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大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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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丽丽便离开了那只小马扎,离开了奶奶婆和她充斥着花椒大料味道的屋子。

    睡吧。躲到睡眠里,或许会好受一些的吧。高丽丽正在昏昏沉沉之时,婆婆又一次意外地光临了。

    更加让高丽丽意外的是,婆婆手里托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去除包裹,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趁热吃吧。婆婆说,脸上带着三分的关切。她的眼神依旧是审慎的,从头到脚,把高丽丽又捋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高丽丽的肚子上。

    我吃饭了。高丽丽躲闪着婆婆的眼神。

    以为婆婆该转身走掉了。没想到婆婆左手端着饺子,右手掸了掸床沿,一屁股坐了上去。看样子,婆婆要发表重要讲话。

    要是真有病了,咱就上医院去看看。嗯?

    没事儿,我好好的。高丽丽心说,屁股撅得这么高,不定要拉什么屎呢。

    嗯——是一个拉了长音儿的“嗯”,从婆婆的鼻孔里挤出来。

    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说你,跟自个儿的老爷儿们说几句软话不是丢人的事儿,他一高兴,满天的云彩都散了。你总跟他来硬的,外边有软乎的,那他还不叼两口?老爷们儿,就得哄着点儿。服个软儿,让大水回来吧。

    婆婆的话是多么推心置腹啊。她完全地站在高丽丽的立场上,完全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上。高丽丽真要感激涕零了。

    你要是拉不下这个脸来,让你公公到城里把大水叫回来,嗯?婆婆太仁慈了。

    您先回去,我想想。高丽丽故意说了这句话。

    婆婆左手托着饺子站起来,右手顺过烟囱上的铁钩子,勾开炉子,看看火封得是否严实。又盖上炉盖儿,把左手的那碗饺子放在温热的炉盖上。

    啥时吃,都是热乎的。撂下这句和炉盖儿一样温热的话,婆婆走了。

    高丽丽痴痴地盯着炉盖儿上的那碗饺子发呆,如果它不是一个被利用的道具该有多好!高丽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麻利地下了床,出了屋子。

    奶奶婆屋里那盏昏黄的灯,亮着。以往的这个时候,它是熄着的。看来,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一定是奶奶婆给婆婆通风报信了。她们两个虽是打了一辈子的仇敌,但在某一时刻,她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尤其是奶奶婆,她那么衰老了,需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取悦婆婆,给自己的衰老留条后路。

    高丽丽冷笑了,我会让你们失望的。怀孕是真的,可是你们看到的不是妊娠反应,而是药物反应。你们的孙子、重孙子已经驾鹤西去了。

    )第八节 你是我初恋的那个男人

    第三天早上,村子里的鸡鸭们还在睡着时,高丽丽就起了床。艰难地拖着一具几近虚脱的躯体,观察着奶奶婆那院儿的动静。她在等着奶奶婆拎着绳子出家门的那一刻。越是盼着某种时刻的到来,某种时刻越是躲得远远的,幸灾乐祸地享受着人着急的样子。实在支撑不住了,高丽丽只得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在冷飕飕的门口。没有任何食物的胃囊,翻腾出可怜兮兮的一点酸涩的液体,高丽丽用手肘抵住干瘪的胃囊,恨恨地使用着一些谩骂的词汇。这个死老婆子,还不快起来,再不起来,该尿炕了。

    莫名地笑了笑,原来自己也是很会骂人的。

    鸡鸭都醒了,奶奶婆那边才见了动静。顶着一颗雪白头颅的奶奶婆,动作迟缓地关了门,动作迟缓地朝着村外旷野的方向走。旷野里的柴火,是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的奶奶婆的一个信念。忽然在这一瞬间,奶奶婆用她的衰老,用她的坚定的信念,取得了高丽丽的谅解。对着奶奶婆蹒跚而去的身影,高丽丽表示了一下歉意,为自己刚才使用的那些带有谩骂性质的语言。

    好了,没有了盯梢的眼睛,高丽丽安心地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在妇幼医院,高丽丽吞下了最后一粒白色的小药片。

    护士指给高丽丽一只塑料盆,告诉高丽丽小便在这里,不要去厕所。她们要查看排出的物体。高丽丽看了看墙上挂着一个表,吃药的时间和护士说话的时间刚好是八点半。下面是等待的时间。等待最后这片药化成一个魔鬼,夺去濒临死亡的小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息。

    是里外间。里间做刮宫引产用,高丽丽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上去,才发现,椅子上已经洒落着几个女人,都是吃药打胎的女人们。年龄虽不同,目标却一致。渐渐地,女人们的面部表情发生了变化。原有的安详状态打破了。女人们一致地把痛苦的表情对着门外的走廊,拿痛苦哀怨的眼神搜寻着各自的男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不满足于哀怨的眼神,更不满足于仇恨的眼神。她拎着一根手指,点着门外的一个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净你妈图自个儿快乐了,这个罪让我受!

    表情痛苦的女人们轰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门外的男人们却没有一个敢把笑容露在脸上的,只好在心里偷偷地乐。他们很聪明,只要他们敢笑出来,肯定会招来女人更恶毒的骂。这个时候,骂什么都得忍着。

    高丽丽也没有笑。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男人陪着,只有她没有。女人骂自己的男人,简直是在炫耀女人的幸福。

    最后一片药化成利剑之前,先化成了一团火,在高丽丽的肚子里燃烧。火势越烧越旺,由微火逐渐燃成熊熊大火。四十岁的女人,疼痛加剧,骂声也更激烈了。终于有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受不了女人的骂声了,搂着肚子,绵里藏针地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天天有那种事啊?

    高丽丽忽然想起来,怀着小可做检查时,女医生对她说的那句话。

    女人真是天生的恶毒,她们永远是同类的冷面杀手。

    这期间,医生给一个女人在里间屋里做了整刮手术。据说是女人过了最佳的无论是人流还是药流的时期,引产又尚早些。又据说女人坚决让医生立即有所行动,一分钟一秒钟都不再等待。医生征求是女人丈夫的那个男人的意见,男人耷拉着脑袋,拿眼角儿的一点视线瞄了瞄女人,又瞄了瞄医生,蔫儿蔫儿地顺过一只圆珠笔,在医生递过来的一张单子上签了字。随后,女人被医生引着,经过了高丽丽她们,进了里间屋子。脱了裤子,上了那张特殊的,只有女人才有资格躺上去的床。女人只要一躺在这张床上,女人就不再是女人,而是一头牲畜,任医生宰割。

    一会儿,杀猪般的号叫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外间屋子的几个女人,受了里屋女人的感染,疼痛仿佛更加深重了。四十岁的女人眼里汪出了两泡泪水,妈的,下辈子说啥也不托生成女人了,忒受罪了。

    里屋女人的男人蹲在走廊的地上,头垂在裆间,掩藏起他的表情,只留下两只皴裂的手深深地插进蓬乱的头发里。高丽丽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也有些同情里屋的女人,同情男人的无助,同情女人嫁了一个无助的男人。

    里屋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女人却没能走出来。

    上午将近十一点,燃烧达到了顶峰。高丽丽冲进里屋,奔向护士指定的那只塑料盆儿蹲上去。她长长地憋了一口气,让这口气顶下去,推着肚子里的那团火焰往下走。走哇,往下走哇。呼呼噜噜,有块状的红色物质出来了。走哇,往下走哇。呼呼噜噜,一个白色物体夹杂在红色的液体中冲了出来。它漂浮在血污之中,样子很奇怪。随着白色物体的现出,肚子里那团燃着的火灭了,疼痛也消失了。高丽丽虚汗淋漓地攀着一个可攀缘之物,想把身子站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才发现攀缘的是铁床的架子,床上躺着做整刮的女人。大概医生帮女人穿上了裤子,致使她的样子看上去不至于太难堪。女人太倦了,倦得没有力气下这张床,没有力气行走,没有力气跟着她的男人回家;她需要借助这张床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尽管高丽丽也倦怠到了极点,可她还是提着脚步,唯恐惊扰了床上的女人。

    经过护士的检验,那枚奇怪的白色物体,是还没来得及成形的小婴儿。

    真是奇怪,小婴儿成形前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它要经过怎样的复杂演变,才能成为一个小男孩,或者小女孩呢?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儿子,也可能是女儿的白色物体,拖着空荡荡的身子往外走。走过几个临时的难友,走过等候在外边的男人们,走过把头垂在裆间的那个人。那个值得高丽丽同情的男人。

    庞大的饥饿感迅速地控制了高丽丽。假如一头牛此刻出现在眼前,高丽丽准定会一口吞掉它。一头牛的幻想撑着高丽丽晃出了医院的大门。

    门口还真的就有一头牛。一个胖嘟嘟的老太太和她的手推车安详地守在医院的门口。推车上的东西就是高丽丽幻想的那头牛。

    盒饭,有盒饭啊。

    高丽丽感觉有两道绿光从自己的眼睛里直往外蹿,不顾一切地扑向老太太和她的手推车。

    然后,无视了冷冷的北风,无视了街上过往的行人,在马路边上蹲下来,开始吃着捧在手里的盒饭。

    只两口,胃口就对盒饭充满了厌恶感,拒绝再接受它。高丽丽软着腔调求它,它依然一副铁面孔,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无奈,高丽丽只得寻了一只垃圾桶,将盒饭恋恋不舍地丢弃了。

    回家吧。起码家里会有一张床,总不能躺在马路上吧,于是便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如果回转身,朝着相反的反向走,会离大水的厂子越来越近。可是,高丽丽知道,她不会转过身子的。她已经用刀子把大水从自己的生活里剔除得干干净净了。

    内心的寒冷胜过了天气的寒冷,冷风自知不是对手,都在绕着高丽丽行走了。街上往来的车辆,往来的行人,谁会在意高丽丽呢?谁会给高丽丽一个温暖的注视呢?高丽丽也不奢望。这个小城和她有任何关系么?没有了,从此没有了。

    一辆半旧的红色大发车就要从高丽丽的身边开过去了,迟疑了一下,车速便慢了。

    是你么?惊诧的男声从摇下的车窗里传过来。

    这个声音一定和自己没关系的,高丽丽继续着她近乎艰辛的行走。

    高丽丽,是你么?

    看来是和自己有关系的,高丽丽将疑惑的目光弱弱地投掷过去。

    是他,高丽丽惊愕住了。

    没错,是他,是男生A。

    是她初恋的情人男生A。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嗯,是没想到。

    ——你咋会在这里呢?

    ——我为啥不能在这里呢?

    男生A笑笑,高丽丽也笑笑。

    ——气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儿。

    ——打算上哪?

    ——去车站坐车。

    ——嗨,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外边冷,上车来,我送你。

    高丽丽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是两条腿已经不受大脑的支配了。它们自作主张地迈上了男生A的车。

    你送我到车站就可以了。高丽丽说。

    男生A瞅了一眼高丽丽,见高丽丽面色坚决着,便顺了高丽丽的意思,朝车站的方向开去。

    一共有十来分钟的车程。在这十来分钟里,他们进行了如下的谈话。

    男生A:听说你结婚了?

    高丽丽:嗯。

    小片刻的停顿。

    男生A哧地笑了一下:听说过我的事儿么?

    高丽丽:没有。

    男生A:我考上了大学,结果因为在学校里受过处分,被拿下了。

    高丽丽:……

    男生A:又补了一年,这回是分数没上线。

    高丽丽:……

    又是一个小片段的停顿。

    男生A:跟人打听你,说你结婚了。得,希望全泡汤了。

    高丽丽:你,结婚了么?

    男生A:结了,今年春天结的,人,你认识。

    然后,男生A说了一个名字。口臭女生的名字。

    最后一个小片段的停顿。

    高丽丽:看上去过得挺好的。

    男生A:做了点小生意,刚起步,凑合着活吧。

    车站就到了。

    等一下。男生A叫住准备下车的高丽丽,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我刚才去买手机了,你是第一个知道号码的人。记着,这个号码永远都不会变,它随时都在等待你拨通它。

    男生A和他的车绝尘而去。站在风中的高丽丽,手掌心里牢牢地攥着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条。

    在回家的班车上,高丽丽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男生A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挂在墙上,一只长手臂从人的夹缝中探过来,摘走了镜子。

    长手臂的人当然是口臭女生,只有她才会把摘镜子的动作操练的那般熟练。

    )第九节 妹妹出事了

    真是“好事”多磨。高丽丽刚从医院回来,妹妹就出事了。

    其实,高丽丽早有预感,妹妹出事,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早也好,晚也好,怎么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它和那个未成形的小婴儿一样,无意中把高丽丽离婚这条路拉长了。

    那天,娘家村里来了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很臃肿的中年女人。进了村,中年女人唱唱悠悠地喊了第一嗓子:

    老高家的二丫头要占我的窝啦——

    然后,臃肿女人向小村的深处走。走几步,喊一声,老高家的二丫头要占我的窝啦!

    女人的嗓音条件极好,喊了一条街下来,便已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冬天是沉寂和落寞的一个季节,充满了枯燥和无味。尽管已是将近腊月二十了,越过越寡淡的年再也无法让村里人兴奋起来。效果远远不及臃肿女人的那一嗓子的吆喝,枯燥和无味在瞬间长了翅膀,飞走了。人们太期待着一些事情的发生了。

    一村人的目光隐蔽地追踪着臃肿女人。这种事情尽量不要跳出去观赏,总是要顾及一下乡里乡亲的面子的。自然,不懂事的小孩子除外。既然小孩子的行为可以得到宽恕和原谅,暗地里是被家里的大人派出去,把事情看个明白的,也未曾可知。

    臃肿的女人也是非常了解村里人的习性的,但凡懂得点事理的人们越是回避着自己的吆喝,越说明自己没白白吆喝。吆喝起到了良好的效果,达到了预期的引人注意的目的。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下面该进行计划的第二步了。

    女人把自己臃肿的身子固定在母亲的门前,把那句“老高家的二丫头要占我的窝啦”吆喝得抑扬顿挫。

    事情很明了了。老高家的二丫头就是高丽丽的妹妹。其实,女人不用对着母亲的门口吆喝,村里人也会知道老高家的二丫头是何许人的。村子里有几户姓高的呢,姓高的又有几个二丫头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关于妹妹的事情,村里早就有风言风语了。

    人们最想看的,是母亲如何收拾眼前这个局面。

    一个要了一辈子好,守了半辈子贞洁的女人,家里咋就出了这等颜面扫地的事情呢?

    此刻的母亲正带着小可在菊花老女人的家里串门子。再寂寞,大人也是守得住的,小孩子就不同了。她需要玩具,需要热闹,需要顽皮,需要淘气。

    最尴尬的是菊花老女人。假如事情不关系到母亲,她该和母亲围绕着臃肿女人有一些话题才正常。话题里会有同情,会有奚落,说不定还会有幸灾乐祸,都说不定。可是,事情关系到了母亲。装作听不见外边的吆喝吧,就显得不正常了。装作的本身就证明了你是知情的,是在有意回避的。菊花老女人脸上的菊花再也灿烂不起来了。

    母亲颤抖着,嘴唇的颜色开始由惨白演变成青灰。

    菊花老女人做了一个姿势,她在随时准备抱住母亲,以防母亲冲出门去。

    此刻整个村子都屏住了呼吸。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男人出现了。

    男人是顺着女人抑扬顿挫的吆喝声赶过来的,屁股和自行车一起,快要颠散了的感觉。他到了女人跟前,吱的一声捏住了车闸,人和车子一个微微的前倾,男人从自行车上跨下来。这是一个气质非常不错的中年男人。一副白净的面皮,身子有一点点发胖,但胖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臃肿之嫌。

    他会和女人有什么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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