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春天,我家院子里多了一棵树,是梨树。
它一进院子就占了两个花盆的位置,我好大不乐意。院子里的地盘向来都是我的呀,如今这么一棵黑乎乎、丑兮兮、还好多疙瘩眼儿的小树,轻而易举就攻进了我的花园。母亲向我保证,今年栽活它,明年就挂果了。
挂果我是懂的。所以想象着明年梨树丰收的景象,我默认了。
见我兴致不高,母亲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梨树,是嫁接过的好品种,苹果梨。
嫁接什么意思我就不明白了。母亲边挖坑、浇水、培土,边解释,就是把苹果的枝条嫁接到梨树上,结的是梨,但有苹果的形状,味道也更好。
哦,那如果把牛嫁接到羊身上,或者兔子嫁接到猪身上,是不是也会生出来更先进更好的品种呢?
母亲白了我一眼,走了。
不过这棵嫁接过的梨树从此就成了我的希望,能在自家院子里摘水果吃,这是比上天摘星星都美好的事情啊。所以,天晴得久了我就盼着下雨,天阴得久了我就想给它撑伞,秋天落了叶子我在一旁惆怅得直抹眼泪,冬天大雪,我悄悄找了个麻袋片给它裹上。
第二年的春天终于来了,缓慢得让我觉得过年都很讨厌。
一夜醍来,梨树竟然白了一圈。我急得鞋也没穿就跑去看,它开花了。天哪,原来梨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
一树花,夏天就是一树梨子啊。我笑了一天,总也合不拢嘴。
哪里想得到呢,花开满树,落了之后,竟然只剩下四个小拇指大小的青梨。见我愤怒又失望,母亲笑着说,这么棵小梨树,它能有多少养分,第一年能结四个梨就不错啦。要是让你拉着犁下地耕田,你行吗?
当然不行,那是牛和驴子才能做的事情。
好在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了。还能怎么办呢,我把自己挂上去也不过就五个。好在梨树越来越茂盛,叶子绿黑绿黑的。除了阳光、空气我不能给它,水、粪、希望、鼓励、梦想,我都能给。所以看着几个小拇指长成了大拇指,我觉得我的力量它们已经接收了。
夏天是随着暴风雨和骄阳来的。这两个交替统治院子的时候,我只能躲在屋里,或者泡在屋后的池塘里。熬过了夏天,我会黑一点瘦一点高一点,年级也会升一格。而梨子,也就快熟啦。
我还美着呢,一场暴风雨过后,拇指大的梨子没了,因为风雨里夹杂着冰雹。从泥泞的地上找到三个梨子,我眼泪都出来了。第四个我是在一片梨树叶底下找到的,它幸存着。意外的庆幸冲淡了无可奈何风吹去的忧伤,有一个总比全军覆没强嘛。我感谢那片危难之时显身手的树叶,它保存了最后一个希望。
那个幸运儿在一天一天膨胀,渐渐有如我拳头大小。我每天去看它N次,有N+1次想动手摘它下来。
与其让暴风雨摧残,不如先到我肚子里躲躲吧。
母亲的呵斥断了我这个念头。理由有二:一是它还在长个儿,现在摘下来,简直是害它的命;二是它远没到成熟的时候,肯定又硬又涩。
那什么时候能熟到可以摘下来吃呢?
母亲给了我一个准确的日期:中秋节。
它越来越漂亮了,圆润得像个苹果,可皮肤上又布满了梨子才有的斑点。仔细看时,我好像能看到里面的果肉和汁液。它还躲在那片梨叶底下,可叶子已经盖不住它了。
中秋节终于要到了,因为舅舅他们一家又来了。每年他们都在中秋节前一天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和表弟表妹来我家。
可是今年他们带了什么礼物我完全不关心,难道有我的苹果梨可爱吗?我只想中秋节快点到,那样梨子就会跑到水果盘里,我就可以用嘴去亲它啦。
不过,当前最紧要的是不让表弟表妹发现,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表弟表妹刚进我家院子,一眼就发现了它。那个梨子确实已经黄灿灿得不像话,于是他们“啊”的一声围了过去,不仅看,还用手摸。
我急了,扑上去一把打掉了他们的小手,这个梨子我都舍不得摸,你们凭什么这么随便这么粗鲁。
被我连打带吓,俩人哇哇大哭。我愤怒地鄙视着他们,完全没留意母亲已经微笑着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一道阴影掠过,母亲已经拧下了梨,洗了切了,塞到他们手里。
母亲竟然只切成两半,还安慰并挑唆他们,让他们自己吃,别理我这个不懂事儿的小表哥。
我要昏过去了。
三百多天里,我每天看望它,培养它,呵护它,可中秋节的前一天,
它被切成了两半,而且没我的份。
表弟表妹早已破涕为笑,小口咬着那个苹果梨,果肉在他们的口中粉碎,汁液迸射。他们俩在我面前一口一口,不时感叹一声真甜。
眼见一个漂亮得让人心碎的苹果梨变成梨核,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舅舅舅妈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们越劝,我哭得就越厉害,直到母亲停止嘲笑,安慰我说弟弟妹妹是小亲戚,要让着他们。梨树第一年结果不好吃的,明年才甜呢,而且明年会结得更多,都让我一个人吃。
我知道母亲在骗我,可我毫无办法。我是如此绝望,梨没了,被吃到小亲戚的肚子里了,除了放声大哭,我没有任何选择。
那年冬天,我家因为要翻盖筹备很久的新房子,就拆了院子,挖了所有的花,砍了那棵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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