民性问题了么?这些年来,这似乎是个相当敏感的问题,很多人不敢碰了。吴建民却按照他的思路说下去,声音虽然还是温和的,言词却变得越来越严峻:

    “你看中国有些人已经变得多么浮躁啊,急功近利,争强好胜,老是急于到世界上去排老几老几。这都是弱国心态造成的——长期穷惯了,老子今天有钱了,马上就要赶上你。徒有虚名,招灾惹祸啊。”

    “要考虑中国的大利益,中国的命运是和亚洲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情绪不能代替政策。斗争哲学不是中国的传统,而是对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反动。我主张‘和而不同’。21世纪要是再打仗,世界就要毁灭了!”

    “幸好我们中央领导人是清醒的,小平同志曾说过我们要韬光养晦一百年,温总理也说我们韬光养晦至少还要一百年。”

    我想起,这些话,吴建民曾多次在各种场合说过,包括2005年大学生们的过激行为之后,他到大学里去对他们发表讲演。去之前,有外交官员已经被情绪激动的大学生们嘘下台了,但吴建民还是坚持讲完了这些批评他们的话。结果是,大学生们接受了他的平等、开放和坦诚,把他句句在理的话听到心里去了,更被他忠于祖国、奉献民族的一腔赤诚所感染。还有不少男生女生,被他儒雅的君子风度“迷倒”了——有人说,吴建民批评了别人,还能叫人家给他鼓掌。

    他的魅力到底在哪儿呢?

    我看过不少关于吴建民的描写,其中有这么一段:“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向后抿过的头发一丝不乱。聊到5点半,急匆匆和记者告别,去出席另一个活动,走之前‘磨蹭’了10分钟,换了另一身行头才健步而出。问他是否经常如此注意着装?回答说,‘是’。”(《南方人物周刊》)

    诚然,一个外交家的着装确实非常重要,往大了甚至可以说是代表着国家的形象。然而别林斯基说过:“人的外表的优美和纯洁,应是他内心的优美和纯洁的表现。”我国北宋时期的哲学家张载也早就讲:“充内形外之谓美”,意思是说内心充实同时表现在外表上才叫美。吴建民的魅力绝不只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之类,你和他接触,最突出的感觉是“这个人的修养真棒”。

    那么,这种人见人敬的修养是怎么锻造出来的呢?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生活背景,把他培养成这样的“君子”呢?

    这就不能不再次说到吴建民的令人敬佩的坦荡真诚——他不像有的“人物”那样,一旦自己发迹了,就忙着“换爹换娘”,什么“高干”、“高知”、“世家”、“贵族”紧着往自己头上戴。他非常从容地介绍自己:出生在小户人家,父亲做司机,母亲做炊事员,1939年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妈妈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性,特别愿意帮助人,街坊邻里有了困难她都帮,这一点给我和我哥哥一生影响至深。我哥哥比我出色,他做到了防化兵部队的将军。”

    1955年高考,吴建民一心想报考北大物理系,但在老师朱庆颐的再三劝说下,试着参加了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考试,不想竟获得通过,他只好满肚子不情愿地去报到了——当时有谁能想到,中国就此少了一位科学家,却出了一位对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中国至关重要的外交家。

    1961年吴建民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研究生班毕业,从此走上了外交岗位。20世纪60年代,他在布达佩斯世界民主青联盟总部任过代表翻译;70年代在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任二秘,还在外交部干校劳动了一年;80年代担任过外交部政策研究室处长、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参赞、中国驻欧共体使团首席馆员;90年代担任过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发言人,后担任中国驻荷兰、常驻联合国、驻法国大使。一直干到新的世纪。等到了皱纹悄悄爬上额头的花甲之年,未及喘上一口气,又担任起今天的三个要职。

    吴建民夫人施燕华是他的校友,也是一位外交官。1994年与他同时担任大使,他在荷兰,她在卢森堡。他们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儿,现在已经毕业,在一家外企工作,一家人很幸福。不过吴建民肯定是不管家的丈夫,他太忙了,除了国内外的各种事情,他还特别要把国际展览局的事业做好,不能让人说中国人当这个主席没成绩。而他只要没有重要活动脱不开身,就一定到外交学院上班,深入到教师和学生中间了解情况,亲自抓教学。他针对学生们的弱点,开设了“交流学”、“当代中国领事”、“外交案例”和“中国传统文化”等4门新课,自己亲自讲授“交流学”。

    我问:“这一生当中,您最好的时期是什么时候?”

    吴答:“1985年到联合国以后。那时整个国家的工作转移到经济建设上面,外交也是。我做的工作是观察全球形势,给国家提供战略参考。我们研究室一共有10个人,可以一心一意搞工作,不像以前老搞运动。”

    问:“从中国来说,毛、朱、刘、周、邓等主要领导人,您都接触过;外国政要也起码近距离接触过五十位以上,您最佩服的是谁?”

    答:“最佩服邓小平。小平同志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也是伟大的智者,有远见卓识,同时又有魄力,对很难的病用很简单的药方,简捷果断。比如中国人争论了一百年我们为什么落后,小平同志说不争论,改革开放,干起来就是了。结果怎么样?你看中国现在发展得多快呀,世界都为之瞠目!”

    问:“您为什么总能正面分析事物,积极乐观对待人生?”

    答:“一是因为在国际上经历的事情多了,看到国家在前进。二是世界上有两股潮流,要是光看到黑暗还怎么活?我相信世界上好人是大多数,相信世界是往前走的,愿意积极地推动光明的潮流往前走。”

    问:“您认为人生什么最重要?”

    答:“做点事。人来到世界上,是给国家和民族做事的。”

    好!我心里一热,一喜——恐怕,这就是吴建民先生“内心的优美和纯洁”吧?我终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从他的报告到讲话、再到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这位魅力外交家一再地让我感觉到,他是我所接触到的最忠于国家,能用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最有成效的行动维护中国的外交官。原来,祖国和民族的圣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着,他把自己的生命定位在奉献国家和人民,这就使他有了源源不竭的智慧、源源不竭的高水平发挥、源源不竭的乐观主义情绪、源源不竭的精神和体力,以及源源不竭的人生动力——这是吴建民魅力最见光彩的核心!

    他温文尔雅地一笑,说在2006年,他还要再搞一项大型活动——“中国梦研讨会”。这念头源起于有一天想到的一句话:“任何国家在崛起时期,都会造就一批成功人士。”1931年美国大萧条时,亚当斯提出了“美国梦”,美国陆续涌现出福特、洛克菲勒等代表人物;今天,中国正处于创业上升期,已经出现了一批杰出的科学家、企业家、政治家,他们的个人梦和国家梦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就是能体现出中国当代辉煌的“中国梦”。

    哦,他还嫌自己不忙?这不,他已经急急忙忙上路了。在他优雅的转身里,他的魅力放大到了无限,这种魅力叫做“中国精神”。

    2006年3月6日于北京协和大院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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