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我入学之前,在敦品励学方面,给予我影响最大的,除了父亲、母亲,就算“魔怔”叔了。
我的这个长辈,在当地也算得上一位知名人士。早年在学堂里“读过大书”,后来又在东北军谋了一份差事。尽管他有满腹经纶,学识渊博,而且头脑清醒,但由于性格骨鲠,待人倨傲,不肯趋附流俗,结果不容于世,不行于时,得不到人们的赏识,无端遭受了许多白眼,心里自然感到孤独、痛苦。千般的苦恼全都窝在心里,没有发抒的渠道,致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于是,养病回家,靠着比较丰厚的资产,刚到四十岁,就过上了隐居生活。即便是僵卧孤村,因为他的思维方式与说话、处事有异于常人,同样,也不为乡邻所理解,人们便送给他一个“魔怔”的绰号。这正是:“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这样,在本村里,“魔怔”叔就经常处于孤独、寂寥状态。他和我父亲在身世、阅历、家境方面,差异很大;读的书也比我父亲多,但两人在思想情感和价值取向方面,有某些相通之处。这在穷乡僻壤,也属难得,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只是,父亲每天都要从事笨重的体力劳动,奔走于衣食,闲暇时间不多。而我,由于天资颖悟,好学上进,求知欲特别强,很博得“魔怔”叔的喜爱。因而,对我这个毛孩子,就有了更多的殷殷垂顾。
旧时,十月初一场院关门之后,便进入了农闲季节,我父亲开始在家里“猫冬”了。
“魔怔”叔便趁着这个机会,经常到我家来唠嗑儿。父亲一边编筐或者织蓆,一边同他说说笑笑,两人有时争论起来,口沫横飞,面红过耳。我呢,倒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乐得听他们高谈阔论。但是,“魔怔”叔有一个习惯,就是从来不端别人家的饭碗,一看我母亲把饭桌摆上了,立刻抬身就走。以致有时为了不去冲击他,已经日影偏西了,一家人还都没有吃饭,而他,竟也不觉得饿。
这天早饭后,他又来了,给我父亲带来一本刚刚到手的《胡大川先生幻想诗》。书上标明:康德四年(民国二十六年)诚文信书局发行。胡大川是清代的举人,长于韵文,他以七律形式作幻想诗十五首;由近代著名书法家潘龄皋用行书写成字帖。父亲从头到尾,反复翻看,看着看着,竟然一首一首地吟诵起来。在念到“娶妻必似宋之子,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说:这两句我想借用一下,说说自己:“娶妻得似宋之子,生子还同邵伯温”。
“魔怔”叔说:你这个集句很妙。前一句是说嫂夫人,嫂子出身满族世家,可以用《诗经》中的“岂其取妻,必宋之子(宋国贵族的女儿)”来比喻;后一句是清代诗人查慎行的诗,你借用来是想说老年得子。查慎行是四十二岁生子;北宋的邵雍四十六岁生下邵伯温;你生小蔓头儿是四十四岁。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善作解人,注释得特别好。你知道吧?这个邵伯温,和咱们还有些关联呢,当年曾经在大名府任过官职。
父亲虽然出生在关外,但他对祖居地大名,一向怀有深厚的情感。他前后去过三次。有一次回祖居地,路过邯郸,他顺便到黄粱梦村的吕翁祠去转了转。听说,康熙年间有个书生名叫陈潢,有才无运,半生潦倒,这天来到了吕翁祠,带着一腔牢骚,戏写了一首七绝:
四十年来公与侯,
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拓邯郸道,
要向仙人借枕头。
后来,这首诗被河督靳辅看到了,很欣赏他的才气,便请他出来参赞河务。陈生和卢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命运比卢生更惨,最后因事入狱,病死监牢。
父亲对于陈潢,同情中也夹带着不屑,随手写了一首和诗:
不羡王公不羡侯,
耕田凿井自风流。
昂头信步邯郸道,
耻向仙人借枕头。
诗的后面,他又加了一个小注:“阮籍有言:‘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他还写过一些格调苍凉、韵味低沉的诗句。记得有一首《除夜感怀》七律,颔联是:“四屈三伸通变数,七情八苦伴劳生”,寄寓着对于人性、人生的感喟。在我的祖母和姐姐、哥哥相继病逝之后,他曾写过:“晚岁常嗟欢娱少,衰门忍见死丧多”的诗句。
童年时,我曾听父亲唱过一个名叫《扇坟》的子弟书段,里面讲古时的庄子,郊野闲行,遇见一个女子,为了早日改嫁,为死去的丈夫扇坟,“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限来时各去投”。原来是“观音变相来指点”,教训庄子认根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庄子的名字。后来,父亲去河北大名探亲,路过邯郸时,买回一部扫叶山房民国十一年印行的四卷本《庄子》。他参照里面的晋人郭象的注释,读得十分认真;仍然弄不清楚的地方,就和“魔怔”叔在一起探讨。“魔怔”叔说,子弟书里的庄子,是根据明人小说《警世通言》改编的,完全失去了本来的真面目。这样,父亲也就不再唱那个书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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