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鬼笔录3:雾月星光馆-单 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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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一直在外地念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家。这几天,我一直很忙,忙于帮家人带礼物,想要快点回到那片我思念的土地。在路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我被一串蝴蝶形状的项链吸引了,止步不前——这太适合我的她了。我走进店里,买下它,叫店员给我包好,心满意足地带着它一起回家。

    县城已经近在眼前,我加快步伐,归心似箭。回到我宁静的家乡,终于看见她了。近几年,每次回家时,我的心里除了充满思乡思亲之情外,还有另一份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感情在蠢蠢欲动。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我身心都开始成熟的那一刻起。

    是的,我在恋爱。

    不,不,准确说,该算是单恋,因为我和她并没有正式确立关系。说得更直接点就是,那女孩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她。每次来去匆匆,我压根没机会向她表白。

    但是这次不同,我希望趁着这个漫长的假期,让我们之间“开花结果”。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隔壁邻居。但是我们那儿地广人稀,就算是邻居,我们两家之间,还是有段距离。她比我大,但是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学习,直到小学毕业。那时候,我们那还没有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再加上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富裕,所以她毕业以后,被她父亲接回去,开始了务农的生活。而我家里条件和我本人的愿望都是要出人头地,于是我不得不去百里外的县城念中学,再考上大学。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自毕业以后就一直困在村里足不出村,我只有每次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才可以和她短暂地聚聚。在我的眼里,她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美丽漂亮的少女。

    距离并没隔离我们的感情。在城里待久了,我才知道,同乡眼中那些时髦高贵的城镇女生,本质上比我们家乡里最俗的人还俗,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相比之下,我们那儿的淳朴善良的女孩们就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了。

    慢慢地,我发现她是所有金玉中最闪光的一块,简直是钻石档次。

    一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让我无可避免地加倍怀念故乡、亲人,还有她。渐渐地,我发现原来我那么挂念她。我开始知道,我喜欢上她了,我喜欢上了十几年来都没有特殊感觉的隔壁邻居。爱情萌芽得真快,这让我相信日久生情是可能的。

    她不知道我喜欢他,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太好了,太近了——她当局者迷,只缘身在此山中。她一直把我当成最要好的朋友、最和善的邻居。其实她这样看待我很令我欣慰,这一来我就可以在这有利又稳固的前提条件下慢慢发展。筑屋前要先打地基,地基越牢,对筑屋越有利,这道理谁都懂。至于这样做,以后屋子会被搭成什么样,则取决于建筑者的实力及建筑材料本身了。这一次,我有信心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导致我这样自信膨胀的原因是,我们这儿不嫌弃她家里穷而且和她关系良好的异性就只有我一个。

    她的名字叫汤小蝶,汤是汤圆的汤,小蝶就是很多古装片里会出现的女主角的名字。她和她们一样,都像蝴蝶般美丽。

    自我到城里上学以来,留在家乡的时间微乎其微了,这让相思成灾的我无奈而焦急。可我又不能那么莽撞地为了爱放弃学业,所以,我化思念为力量,以她为动力驰骋考场并屡屡大获全胜。我的家庭以我为荣,我也几乎是全村的骄傲,大家都不知道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得到佳人青睐。

    我惯性式地回到家,与家人一一见面,分派礼物。例行公事后,我拿出那条项链,和家人打个招呼就往她家跑。家人都知道我的第二站在哪里,因为小蝶家和我们家邻居了很多年,两家的关系非常和睦。

    我走得心急,母亲在身后朝我大声喊着什么,我因为要见到她,兴奋得什么都没有听见。

    很多年以后,我常想,要是我当时停下来,听听母亲的话,后果会如何?答案是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母亲要说的,我到小蝶家时,就从小蝶的父亲口中听到了。

    跑上20分钟路我才抵达小蝶家,才到门口,我就有了不祥预感——门上挂着许多白色的绸布,醒目的“奠”字贴在门上,直接刺激着我的眼眸。

    谁去世了?我忐忑不安地想着,敲门。

    有人开门。“晓校,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开门的是小蝶的父亲,他上下打量着我。

    将近快六个月没有见到我,小蝶父亲的眼光打量的眼光也很让我很不舒服。

    “汤叔,您家这是?我冒昧地问,谁去世了?”我问了一句后,汤叔叔没开口就转身奔了进去,几乎和迎面而来的小蝶的母亲花姨撞个满怀。

    “晓校,什么时候回来的?”花姨看到我,眉头略舒,亲切地问。

    “花姨,出了什么事?”我将她的询问忽略不计,指着不雅的门面问,同时,我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紧张,甚至等人家回答时还不断向屋内探头探脑。

    小蝶,小蝶怎么没出来?是的,我的心里太记挂小蝶了,我一知道汤家有人死了马上不由自主地将小蝶对号入座。当然,我心里是一亿个不愿——那是对心上人的担心使然,尽管觉得不可能,也不愿意有可能。

    汤叔叹气,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就要把我让进屋。

    “汤叔,小蝶在吗?”我索性问起我最关心的人的下落。

    汤叔转头看我,眼中流露出无限悲凉与伤感,那一种不言而喻的眼神残酷而无奈。

    我感到我的脑袋瞬间爆炸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狂叫起来:“小蝶!小蝶!”

    汤叔已是老泪纵横。

    我发疯般向屋内跑。我在别人家放肆地叫着,跑着,找着。我不信,当然不能信,这太荒谬了!我叫着小蝶的名字,我希望看到她姗姗来迟的笑脸像童年时一样调皮,我这么想,这么做着。

    (二)

    小蝶的房间空无一人,我找不到小蝶。

    小蝶的家到处是催人泪下的气氛。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惊天动地。汤叔和花姨来到我身边,不知是感动还是悲痛,没安慰我就义无反顾地加盟进来,不幸的三人哭成一团。

    他们告诉我,就在一个礼拜前,一天半夜,小蝶忽然得了急病,痛不欲生,甚至发不出痛苦的惨叫,要不是无意碰翻了桌椅他们还不会发现。当时小蝶已经昏迷,他们连忙火速把她送去看医生。可这里到县城的医院实在太远,他们本想立刻送去城里,但已经来不及了,时间拖得太久,远水救不了近火,小蝶慢慢咽气了……

    据他们所说的判断,小蝶应该得的是急性胰腺炎。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病,但却偏是在这偏远的乡村,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发作。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我想象着当时那么多人在一个闭塞的村子里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小蝶身上那该死的胰腺炎不断恶化,开始穿孔……

    可怜的小蝶,她简直是活活疼死的,直到咽气……

    我已经忘了我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无论是在汤家,还是在路上,或者是到了家里,我的泪都没停过。

    我的家人们显然早已知道小蝶的事了。我出门时母亲喊我是向我说明了这一切吗?不言而喻。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这样子,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陪我哭。

    汤家和我们家的长辈们都看得出我喜欢小蝶,作为隔壁邻居,他们也很赞同我们结成一对,这样不仅可以亲上加亲,结婚以后也能互相见面。

    很小的时候,汤叔就经常开玩笑说晓校长大了来娶小蝶吧,两小无猜的我们不但不放心上还会因此快乐地玩家家酒,那时双方都没有进一步的复杂想法。大了就不同了,尤其最近我真的喜欢上了小蝶后,每次再听见这玩笑都会心花怒放。而这时的小蝶则会满脸飞霞地对这老套的玩笑表示不欣赏,事后还老对我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是好朋友呀,怎么会……每当这时我都不太开心,也不知她是不是口是心非,又或是害羞不好意思。

    对于未来,她不像我有那么多想法。一直以来,她对我似乎都毫无防备。有时我会想她是否完全不认为好朋友会爱上自己。不过欣慰的是,她家人这一关我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加上少许自作多情,让我不很在意女方的态度,最根本的是,我相信真心一定可以打动她,让好朋友的关系进一步升华。对她,我是真心的。

    现在,曾经的快乐、梦想在现实面前都失去了原来的价值,时间中存在太多不能把握的因素,而我们只能无力地任命运玩弄。

    我们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这类工具;学业忙碌,我和小蝶没有书信联络;交通又不便,我即使回家也就一年两次,所以,小蝶出事了,我不知道,她已经下葬了,我同样不知道。

    我在汤家走动时看不见小蝶的遗体。我回来晚了,只赶上看到陪伴过小蝶的,写着“奠”字的汤家大门。

    那天我哭了很久,打从我懂事以来从没这么哭过。

    我哭得很彻底,很绝望,同样很累。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黑灯瞎火已是半夜,家人早已睡下。

    醒过来,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小蝶,我又想流泪了。

    (三)

    我晃晃悠悠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到厨房找酒喝。我强烈地想要一醉,想要麻痹自己。我找到了一瓶烈酒,滴酒不沾的我第一次把这种奇特的液体溶入血液。我迅速醉了,那眩晕激烈的风暴刺激着我全身的细胞。那一刻的我完全可以体会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借酒浇愁。

    我喝着酒,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两瓶。我边喝边想我的小蝶,小蝶……酒精加上悲伤,壮着我的胆,焚烧着我的理智,我强烈地想要靠近小蝶,我要到她的坟前去!

    我竟然立刻把想法付诸了实施。我知道小蝶的坟墓在哪里,刚才天色已晚,母亲看我状态太不稳定,死也不让我去,现在,我一个人奔赴夜里的坟场。

    汤叔是我们那儿出名的保守派——他年轻的时候熟读四书五经,也算是我们那儿的文化人,所以小蝶家还是保持着封建的做法,为她进行的是土葬。小蝶委身在那单薄渺小的土坟,没有葬身火海,化成一坛子灰。

    我想我真的有点疯狂了,醉醺醺、迷迷糊糊的我跌跌撞撞地在夜路上跑着,跑到村民最忌讳的坟场中,跑到最不可测的所在。

    我很快找到了小蝶的坟。

    碑上镶有小蝶的遗相,看着墓碑上撰写的墓文,小蝶才21岁,她仅仅比我大上3个月。我抚摸着碑文,“汤小蝶”三个字被我的手紧紧掩住,黑白照片上小蝶的模样看得我心酸,心碎。

    我以为我已经把泪哭干了,现在我才了解到人类泪腺的潜力之大。

    “小蝶,我连你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我索性抱着墓碑大哭,黑暗的阴森的坟场里回荡着我痛苦而忘我的哭泣声。

    远处猫头鹰鬼叫的声音,在这种状态下成为一种抽象的概念。

    (四)

    “小蝶,我是很喜欢你的。”我有点恨自己。小蝶死了我才有勇气说出口,虽然我不知小蝶怎么想的,但这一点已经成为了我永恒的遗憾。

    就这样,我一直自言自语着。

    也许是悲伤,也许是酒劲,总之我昏了头了,我开始冲动起来。

    “小蝶,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我这样说着,竟然真的认真起来,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开始用双手扒拉墓土,我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剧烈痛楚,感到血已开始渗出,我完全不在意,挖着,挖着……

    很快,我看到了棺材盖,只要把它打开,就能看到小蝶了。我叫着小蝶的名字,手颤抖着,要越过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道障碍。

    我把棺盖打开了,暗淡的月光平静地呈现着我面前的事物。

    我惊叫起来!

    我看到小蝶了!小蝶下葬不久,尚未腐烂,清冷的月色将她的肌肤衬托得惨白,像水晶一样剔透。她没有穿得很华丽,她还是我认识的汤小蝶,那么美丽,那么纯洁,纯洁得不像是凡人,比生前更完美——是的,她已经死了,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小蝶怒目圆睁,直视着我,嘴微张。我看见她紧咬着牙关,她的牙齿洁白,她的唇也是白的。她的表情是凶悍的,她生气了!小蝶,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失控地大声高呼:“小蝶,小蝶,原谅我!”我手忙脚乱地把棺盖推了上去,胡乱地覆上墓土。

    酒醒了大半,我流了一身冷汗。我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坟场,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跑前,我瞥见小蝶的遗相,我看见,遗相上的小蝶也是一副愤怒的神情……

    我同样忘记了我是如何回到家里的!用双脚吗?还是手脚并用?家人没被吵醒,我应该感到欣慰。我又回到了床上,我缩进被窝,全身止不住要发抖。

    错觉?真是小蝶生气吗?还是她就是以那副模样下葬?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那……

    这时,我才清晰感受到刚才手指擦伤的疼痛是那么钻心。

    这一天实在受到太多打击,我不假思索地躲进梦乡。

    (五)

    第二天,我带着一身的土和伤,对心疼不已疑惑不止的家人解释说是自己晚上喝酒后不慎从楼梯上摔下了,他们居然半信半疑。

    身心都受创伤的我百无聊赖地出门走走。就这样,我也习惯性地走到了汤家,悲伤又被勾起。忽然,汤叔推门出来,一脸怒气。

    “晓校,你怎么了?”他对我的样子表示了惊讶和关心。

    我搪塞着,居然糊弄过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正勾起他的愤慨。他恶狠狠地说:“不知哪个狗杂碎,把小蝶的坟给撬了!”

    我心里猛惊,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个狗杂碎是谁,我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和尴尬。我的掩饰十分成功,这归功于我伤痕累累的形象以及汤叔骂得太过专心致志。

    “那种人真是该千刀万剐,晓校你说对不对?”汤叔说着,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汤叔的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很有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味道。我生出一股愧疚。虽然我掘小蝶的坟不是恶意,但是毕竟是对死者的骚扰,是大不敬啊!这样一来我又想到了昨晚,小蝶尸体的表情,冷战不止……

    “晓校,叔叔知道你喜欢小蝶,要是她还活着,你一定会是叔叔的好女婿。”汤叔慈祥、沉痛的话使我确信自己刚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不是他还在面前,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小蝶这么年轻就死,大家都不想的。”我这么说,尽管明知这话对我们都没有作用。

    这时汤叔脸上转瞬即逝地闪现了一个不自然的神态,当时我并没在意。直到日后知道了更多,再想起,才恍然大悟所为何事。

    “今天早上我和你花姨去上坟,一到那里就发现坟被人挖过,乱七八糟的。我们检查了一下,还好小蝶没怎么样……其实也没东西可偷,天杀的……”汤叔给我讲起经过。

    我忍不住问:“小蝶……真的没事?”

    “没事,她的表情很安详,很平静,如果你看到都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汤叔再度神伤。

    他的话给我的震撼太大,后面的我都听不进去了。我脑子混乱得像低级酒吧,一点儿有条理的思绪也整理不出,只记得最后汤叔说从今晚起要找人在坟场加强防护兼守株待兔。

    (六)

    晚上,无所事事的我又开始想小蝶,还多了几份愧疚,我忽然也想去守在她身边,以此作为一种补偿。也或许,我太想离她近一点儿了。最近我相当独来独往,家人知道我难过不多说什么,这令我想去干什么都畅通无阻。

    我走近坟场。昨晚是醉酒胆子才那么大,今天清醒时来到,才感受到那黑压压的、逼人而来的恐怖感。

    汤叔带着一群他们家的亲戚在这里等候,大家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惊讶和欢迎。汤叔挑了个好地方给我。他们在坟场边的一个凹地里搭了个矮棚,倒很有利于埋伏观测,只是因此要离小蝶的坟远一点儿,虽然仍是视野范围内。我想这样做除了方便掩人耳目,也有惧怕的成分在。汤叔迷信,要他们深更半夜在这种忌讳的场合逗留,真是难为他们了。

    我比他们受过更高等的教育,没那么迷信,也不信鬼神,但我对昨晚看到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由远及近,有人声传来,是村长。

    我们欢迎他就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人多力量大,也胆大。

    万万没想到,他会带给我们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他询问了我们为何在此野营之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小蝶的坟被人撬了?我昨晚好像看见了那个人!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

    “你看见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太暗了不是很清楚,我他妈怕呀……那人好像扛着锄头,我看见他用很奇怪的姿势在挖小蝶的坟。我当时还想这人是没干过活还是手有问题,会这样挖……”

    “那你怎么不去阻止他?”有人问。

    “去你妈的,你他妈要是看见了有胆子上去阻止他?我没当场吓跑已经吃了豹子胆了……那家伙过了好久才把坟挖开,好像……好像跳进坑去了?我看见他在里面弯下腰来,还把手伸下去了……谁知道他干什么,大概摸摸有没值钱的东西吧……”说着村长身体力行,很专业很生动地模仿了那个动作和姿势。

    他们笑着,聊着,气氛挺融洽热闹,我则完全置之不理——我的心从听村长讲话开始就变成了生猛海鲜,活蹦乱跳。

    我可以肯定,村长看到的不是我。从时间推算,这该是在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应该八九不离十。只是那个用蹩脚姿态盗墓的家伙,他跳进棺材做什么?他的奇怪行为别人都理解为盗窃,但我有另一种独特见解——因为我曾开棺看见满面怒容的小蝶,事后又听汤叔说她表情安详……我怀疑,就是那个掘坟的家伙把小蝶安抚了!他弯腰,伸手下去将小蝶双眼的眼皮抹上,让她死得瞑目……我真的这么想的!我浑身的毛都竖了!

    也许,只是我的推测吧,推测……太可笑了。

    我不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没发觉我的不妥,仍自顾自畅谈,不过他们倒也知道收敛,把声音压得很低,免得吓跑了有不轨企图的恶人。

    这种地理环境,加上天气和时间点,坟场的湿气很重,于是起了朦胧的夜雾,缥缈而轻盈,给死气沉沉这词做了最形象的注解。

    快下半夜了,我有些发困,精神萎靡不振。周围那些村民也坚持不住了,大家都在打着瞌睡。就在我要睡去时,我猛然看见雾中有人影出现!我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消。我推着身边的人,他们陆续醒来,陆续发现敌情出现,纷纷操起家伙,只待我一声令下就要杀将出去将那人缴械不杀或就地正法也可以说先斩后奏。现在,我成了发号施令的权威人士。

    我示意他们静观其变少安毋躁,免得打草惊蛇或错伤无辜。

    (七)

    我一眨不眨地盯住雾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可惜不能再接近,那会暴露目标,这么远实在看不太清,况且我还有较深的近视,我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显然是男性的家伙肩上扛着把锄头,站在小蝶坟前。风吹着,他的衣服飞扬——这点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他的衣袖飞扬的部分好像太多了些……

    我正想鼓足勇气匍匐着挪近些,忽然听见一声哀鸣,那人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响亮,很悲伤,听者都能感到那份从心底释放出的无可抑制的、痛彻心扉的哀愁之情,但是深更半夜,又是在坟场听见这样的哭声,实在是让人感觉害怕!不过我没必要大惊小怪,昨晚醉酒的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死了,我对不起你……我欠你太多……”那人这么说着,喃喃地,沙沙地。

    我一头雾水,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小蝶?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难道昨晚……

    我在混乱思考时,听见身边的村长发出低低的一声叫唤:“还有人!”我转头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雾中,两个人影靠得很近。另一个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站在一起,显然在急切交谈着什么,声音因此又快又低,加上我们心里的恐惧,能撑着不逃走就不错了,谁还奢求能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个较高的开始掘坟了——他们果然是来盗墓的!

    村长激动地低喊:“就是他,我昨天见到的就是他!昨晚不知道什么忽然离开,现在又来……你看你看,就是我说的那样!”

    我看见那人的确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拿着锄头,向下丢一般一凿,再用脚一踢,一块土飞走了……这么挖土效率自然很慢很辛苦,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下意识的判断是:那人没有双手!

    越这么想越像!或许不能说完全没有双手,仔细观察后我发现应该说双手残缺不全,只能勉强起夹住锄头的作用,其他的操作只能靠双脚帮忙。

    一个残废?残废盗墓?我大惑不解!

    我不能再忍受了!那是我心爱的小蝶长眠的圣地啊,怎能眼睁睁让他玷污!我怒火中烧,抓紧了手中的一根木棍……

    身边的汤叔脸色发青,一定是被这恐怖的场面吓着了……嗯?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听见汤家亲戚们用颤抖的声音对话:“你觉得……那个人,这样子……像谁?”

    “你……你以为是谁?”

    “是他吗?是啊……很像是他啊……那天,他的手不是……”

    我忽然发现对于那神秘残疾人,他们好像比我了解得还多!

    这是怎么回事?总不成是熟人吧?但我没有细问,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动手!

    他们竟然集体犹豫了。他们为什么犹豫?怕?要是我当时再冷静一点儿,我会发现其实他们不是怕那盗墓的人,怕的是更不可测的事物。可是这个时候我哪里会冷静呢!我急了,几乎大声吼了:“去啊!大家在看什么?”

    他们被我这么一吼,一个个刚醒过来一般拿起武器工具就冲了上去,连村长也凑热闹地英勇冲锋陷阵了,反而把我这个发起人丢在了最后。

    我们的响动惊动了盗墓的人,他们在措手不及之下被团团包围了,现在所有人都身处浓雾中,面容全部变得模糊。我也待上前,这时变故又再发生!我听得雾中的人发出凄凉的怪叫……又发生什么事?

    没等我上前细看,村民们已经一个个从雾里屁滚尿流落花流水地跑出来了,速度比方才冲锋时快了不知多少倍。他们大叫着,丢盔弃甲,就连汤叔也丢下了我,很快就跑出了坟场。

    变故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

    他们跑光后我回头看小蝶的坟,那人已经不见了。雾海茫茫,那人一定是跑了。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怎么吓得都跑了?我没有多想,马上追去问个究竟。

    隔很远,我就已经能听见他们边跑边参差不齐地哭喊:“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关我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早说了,是他!真的是他!他回来了,还有……也……”一个个的口齿不清,只会让我心内的疑惑以倍数递增。

    我在后面大声地叫着,要他们停下,但是他们没一个人理我,大家都拼命地往前跑。最后老天,不,是老地有眼,实在不忍看我这么心急如焚,于是出手相助,一块石头就那么巧出现了,把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的汤家亲戚给绊倒,就像某种动物扑向某种食物,我得以将他手到擒来,从而体会到一种捕猎或抓贼的快感。

    我问他:“到底搞什么鬼?到底看到什么了?”

    “晓校,你不要为难我了,这事讲出去,对大家都不好。”

    “什么?给我讲清楚!”然后我对天发誓不会告诉别人是他泄露给我的,最后终于以我许诺给他一笔足以在小乡村养老的资金而成交。

    要是我知道他的话会带给我那么大的打击,我宁愿一生一世被蒙在鼓里!

    真的,那是迄今为止我受过的最大打击了。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我看见她的尸体对我现出怒容,我看见有人盗墓……这一切和现在听到的相比太微不足道,它更令我崩溃,更令我心碎,令我所有的梦想和情怀都被摧毁。

    我不信他的话,也绝不愿信。

    他说,在我读书的这段时间里,大约就是两三个月前的某天,小蝶忽然想继续上学。汤叔不同意,他认为女孩没必要读那么书,但拗不过心爱的女儿,就让小蝶在老学校里旁听。正巧,学校里来了一个新的老师,从城里来。

    他说,那位男教师年轻英俊,一表人才,谈吐幽默,学识渊博,等等。

    他说,小蝶在听课的时候,和新来的老师相处愉快,相谈甚欢,两人的关系迅速发展……

    他说,小蝶怀上了老师的孩子。

    他说,新来的老师带着小蝶进城,最后只有小蝶回来了,因为老师的母亲不喜欢小蝶,嫌弃她是乡下人。

    他说,小蝶从城里回来了以后,还真的是生病了。病死的时候,老师还没有回来。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未出世就已经……

    他说,老师在城里被他母亲关了起来,一气之下,老师用绝食来抗议。最后老师的母亲拗不过他,终于让他回来了——可惜来得晚了。第二天,老师当着我们的面殉情了,从悬崖上跳下去死了,连双手都折断了,血肉模糊。

    没有人知道汤家的丑事,小蝶以急病的单纯名义被草草掩埋了。那个诱骗学生、罪大恶极的老师被就地挖了个坑,埋了……

    他又说,他们看见雾中的人影、听见那人的声音时,就怀疑他是那个死去的老师!他是因为帮忙安葬小蝶才知道的。

    他们跑进雾中,把那人看得清清楚楚,证实了判断。他们看见那老师浑身是伤,浑身是血,左手连掌带臂完全失去,右手只剩肘上的一点儿。他要用锄头,他要掘坟,只能用断肢夹着,用脚配合!他们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跑开了。

    他说的过程中我不知叫了几次住口,不知几次打断他的话,疯狂叫着我不信,不知几次,最后还是痛苦地接受了那苦果!

    (尾)

    我曾听得那雾中人说:“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死了,我欠你太多……”

    我不愿意信啊,这种残酷,毁灭了我最后一丝怀念心爱女孩的资格。

    我能不信吗?

    他最后说,他看见站在那老师身边的另一个人,就是小蝶!

    我被他所有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彻底埋葬了。我感觉我的心死了,人好像也跟着死了。我记得我只喃喃地对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许诺。出于对我为人的了解及我当时极严肃的表情,他相信了我。在他放心地离开后,我独自跑了。

    现在,我不知我要做什么。我想走近小蝶的墓,我想知道,我是否能再见到小蝶……

    坟场仍有雾,短短几分钟,我像是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是的,那时,我的世界完全支离破碎。

    走近小蝶的坟,我猛惊:我看到了一个大坑!坟被挖开了!

    坑底,一口棺材无助地张着大口仿佛嗷嗷待哺的婴儿。

    小蝶的坟真的被盗了!被盗走的,是小蝶的尸体!

    我想起刚才那人的话,他说他看见来盗墓的就是那老师和小蝶本人!这是真的吗?他们,尤其是小蝶,为什么要盗自己的尸体?

    我毫无方向地盲目地向着茫茫旷野奔了出去。他们在哪里?我想追上他们!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跑了多久,但我知道很久,因为我把太阳都追到了,这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我终于无力再奔跑,颓然倒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这里是荒野,很宁静,黎明才来到,光线的亮度很诡异。

    我倒在荒野上,想着受到的打击,想着不了解的真相,想着错过的小蝶,忍不住又哭了。那一年,我流光了我一生眼泪的配额,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如此落泪,我对自己说,我的泪都为小蝶流尽了。

    天色越来越亮,已经可以看见阳光的触角。我想,小蝶他们不可能再出现了,他们现在的特殊身份与这特殊环境相斥……白昼,一定没希望再见到他们。

    我抹着泪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被什么绊倒了。

    就着东升的旭日,我看清了茂密草丛中的一块裸地——地明显被翻过,新土醒目。

    我直觉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感觉到小蝶就在里面!小蝶!

    我又再不受控制了,想看看她的念头像一个醉酒的司机驾驭着我的脑部神经,我发狂地用手挖着土地,旧伤未愈的手指血肉毫不迟疑地以淋漓尽致的状态呈现。我举止的坚定程度会让人以为我不要手指了。殷红的血点缀着每一寸土壤,像一朵朵残忍的玫瑰。

    金色的阳光洒在血花上,我看见土坑里现出一口简陋、破旧的薄棺。

    我的心跳加快,我打开了棺盖。

    我看见了小蝶,也看见了他。看到小蝶,我再度泪如雨下。看着那个抢走小蝶的老师,我心里有深切的怨恨,但很快烟消云散。

    他们俩睡在一个棺材里。那么小、那么破的棺材,两人躺着很挤吧……他们面对面侧卧着,小蝶安详甜蜜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双手的他用一只残肢轻轻搂着小蝶,表情同样安详,嘴角还有笑意。

    他的外形真的很出色,比我出色多了。既然小蝶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人也是真的出色,我相信小蝶的眼光。

    看到这样的一对,我实在恨不起来,我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恨他。

    我盯着他们俩,感觉他们平静的面容好像变得阴霾了。错觉吗?我相信不是。

    “小蝶,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上次是我不对,原谅我……小蝶,你知道吗,我……我喜欢你……”

    我哭着,终于当面告白了深埋的心声。我相信小蝶一定能听见。

    我想把和小蝶说话的最后一点权利用完,我不断说着……

    “小蝶,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会保守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下落,我不会让那些世俗的人来打扰你们,只要你开心就好……我祝福你们,你们现在才能走到一起……”

    我不知说了多久,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空寂的旷野上只有我和他们。我知道我不能无节制地一直说下去,虽然我还有千言万语,我也知道,从今以后我不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她了。

    我想将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爱慕都葬在这里,我站起来,举起棺盖,就要覆盖小蝶的尸身。这样一来,我就要永远地、真正地失去我最爱的女孩了。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对一个为了爱情可以离家出走、可以吃苦而无怨无悔,甚至在死后仍愿意让自己永远陪伴爱人的女孩,我还有什么可说呢?面对他们,我实在太渺小了。而且,我看见,小蝶的手里紧抓着一件饰物——正是我从城里买来送她的项链,那天晚上我开棺见尸,不慎遗落。小蝶将它紧紧握住,这动作,已经让我再无遗憾。

    “小蝶,永别了。祝你们幸福……”

    我盖上了棺盖。那一刹那,我看见小蝶的眼角渗出一颗没有知觉的泪珠。我把棺材重新严严实实地覆盖好,修葺得像周围环境一样毫不起眼。我仿佛看见了小蝶和他的笑容。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我离开了这里,我再也不会来了。 永远没有人知道这死亡的旷野上长眠着一对殉情的怨侣。

    永远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在成为死神助理工作的一年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小孩子,也不希望会碰见。小孩子应该有幸福的童年和长长的人生,千万不要因为夭折而被我碰见。

    不过,虽然我在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碰见过小孩子,可是我听到的故事里,却常常会提到小孩子。因为小孩子的想法总是特别单纯,简直单纯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有时他们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就滞留在人间几十年,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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