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一

    在澡堂里，有这样一种人，你几乎每次都能遇到：你去的时候，他正披着浴巾跟人聊，你走的时候，他依然披着浴巾和人侃；有时，还搓着花生米的皮喝二锅头；要不就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那样子颇有以澡堂为家、立志要把澡堂坐穿的执著。

    一天上午，我刚刚洗过澡，便被朋友们拉着打了几局保龄球，出了许多臭汗，吃饭前想冲一下澡。在我的极力推荐下，几个朋友碍于面子，随我去了大众浴池。到了里面，我惊讶地发现，上午已经见过的老头儿仍在那里跟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唠嗑儿。那几个孩子哼哼哈哈应付，神色紧张，逃命般地迅速穿衣。但老头儿不管这一套，抓起一个胳膊像麻秆似的孩子的手，说要试试孩子的腕力，把孩子捏得直咧嘴。

    我偷偷告诉朋友们老头儿已经待了一天了。朋友们都不信，说我胡说，再脏的身体也用不着洗一天呀！等我冲完出来，却发现朋友中的一个正被老头儿拉着手，那样子就像临终前的爷爷放心不下唯一的看不够、亲不够的孙子。看到我们吃惊的样子，朋友尴尬地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一个小时后，朋友才匆匆赶到吃饭的地点，菜都凉了。我们都生气地盯着他。可这小子却根本不看，只顾一口喝下一杯啤酒，摸着嘴嚷嚷：哥们儿，知道老头儿是谁吗？他原来是市公安局长。提前退了，闲得难受，到澡堂说是要抓小偷呢！我大惊，一下子就原谅了他的迟到，也原谅了老头儿的怪诞。

    二

    在澡堂里看老人洗澡，经常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忧伤。想想几十年后，自己也这样无助，甚至更差——心里惦记着洗澡，可行动不便——就格外佩服释迦牟尼，他顿悟了人生之苦，也便远离了无边苦海。但有一次，却让我生出别样的感动和感慨。

    那是两位老人，老的有八九十岁，手脚哆嗦，走路是一点一点地蹭；另一位也有六十多岁，皱纹纵横，白发苍苍。这两位老人走进澡堂，几乎成了一道风景。我发现许多人都抻了脖子朝他们看。两个老人却是平和的、专注的。年轻老人小心翼翼给老老人脱了衣服，然后自己脱，然后便搀扶着老老人慢慢走进浴池，像两截冬天的松树干在缓缓移动，庄严而神圣。

    但在浴池，两位老人遇到了麻烦。年轻老人费力地托着老老人，但就他一个人显然不能把老老人安全送进浴池里。他没有请别人帮忙，他维护着老人特有的尊严。他没有放弃他的努力。那样子，让我心动、鼻酸。就在我打算过去帮老人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在水池里泡澡的人齐刷刷地从水里站起来，像一群健壮的海豚，一起把老人扶进了热气腾腾的水里。我的眼睛突然湿润，这是我在澡堂里看到的最感人的一幕。

    后来才知道，两位老人是父子。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是深邃的孝，什么是真实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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