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得不错,小主人确实喜欢琢磨事儿。院里的小朋友爱讲故事,爱玩攻城和官兵捉贼等游戏,对侦破小说、科幻小说和军事方面的书籍十分感兴趣。他当然也一样,由于书看得多,他讲故事从来没有车轱辘话,因此不管家长怎样限制,他在孩子们当中都很有威信,甚至大孩子也常跟他商量事。他在某些大人心目里被判了“死刑”,没什么好前程了。然而,他照旧活在理想中,希冀着美好的未来,梦想做顶天立地的英雄。
“黄妈妈,你总说小主人是有理想的孩子,那什么是理想呢?”是小来杭,她问出了我也想问的问题。
“噢,我的孩子们,理想就是梦想啊!”
“梦想?”我狐疑了片刻说,“难道我们每天做的梦就是梦想,那梦想该有多少呀!”大黄哈哈大笑,然后道:“做梦归做梦,跟梦想风马牛不相及。譬如说,你总想长大个儿,成为最棒的大公鸡,这个才是梦想。梦想就是追求的目标,因此梦想也是理想。”
小来杭一蹦一跳地:“哦,黄妈妈,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梦想了!”
想归想,玩归玩,小主人从没有灰心丧气,梦想和希望支撑着他童心未泯的天性。
孩子们在一片废弃的建筑工地,学着电影《地道战》的场景,在一堆堆预制板之间筑街垒,在空地上挖地道,并且让我们也到野地里撒欢儿。离此一百来米的水泥马路,天天都有游行或游斗走资派的队伍,红旗飞舞,锣鼓喧天,呐喊声震耳,竟没人察觉有一群小朋友在玩危险的游戏。
自从地道挖好之后,小朋友就分成地上地下两拨,每天都展开对攻战,并且罚战输的一方捡拾树枝废纸及生石灰之类的“化学武器”,以满足来日战斗之需。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让小朋友乐此不疲。地下有两个出口,一个主战口,一个逃生口。守方可以弃守地道到地面战斗,他们被“化学武器”熏得睁不开眼睛,一个个头发被石灰染白,小脸则让烟熏得黢黑,钻出地道就半人半鬼地弯着腰喘粗气。瞧他们咳得气都喘不过来,贝青等着挨攻方的刀(竹竿或细木棍)枪(射纸子弹的弹弓枪),宁死不屈的少,大多缴械投降。不过攻方未必就能赢,当使完昨日备下的所有弹药,仍然没有将守方逼出地道,攻方必须宣布战败,然后与胜者换位。整套游戏规则都出自小主人,实际上每个游戏他都是这样有声有色地做参谋长。每当早上高音喇叭停止播音,这里就狼烟四起,一场攻防战开始了。
大孩子、小不点都喜欢跟小主人分在一块儿,一是小主人身先士卒,好打头阵;二是他办法多,经常出奇制胜;三是他先人后己,善于保护他人;四是他胜不骄、败不馁,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先检讨自己的过失;五是每次他都很淡定地听别的小朋友吹嘘自己怎么怎么足智多谋和勇敢善战,然后夸这个几句又表扬那个几句,仿佛他什么都没做,很让人心悦诚服。看出来了吧,小主人就是这样成为孩子王的。
防守者越来越少,许多孩子不情愿老当输者,于是躲在院里弃战不来了。小主人与自己一方的小朋友磋商半天,表示愿当“高全保”坚守地道,学习“上甘岭”的英雄战士,让一切侵略者没有好下场。那些“避战”的孩子闻讯赶来,纷纷发誓报一剑之仇。小主人乐着说,从今天起章程就算改了,守方守住了地道,第二天接着守。原来饱受烟熏火燎的守方,自然高兴得狂喊乱叫: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哦,谁反悔谁是小狗。
战前有半个小时备战时间,当守方钻入地下,出于报复心理的攻方一下子将地面上三块铁皮板全盖在洞口,盖得密不透风。小主人他们采取烟来水挡、水来土掩的方法,下了地道就将主战口用土封个严严实实。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有点闷,可是任凭怎么使用“化学武器”都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攻方使出吃奶的劲儿,在他们的叫喊声中,树枝烂草废纸燃着火苗被成堆成捆丢下洞;又在一片喝彩声里,几个人挥舞着破铁锹向洞内抛洒干石灰。铁皮板盖得是严实,烟雾和白灰依然顺着缝隙冒出来,然而地道里没一点儿动静。晚秋日落早,当夕阳西下,小主人他们一班人马衣着整洁小脸清爽地从地下冒出头,攻方一个个不得不臊模耷眼。
“血战数日”,攻方违规在火里放上小辣椒,呛得他们在地上都咳嗽得带了喘,一个个恨不得逃之夭夭。可是地道里仍然纹丝不动,攻方这才决定派出侦察兵。他们发现守方防守的秘密,原来地道主战口被堵得严严实实,难怪烟火直个劲儿顺着铁皮板下的缝隙往外返。攻方找到失败的原因,立即改弦更张,派三个人拿着竹竿和钢筋棍抵近攻击。守方十几个人在烛光里聚精会神听小主人讲《福尔摩斯侦探记》里华生发现一个鬼影正在蹑手蹑脚靠近的紧张阶段,小主人倚在主战口旁边,绘声绘色地渲染着恐怖场面。突然,一根钢筋棍隔着土墙猛地刺过来,小主人哎哟一声,双手捂着眼睛应声倒地。接着又有两根竹竿捅进来,守方的两个孩子拼死将竹竿拽进来,土墙也漏出半尺空隙。孩子们借着光亮看到小主人左眼顺着手指缝流淌着鲜血,大家伙儿都急了,连拉带拖将小主人整出地道,然后慌慌张张地扶着他往卫生室跑。一群孩子惊惊乍乍地簇拥着脸部流血的人,吸引许多诧异的眼球,因此孩子们“地道战”的游戏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最先介入此事的,是大院警卫部队。那位小连长煞有介事地找孩子们询问,接着就是保卫部门一个挨一个传讯,最后将矛头锁定小主人。于是他伤兵一样被押到警卫部队驻地接受保卫部门、军队和派出所的联合调查。
小主人伤在眼角,左眼角缝了两针。谢天谢地,眼球无大碍。他左眼戴着眼罩,摆出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神情。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听清楚没有?”小连长相当严厉地说。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有什么,请解放军叔叔直截了当问。”
“你老实交代,你领着小孩挖地道,最终目的是什么?”
小主人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说:“玩呀!难不成玩也有什么最终目的啊?”
“啪啪”两声,那位比小连长大不了两岁的民警拍着桌子说:“你态度放老实点,小小年纪学得油嘴滑舌,跟流氓小偷有什么两样。你必须老实交代,你带领这么多人挖地道,是不是想伺机搞破坏?”
“搞什么破坏啊?”小主人被说得越来越糊涂,“难道玩也是搞破坏吗?”
“谁指使你挖地道的?”保卫部门的侯处长问。
“《地道战》。没错,我们就是受电影《地道战》启发的。”
满屋子大人面面相觑,然后又轮番威逼利诱搞诈术。小主人用不着遮遮掩掩,他实话实说,就是把家长叫来,也一是一,二是二,除非世界上真有1+1≠2的算术题。审讯被拖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且所有的孩子都证实小主人没讲谎话。无奈之下,联合调查组通知大院所有家长到废弃的建筑工地开现场会,历数在四六不靠的地方挖地道的种种危害,并且引起家长们的共鸣。联合调查组很不负责任地将所有过错强加在小主人身上,于是他成为千夫所指,被人误解,再次被舆论所孤立。
这时的九斤黄长大了,那副骄傲的雄鸡样子,相当讨人喜欢。没有小朋友找他玩,小主人很知趣,几乎每天都抱着九斤黄坐在大树下看我和小红玩耍。有时也撒开九斤黄让它满院跑,该吃饭了他一叫就行。偶尔看九斤黄跟邻居家的大公鸡打架,只要邻居家没人看见,他就由着九斤黄的性子,直到人家大公鸡的鸡冠子残缺不全,血迹斑斑的鸡头只剩三两根毛了,才一把抱起“咯咯”报喜的九斤黄,又叫上我们悄悄溜回家。
小来杭听到这里坏笑一声道:“小主人够坏的,单凭这样偷偷摸摸占便宜,小朋友是不该理他。”
“你胡说,你胡说。”芦花立即反驳,“是九斤黄变着法儿为小主人解闷儿,根本不是小主人的错。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邻居家的公鸡不贱招,九斤黄就不会跟它掐架。”我当然跟芦花站在一个战壕里了,就和芦花一起叽叽喳喳说小来杭。
大黄往我们中间一站慈祥地说:“你们说的都在理儿,不过打架总归不对,不管为什么。小主人是爱打架,去年晚秋那场架打得鸡飞狗跳的,给一些对他耿耿于怀的大人提供了更多口实,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什么也不能往黄河里跳。听小主人说过,那是一条全世界含泥沙量最多的河,跳进里面越洗越脏。要跳就往昆玉河里跳,水清河净的,保管一洗就干净。”我郑重其事地说。大黄“咯咯咯”地笑得很开心,接着又聚精会神地讲起来。
原来小主人也不甘寂寞,不是没人和自己玩嘛,那就在挖地道那个地界的西面开荒种地。马连柱在这里开了好大一片荒,种了向日葵、蓖麻和蔬菜,还用卖蓖麻子的钱买了好几根漂亮的鱼竿。而且他家的鸡也能在地里刨食捉虫子,瞧他的十好几只鸡毛亮体壮的样子,寒冬腊月都断不了下蛋。咱上不了学,挣不了钱,当一把农民总可以吧!决心一下,小主人就没白没黑在地里捯饬,先将土刨松,把藏在土里的石子瓦块捡干净,然后打畦平整土地。马连柱说了,让土地晒上一冬太阳,就等于给地里上了十担肥。小主人在马连柱指导下很快就成为半拉子农民,没进腊月就整出好几畦地,每天都带着我们去散心晒太阳。
当小主人陶醉在春播、夏长、秋收和冬耕的“世外桃源”里,孤独与歧视都云消雾散,他又回到天真烂漫的生活氛围中,幻想和美梦交织在青黄不接的土地上。正在这时,两个比小主人高出半头的陌生孩子盯上了九斤黄,仗着人高马大又是两个人,就想当着小主人面硬抢九斤黄。我们仨团结一致与两个强盗周旋,九斤黄狠狠啄了几口想抓它的人,气得强盗捡石子砸我们。这时小主人从惊愕茫然之中清醒过来,奋不顾身地冲向强盗,抓住个子最高的就拽头发,给了那人几记重拳,然后将其摔倒。个头稍矮的那人,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砸在小主人后脑勺上,他顿时头破血流。见到血,小主人就眼红了,抄起铁锹见人就抡,砸他的那人被打得屁滚尿流,那个高个子只有出气不见进气。马连柱不在,也没有其他小朋友,谁是目击证人呢?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没人听得懂鸡的话。在对方家长报警后,他竟然被污蔑成殴打了两个无论年龄还是身材都超过他的人。他后脑勺缝了六针,但是对方则双双住进医院,个子高的那个人伤势相当严重。经过派出所和大院保卫部门的调解,老主人赔了一千元的医疗费(可以在城里买一座小四合院),一下花了老主人好几个月的工资,因此小主人的下场不言而喻,尽管不追究刑责,可是皮肉之苦在劫难逃。
小主人成为远近闻名的无良少年,在一段时间里空前地孤独。他寒冬腊月就一个人坐在水泥预制板上,从高处看我们在那块田野里撒欢儿,头上还包着厚厚的绷带。我看到小主人眼睛里闪烁着屈辱的泪光,他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努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天上的雪花,飞蛾子似的,不大一会儿就把大地染白。我们躲进小朋友原先搭的工事里,而他已经成了雪人。讨厌的冬天又来了,白茫茫的荒郊野地里,小主人的身影竟是那样的渺小。
春节过后,在小主人楼上住的李培芝加入了开荒队伍。李培芝养鸡鸡死,养鱼鱼亡,养小兔兔子从凉台跳出来摔死在楼下,因此得了李赔本的绰号。不过他绝顶聪明,别看他实际年龄只比小主人大一岁,却是北京四中初二的优秀学生。数理化三科,他最精通数学,也就成了小主人的老师。这年头什么知识都没用,谁还有心思管学习呀!马连柱是初三学生,李培芝就拜他为师,而小主人只有小学文化,就请李培芝做老师。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人远离是非之地,就这样打着种菜的幌子,在荒天野地学习起文化知识来,荒唐到还梦想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
听到这里,我十分感动地插话:“这下可好了,小主人不但不孤独了,而且还能跟大哥哥长知识。”
“是这样。”大黄意味深长地说,“人活一口气,就为着追求一个梦想,既为了国家,也为了自己。人生一世,歧视也好,诽谤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况且有些歧视来自误解,缘于当事人不懂辩护和洗清自己的有效方法。人活着就应该活出一个样子,活出风采,活得有价值。小朋友拿什么‘时刻准备着’,什么又是最坚实的基础呢?那就是文化知识。小主人好像很明白,在大哥哥帮助下,他开始变得斯文起来,越发地爱思索、爱看书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李赔本买的两只瘸腿鸡活了吗?您早前就知道的,我们看着他排队买了两只瘸鸡。可是我们都长大了,既没听说两只瘸鸡死了,也没瞧见它们长成什么样。既然李赔本这么有能耐,两只瘸鸡也该成仙了。”小来杭急赤白脸。
大黄“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道:“你说的是澳红、澳雪吧!还真让你说对了,它们就是成仙了。你们放心,它俩不会一瘸一拐地出来见你们,说不定也和咱们一样活蹦乱跳哪!”我和芦花很惊奇:“黄妈妈,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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