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北京的朋友受不了小天了,手头钱有一搭没一搭的,主要是人还神神道道的。他们就建议他去杭州,告诉他那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画家,年轻时候在美国画画吃了很多苦,吃剩饭刷盘子睡下水道一类的事都经历过。后来撞到好运,才华终于被认可,人也富了起来。前两年回国在家乡杭州西湖边上的两个小岛上建了两座豪华酒店,进去的人不需要花钱,吃喝嫖赌抽全免,目前正在招募中。
有这么夸张吗?小天问。
好像嫖和赌不包,不过苏杭美女多啊。
你们怎不去?他不相信。
去了,他不收我们,他朋友讲,首先你的画必须要得到他认可,再拜他为师,就能住过去了。到点就开饭,还有菲佣打扫房间的那种。
小天印象里的菲佣只在香港出现,无法想象菲律宾人在杭州是一个什么样的气势。他越发不相信他们,抱着空酒瓶酣然入梦。天没亮就被朋友摇醒了,他看见他们把他的衣服和画在往箱子里塞。
我们商量了一夜,他一朋友拍着他的肩说,为了你的艺术前途,我们给你买了张去杭州的车票,这儿还有一百块给你零花。
他接过票看了下车次,最慢最便宜的无座票。
你们简直是畜生!他伸手骂道,再给我拿一百。
一出车站他就按照地址找到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厦,他根本不知道问谁,我为什么跟他学?他想,他又凭什么教我?小天从一楼到二十四楼晃了一圈就逃出来了。
先生!服务员后面追他,您行李忘拿了。
存这了,别弄丢了,他喊,不然告你们!说着他被旋转门推到了外面。
他去应聘网管,夜里就住在网吧。偶尔他半夜冷醒,看到外面下小雪。他向包夜的小孩子要了几支烟对着外面抽。
有一天晚上他睡着睡着就听几个男孩大喊于思伟。他瞪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看一男孩瘦得跟骨灰盒似的坐在电脑前。
第二天他去酒店讨衣服,在电梯里他看到朱老先生的一幅画惊呆了,一整天他都在反思自己。他醒悟到自己做地下实在太久了,长期不得志才让他对正统文化产生愤怒和轻蔑。确实不该如此极端,他想。之后的几天他去图书馆读遍了所有关于亚文化价值与弊处的书。一月三日他又一次去拜访朱老先生。
他在大厅坐了一下午,服务员过去传达先生请他去花园稍候一下,先生还在忙。
寒冬时分,冰冻在花园的椅子上,天冷得根本没法等人。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和他一样活着的动物。不过他熟悉诸葛孔明耍刘备那一套,看来这一夜是躲不过去了。坐在椅子上他觉得不对劲,起身吓了一跳。天啊,在国学家的酒店,这些设计居然是包豪斯风格。
清晨四点钟,在他结冰以前终于被传唤。屋子里有一个欧式的壁炉。暖过身子他把画稿恭敬地递上去。朱老先生边翻边频频点头,起身问道,这些是你画的?
他刚要张嘴就察觉舌头已经冻麻,于是也学老先生频频点头。
朱老先生递给他纸笔,命令他写个一字。
他知道二十年努力成败全在这一横里,接过笔用心写下了。
不错,他点头赞道,说着把纸扔到火炉里,见小天没反应又把画稿整打全扔火炉里烧了。你别急,他说,这些画已经很好了。但你到我这,我最该教你一件事,就是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吝啬你过去画的画,因为你要相信你最好的画,最能让人尊重你的作品,就是你正在画的这一幅。
37
笑笑的妈妈,正如那时她突然就迷恋上麻将一般,有一天早上,她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走进棋牌室一步。失去了麻将她怎么过都不习惯,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做便开始有规律地想念女儿。第三年四月的一个下午,当她经受连续七十六小时的失眠后,她给笑笑拨了个电话。
她说她想笑笑了。女儿回来陪妈妈好不好。我们去乡下,或者去国外,她说,把二十多年的存款花完再回来。
可是,我得工作啊。
沈妈妈全不在意她的顾虑。她买张世界地图在家研究哪个国家的中国人最少,她再也不想听到中国人玩麻将那种哗啦哗啦让人反胃的声音了。
一个星期后,她打电话给女儿说我们去毛里求斯吧,太平洋上的一片群岛,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食人生番。
其实,在中国,南沙群岛也可以的,笑笑抬杠说。
我要去的,她固执地说,可是我真不想一个人去。沈妈妈顿了顿,那画画的还跟你在一起吗?
谁?他是我同学的哥哥,我们从没有好过。
分了?她绝不会按字面意思理解女儿的话,那你现在在恋爱吗?
没有。
唉,她叹气说,处理完回来陪陪我吧。
笑笑想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换个想法的,真没必要人家一开花,你就准备篮子在树下傻等着果子掉下来。星期六她和她男朋友,朵朵夫妇,还有一女孩说好去唱钱柜的晚场KTV,十一点以后五个人挤上一辆出租车。笑笑坐在男友腿上很调皮地偷偷敲朋友们的脑袋。
汽车在路口等红灯时,有个老太太敲他们的车窗,笑笑从包里找出硬币递给她。
你是在助长乞丐的气焰,她男朋友指责她。
我不这么想,她说,他们没难处才不会做这个,不愿工作也是难处。我以前就有一朋友,他要是没钱的话,也会向我要一块钱给他们的。
是小天吧,朵朵毫无遮拦地接话。
男友冷笑了一声。笑笑想他们是如此不同。她望着两旁的街道,处处留下爱情痕迹。时间治愈不了这种事,她有些难过,是不是只有离开上海才能摆脱旧日的阴影?
前排的司机叫后面蹲下一个人,以免被交警查出超员。他们硬把笑笑按了下去。她就躲在下面眨着眼睛看其他人的腿动来动去。
好多人啊!朵朵惊叹道。
怎么啦?笑笑感到自己像盲人一样好玩。
有人被撞死了,她男友描述,地上都是血。
我要看!我要看!她头刚冒出来又被众人的手压了下去。
一个老太太,朵朵讲,尸体还在那呢,刚敲我们车窗的那个。
我要看!她硬是坐起来,脸贴在车窗上,问,哪呢?
看不着啦,朵朵讲。
我想回去看,她说,就我没看着。
没人听她的,司机继续开车,他们经过卖望远镜的人民广场。
司机停车,我要回去。
别闹了,男友说。
停车!她命令道。
她推开车门沿着延安西路往回跑,后面吧嗒吧嗒的声音是同伴跟在后面。赶到现场她看到警察在画白线。她拼命挤进人群站在死去的老妇人旁。
她家人呢?儿女们呢?她抬头问,她很孤单是吗?
围观的人不解地望着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她弯下身要摸她手的一刹那,她哇地一下子放声哭了出来。
他重新看过合同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过了几天重新搬回了古北路252号的那套房子。他问房东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笑笑的女孩,房东仔细看着面前这个光头顿时像发现了其中重大隐情般的小人物结巴了半天把话又咽了回去。
星期五程武文没课,陪他搬了一天的家。李小天一直琢磨不透这样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大学老师。
至少不必起早跟那些白领奴隶一起挤公车,他回答。
你住哪?
大学里面,他说,下楼就上班了。
小天打量许久,叹道,你该结婚了。
我刚把我女朋友送到美国去,他说,我上届教的学生。
你太禽兽啦,泡自己学生,还借公务之便占用留学生名额!
傍晚程武文蒸了一条极咸无比的鳜鱼,虽然小天佯装不知地吃了几口,不过程武文倒是先抱怨起来。就不该吃鱼,他说,我们应该去吃狗肉。
在樊桧狗肉馆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看到垂垂老矣的刘德来扭着屁股奔他走来。
他把屋里所有的布织品都改为了淡蓝色,接着大睡三天。然后去图书馆找出了她所有在《青年报》的报道。报纸翻到前年十月,知道她已经不在报社了。
他又睡了几天,后来他离开上海半个月。下飞机那天他去报社转了一圈,敲了敲一个正玩连连看的女人的桌子。
朵朵望了他半天,差点没尖叫出来,硬拉着他要去总编室看看。
我跟总编说过好多次了,她说,我说我认识李小天的,还吃过他的番茄炒蛋呢。我们总编老不信。她关闭游戏,回头看着他,你出家啦?
我一离开就弄了光头。
笑笑以前在那个桌,她指了指,前年也走了。
我知道,她最后一篇稿子写的是《我市昨日取缔十七家黑网吧》。
真行,她搓着手,犹豫该不该去泡杯茶,她比客人还拘谨。我离婚了,她说。
他忘了她老公的模样了。
去年离的,他回非洲了,又扎回他那黑人堆里去了。她说,不过我把孩子抢回来了,Mary可不黑。
然而着实不算白,晚餐时他看见女孩时想,不过挺聪明,性格更像笑笑。饭后他们去了电影院。一进场影片就已播了一半,他把Mary抱在腿上和她对着银幕沉默了一会儿。
我前几天去了一次长春,他说,她们搬家了。
好像出国了,朵朵说,我们也没联系了。
挺奇怪的,我有的时候觉得,做恋人比做朋友失去的还快。我们那时天天在一起,谁想过要对方的MSN或者邮箱什么的呀。就像谁先要了这东西就打定主意要分手一般。所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看得出来,她也难过,他就转过身和她并肩看电影。Mary使尽力气捏他的大拇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把那房子买下来了。
真是,就跟拍偶像剧似的,你还真成名赚大钱了,谁想得到?
别给我贴金,不是偶像剧,是韩剧。他说,她后来怎么样?
他后悔问这个了,她停不住地讲笑笑在他身后的男朋友们。他根本不想听,木然地盯着屏幕。问道,我唯一关心的那些人有没有一个叫刘德来的。
Mary悄然亲了一下他的脸,对他竖起食指示意他保密。他问她几岁了。
五岁了。她说。
他想,五年了。
小姑娘挺灵的,我教他画画吧?
好啊,朵朵笑着答应了。
不过是国画。
她本来就是中国人,朵朵忽然很骄傲。
散场出来他开车送她们回去。他看见朵朵正通过镜子望着他。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说了,我已经把那房子买下来了。
她不会回来的。
他笑笑摇头。不一定的,我当时认识她时比这个还离谱,我把手机和行李全扔在她身旁,我那时觉得要是得不到她这些都不要也没什么可惜的了。我很庆幸我当时这么做了,很高兴,为此我时常得意,我得意我们缘分并不只是一个车厢的上下铺,并没有一到上海,两个陌生人一个从南站口出,一个从北站口出,自此再没任何瓜葛了。
你后悔和她同居那么久吗?
我不知道,不后悔吧。
但你现在为那段时光埋单。
不是埋单,他想了想,说,我也考虑过,是回味,孔子说三月不食肉味,那是他听了音乐之后,但你问他后悔听那段乐曲了吗?还弄得他寝食难安。但他不会后悔,要是没享受过幸福也就算了,但是享受过就没办法再安于眼前的生活了。
你爱她。
嗯,至少五年过去我才确定。
你在折磨自己,她扭过头,抽了抽鼻子,说,我不想去非洲,可是他要回家,他想那里。
他睁开眼正好面对十点半的阳光,一只白色的大猫慵懒地趴在阳台的窗棂上。他躺在床上和它相互望着。他下床时白猫就会向后退一步。他把程武文的那条鳜鱼拿过来,猫却惊吓地跳到别家的阳台上了。
38
第二年,程武文和那个海归女学生结婚了。婚礼由校方举办,在校园里举行。作为伴郎小天比新郎还先醉倒在草坪上。第二天他画了一张结婚证,装快递里打算当结婚礼物。想一想还是有些落寞,回头一望,满屋都是淡蓝色的忧郁。
他常常去游泳,泳池里到处是千差万别的腿。仿佛深海的水草枝节缠绕。他看得到池里的裂纹。还有水纹不均匀地在眼前波动。他捞起一块卵石继续向前潜水。有一只落水的泳帽在泳镜上,他高举手臂将其送出水面,辨别着周围男人和女人的腿。
你在哪呢?他重复唤起同样的问题。声音化为气泡向上漂去。他巧妙地从两人的大腿间穿过去,向前寻找心中的那一双腿。池里的黑字显示一米七的深度,他调正方向潜水回去。直立的腿,浮水的腿,慢慢滑动的腿,这些都不是最美的腿。
他浮到水面上四处张望,那时他看见她还抓着游泳圈停留在原地,仿佛跑步机上的孩子一般努力拍打池水,却纹丝不动。
那不是错觉,他确定她还在那里。
那年秋天,他又去了一次上海大剧院,买到原来位置的票,那时还有个人坐在旁边。拍卖官报价五十起拍。先是沉寂一会儿。谁也不知道李小天是干吗的,会画画吗?
我叫啦,她眨着眼睛,一百!
一百二!一个老太太嚷了一句。
一百四!小男孩替他爸爸喊。
五百!全场最漂亮的女孩喊。
一点声音也没有,拍卖官望着这边。
她有点急了,没人叫了吗?五百零一也好啊。
恭喜这位小姐!司仪把画送了上来。
这是我们家自己的画呀,她嘀咕着,喂,我现金不够,刷卡行吗?
他始终没作声,看别人怎么回答。然而没人再理她了。她接过画,成了第一个买他画的人。他靠在墙上,伸腿一搭,那是个空座位。
有一件事情他在第三年夏天睡午觉的时候想起来了。直到第四年入冬他还在怀疑这是否发生过。回忆里他的确在熟睡,而她半夜醒来上厕所回来就睡不着了。想不通的是她怎么才发现他的呼噜声这么有乐感。躺在旁边时而传来海浪波涛,时而传来山谷的回响,直到小溪的流水让她快要睡着时,山洪的暴发又让她重新坐了起来。
起来啦,恐龙一样的。她摇着恋人的头,对他耳朵吹热气。可是唯一的变化是呼噜的变奏,他仍然熟睡。
她打开手机录下一套海浪、山谷、小溪、山洪的四重奏。然后以原音量配合他的现场演出一同播放。
吊灯因声波太长在摇晃。
吵死了,他咕哝着翻过身去。
玻璃不禁共振起来。
小点声!他拍了她一下,一个女孩子家!
仿佛地球背面在地震,他猛地睁开眼睛。你闭嘴!他要爆发了,跳到半空他突然停住了。记忆里就是那一幕,他看到了笑笑特有的委屈的眼神,那眼神像漫过时光的镜子,即使在十一个月少七天后,即使他再也见不到她时,即使在每年秋天他目送候鸟南飞时,他也能在睡梦中看到她动漫式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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