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痒听说二姐要去澳大利亚,很兴奋,说她也要去,要去看悉尼歌剧院,去看树袋熊和袋鼠。相反,我爸妈听了以后倒显得很平静。我爸没说什么,不停地揉着脸,像在给自己按摩。我妈叹口气说,这死妮子,一根筋啊!
二痒夜里十二点左右打电话来说她回来了。
二痒在电话里说,她刚下火车,住在火车站旁边的金环大酒店里。
我想爬起来,要马上见她。她说,算了,明天她到家里来。
这时候,我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行动很不方便。章晨考虑到我的身体,不让我动,他要去接二痒到我们家来住,到家了咋也不能住宾馆。二痒不干,态度很坚决。我说,那就明天晚上在姥爷家见。
那一夜,我和章晨都没睡好。六年了,二痒第一次回家,还是在晚上,还不能马上进家。我长长地叹口气。章晨说,别叹气了,再叹气肚子里的孩子也得跟着你着急。
第二天起床后我先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妈出去晨练了,是姥娘接的电话。我姥娘听说二痒回来之后有点激动,要马上见。我也想马上见到二痒,就打了一辆车先去接了姥娘,然后一起去火车站旁边的金环大酒店。
金环大酒店算是比较高档的酒店,四星级,听说房价不低,能住这里的不是一般人,二痒在海南一定混得不错。我姥娘问我这样的酒店一夜要多少钱,我说,大概四五百吧。我姥娘说,不就是睡个觉吗?花那么多钱还能多长一块肉?
匆匆忙忙地来,这时候才想起来,不知道二痒住在哪个房间,到总台查询,小姐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说从海南来的有六个客人,请问找哪位?我姥娘说,二痒,秦二痒。小姐又在电脑上敲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个客人。我想起来,二痒在信里曾经说过,她已经改名叫秦尔阳了,让小姐再一查,果然查出来了,606房间。
我和我姥娘互相搀扶着上了电梯,电梯里两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我一脸的妊娠斑,下巴下面也多了一块肉,因为天气有点热,身上的孕妇裙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像是戴着护心镜似的,这样一副模样,我担心二痒会认不出来的。来到606房间,在我敲门之前,我姥娘已经大着嗓门喊起来了,“二痒,二痒”,好像到家了一样。
门开了,是个男人开的门。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比我爸小不了几岁,但保养得还不错,看上去挺和善,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们找谁,我说找秦尔阳。男人客气地问我们是谁,我姥娘说,我是她姥娘,家里人。男人笑笑,说请进。
二痒住的是一个套间,装潢很高级,还带一个会客厅。我姥娘一进门又喊起来。二痒,二痒!全不顾外人在一旁。男人好像也不见怪,到里面的卫生间敲敲门,说尔阳,有人找!
我姥娘悄悄问我,他咋在二痒房里?
我姥娘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大清早的,这个男人咋在二痒的房间里呢?
这时候,二痒出来了。二痒刚才在洗澡,头发湿漉漉的,一身睡衣,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后那男人进了里屋,然后她急急地向我们走来。
二痒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皮肤黑了一点,似乎也瘦了一些,但身子长得更成熟了。二痒走过来的时候,我姥娘迎着二痒就过去了,一把把二痒拉住,盯着二痒看半天,然后长长地叫了一声,二——痒——
二痒被我们的突然到来搞得有点措手不及,那个男人很知趣地把自己关到里面的房间里,把外面的客厅让给我们。二痒抱住我姥娘,叫了声姥娘,然后有点哽咽。但是,很快二痒就冷静下来。
二痒看着我,又看看我的肚子,叫声,姐。
我和二痒手拉着手,半天才松开。二痒摸摸我的肚子,问,几个月了?我说快九个月了。二痒又问,男孩女孩?我说,没照B超,照B超对孩子不好,反正男女都一样。二痒笑了,笑得像过去一样。
我姥娘说,二痒,回来了咋不回家住?
我说,家里人都想你。
我姥娘指一指里面的房间,问,那个人是谁?他咋在你房间里?
二痒帮我姥娘拢了拢头发,答非所问,说,一会儿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晚上我到家里去。
说完,二痒去替我们开房门。
我姥娘是不愿走的,想再和二痒待一会儿,甚至想把二痒直接带回家,但是二痒已经把房门打开了。我拉着姥娘往外走,姥娘对我拉她很不满。在门口,二痒无奈地笑笑,说,姐,我晚上回家!
我姥娘对那个中年男人非常疑惑,也非常不满,反复地唠叨那人是干什么的,为啥在二痒的房间里?一直啰嗦个没完没了,直到进了家门。我说,二痒是出差路过这里,那个人可能是她的同事,也可能是她的领导,他们在谈工作就不行吗?我姥娘说,那谈工作也不能在二痒洗澡的时候谈吧,大清早的,有啥要紧的要谈?我说,二痒是二十六七岁的大人了,不是小妮子了,她不要你操心!我姥娘说,不让操心,她上学的时候没操心,弄的那是啥事?!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妈回来了。
我姥娘赶紧把在二痒房里看到的一切跟我妈说了一遍,我妈只问我,二痒人呢?
我说,她白天有事晚上才能回家。二痒出差有应酬,她忙!
我问我爸咋没回来。我妈说,一大早,你爸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县里的病人需会诊,他立即赶去了。
我说,三痒呢?
我妈说,三痒跟她导师去了南京大学,交什么流。
在等待二痒的过程中,我妈又反复问我那个男人的情况。我妈说,你没发现别的?我说没有,大概就是一起出差吧。
我妈显然对我的话有些怀疑,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痒是晚上十点钟才到家的。二痒和我妈的见面,比我们见面还平静,互相看了半天,都没有激动,我妈问了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二痒一一作答。问的问过了,答的答完了,然后大家都无话。
我姥爷最心细,把二痒喜欢吃的油炸蚕豆拿出来,说下午他专门去买的蚕豆,是他自己炸的,火候有点老,但味道还不错。我姥爷用筷子夹了一粒蚕豆,要二痒张开嘴,然后像喂小孩一样,把那粒蚕豆喂到二痒的嘴里。
我姥爷对二痒说,好吃吧,喜欢吃就吃,还有一盘装在塑料袋里,你走的时候带上。
如果不是我姥爷那盘油炸蚕豆,六年来,二痒第一次回家会显得很平淡。
二痒慢慢地嚼着我姥爷喂她的那粒蚕豆,眼泪突然像关不住似,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在我姥爷夹着第二粒蚕豆要喂二痒吃的时候,二痒突然趴在沙发上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哭得一颤一颤的,每一颤都让人揪心。二痒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这样放肆地哭过,这样毫不掩饰地哭过。
我姥爷的手在颤抖,手里的筷子也在颤抖,筷头夹着的那粒焦黄的蚕豆也在颤抖。颤抖中,那粒蚕豆像一块金子一样,掉在了地板上,然后滚到了二痒的脚下……
然后,我看见我姥爷的眼泪从他宽边的老花镜后面流出来,在他皱纹交错的脸上,像一条河一样,恣意地流淌。
那天晚上,二痒的手机不停地响,我估计多半是那个男人打来的。她一次也不接,后来她把手机关掉了。本来,她说要回酒店的,但后来她没走。我也没有回自己的家,我跟二痒躺在一张床上说话。二痒和我说了很多,说她在海南的生活,说她六年来心里的苦痛,说她心里一个一直放不下的想法——出国。对二痒来说,现在出国和过去出国已经具有了不同的意义,过去是为了证实自己,为了争强好胜,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得不出去,在国内,她的心不能平静,她要逃避,她要安静。
关于那个男人,二痒没有明确交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说他姓江,是她所在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也是她的朋友。“朋友”一词从二痒的嘴里说出来显得自然平淡,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凭女人的直觉,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江老板有家室,二痒和他的家人也都熟悉。江老板对二痒很好,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说,二痒甚至知道江老板有几个账户,身上有几处暗疾。二痒出国就是他给办的。如果二痒和江老板之间,仅仅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二痒不会跟我说这些的。我想,按照时髦的说法,二痒是江老板的红颜知己,但是极有可能,二痒已经做了江的“二奶”。
二痒那一夜都在不停地说,我在朦胧的睡意里听到二痒像吟诗一般地剖析自己。二痒后来告诉我,她出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不是去澳大利亚,而是去加拿大……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二痒就走了。她甚至等不及见爸爸一面,只在电话里和爸爸说了几句话。二痒说,爸,你不恨我吧。我爸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我没听见,但我看见二痒听着电话,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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