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闪耀-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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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查尔斯·狄更斯在同时代人中受欢迎的程度,那么你就不应该通过书籍去寻找答案。只有在人们讲述的语言中,你才能找到爱存在的痕迹。因此,一定要有一个人来讲述,而且他最好是这样的英国人中的一个。在他的青年时代的回忆中,还能追踪到狄更斯初期取得成就的那段时期,即使已经过了五十年,他依然不断地用更亲切、更深情的老绰号“波兹”来称呼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的作者,而非称为查尔斯·狄更斯。成千上万人的热情、爱戴就和这些动人的忧伤回忆融合在一起了。当初,他们狂热地挚爱的蓝色的《说月报》,今天成了珍贵的收藏品,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抽屉盒书橱里,尽管书页已经发黄了。其中一位“老狄更斯迷”是给我这样讲述的:当时,他们会清清楚楚地谨记邮差到来的日子,绝不会搞错。到了那天,他们就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直到邮差把装有波兹的蓝色新期刊的邮包送达。他们需要等待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他们期待着,有时就会讨论科波菲尔是会和埃格尼斯结成伉俪,还是会和多拉结婚呢。他们会因为密考伯的境遇出现了危机,而感到一些小小的兴奋。——尽管他们明白,密考伯会用美味的潘趣酒和愉悦的心情勇敢地走出困境!——如今,他们还需要盼望,盼望,一直等到驾驶着慢吞吞马车的邮差来把一切让人不快的谜团解开为止吗?他们不会那么做了,因为那样完全不行。于是,为了能够早一点拿到自己的书,大家伙会年复一年地步行五六里路,特地迎接邮差,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阅读了,有的人甚至从另一个人的肩膀旁边来看书,还有人会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只有那些善良的家伙为了尽快把胜利品和家人一起分享,才快步地赶回家去。在那时,这种对于查尔斯·狄更斯的热爱遍布了每个村庄,每个城市,整个国家,甚至包括移居到其他大陆的英国人。和这个小乡镇上的人们一样,他们对狄更斯的热爱都从与他相遇的第一个时刻开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19世纪,像这样恒久不变的深情关系在其他地区的作家和其他的民族之间是没有的。狄更斯的名声像火箭似的腾空升起,而且永远动力十足,像太阳一样持久地照耀着整个世界。《匹克威克外传》第一期的印数是四百册,到第十五期已经增加到了四万册。就这样,他的声望以雪崩之势造就了他的时代。没用多长时间,狄更斯打开了通向德国读者的道路。数以千计的廉价小型书册甚至到德国中心腹地的田野里去播撒欢声笑语。可爱的尼古拉斯·尼克贝、让人怜惜的奥列佛·退斯特以及这位灵感充沛的作家创作的其他数百个人物都流传到了美洲和澳洲。现在狄更斯的书有上百万册在流通。有大开本,有小开本,有厚本,有薄本,有穷人读的平装本,美国那里还有历来为某位作家出版的唯一典藏本(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个珍藏本的售价是三十万马克,我一定坚信不疑。这是专门为亿万富翁打造的版本)。和过去一样,在这些书中人们仍然可以找到快乐的欢笑。只要翻上几页书,这种欢笑就会像春风一些包围着你,温暖着你的心灵。

    人们对他的爱戴是空前的。如果说人们对他的爱戴在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增加,那么,这只是由于热情已经到达顶峰了,找不到更高的等级了。当狄更斯作出决定要举行公开朗读,与他的读者第一次面对面交流的时候,全英国的国民几乎欣喜若狂了。人们纷纷涌进朗诵大厅,把大厅塞得满满的,还有狂热的爱好者为了不被人群挤走,紧紧抱着大厅里的柱子,或者爬到讲坛的下边,只是为了听到自己所热爱的作家的讲话。在美国,人们不顾冬天的严寒带着被子睡在售票处门口。附近餐厅里的服务员给他们送来饭菜。但是前来的读者总是有增无减,大厅显得太过狭窄,最后人们不得不把这位作家的朗诵会放在布鲁克林(布鲁克林,美国纽约市的一个区。)的一个教堂里举行。狄更斯就在这里的布道坛上讲述奥列佛·退斯特的奇特经历和小耐儿的故事。

    狄更斯的名望并不是起伏不定的。瓦尔特·司各特、萨克雷等天才的一辈人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黯然失色。狄更斯的逝世,好像把整个英文世界的心都撕裂了,那把照亮人们内心的火炬从此熄灭了。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惊恐和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整个伦敦市,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惨败的战争。他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即英国的万神殿里,在莎士比亚和菲尔丁的中间。成千上万的读者来到这里祭奠他。每天都会有很多的人来到这座朴实无华的纪念馆,为他献上鲜花和花圈,而且直至今日,狄更斯逝世四十年后,怀念的鲜花还总会出现在他的墓前。尽管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声望和读者的热情却丝毫没有枯萎。现今狄更斯依然是在英语世界中最受爱戴,最让人赞叹和为人称颂的叙事文学作家,正如当初英国将一个世界性荣誉的礼物出乎意料地赋予一个毫无名气、一无所知的人时一样。

    一个文学家的作品要想在广度和深度都产生惊人的巨大影响,只有通过两种通常是相互抵触的成分罕见地会聚在一起才可以实现,即天才的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传统具有一致性。一般地说,天才总是包含一些反传统的东西,两者是水火不容的。的确,它作为一种正在形成的力量所体现的精神内涵与过去的传统精神是敌对的,它作为一位新族群的男性祖先宣告和逐渐消亡的同族斗争,这几乎成了天才的标志。天才和他所处的时代就像是两个世界,尽管会互相交换光明和阴影,但是在其他的多数领域中还是会挥拳相向。它们在彼此循环的轨道上相遇,但从来没有重叠过。现在正是星空中难得一见的时刻,一个天体光明的表面被另一个天体的阴影遮住了,于是它们就互相一致了。狄更斯正是他那个时代内心世界与时代精神完全相符、绝无仅有的伟大的文学家。他的长篇作品和当时英国公民的欣赏口味几乎是吻合的。他的作品是英国传统精神的具体化:狄更斯是幽默、是旁观、是道德、是美学、是精神与艺术的内涵、是海峡两岸六千万人所特有的,这些常常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也常常是与我们寻常的生活感情有某些关联和眷恋。

    可以说,他不仅是在创作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而且写出了英国的传统精神,将那种最有力,最丰富,最独特,因此也是最危险的现代文化描写得淋漓尽致。这种文化的生命力不可小觑。和德国人相比,每一个英国人身上的英国气质都更为浓重。这种不是一层表皮,也不是附着在人精神机体表面的颜色。它渗透到了每个英国人的血液中,对血液流动的节奏产生影响,使一个人最内在、最深处、最独特的东西充满活力:我们称其为艺术性。英国人在艺术家这个角色扮演方面也比德国人或法国人更具有民族的责任感。因此,英国的每位艺术家,每个真正的文学家在内心里都曾与英国这种传统作过斗争。但是,即使是最为激烈、绝望的仇恨也无法抑制住传统的力量。传统精神以其纤细、广布的血管在人们的内心中根深蒂固,以至有人想要去掉英国气质,他就必须将整个机体撕碎:重伤失血而死。有几位出身贵族非常渴望成为自由世界成员的勇士,曾经做过这样的冒险。拜伦、雪莱、奥斯卡·王尔德就是杰出的代表,他们都想要彻底消除自己生就的英国气质——这种让他们憎恶的英国人身上永恒的东西,结果他们只是把自己的生命撕碎了。

    英国的传统精神是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传统,也是获胜最多的传统,但是它对于艺术来说是致命的。它的致命之处在于它的阴险。它不是严寒残酷的不毛之地,也不是不热情好客的或不吸引人的。它会用暖温的炉火和舒适的设备吸引你,但又会用道德做篱笆,加以自我限制、自我调整,因而与自由艺术家的意愿格格不入。它是一所简陋的房屋,偶尔有断断续续的微风吹入,又能防御有破坏性的生活暴风雨。这里热情好客、欢乐愉快,是个拥有让市民阶级心满意足的壁炉的真正的“home”(家)。

    可是对于那些以世界为家的人们而言,对于那些自由自在地以游牧民族离奇、浪漫的漫游为最大生活乐趣的人们而言,它不啻一座监狱。狄更斯非常愉快地适应了英国的这种传统。他在这种传统构筑的房屋之中深居简出。他认为在祖国的范围里非常舒服、愉快,因而始终没有越出艺术方面、道德方面或者美学方面的英国界限。狄更斯,不是一个革命者,在他身上艺术家和英国人的身份是协调一致的,且渐渐完全溶解成英国人了。他的作品是他所在民族文化的不自觉的沉淀,变成了艺术的意志,因此,我们肯定他的作品的内容丰富和优点的无与伦比,同时也看到他的作品的缺点和一些疏忽,这其实就意味着,我们也是在与英国进行论争。

    狄更斯是拿破仑的英雄世纪的英国传统最高的诗意表现,这个英雄世纪处于光荣的过去和拿破仑的未来帝国主义梦之间。如果说他为我们做出了一些不寻常的业绩,但是并没有做出属于他这个天才能够做出的伟大业绩,那么,问题不在于阻碍他的种族本身,也不在于英国,而在于那个不幸的时代:维多利亚时代。而莎士比亚就是一个英国时代最大可能性的诗意的完成。那正好在伊丽莎白时代,是个强大的、喜欢冒险的、青春期的、异常清新的英国时代。当时的英国精力充沛,心情急躁,于是无法遏制地第一次要扩张成为一个颤抖的世界帝国。可以说,莎士比亚是一个集事业、意志、精力于一体的世纪的儿子。恰巧那时新的状况出现了,一个个惊险离奇的王国在美洲成立,文艺复兴之火起初在意大利闪出亮光之后便迅速传到了北方的云雾中,粉碎了世俗之敌后,一个神或一个宗教结束了,世界重新又充满了崭新的勃勃生气和新的价值。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英国英雄时代的化身,那么狄更斯则是英国资产阶级时代的象征。

    狄更斯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忠实臣仆,这是一个家庭主妇般的,温和而无足轻重的老女王。狄更斯是一个安分的,闲适的,按部就班的,但缺乏气魄和激情的国家体制下的公民。正如莎士比亚是贪得无厌的英国的勇敢那样,狄更斯是饱食终日的英国的谨慎。他向上的精力被那个只想消化而从不感到饥饿的时代的重量阻滞了。软弱无力的风只够把船帆摇响,绝没有能力把大船沿着英国海岸吹到一个充满危险的美丽而遥远的未知世界,或者推到人烟稀疏的无限远处。因此,狄更斯始终小心谨慎地呆在自己家乡附近,留守在自己所习惯的平常事物中,留在代代相传的事物中。1812年,狄更斯诞生了。当他能够睁开眼睛张望四周的时候,世界就开始变得昏暗了,巨大的火焰,那用来烧毁欧洲各国陈腐的梁架结构的大火熄灭了。英国步兵在滑铁卢粉碎了近卫军。英国得救了,他长期以来的敌人也被流放到了孤独海岛上,既不能指挥大炮,又不能行使权力,毁灭了。这种事在狄更斯的成长中再没有发生过。他再没能够看到过那世界性火焰——能够从欧洲的这一端照彻到另一端的红彤彤的光亮。

    他的目光只局限于在英国的大雾中探索。英雄的时代过去了,这个年轻人便再也没有找到英雄。可是,在英国的其他几个人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们想利用强大的力量和热血沸腾的激情扭转那不肯停息的时代车轮,将昔日呼啸奔腾的活力重新加于世界。但是,此刻的英国需要安静,只能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在浪漫派之后迫不得已地躲进了那狭小的隐蔽角落。他们打算用可怜的微光来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然而命运是如此不遂人意。天才诗人雪莱不幸地淹死在第勒尼安海里,而他的朋友拜伦爵士在米索隆希染上寒热病也死去了:世界是苍白色的,时代再不愿以奇特的侥幸出现了。英国正惬意而自满地吃着还鲜血未干的战利品。资本家、商人,一切掌握经济的人都是国王,而且在王位上自如地舒展着腰肢,就像在躺椅上一样随意。在当时,被人喜爱的艺术必须是供人消遣的。这种艺术不会对政治进行干扰,也没有狂热的感情来鼓动人,只能隔靴挠痒和温柔抚慰。这种艺术只属于多愁善感的,而不会是惨烈而富有悲剧性的。

    人们其实更不愿意看到恐惧,人们从实际生活中已经对鲜血非常了解了,当报纸从法国和俄国来到的时候,恐惧能像闪电一样让人裂开胸膛,停止呼吸,凝固了鲜血。当时的人们只想看到畏缩,开开玩笑,舒服而无所事事地打打呼噜,把故事的七彩线球不断地滚来滚去。那时候,人们喜欢的是壁炉艺术:窗户外面暴风雨排山倒海而来时,他们可以坐在壁炉跟前坦然舒适地读书。壁炉内的火舌闪动窜跳,但是马上会分裂成毫无危险的小火苗。这种舒暖人心的艺术是一种像饮茶一样令人清爽静心的,而不会使人随意冲动火暴的艺术。以前以英雄面貌出现的胜利者现在彻底地畏首畏尾。他们所做的仅仅是保持和防护,而再不敢有一丝的冒险和改变了。反而,他们会为自己内心强烈的感情感到恐惧。如同在生活中一样,他们在书籍中也只愿有不冷不热的感情,而不希望再有冲锋陷阵的冲动。当时的他们只想拥有一种能一本正经地在夕阳下散步的平常心。在当时的英国,安逸是幸福的代名词,审美学与安分守己是等同的,爱情与婚姻没有差别。一切生活价值都是苍白贫血的,英国自己却是满足的,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

    那么,一个如此沾沾自喜轻易满足的民族所能赞许的艺术,即使不管方式如何,一定也是满足的,对现有事物是高调赞扬的,不想超越自我。这种追求舒适、亲切的艺术意志,追求一种供人消遣的艺术的意志很幸运地找到了它的天才,如同当年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找到了专属于它的莎士比亚一样。狄更斯恰逢其时地来到,创建了他的声望。他是当时英国嬗变了的艺术需求产物,他被这种需要所控制住便是他的悲剧。狄更斯的艺术从虚伪的道德中,从好大喜功的英国的舒适中汲取了营养。假使他的作品背后没有潜藏这样不同寻常的,富有诗意的力量;假使不是他那熠熠生辉的幽默超越了其内在情感的苍白无力,起到了迷惑读者的作用,那么,他的价值就只能沉沦在他所在时代的英语世界里;我们不会对他感兴趣,我们就像对待海峡对岸诸多心灵手巧的人所创作的几千部长篇小说一样。只有那些打心底里憎恶那些虚伪、浅薄、狭隘的维多利亚时期文化的人才能怀着无限的崇敬来估量这个天才。他把人们所厌恶的这个妄自菲薄的富裕世界变成一个有趣的世界,他把生活从平庸乏味的散文中解救出来,变为诗。他甚至把这个世界变为人们喜爱的世界来感受。

    狄更斯本人虽然从来没有显示过和这样一个英国的冲突与斗争。但是在他内心的深处——在潜意识的底层——他这个英国人与他身上的艺术家意志进行着搏斗。他原本是迈着坚定而自信的大步前进的,但是他在那个柔软的时代的半坚硬半松软的沙地里越走越疲乏了,而且后来经常不由自主地走进古老而宽广的传统脚印里了。可怜的狄更斯完全被他所在的时代控制住了,他一生的遭际总会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格列佛到了小人国那里的惊险奇遇。趁着格列佛睡熟的时候,侏儒们偷偷用上千条绳子把这个巨人缠住。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他们紧紧绑住,他只有投降并且发誓永远不破坏这个小国法律之后,才能享有自由。狄更斯也正是在默默无闻中熟睡后,被英国传统用网紧紧缠住、捆绑。英国传统用诱人的成果把他深深地压在英国的乡土上,故意把他拖进名望里,进而捆缚住了他的双手。

    在漫长而抑郁的少年时代之后,狄更斯开始当了国会里的速记员,这时他便开始尝试写随笔。这与其说是为了满足他创作上的渴望,不如说他是为了增加收入。就在第一次尝试成功后,报社录用了他。紧接着有个出版商请他要给一个俱乐部写些讽刺内容的杂文,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对英国绅士阶级的漫画加以说明。狄更斯迫不得已接受了任务,出乎意料的是他获得了成功,而这也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想。最初几期的《匹克威克俱乐部》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仅仅两个月以后波兹就变成了全国知名的作家了。他和名声一起携手共进,于是他把《匹克威克》续写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于是,他再次取得了成功。然而名气也是一张看不见的网,这个隐蔽的枷锁也把他拴得更紧了。赞扬把他推向创作的道路,一部作品接着另一部作品,他被推到当代人欣赏口味的方向。这种由无数赞扬、众人瞩目的成功和艺术家的自豪心结所错乱交织成的上千张网把狄更斯紧紧地和英国的土地捆绑在一起,直到他乖乖投降,而且从内心里发誓绝不会逾越祖国的美学标准和道德法则。

    狄更斯一直停留在英国传统力量的控制之中,停留在资产阶级的趣味需求的约束之下。他始终是一个停留在小人国公民中间的戴着现代面具的格列佛。他那绝妙的幻想原本是能够像一只雄鹰那样冲出那个狭隘世界的,然而他却用成功的脚镣束缚了自己。自我的满足感重重地压着艺术家的上进心。因此,狄更斯自己是满足的。他对所在的世界是满意的,对当下的英国是满意的,他对与之同时代的人是满意的,当然同代人对他也深感满意。他们双方都不需要任何改变,只要保持现有的样子。他身上没有因需要惩罚、提醒而振奋的激愤之爱,也没有大艺术家身上那种为了改变自我的世界而凭借自己的感觉努力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动力,也没有与上帝争得自我权利的原始意志。狄更斯对于一切现存的东西都表示一种善意的接纳与钦佩,并表现出一种永远像孩子游玩时的那种狂喜,他对现实是虔诚的,敬畏的。他也是心满意足的,因为,他所期求得到的不多。以前,他是一个十分贫困的,几乎被命运遗弃、被世界吓坏了的男孩子。这个可怜的职业又彻头彻尾耗费掉了他所有的青年时代。

    其实在那时候,他也有过五彩斑斓的梦想,但是巨大的群体力量把他推向了漫长的、无奈的忍受和畏惧之中。这也曾使他心急如焚。他童年时代的生活是一种极其富有诗意的悲剧式的经历:当沉默而痛苦的肥沃之土把他那颗期许创造性的种子深深掩埋后,当对权力和影响的期望成为遥远的梦时候,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了自己的童年经历进行报复。他要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帮助所有贫苦的、被遗忘、被遗弃的孩子们,帮助那些和他一样因父母漠不关心、教师表现低劣、学校疏忽失职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孩子们,当然这与大多数人的懒散冷酷和自私自利密切相关。

    他想拯救那些原本就没有多少艳丽色彩的鲜花般孩子们的欢乐。在他自己的心中,儿童那原有的欢乐之花早已因缺少热情的露水而枯萎了。后来他就再不谴责了,因为,生活已经给他提供了一切。然而,童年时代不停地在他心里呼唤复仇。因此必须帮助这些弱小者,这也就成为了他创作的唯一的道德意图,也成了他进行写作的强大的内心生活意志: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想改善一下当时的生活制度,但他不会摒弃现有的生活制度,他不会挺身而出反对国家的规则,当然,他也不会进行威胁,他绝不会向整个种族、不向资产阶级立法者和一切世俗惯例的虚伪与欺骗愤慨地伸出拳头。他只是偶尔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出并公开一两处创伤。

    当时的英国正处于1848年前后,是欧洲唯一一个不进行革命的国家。因而,作为个体的狄更斯也不愿意主动进行彻底变革并重新创建,他只想修正和改良,他只有在被过分尖利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荆棘刺痛得难以忍受的地方把荆棘磨掉,只想暂时减轻一点苦痛,绝不去捣毁和挖掉这荆棘的根——疼痛的最根本的来源。作为真正的英国人,狄更斯是不敢轻易触及道德的基础的。道德基础在他这个保守派这里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就像福音书一样。由他那个时代软弱呆滞的性格中煎熬出来的药汁——自我满足,便是他最显著的特征。他对生活的要求不多,对他的那些主人公们也要求不多。相比之下,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们对什么都不满足,他们贪得无厌,对权势有极强的欲望,他们渴求权力的野心不断在膨胀,他们每个人都想做世界的征服者,都想彻底进行变革,同时又都是自由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贪婪的暴君,他们身上都带有拿破仑的气质。另一个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热情洋溢、性格刚烈的。

    他们的意愿就是要抛弃这个旧有世界,他们非常关注现实,喜欢在生活中最庄严的不满足中寻求真正的生活,他们不甘于做个普通公民,他们每个人都很谦卑,但是这极其谦恭里闪现出来的是想当救世主的危险的抱负和骄傲。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想要奴役全世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主人公是想要战胜全世界。他们两人都勇往直前,有敢于破坏日常生活秩序的紧张精神,他们一直向前走向无限远的地方。相反,狄更斯书中描绘的人物都很谦卑。他们的理想生活是什么呢?我的上帝!每年能有一百镑的收入即可,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妻子,十多个可爱的孩子,能够在假日为好朋友们摆一桌令人愉快的晚餐,居住在伦敦附近的乡间,他们的别墅窗子前面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大片绿草地,别墅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他们的理想是最大众化的世俗的理想,是一种小市民生活的理想状态。阅读狄更斯的书,我们只能从这找到源头。作为一位作家,狄更斯是站在他的作品背后的,他不是激愤的天神,没有宏伟而非凡的理想,他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观察者,是一个忠实的市民。市民气息就是狄更斯全部的长篇小说的氛围。

    因此,他是第一个把日常生活搅拌到富有诗意的东西里的人。他的伟大的、令人赞叹的业绩,便是去挖掘资产阶级的浪漫,从而摒弃掉没有诗意的生活。他能让太阳穿透毫无生机暗沉沉的灰色照射起来。在英国,如果有人看到过不断上升的太阳是怎样穿过阴霾的雾气喷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照射着大地的,那么,他就会明白,一个能够使全民族的艺术从昏睡状态解放出来的作家,是多么令自己的民族自豪和兴奋啊。狄更斯就是这个散发出金光来照射英国日常生活的光环,是最朴素的和最具有百姓气息的,是英国的田园诗。

    狄更斯在乡下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小路上寻觅他的主人公,探寻他的命运,而别的作家对郊区是视而不见的,他们只在贵族沙龙里的枝形吊灯下边,在那夸夸其谈的通往童话仙林的大路上,去找到自己的主人公。他们的目标是遥远的事物、不同寻常的事物和那些非常杰出的事物。他们只想寻找英雄,寻找情感丰富的、热情、奋发向上、宝贵的心灵,在他们看来市民是物化了的沉重的地球重力。狄更斯来自下层,因此,他对下层的生活环境保持着一种动人的崇敬之情。他是一个自力更生的人,他不认为把十分平凡的普通上班工人写入书中是羞耻的事。他,对平庸的事物,也表现出十分专注的热情,那些毫无价值的破旧东西和日常的琐碎小东西,都会使他欢欣鼓舞。他的书就像一个古董铺,里边摆满了谁都认为毫无价值的陈旧破烂东西。

    那些东西稀奇古怪,滑稽无用,横七竖八地无人问津,耗费几十年等待偶尔一两个爱好者都属徒劳。可是,狄更斯把这些陈旧而无价值并且布满灰尘的东西,擦出亮光,并且把它们合理地安排在一起,摆放到那让人兴奋、激动的阳光下边。于是这些陈旧东西,突然都发散出了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就是这样细致地从普通人的胸怀中提取出来很多微不足道的、被人轻视的感情,然后装配上齿轮,仔细听听,直到它们各自都又发出生机勃勃的滴滴答答声为止。刹那间,这些旧东西都动起来,像音乐闹钟一样开始运转开始发出隆隆的声音,继而唱起甜美古老的曲调来。那曲调比骑士在传奇王国里忧郁伤感的叙事歌谣更为动人,比湖上夫人那抒情的歌谣更为悦耳。狄更斯就是这样把整个市民的生活从被世界遗忘的灰尘堆里揪了出来,而且又装配得光彩照人。市民世界在狄更斯的小说里才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活的世界。

    对于这个世界的愚昧和局限,狄更斯采取了宽容也得到人们的理解;对于它的美,狄更斯投以爱使得它更加鲜明。他还把市民世界的迷信升华为一种新的、富有诗意的神话。傍晚乡下人家炉灶旁那蟋蟀的啾啾声变成了美妙的音乐,融入了他的中篇小说。圣诞节的魔术师和解了创作与宗教的情感关系。除夕夜的钟声会说人的语言。狄更斯从最不隆重的小节日里找寻出一种较为深刻的意义。他让所有纯朴的人们开始关注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他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家”(home),这个原本就活泼生动的地方变得更加可爱。在非常狭小幽暗的房间里,壁炉里闪着红色的火苗,炉中木柴干透后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餐桌上的茶壶在一边嗡嗡哼唱。这种无所企求的日子与贪得无厌像暴风雨般对世界进行疯狂的冒险生活是隔绝的。狄更斯用日常生活的诗献给所有被裹挟在日常生活里的人们。他向所有普通民众说明了,在他们可怜的生活中,永恒性已经下降到了何种地步。

    他告诉人们平静欢乐的火星是在什么地方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的灰烬给掩盖了,并且教给人们怎样使火星重新燃亮起来,变为欢乐舒适的红彤彤的炭火。狄更斯一心想要帮助那些穷苦人和可怜的孩子们。对于一切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超出中产阶级水平生活的东西,他都表示反感。他一心一意地喜爱寻常的东西,大众的东西。对于富人和贵族等社会生活中的特权者,他颇怀怨恨。因此,在他的书中,这些人大都是都是流氓无赖或吝啬鬼,几乎都是漫画像,极少给他们画肖像,他是那么的不喜欢他们。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经常去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给父亲送信,他多次看到过监狱看门人扣押财物,也深深地知道钱是可以马上让人高兴的东西。几年来,他一直处在饥饿的生活中,住在几层楼上面一间狭小、脏乱而终年不见阳光的旧房子里。

    每天他需要往每个平底锅里抹擦鞋油,然后用绳子把千百个锅包捆起来,一直干到晚上,他的小手经常是疼痛无力的,除此之外,饱受歧视也经常使他泪流满面。在伦敦大雾弥漫的寒冷早晨,他每天在街头忍受着饥饿和贫困,这是他很熟悉的生活,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豪华的高马车飞快地从他这个冻僵的孩子旁边驶过去了,骑兵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向前奔去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他完全是从所接触的小孩子们那里懂得了善良。因此,他想把作品回赠给小孩子们。狄更斯缺乏那种激进的思想,但他的小说是具有卓越的民主性的,当然这不是社会主义的。爱与同情是他创作的激情之火。狄更斯最喜欢呆在市民的朴实世界里,他经常去贫民窟和养老院,只有在这些实实在在的人那里他才感到舒服。他故意把他们的房间在书中扩大好几倍,就像他们想要居住的房子那样。他为他们做简朴的梦,给他们编织五彩缤纷并且充满太阳光辉的命运。他愿意做他们的律师,愿意成为他们的传道士,当然也是他们所喜爱的人,他是他们那单调素朴和灰暗沉闷的世界里永远明亮和温暖的太阳。

    但是,狄更斯让这种存在着的简朴而卑微的现实变得多么丰富多彩啊!整个市民阶层,连同他们的陈旧家具,千差万别的卑微职业,还有看不见的混杂感情,都聚集起来,汇集成一个宇宙,一个拥有众神和群星的宇宙。狄更斯用他那敏锐的眼力,从这平面的,静止的、没有波浪的普通百姓的镜子里,看到了财富,并且编织了最精密的网把财宝放到了光亮处。他在熙攘杂乱的普通人群中找寻自己的人物。啊呀,那该是多少人呀!数百上千万个人物形象,全都住在这个小城市里。但是,这些人物进入到文学中便是不朽的了,而且超越了文学进入到人民大众现实生活的语言中。在这些人物中有令人难以忘怀的匹克威克、山姆·维勒、培克斯尼夫、贝西·特罗特伍德,还有所有那些在我们心中魔术般地燃起微笑的值得回忆的名字。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大卫·科波菲尔》的插曲都可以给另外一个作家写作毕生中最富有诗意的巨著提供真实材料。

    狄更斯的书无论是其内容的丰富性还是不断感动人的意义上都是值得称赞的真正的长篇小说,它不像德语里的一些长篇小说,几乎都是将中篇小说里的心理描写强硬拉长而成的。狄更斯的小说中也有少许死点,有几个荒凉的沙土地段。这样的部分中有事件的起起落落,而且事实是,那些事件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样,难以预测。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欢乐而又粗野的混杂人群,使人几乎不能看到事件的全貌。这些人中有人冲上中心舞台,而一个人又接着把另一个推了下去。哪怕是只是散步路过的人物也没有丢掉一个。所有的人物都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相互敌视,都在把光明聚集,或者把阴暗聚集。在捉弄人的游戏中,那些混乱、欢乐或严肃的复杂纠结把情节的线团绞缠在一起。一切可能的感情都在迅速推进的音阶中发出起起伏伏的声音。一切的事物都混杂在一起:欢呼雀跃、恐惧无奈和目空一切。

    一会是感动的泪珠闪闪,一会是狂喜的泪珠熠熠。一会是乌云密布,一会是破碎零散,之后又堆积如山,但是最后总会是阳光灿烂,空气中弥漫着雨过天晴的清新气息。有些长篇小说是无神的,像里面有千百次肉搏战的那部《伊利昂记》,是属于人间尘世间的《伊利昂记》;有的则是朴实无华的田园诗,宁静温和。但是,他所有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受大众喜爱的还是难以阅读的,都有个极其复杂多变的特点。那便是即使在最激愤和最忧伤的作品里,他都会在悲剧风光的岩隙里插入些小巧妩媚的动人情节,犹如鲜花一般。这种优美雅致的令人难忘的花朵到处繁茂地盛开,就像欧洲的小紫罗兰花,朴素谦卑,含而不露,在那小说中大草原里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到处都是欢快的无忧无虑的清泉,它们从那些不期而遇的事件里的深暗岩石中间一涌而出,发出悦耳的响声。

    在狄更斯的小说里有些篇章和情节简直可以与风景画相媲美,它们是那么纯洁、纯净、那么神圣,毫无世俗欲望,充满欢乐温馨的人情味,在那里阳光普照,万物欣欣向荣。单单就为了这些篇章,人们就不得不喜欢狄更斯,这样大量的精巧的布局几乎存在于狄更斯所有的作品中,丰富多彩,这就已经有了非凡的意义。有谁能够不厌其烦地逐一列举那些混杂的、卑微的、兴高采烈的、内心善良而又略显可笑但总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来呢?而这些人物又都是突然出现的,都被安置在不常见的职业里,都有奇特的想象和怪癖的个性特征,都被卷入了滑稽的奇遇里。这些人物尽管数量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是与另一个人雷同的。这些人物哪怕是在最小的细节上都是经过精雕细刻的,根本没有现成的模型在他们身上套用,也没有铸造件。一切都来源于感性的生活,都是生机勃勃的。这些人物都不用费脑筋冥思苦想,都是亲眼目睹的。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位作家与众不同的眼力吧。

    狄更斯的眼力是举世无双的,其精确性,可以与一种奇妙的、不出差错的仪器相比。狄更斯是一位天才,更是一位视觉的天才。人们总是喜欢细细端详他的每一幅肖像,不管是青少年时代的,抑或是成年时代的。每幅肖像上的眼神都格外引人注意,沉着镇静。一般的那些作家的眼睛,总是在美妙的奇思构想中不停地转动,总是习惯于哀愁式的、迷迷糊糊地打盹儿。而狄更斯的眼神不是软弱的,乖乖顺从的。那是一双专属于英国的眼睛:镇定、幽暗、敏锐、闪亮,就像纯钢一样。那双眼睛还像保险柜一样坚固,里边存放着昨天或者多年以前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外界搜集到的东西。既不会燃烧,也不会遗失,在某种程度上说还是密不透风的。这些东西有崇高伟大的,当然也有很无关紧要的。例如在他还是个五岁孩子的时候看到的一家伦敦杂货店的彩色招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如,一棵正对着窗子的很普通的枝叶繁茂的树。正是这双什么都不会漏掉的眼睛,它比时间更加坚强,把一个个值得珍惜的印象整齐地排列在记忆的仓库里,供作家随时取用。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会被遗失,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存放着,等待着,始终保持着香味和汁水,保持着鲜明色彩。任何一件都不会变得苍白,失去生气。在这里,一切东西都不会枯萎或坏死。狄更斯眼睛的记忆是无与伦比的。他能够用自己的钢刀把童年时代的烟雾分解开来,《大卫·科波菲尔》是一部经过改装修饰的自传小说,全书的内容是一个仅仅两岁的孩子对自己母亲和家中女佣人的清晰回忆,像从无意识的背景中剪下来的侧面镜像。在狄更斯的小说中没有模糊不清的人物轮廓。他不会使幻景产生多义性,而是强迫幻景明朗化。他的创作表现力不会给读者留下自由幻想的意志,他压迫了读者的幻想(也正因此,他成为了他所在的那个没有幻想的民族的最理想的作家)。假使叫来二十位画家,让他们各自为科波菲尔和匹克威克这两个人物画像,那么,每张画出来的肖像看起来会很相似。在这难以说清的相似之中,肯定都会画出戴眼镜、穿着白背心、和蔼的胖绅士和一个坐在开往大雅茅斯的邮车上的男孩,这个孩子有着淡黄色头发、长相俊美但略显胆怯。

    因为,狄更斯描述得相当清晰、鲜明,无所不具,所以,那些画家们只能顺着他那使人着迷的眼力而丝毫没有自己的想象。他不像巴尔扎克,有着魔术般的眼力,能够让人们摆脱开杂乱无章的由激情形成的云雾。狄更斯的眼力是完全世俗的眼力,猎人的眼力,水手的眼力,一种能够细微观察人性的雄鹰的眼力。他的眼力喜欢捕捉细小特征。他说:正是琐碎小事构成了生活的意义。他可以观察到衣服上的污渍以及窘迫中无计可施的细小姿态,他能揪得住一个正在勃然大怒的人所戴的深色假发下边不经意间闪现出来的红头发。他能够觉察到细微之间的差别。在握手时他可以觉察到对方每个手指的动作,他能在微笑中觉察到脸部色调明暗的不同。其实,狄更斯在正式步入文学殿堂之前在国会里干过了许多年的速记员。那时他练就了把详细复杂化为简明扼要,用一根线条代表一个词甚至用一个很短小的彩云状符号来代表一个长句的本领。因此,他后来进行写作时就使用了自己独特的一种真正的速写法。他尽量用小的符号而不作全面概述,他从五光十色的纷繁的事实真相中蒸馏出观察到的菁华。

    而对于人的外貌的细小地方,他敏锐的眼光十分令人吃惊。他不会忽略进入眼帘的任何东西。他的目光能抓住一个动作,一个姿势的百分之一秒,超过摄影机上的快门。什么东西都难以逃脱他的眼睛。经常进行一些值得重视的目光折射,会使他的观察力和敏锐度得到提高。这样的目光折射,不是像照镜子那样把物体以实际的比例重现,而是经过一面凹面镜的折射,夸大了物体的特征。他从物镜里把特征转变成加强的特征,漫画式的特征。狄更斯一直都在强调他作品里人物的特征,并让特征更加鲜明,还把每一个特征提升成为象征。他给大腹便便的匹克威克赋予了精神上的圆形。而瘦削的金格尔其精神也是干瘪的。好人成了具像化的完美,坏人成了恶魔。像所有大艺术家一样,无一例外地,狄更斯在创作中也进行夸大。然而他的夸大不是成就宏伟壮丽,而是使之幽默滑稽。通过他的描写,大家可以取得的无法形容的愉悦,这样的效果根本不是出自他当时的心情,也不是来自他的傲慢,而是由于这些东西位于他眼中值得注意的位置。他那异常敏锐的眼睛,能把任何现象保持生活的基础上夸大幻化成漫画式的东西和一些奇特美妙的东西。

    事实上,狄更斯的天才也正体现在这种独特的镜头里,并不是存在他有些偏激的市民化的思想里。而狄更斯本人也不是理解人物内心的神秘的心理学家。他让那些处于或明或暗处的事物从神秘生长着的种子里生发出自己的独特色彩和表现形式。他的心理学不是胡乱揣测,而是始于可见的事物。他通过抓住外部现象来描写特征的。不言自明,他的外部现象是只有作家锐利的眼睛才能看得见的,是最新、最细微的。和英国伪哲学家不同的是,狄更斯同样也不是从假定开始的,仍旧是从特征开始。他捕捉心灵完全是靠最不引人注意的物质表象,并能够运用他那漫画式的奇特镜头使得在物质表象中的所有特征一目了然。他能够根据特征分辨出种类。他故意让小学教师的嗓音低弱,就连讲个单词也费力。这样人们都会想象到,孩子们肯定会害怕一个只要用力说话便会额头青筋暴突的人。

    狄更斯笔下的尤利亚·希普老是两手潮湿冰凉,这样一个形象必定会使人感到不舒服,就像人们忽然看见蛇一样不愉悦。这些外表现象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正是诸如此类的小事影响到人物的内心。有时候这仅仅是他描写时的一个忽然产生的怪念头,一个纠缠着人,能使人像木偶一样听从他做机械活动的奇怪念头。有时候他会用某个人的随从小人物来表现主人的特征,试想一下:如果山姆·维勒不存在,匹克威克会以什么样子出现?如果没有吉普,多拉会以什么模样登场?没有乌鸦,巴纳比会怎么样?没有矮种马,吉特又会如何?他没把人物的特征刻画在典型人物的身上,而是附着在那些荒诞可笑的影子身上。他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其实就是所有特征的总和。但是经过精心雕琢的特征,所以,能够互相协调,组合成一幅杰出的马赛克图案。因而,这些特征多数是在表面很显著的,能够引起人们眼睛对内容进行丰富的回忆,是一种模糊的感情回忆。

    如果我们现在在心里呼唤出巴尔扎克笔下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一个人物的名字,高老头与拉斯柯里尼科夫,必然就会有一种感情,一种对献身精神的回忆,或对灰心绝望的回忆,或者是对激情混乱的回忆。如果有人对我们提起匹克威克,我们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这样的图像:一个平易近人、挺着突出的大肚子,马甲的纽扣总是金光闪闪的绅士。很显然,人们只要想到狄更斯的人物,就如同想到绘画,而要是想到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就如同想到音乐。后两位大作家是凭借直觉进行创作,而狄更斯的创作则是复制式的。这两位大家进行创作的眼睛是精神的,而狄更斯创作的眼睛则是肉体的。他不会在感情受到梦幻咒语十倍热光的强制时,从而像幽灵般地从无意识的暗夜中升出来的时候来捕捉灵感;他是去那无形的影响能在现实中留下踪迹的地方去守候它;他需要捕捉灵魂对肉体的千万次作用,在这里,他不容有一次的疏忽。

    他的眼力就是他的想象力,这对于住在人世间中间范围内的感情和人物形象是完全够用的。他的人物都是在适当温度下人的正常感情的立体形象。他的人物在仇恨中会开始僵化,变得很容易破碎;在激情的热度中又会融化,就像蜡会在感伤中融化一般。狄更斯仅是对那些爽直的性格获得了成功,对那些正处于由善向恶、由人到兽的过渡中的人,是没有获得成功的。他的人物不是处于中间状态的,要么是技艺超群的英雄,要么是卑鄙羞耻的无赖。他们的本性都是先天注定的,要么额头上方有灵光,要么一出生身上就有罪人烙印。他笔下的世界总是在善良与邪恶之间摇摆,在感情丰富与冷漠无情之间摇摆。此外,他找不到别的任何方法能够进入这个关系神秘的世界——这个互相关联的神话般世界——的门径。宏伟的东西不是轻易能抓住的,英雄的气概是学不会的。狄更斯的悲剧和荣誉都在于:他始终徘徊在天才与传统之间,踟蹰于从未听闻与庸俗陈腐之间,也就是始终没有脱离过人世间所规定的轨道,只停留在那些可爱的、令人感动的事物中,驻足在惬意的事物和普通市民的事物中。

    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这样一种荣誉。这位田园诗人内心渴望悲剧,他也不断地在向悲剧努力。他始终只到达情节剧,他的限度也在这里。他的这方面的尝试都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荒凉山庄》、《双城记》在英国或许会被认定为是高水平的作品,而对于我们来说,很显然它们都是失败的。因为在里面它们勉强做出宏伟姿态。但在这些书中,向悲剧努力方面确实有些值得称赞之处。狄更斯在这些长篇小说中堆积了诸多阴谋诡计,突出了重大灾难,这犹如巨块岩石忽然砸落到主人公头上的人生灾难。他开动了惊骇和恐慌的整个机器。他的做法必然会召来雨夜的恐怖、人民起义甚至革命。不过从未出现过庄严的恐怖,他那恐怖仅仅是畏惧,是单纯的身体对惊骇的本能反射,而不是灵魂的恐怖。那种极为深刻的震撼——那种由于害怕而让内心呻吟并渴求在雷电风雨中得到彻底解脱的暴风雨式的作用,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狄更斯即使把危险重叠累积起来,人们也不感到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们,有时候会突然间凝视深渊。

    人们一旦感觉到自己胸中隐藏的这种黑暗,只要这种无名深渊被撕裂了,那就会主动地急促地呼吸空气。人们也许会觉得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正在消失,会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剧烈的但是非常甜蜜的眩晕,人们会想倒下,会跌倒在地,同时又会感觉到在白热化高温的情况下无法区分得开愉快和痛苦而产生害怕的感觉。狄更斯笔下也会有这样的深渊。不同的是他把深渊打开,里面装满黑暗,给人们展示了深渊的全部危险,但是,人们并不感到害怕。当然,人们也没有享受艺术的最大诱惑——精神上跌倒而形成的那种甜蜜的眩晕。狄更斯笔下的人们总能够感到很安全,就像随时抓住了一个扶手一样。人们也都非常清楚,狄更斯是不会让大家跌倒的。同时也知道,狄更斯笔下的主人公不会突然遭遇灭顶之灾的。同情和正义是这位英国作家小说世界里舒展白翅自由飞翔在蓝天的两位天使,它们会毫发无损地把主人公送过岩石裂缝和万丈深渊。狄更斯不会残忍,也就缺乏迈向真正悲剧的勇气。他多愁善感,没有英雄气概。多愁善感是对眼泪的企求,而悲剧是进行抗拒的意志。狄更斯从来没有获得过那种没有眼泪、无法言语,痛苦绝望的最后威力。

    狄更斯所能圆满表现的最表面的严肃感情便是温和的同情,正如《大卫·科波菲尔》一篇中多拉的死。每次他准备实施真正重要的推进时,同情总是会出来掣制他。那用咒语召唤来的元素风暴总会被同情之油(往往是变了质的)平息。想要成为强者的意志被英国长篇小说中多愁善感的传统给压制住了。结局必定会成为一篇启示录:是最终审判,好人一定要往上升,恶人必然要受惩罚。可惜这种公道被狄更斯植入了他的大多数小说。那些卑鄙的无赖们相互谋害,最后归于消失;那些傲慢者和富翁们都破产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安乐舒适地生活。因此,这种地道的英国式道德意识的养分过度吸取,使得狄更斯创作长篇悲剧小说的宏伟灵感冷却下来。这些作品就像是为维持作品的稳定性而必须装配好的陀螺,它不再是自由艺术家自身的公道,而是一个纯粹的英国国教徒的世界观。狄更斯再次对感情进行审核,他不会让感情自由发挥作用。

    他也不会像巴尔扎克那样任感情热烈奔放,而是用沟渠和堤坝将感情引入河道,来转动市民道德的轮盘。常识哲学家、教师、传道士、教士都隐而不现地与他同坐在艺术家的狭小工作室里。大家齐聚一堂,轮番对他进行劝诱:他写给青年的最好是一部严肃的长篇小说,这样才能起到榜样和告诫的作用,而不是那些毫无约束的实际情况留存在视网膜上的较短时间的感觉。当然,最终善良的信念得到了应有的报偿。温彻斯特的主教在狄更斯逝世的时候,站在他的作品旁边对着大众称赞说,可以放心地将狄更斯的作品交到孩子们的手里。其实,狄更斯并没有如实地描述生活,仅仅是表达了人们想让孩子们生活的憧憬式的生活,这也削弱了他的作品那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对非英国人来说,他的作品中里宣扬和充斥的高尚品德太多了。能成为狄更斯笔下主人公,肯定是道德的典范和清教徒的样本。

    在同样也是英国人的菲尔丁和斯摩莱特笔下,他们很重视那一个追求感官享受的世纪的孩子们,在他们那里,主人公经常会打架斗殴,甚至打伤对手的鼻子,有的即便正在与自己的贵夫人热恋,也可以同时与这位贵夫人的侍女同床共枕,这都丝毫不会妨碍他成为主人公。狄更斯是不允许主人公有这样的丑恶行为的,他笔下所写的那些行为放荡的人也都是对现实生活没有损害的。那些放荡男子的寻欢作乐是因为始终会有个老处女不顾羞愧地纠缠他们。比如那个放荡不羁的狄克·斯怀韦勒,究竟他是怎样放荡不羁的呢?上帝啊,原因是他喝了四杯乡下啤酒,而不是按规定的两杯。他付款时又非常不遵守规章,平时他还不时地到处游逛,这便是全部证据。最后,有一个适当的时机他得到一小笔遗产并且十分体面地与帮助过他回归道德轨道的姑娘结了婚。狄更斯笔下的那些无赖也并不是真正的不道德,他们尽管有许多种邪恶习性,但都是高贵的血统出身。这种荒诞的英国式的谎言便是他作品的标签。狄更斯真正是伪装斜视的,他忽略自己所不愿看到的东西,把自己所有敏锐的目光从实际状态上转开。

    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英国,阻碍了狄更斯将他内心深处热切所渴望的写成一部卓越的长篇悲剧小说。对这位艺术家说来,如果没有那个能遁逃入的自由世界的创作渴望,如果他没有令人愉快的、超越人间幽默的银色翅膀使他骄傲地超越沉闷地区,那么,英国就会把他完全拖进它当时特有的自我满足的平庸中,就会用那宠爱的胳膊把他夹得紧紧的并使他成为谎言的辩护律师。

    狄更斯童年所处的时代是个幸福自由的世界,英格兰的大雾还没有降临到这太平景象地方。英国式的谎言会阉割掉人身上的性欲,强行控制成年人。当然,孩子们可以充满喜悦,毫无顾虑地去尽情享受自己的生活。孩子们还不算是真正的英国人,而是娇小可爱、鲜艳明丽的人类之花。英国那虚伪的烟雾还没有在色彩缤纷的儿童世界里投下阴影。狄更斯在他还能够自由自在地随意处理问题而没受到英国资产者的良心阻拦的时候,及时写出了不朽之作。他的那些长篇小说中,绝无仅有的美便是童年生活的描述。我相信,他小说中的那些人物,那些早期作品中欢乐而真诚的插曲,永远都不会从世界文学的视野中消失。我们难以忘记小耐儿那漂泊漫游的生活,她随同白发苍苍的爷爷离开了弥漫烟雾的昏暗的大城市,来到了青葱翠绿的田野里。她性情温柔、心地善良,无论碰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那天使般的微笑便会前来救援她,一直到她去世。在这最真实、最生动的、祛除了一切多愁善感因子的人类感情的意义上说,这是十分感人的。

    有个泵房里的胖小伙子叫崔德斯,是他所夸耀的主人公,但是只要见到骷髅的符号崔德斯就会马上忘记挨揍的痛苦。还有个吉特,是所有忠实人中最最忠实的一个。作品中的小尼克尔贝和后来那个一再出现“身材不高,常常受到虐待的小伙子”并非别人,正是作家自己——查尔斯·狄更斯。他将自己童年的欢快和悲苦都写在无与伦比的杰作中,永存不朽了。狄更斯不断地重复讲述这个孤单可怜、谦卑屈从、饱受惊吓、沉湎于梦想的成为孤儿的男孩子,在这里,他情感激荡、并真的变得热泪盈眶了。他说话的声音浑厚、响亮,听起来如同钟鸣。在狄更斯的长篇小说中,这样的儿童无疑是令人难忘的。这作品里边还掺杂着高尚与可笑,欢笑与痛苦,并形成了独特的光辉。感伤和崇高、真实和虚构、悲剧性和喜剧性,都和解融合成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迄今尚未出现的东西。在这里狄更斯克制住了英国气,也就是世俗气。在这里狄更斯的崇高伟大和其作品的无与伦比是不受局限的。

    如果要为狄更斯立纪念碑,那么,他将作为孩子们的父亲和兄长、是他们的保护人,要在大理石上刻上这些儿童轮舞的形象,围着坚强的他。他是真正地把孩子作为人类本质中最纯洁的表现形态来进行钟爱的,在作品中每当他想让人们喜欢上某个人物时,他就会让那个人具备孩子似的单纯。因为爱孩子们的原因,后来,他甚至开始喜欢上了那些已经跨过童年时代,但仍幼稚发傻的人和那些弱智的与有精神病的人。可怜的性格温顺的精神病人,他们那失去的感觉就像样翱翔于世界上空的白色的鸟,充满忧患与怨诉。他们不会觉得生活是一个人生难题,是一种艰辛和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只觉得生活是一种愉快的、让人无法完全理解但又好玩的游戏。在狄更斯全部的长篇小说中都会有这样的精神病人。狄更斯对这些人的详细描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他小心翼翼地扶助他们,像对待生了病的人那样,在他们的四周有许许多多善意的安排,就像光环一样。他给了他们幸福,让他们永久地停留在童年的王国里。在狄更斯所有的作品中,童年就是人生的天堂。

    每当我读到狄更斯的长篇小说,总会有点忧郁,我担心孩子们会长大。因为我明白,如果生活中失去了最可爱的东西,而且是一去不复返不可再生的东西,那么诗意很快便会与习俗混合,纯洁的真实便会与英国式的谎言混合。而狄更斯本人在内心深处好像也存在这样的感情。只是很多时候他很不情愿地需要把他所钟爱的主人公交给生活。他不愿意陪同他们一起进入陈腐平庸的生活,让自己变成生活的商贩或者是车夫的方向杆。他会引导他们逐渐长大步入成年,然后到了举行婚礼的圣洁的教堂大门前,在经过种种险阻后引领他们进入舒适、光明的生活的安全地带。到了这时候,他便可以放心地跟他们告别了。在这些形态各异的人物的行列里,小耐儿是狄更斯最喜爱的一个孩子。在小耐儿身上狄更斯把他对自己夭折了的爱女的全部的爱永恒化了。他根本不允许她踏入这个令人失望的残酷世界,这个充满谎言的现实世界。他要让她永远呆在纯洁的儿童天国里,因此,他提前把她温柔的蓝眼睛闭上了,让她在童年光明快乐的陪伴下毫不觉察地升入死亡的黑暗中。在他看来,与真实的世界相比,这样的她太可爱了。

    众所周知,狄更斯笔下所描述的世界是一个十分谦卑的市民世界,是一个自我满足的英国,是生活中众多可能性中很狭小的一部分。在如此贫困的世界里只有注入强烈的感情,才能使之变得富裕起来。巴尔扎克能够通过他的厌恶让资产阶级变得强大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运用他那救世主之爱快速地让资产阶级强大起来,不同的是,作为艺术家的狄更斯则是加入他的幽默把他笔下的人物从那沉重苦难的现世生活中解救出来。他不需要用客观的重要性来体察他的小市民世界,他不喜欢咏唱诚实人的赞美诗,他也不会为了那仅仅使人获得愉快的才能与冷静来唱赞美诗。他充满同情心,像威廉·拉贝和高特弗里德·凯勒那样,诙谐有趣,并能不断地给他的人物使眼色,使这些人物在自己小国的惶恐不安中还能带上一丝微笑。而且这是一种助人为乐的微笑,是令大家都愉快的微笑。

    因此,正因为有了种种愚蠢的言行和滑稽的表现,他们更加讨人们喜爱。幽默犹如阴沉天空中拨开云雾的一道阳光撒落到他的书里,使得书中即便是简朴的地方也会顿时呈现出一片愉悦的景象,于是便产生了许多非常可爱的,无数令人陶醉的奇妙的事物。在这样可以给予别人愉快和温暖的焰火旁边,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加真实和生动了,以至于虚伪的眼泪也如钻石般闪闪亮光,最微弱的激情也能将火炬熊熊燃亮。幽默使得狄更斯的作品超越了他的时代,并且永世长存。像小精灵阿里尔那样,他的幽默在他书中的空气中飘浮而过,让他的书流淌出亲切的旋律。幽默把他的书带入了旋转的舞蹈。幽默可以产生巨大的喜悦,幽默是最直接、最现时的,即使在阴暗杂乱的矿井里,它也能够像矿工灯一样放射明亮的光。它能消除人们那过分紧张的心情,能利用讽嘲的附加音缓释过分的感伤,能通过它的荒诞描述和投影来弱化那些被夸大了的东西。

    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幽默就是和解剂、平衡剂和永不消失的东西。由此可知,正如狄更斯笔下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它也是英国式的,是正牌的英国式的幽默。他的生活虽然也缺少情欲,但他从不纵欲放荡,他可以自我克制,也从不会不刚愎自用。在富有以后他依然保持温和的作风:不像拉伯雷那样用粗嗓门怪叫,对着人群打饱嗝儿;也不像欣喜若狂地翻跟头的塞万提斯;更不会像美国人那样一直伸着头往前冲,不成体统。他一直都保持正直和冷静。像大家熟知的所有英国人一样,狄更斯也只用嘴巴微笑,而不是用全部身体部件微笑。他的爽朗大笑也只是发出一些火星,不会燃烧,只是把小火光散射到人们的血液中,伴随着难以计数的小火苗跃动,像幽灵一般忽闪忽现,像鬼火一样撩逗人。这是现实生活中一个不会让人讨厌的调皮鬼。

    狄更斯的幽默处于在感情的醉态,这是因为狄更斯的创作命运就是一贯地描写生活的中间状态,是处于狂热心情与冷淡的讽嘲式微笑之间的一种平衡。狄更斯的幽默是英国其他的伟大人物所不能比及的。他不像萨克雷那样尖刻伤人;也丝毫没有昂首阔步的菲尔丁那种乡间绅士的诙谐爽朗笑声;更不会有斯泰恩那种头头是道、浸渍腐蚀的讽嘲。他只想让人愉快,从不喜欢让大家痛苦。他像太阳的光圈喜欢围绕在人们的头顶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戏玩。他从不道貌岸然,也不会进行辛辣讽刺,更不想在那些虚伪的弄臣的头巾下边潜藏一些郑重而严肃的东西。他根本没想要索取什么,不想自己成为伟人。他活着,他的存在便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企图的。但是狄更斯的眼角里也会钻进狡黠,他故意对人物进行夸大和修饰,让人物身上有悦人耳目的匀称和滑稽搞笑的扭曲。后来,这一切都使得千百万人陶醉了。一切事物都融入了这个光环,像是从内心迸发的闪耀光辉,就连骗子和无赖也都有自己那份独特的幽默灵光。每当狄更斯用他的视觉观察世界的时候,世界的全部都会显得可爱可笑。

    一切都回转不停、光芒耀眼,大雾弥漫的国家对阳光的渴求似乎在他这里得到了永久的答案。语气不断地翻跟头,句式相互混杂,又偶尔分开,与整体的意义玩起捉迷藏的游戏。人们之间互相提出许多问题,故意互相打岔、以此逗乐取笑,一种任性还鼓动他们起身去跳热舞。这种幽默是决不能动摇的,非常可口,这是没有性欲的盐。正宗的英国烹饪里是拒绝使用这种盐的。但是,狄更斯没有在那些出版家背后挑唆时迷失了自己幽默的方向,哪怕在感情非常冲动的时候,或者感到极度困顿和十分烦恼的时候,狄更斯也很镇定地保持自己的特色,写出轻松愉快的东西。

    他所具有的幽默不得不令人折服,这种幽默稳稳地静坐在作家那美丽敏锐的眼睛里,与眼睛的光亮一起闪亮。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够损害到他的幽默,最强大的时间也很难办到。如果有人不喜欢像《炉边蟋蟀》这样的中篇小说,那我是不能想象的,只要读这些书的人都会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虽然精神的需要有时会比文学的需要变化更快。但是,只要人们渴求一种没有忧烦、旋律优美的心灵激动,渴求那种能使生活的意志休息、生活的感情轻柔地触动生活的波浪而愉悦舒适的时刻,那么,在英国,直至在全世界,人们都会主动去阅读狄更斯那独具特色的作品。

    在狄更斯这些极为尘世的作品里,始终有个放射光芒、给人温暖的太阳,这便是这些作品的伟大和不朽之处。对于这样伟大的艺术创作,人们不应该只局限于拷问其思想的强度,也不应该只是询问隐身在作品后边的作者本人,同时也应该考究作品思想的广度,探究作品对群众的作用。毫无疑问,人们对狄更斯的谈论研究将超过对我们所在这个世纪里任何伟人的谈论。狄更斯的伟大在于他为世界增加了愉快,在读他的书的时候,有千百万双眼睛泪光莹莹。他把欢笑的种子重新种植到了那将欢笑早已凋谢和掩埋了的千百万人的胸膛。他的影响已经远远跨越了文学范围。

    有钱的富人读了齐瑞白兄弟,不需要仔细思量,便去捐助了;那些冷漠的铁石心肠也被感化了。的的确确,在《奥列佛·退斯特》出版的时候,许多孩子在街头得到了更多的施舍。随之,政府也改善了贫民院并对私立学校实行了严格的监管。狄更斯将同情和友善加强,使得许多穷困潦倒的人和不幸命运的人的生活得到缓解。很显然,这种超乎寻常的效应与一部艺术作品本身的美学价值是毫无关系的。但是,这些应果是非常重要和急需的。这些效应表明,任何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会超出作者初创时的意图,都能够令人陶醉地随之自由幻想世界,并且引起现实世界中的许多变化。有现象变化,也由本质上的变化;有看得见的有形变化,也有无形的情感热度的变化。

    与那些单纯为自己赚取同情和赞许的作家恰恰相反,狄更斯的作品是为他所在的时代增添了欢乐和喜悦,快速地促进了他所在时代的血液循环。从那个年轻的国会速记员下定决心要为人的命运而执笔的那一天起,光明就开始透入这个阴暗潮湿的世界了。他拯救了他那个时代的愉快,也拯救了处于拿破仑和帝国主义之间的那个“愉快的古老英国”(merry old England)之后的许多时代。也许若干年以后,人们还将会在回顾中重新看到这些在工业化主义的迫击炮轰击下早已化为灰烬的属于一个古老的英国世界的许多罕见的、早已失传的职业,也许还要回顾一下这种纯朴、宁静、无忧无虑、愉快的市民生活。

    狄更斯的事业便是像诗人那样创造了伊丽莎白时代英国的田园诗。与强大的东西相比,微小的东西、已经存在使我们满足的东西都是不可忽视的。田园诗亦是永存的东西,是亘古不变的回归。农事诗和牧歌是献给逃亡者的诗,是要使怀着欲望的恐惧而暂时休息的人再次复兴起来的。它还会不断出现在未来那世世代代的沧桑变化中。它的出现就是为了消逝,就像激动得怦然心跳的那间歇的喘息。有的人志在创造权力,有的人喜欢创造宁静。查尔斯·狄更斯便是把这个世界的宁静时刻附录到了诗上的。今天的生活又变得纯净了,机器隆隆声中时代在突飞猛进中飞奔向前。无论怎样,田园诗都是不朽的,因为它就是生活的乐趣所在。田园诗的回归犹如雨后被清洗的湛蓝天空,人们也像在历经各种精神危机和强烈震撼之后重新找到了生活中永恒的喜悦。因此,每当人们渴求愉快,或者由于激情、悲伤、紧张、疲劳不堪,而想要从愉悦轻松的事物中聆听到富有诗意的美妙旋律的时候,狄更斯就会及时地从他们那容易遗忘的大脑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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