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子的病得越来越严重,发冷发热,身子颤抖起来,春兰急忙把儿子送到妇幼医院。医院里塞满病人,然而大多数还是儿童。春兰挂了号,那个儿科医生帮她儿子诊完病,她付了钱拿了药之后,已经是中午十一点钟了。窗外的阳光十分剌眼。因为还要打吊针输液,所以春兰抱着儿子到门珍部背后的输液大厅里。
输液大厅里还有很多正在打吊针输液的大人和小孩,以及陪伴病人的人。有的人靠在沙发背上打瞌睡,有的人在说着话。有的孩子一见到女护士举起针筒就放声大哭,有的孩子还边哭边逃跑出医院,但是他们很快就被大人抱回来。尽管所有的玻璃窗都打开着,所有的吊扇都转动着,但是仍然有点焗热。那台四十二寸的彩色电视机挂在照面墙壁上,正在周而复始地播放着卖药和卖食品的广告,间中也会插一些新闻进来。
春兰于是在最后那排沙发椅中间坐下来,那是一个少女抱着婴儿刚刚离开的空位。不过那排沙发椅里就只有她和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那里。年轻姑娘不知患上了什么病,正坐在椅子尽头输着液,她如同一棵枯草软绵绵地靠着椅背,呆滞的眼睛地瞧着窗外。
春兰在焦急地等待着护士到来的时候,她不敢盯着别人的孩子,特别是那些又哭又闹的孩子。若果有孩子从她前面经过,或者跑到她面前,她立刻就会将眼睛移开,望到窗外去,或者望到电视机上。她非常痛苦,又觉得十分悲凉。她为儿子难过,也为自己难过。“儿啊,你为什么不会笑又不会哭啊?你为什么又不会跑又不会跳啊?老天爷啊,我为什么要受到这种折磨啊?我前世到底做过什阴质事啊?”春兰瞧着怀里的儿子,尽量抑制着泪水涌出眼眶来。半个时辰之后,儿子输完了第一瓶药水,她疲倦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来。她尽量抑制住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不知不觉,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儿子的病好了,儿子从一大片满是鲜花的田野里喊妈妈奔跑过来。儿子一只手里拿着一颗淡红色蝴蝶花,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根很长的小麻绳,一只鸽子风筝在蓝天白云里翱翔着。儿子就快跑到眼前,她马上飞奔过去……
“喂,你这个人怎么睡着了?——你儿子掉下去啦!”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轰响,春兰惊醒了。她瞧了一眼那个前面那个中年男人,把儿子紧紧搂到怀里。
第二瓶药水一输完,原来那个女护士又把一大瓶药水挂到墙壁上的小铁钩里。“你知道你儿子跟别人的孩子不一样,你再不能睡觉了。如果跌下去的话,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女护士离开时对春兰抱怨说。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大厅里已经少了很多有病的人和无病的人,坐在春兰那张沙椅里的那个年轻姑娘也走了。还有廖廖十多个病人。那些哭哭闹闹的孩子走净了,电视机也换上了其他节目。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一个养兔专业户如何发家致富的事迹。春兰喜欢看这类节目,她在家里时经常打开这个农业频道。当春兰瞧着那个大胖子在介绍他的致富经验,又瞧着他身边那一笼笼大白兔时,一个念头涌上来。“我可不可以回去发动村民们养大白兔?我又可不可以像他那样成立一个养兔合作社?”春兰正在边看边考虑着,她前面刚才骂她的那个中年男子粗声粗气说道:“这是什么致富节目?什么养兔专业户?——通通都是假的!骗人的!——这家伙分明是想欺骗我们!”
这个中年男子晒得很黑,满头乱糟糟的黄发,脖子又圆又粗,手掌里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他穿着一件很旧的褪了色T恤,T恤上还沾着一些黄泥巴。他也许患上了重感冒,时常把手放到额头上,拍一拍又放下来。春兰正在瞧着他,他拍子拍了拍额头,忽然瞧着头顶那瓶红药水又谩骂起来:
“他娘的,这是什么狗屁医院,动不动就打输液。我说我已经好了,我不再头痛了,但是还要打。那个狗屁医生还说,我还要他妈的输一个星期液。——去你娘的,明天打死我都不会来了!”
“我还不是一样?”他旁边那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跟着说,“早知道我不来还好,现在一输液,反而觉得越来越痛了。”他穿着一件很旧的皱巴巴的青布衣,如同发冷一般佝偻着身子,一双皱手按在肚子里,吊扇卷下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接下来,春兰从他们的谈话当中知到,他叫做阿深,那个晒得很黑的中年男子叫做阿壮,他们都是相识的隔离村的农民。
“你得了什么病?”阿壮接着问阿深。
“有什么病?”阿深挪了挪身子,抬起石灰般的脸。“就是上个星期买了一斤猪红褒粥,吃了就肚痛,一直痛到现在了。”
“你到哪里买的猪红?”
“还不是到县城里。”
“他娘的,现在很多发瘟猪,我根本就不敢到城里买猪肉。阿深,我看你一定买着那些发瘟猪了。”
阿深说:“即使我吃着了发瘟猪的猪红,我当时又全部呕了出来,照理也应该好了的呀?但是都四五天了,又打屁股针,又是输液,又吃西药,怎么还不见好?——现在反而越来越痛了,真他娘的难受!”说罢,他拱下头,喘起气来。喘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问阿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什么是假的?谁想诈骗我们?”
“我是说电视里那个家伙。”阿壮拍了一下额头,瞧着电视机。“他一定是个骗子。我已经当过一次那种当了,现在见鬼都怕了。”
当时,电视机里那个大胖子已经将一只大白兔从一只铁笼子里揪出来,他拎着它的大耳朵,用响亮的声音说了一遍它的营养价值,以及它的广阔前景之后,又说起大家的合作计划来。只见他用更加响亮的声音说道:
“这是我们从新西兰进口的哈白兔,在国内还是我们第一家合作社引进这个稀有品种,它非常适合我们农民兄弟养殖,它一窝就有七八只,要是护理得好一些的话,至少有十二只。为了我们农民兄弟尽快脱贫致富,我们现在按照最底的价格出售给大家,一公三母五千元,相信大家也会算一算帐的,一年下来,那三只母兔至少能够产下五十只兔子,你们按照合同再卖给我们,每只一千元,就是五万元了……”
那个大胖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阿深按着肚子喘了一口气说:
“我也觉得那个大胖子一定是骗子,一只兔子怎么会比一头牛还值钱?——他分明是想骗我们的血汗钱!”跟着望向阿壮,“你说你上过当,就是上他的当吗?”
“嘿,”阿壮又一拍额头。“要是我是上那个胖子的当的话,我现在不赶去把他打死才怪!”
“那么,你是上谁的当了?”阿深吐了口气问道。
“我不是上哈白兔的当,是上山鸡的当!”阿壮瞪了一眼阿深。
“是上山鸡的当?”阿深笑起来。“山鸡又不是人,你怎么会上山鸡当?”
“就是在他妈的去年春天,”阿壮气恼地说,“我从电视里看到广告,就到市里那个卖广告的山鸡养殖场里够买了两组山鸡种苗,两公八母,那个老板说是从美国引进来的,名贵得很,害到我把它们当作心肝宝贝那样呵护着。当时,我们也是订好了回收合同的,结果到了年底,我拿着那些孵出来的山鸡苗到那个山鸡养殖场时,他娘的!想不到那个老板早就跑了,连他的鬼影都找不见了!”
“那个山鸡养殖场还在吗?”阿深想了想问他。
“在个鬼!我到那里时就只见到一些破砖烂网!后来,我又拿到市场去,你想怎么着?根本就没人要!”
“后来呢?”阿深急问道,脸上漏出一些幸灾乐祸的冷笑。
“后来我一气之下就全部抛进了西江河。”阿壮瞧了瞧头上那瓶药水。“他娘的!害到我白白扔掉一万元!”
“你是用一万元买那两组山鸡的吗?”
“九千!——但是我要买鸡饲料,又要买鱼网,我估计不只一万元了!”
“现在菜场里也有山鸡出售,但是它跟公鸡的价钱差不多。那个老板当时是答应你多少钱回收的?”
“合同里说,每只山鸡苗七百,我以为这回必然发财了,我那一百多只山鸡苗就是七万多了,结果全部打了水漂!”
“你也够蠢的,你当时为什么不把它们养大呢?”
“养什么养?我当时的钱还是借来的,我哪里还有钱?我一看到那个家伙逃跑掉,又见到没有人要,当场就气疯了。”
听到这里,春兰打消了发动村民们养哈白兔的念头。“如果再上当受骗,我不被大家骂死才怪。”她想道。
那个女护士拿着一瓶青色药水走到阿深面前,她帮阿深换完药走了之后,阿壮又拍了拍额头,瞧了瞧他那瓶满满的药水,嚷起来:
“他娘的,害到我目前连电视新闻不敢看了!”
“电视新闻怎么啦?”阿深问道。
“他娘的,全是吹牛皮的!”
“那是现场报道,怎么会吹牛皮呢?”
“阿深,你肯定从来不看新闻,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阿壮又拍了拍额头,瞧了阿深一眼。“我举一个例子你就知道了。就说上次金光村那个无头尸案吧,起先,当天的新闻就说案件已经破了,凶手也抓到了,但是后来呢?你知不知道?有一天我打开电视机,又看到新闻这样说,那个人是被疯狗咬死的,你说荒不荒唐?”
阿深侧过身子,则着头,压低声音说道:“据说那个被杀的人是一个大毒枭,官方把这事瞒住了。我就是想不明白,官方为什么不敢把这事公之于众呢?”
“政府的事我们这些蚁民哪里想得明白?”阿壮也把声音降低一点说,“我也听说过了,那个大毒枭就是以前金光村的村长张旺财。据我推测,不是张旺财的同伙,就是跟他有关的人杀死他的。”
接下来,他们似乎越说越起劲,仿佛在分析案情一样。
“也许是吧,”阿深说,“因为他在村子里开了两间制冰毒的工厂,那两间制冰毒的工厂那个女村长肯定是有份的,还有那些村干部,要不然,他就不会到村里来开厂了。听说,他之前是在县城里偷偷干的,是他一个人自己干的,后来人手不够了,他想挣更多的钱,他就把厂子搬到了村子里去了。”
阿壮回头望了春兰一眼,又低声说道:“我听说,金光村的那个女村长跟警察局里的邱局长很熟,他就是她的保护伞,大靠山,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那当然是真的了,我估计她还是邱局长的情妇。”阿深按着肚子,又瞧了一眼春兰。“要不然的话,她怎么敢叫张旺财把厂子搬到村子里?她又怎么敢把张旺财杀死?她一定害怕事情败露,或者是想独吞掉那两间工厂,或者是分脏不均,又或者是想抢走张旺财的钱财,就把他杀死了。可是,奇怪的是,那两间工厂被那个女村长偷偷搬走焚烧掉之后,张旺财后来才被杀死在山窝的。”
阿壮瞧着阿深。“那一定就是那个女魔头听到风声,怕事情败露就赶快把工厂捣毁掉,制冰毒可不是一件偷狗摸狗的小事,一旦事情败露,谁都保不了,必然会被枪毙的。”阿壮咽下一口唾沫。“后来,她为了灭口,毁灭证供,就把张旺财偷偷杀死了。”
“那就一定是了。”阿深问道,“你认得那个女魔头吗?”
阿壮摇了摇膝盖。“不认识,我只听说她原来是一个骚货,后来,她是靠勾引政府里的官员才当上村长的。”
“那是肯定,”阿深说,“不然她怎么会当得上村长?我从来见过有女人能够当上村长。”
“我还听说,那个女魔头之前进过精神病院,她是有精神病的。”沉默了一刻钟,阿壮说道。
“这事我都听说过了,”阿深沉思了一下。“我还听说,那个女魔头杀死了张旺财,以后她还想杀掉其他人呢。”
“那是有可能的,因为这事已经传得猪鸡狗鸭都知道了,要是她不把那些知到这件事的人通通杀掉的话,她就可能随时被抓起来,到时候,无论是邱局长,还是法院院长都是无能为力的。难道她就不怕死吗?”
“我听说精神病院的保安钩鼻鹰就差点被她杀了。”阿深瞧了瞧窗外说。
“钩鼻鹰?你是说刘备成吧?”阿壮问道。“我听说他已经疯掉了。”
“你认得钩鼻鹰?”
“他跟我同一条村的,我们之前经常见面,我怎么会不认得他?——我估计他在精神病院里一定打过那个女魔头,现在他一听说那个女魔头要报复他,所以他就被吓疯了。”阿壮想了想。“还有那个院长张口金和那个医生何必清,我听说他们也快疯了。”
“他们活该疯掉!谁叫他们从前去招惹那个女魔头!”阿深说。
听到这里,春兰忽地感到惊惶不已,但是,气愤很快就把惊惶赶跑了。她虽然愤怒不已,但她又不敢对他们怎么样。于是她拿起药水,抱着儿子走出大厅。她走到了医院的院子里,把药水挂到那棵大榕树的钉子上,然后在那张用树根截成的凳子坐下来。阳光很热烈,她瞧着那些斑斑驳驳落到膝盖的树叶的阴影,心里觉得一阵阵苍凉,它们就好似她人生中污点一样。
院子里停满了摩托车,一个保安叼着香烟站在那条救护车通道中间,不准继续驶进来的摩托车乱停乱放。
那个保安跟一个将摩托车一放就走的男子争吵起来。他们还在争吵着,春兰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电话号码,按下接听件。紧接着,赵三贵告诉春兰一个震惊的消息:宏图回来了。
霎时间,春兰的脑子里出现了一连串复杂的疑问:宏图为什么会回来?他现在在哪里?他回来干什么?他回来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思忖了几秒钟,春兰问赵三贵:
“你是怎么知到宏图回来的?”
“他刚才到过我饭店里,我跟他见过面,他说等一阵就去找你。他说他一个星期前就已经回来了。”
“他知道我住在那里吗?”
“知道了,我也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了。”
“他有说回来有什么事吗?”
“他还没有说,不过我看一定是有事的,我看还是到村子里投资的事,他说跟你见面之后,再跟你详细谈一谈。”
一听到投资这两个字,春兰的心一阵狂喜,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到哪里去了?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她问道,准备赶去跟他会面。
“他到了你的老屋看了看,就回城去了。”赵三贵答道,“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他跟谁回来的?是他一个人吗?”春兰想了想又问道。
“不是,还有一个。”
春兰有些懊恼。“是他老婆吗?”
“不是,他说是他同学。”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那个人很肥,我估计他也是一个大老板。”
“你有问过宏图,他为什么不带他老婆回来吗?”
“没有,我哪里敢问这些?”
那个女护士从医院里走出来,春兰挂断了电话。紧接着,护士也没有问春兰为什么到这里就把空瓶子取下来,再把她儿子手腕的针头拔掉,闷声不响走了。
一回到家,春兰赶紧卷起裤脚拖地板,拾碗筷,拍灰尘,整理床铺。“哎呀,我的家怎么这么乱,这么脏呀?”春兰一边干活一边莫名其妙地责骂自己。当她将一大堆两天都没有洗的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去时,袋子里的手机嘟嘟地响起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到来,我还没有洗擦厕所呢。”春兰拿出手机说了声“等一等”,又放了回去。
春兰拧开水龙,正在冲擦着厕所,手机忽地又响了。当她拿出手机又说了一句“我一回再打给你”时,她听到了阎明堂的声音。“等什么等?跟我说两句话你会死是不是?”阎明堂骂道。
“我还以为是谁!——你继续这种态度,我就真的不想跟你说了!”春兰直起腰来反骂他。
“我不这样说昨说?你刚才已经挂断过我电话了!”
“有话快说!”
“儿子怎么样了?”
“关你屁事!”
“看你说的,他到底是我儿子,怎么不关我事?——你刚才是不是带他到医院看病了?他好些了吗?”
“好多了!”免得他继续纠缠,我答道,想了想又说道,“我现在很忙,还有什么事,没有事我挂了。”
“我知道你很忙,你是忙着跟你的旧情人聚会吧。”他用嘲讽的语气说。
春兰心头一震:难道他也知道宏图回来了?
“什么新情人旧情人!——快说!”
“什么事?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事!——宏图是不是回来了?”
“他回来关我什么事!”
“他是你旧情人,还说不关你事?”
“旧情人又怎样?与你无关!”
“你是我老婆,还说跟我无关?”
“你这无赖,我们都离婚了!”
“离了婚你还是我老婆!”
“你放屁!”春兰气恼地关掉手机,把手机塞进裤袋,扫起厕所来。当她擦完厕所又去整理儿子的床褥时,手机又响了。春兰以为又是阎明堂打来,于是懒得理它。可是,手机却响过不停,好像非要春兰接听不可的样子。春兰把手机从袋里掏出来,见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她的心嘣嘣乱跳起来。她刚想按下接听键,电话挂断了。春兰把电话拨过去,对方问道:
“喂,你是马村长吗?”
是宏图的声音,他那带着磁石一般的声音没有变。“我是春兰就是春兰,你怎么不这样说,‘春兰,我回来了,你在家吗?”春兰想道。春兰感到有些不满,于是她粗着嗓子回答道:
“对,我是春兰,你是谁?”
“我是你表弟宏图。我回来了,我现在在福安小区楼下,你是住在五楼吗?”宏图接着问。
“什么表弟表弟说得那么难听?你不说表弟会死呀?春兰又气脑地说,然后回答他:“不错,你上来吧!”
“但是,我没有楼下铁门的钥匙怎么办?”
“叫保安高老头开吧。”
“他不在呀。”
“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春兰想了想。“你等一下,我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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