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是让西山的月色染伤了。这两天我的心象是一块石头,硬的,不透明的,累赘的,又象是岩窟里的一泓止水,不透光的,不波动的,沉默的。前两天在郊外见着的景色,尽有动人的——比如灵光寺的墓园,静肃的微馨(柏)的空气里,峙立着那几座石亭与墓碑,院内满是秋爽的树荫,院外亦满是树荫的秋爽,这墓园的静定里,别有一种悲凉的况味,听不着村舍的鸡犬声,听不着宿鸟的幽呼声,有的只是风声,你凝神时辨认得出他那手指挑弄着的是那一条弦索,这紧峭的是栗树声,那扬沙似潇洒的是菩提树音,那群鸦翻树似海潮登岩似的大声是白杨的狂啸。更有那致密的细渡啮沙碛似的是柏子的漏响——同时在这群音骈响中无边的落叶,黄的,棕色的,深红的,黯青的,肥如掌的,卷似发的,细如豆的,狭如眉的,一齐乘着无形中吹息的秋风,冷冷的斜飘下地,他们重绒似的铺在半枯的草地上,远看着象是一扃仰食的春蚕,近睇时,他们的身上都是密布着,针绣似的,虫牙的细孔,他们在夏秋间布施了他们的精力,如今静静的偃卧在这人迹希有的墓园里,有时风息从树枝里下漏,他们还不免在他们“墓床”上微微的颤震,象是微笑,象是梦颦,象是战场上僵卧的英雄又被远来的鼓角声惊扰!那是秋,那是真宁静,那是季候转变——自然的与人生的——的幽妙消息。××,我想你最能体会得那半染颜色,却亦半褪颜色的情调与滋味。
我当时也分不清心头的思感,只觉得一种异样甜美的清静,象风雨过后的草色与花香,在我的心灵底里缓缓的流出,(方才初下笔时我不知道我当时曾经那样深沉的默察,要不然我便不能如此致密的叙述。)我恨不能画,辜负这秋色;我恨不能乐,辜负这秋声。我的笔太粗,我的话太浊,又不能恰好的传神这深秋的情调与这淡里透浓的意味;但我的魂灵却真是醉了,我把住了这馥郁的秋酿□巨觥,我不能不尽情的引满,那滑洵的冽液淹进了我的咽喉,浸入了我的肢体,醉塞了我的官觉,醉透了我的神魂:××假如你也在那静默的意境里共赏那一山淡金的菩提,在空灵中飞舞,潜听那虫蚀的焦叶在你脚下清脆的碎裂!
更有那冷夜□月影;除是我决心牺牲今夜的睡,我再不敢轻易的挑动我的意绪!炉火已渐缓,夜□从窗纱里幽幽沈入,我想我还是停笔的好,要不然抵拼明日的头痛。但同时“秋思”仍源源的涌出——内院的海棠已快赤里,那株柿树亦已卸却青裳,只剩一二十个浓黄的熟果依旧高高的紧恋着赤露的枝干,紫藤更没有声息,榆翁最是苍苍的枯秃——我内心的秋叶不久也怕要飘尽了,××,你替我编一只丧歌罢!
志摩寄思
(发表于1935年10月4日武汉《武汉日报·现代文艺》第三十四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