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国明

    俄罗斯老太太玛斯诺娃常迈着颤颤的步子，从关卡那边走到我们这边来，大包小包地买好中国货，然后又颤颤地折回她的祖国去贩卖。肥胖的玛斯诺娃过来的时候，总要请一个中国人仆人似的跟在身后，帮她拎大包小包的货物，走时就给这“仆人”一点儿小费。

    这天玛斯诺娃买好了货，带着她的临时仆人——一个干瘦的中国老太太——来到我的商场打尖。一进门，她就冲着我嚷：“安德烈，你快来说说看，这个中国老太太究竟怎么了？”其实我叫周密，只为更好适应中俄边贸的需要，我自己取了个俄罗斯名字。我说：“玛斯诺娃小姐，怎么回事呢？”

    玛斯诺娃老太太哭丧着脸，指了指站在门口帮她拎东西的中国老太太，然后对我说：“你以后能不能介绍一个有教养的人给我帮忙，她、她……”她比划着告诉我，意思是这个中国老太太没教养，刚才竟在大街上，当众很响地擤了一大把鼻涕甩在地上，还把那只擤过鼻涕的手伸到鞋底下擦擦。这么不讲卫生又极其不雅的行为，让她感到既恶心又难堪，丢了她的脸。玛斯诺娃边说边模仿中国老太太擤鼻甩涕的动作，还抬起那条水桶一样粗的小腿，伸手在鞋底下夸张地佯揩了两下。门口的中国老太太知道玛斯诺娃在说她的不是，老脸挂不住了，耷拉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安德烈？教养呀！你们中国人……”玛斯诺娃反复叫嚷。我被她说得尴尬万分，几乎达到恼羞成怒的程度。再看看那个衣着朴素的中国老太太，一副被人嫌弃的可怜样，我作为中国人的自尊心一下子膨胀到了极点，我大声道：“玛斯诺娃小姐，不好的习惯人皆有之，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不例外，我相信经你指出后，我们中国人一定会改掉的。不过像你，毛病也不少呀，比如你每次过来都要雇一个中国人当仆人，其实你那些东西自带也绰绰有余，可是你……你这样做无非就是要摆摆谱，虚荣心作祟……”

    “住嘴！安德烈，我告诉你，雇用仆人本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是我们家族地位的象征，我的爷爷那一辈就是不折不扣的贵族，还获得过沙皇授予的勋章。”玛斯诺娃提高了声调，激动地抢自道。

    “这就是虚荣心，伪贵族！再说你们俄罗斯人，有事没事都镶一两颗金牙，这比起我们中国老太太当街甩鼻涕好看不了多少。”我强词夺理，蛮横攻击，以掩盖国人的陋习，维护我们中国人的国际形象。

    “胡说八道！安德烈，原来你是这样看俄罗斯人的。告诉你，我们镶金牙是一种修养，一种富足，一种审美情趣……天呀，我快让你气疯了，你竟如此误解我们。”玛斯诺娃痛苦地尖叫着，转身走到中国老太太面前，把几包东西接了过来，挂在自己身上，然后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中国老太太，“不管怎样，我还得谢谢你才是。”她虽然心存怨气，但仍礼貌地道了谢。中国老太太没接她的钱，转身快步走了。

    玛斯诺娃呆呆地站了半晌，然后走到我面前哭丧着脸说：“安德烈，她不收我的小费，她侮辱我。”我说你别误会，她只是因为被你嫌弃而伤心，不好意思要你的小费而已。玛斯诺娃听了沉重地说：“我是自取其辱，我伤害她的自尊心了。我应该当面指出她的不对才是，而不该跑你这里饶舌告状。安德烈，这小费你得替她收下，见到她一定要转达我的歉意。再见了——”玛斯诺娃说完，放下钞票，备受打击似的一步一步走出我的商店，颤颤地加入过关的人流。我看着她肥大的背影远去，敬重之情油然而生，竟忘了向她说再见。我深深地愧疚着，为我们中国人那些不讲卫生的陋习，为我刚才的无礼。

    两个月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中国老太太。我把玛斯诺娃留下的钱塞到她手上，她坚决不收。我说大娘你就收下吧，玛斯诺娃每次过来第一句话就问找到你没有，这钱都成了她的心病了。在我再三请求下，她最后才把钱收了。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到我的商店，把一瓶子金红色的鱼子酱交给我，叫我转交给玛斯诺娃。“那个老毛婆子……”她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用亲昵的语气骂了一句。唠嗑开了，我才知道那次之后，这位中国老太太就再也没出来给外国人拎东西了。“有些习惯吧，都改了，可就怕改不彻底，万一顺手又犯了，丢人现眼不说，还给咱中国人脸上抹黑。你说为几个小钱值吗，大兄弟？”

    大娘的话朴实得像白桦树飘下的叶子，却让我感动得半天答不上话来。我只是紧紧攥着那瓶金红色的鱼子酱，像要从中掂出两个老太婆的分量。不，那也应该是两个民族的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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