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闪耀-巴尔扎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799年6月间,巴尔扎克出生在法国富饶的图尔省——拉伯雷的家乡。1799年这个年份是应该被反复提到的,这一年里,拿破仑作为一个逃亡者,从埃及回到了法国;同时作为一个胜利者——曾经对他的事业感到惶恐不安的那个世界称他为波拿巴。他曾经在金字塔的石头见证人面前战斗过,但后来他逐渐对在外国坚持这项宏伟的事业感到疲惫,于是便乘—只小船,逃出了纳尔逊轻型护卫舰的埋伏。他回国几天之后便聚集起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铲除了反抗的国民议会,并一举夺得了法兰西的统治大权。就是这一年——拿破仑帝国开始的年份,巴尔扎克出生了。新世纪所熟悉的不再是科西嘉岛来的冒险家,不再是“矮个子将军”,而是拿破仑——法兰西帝国的皇帝。在巴尔扎克童年的那十至十五年的时间里,贪婪权力的拿破仑已经抱住了半个欧洲,他野心勃勃的梦想这时已经插上了鹰的翅膀,飞翔在了从近东到西欧的整个世界。

    巴尔扎克的十六年,也是法兰西帝国的十六年,这十六年或许是世界历史上最离奇古怪的年份,当然,对于惊心动魄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种种大事件的人来说,对于巴尔扎克本人来说,那十六年是极其难忘的。因为早年的经历和命运实际上就是同一件事物的内部和外表,从蓝色地中海的某个小岛来了那么一个人,他来到了巴黎,他没有朋友,没有名望,没有地位,也没有生意。在巴黎,这个人单枪匹马的人在陡然间抓住了刚变成脱缰野马的政权,并且迅速把它扭转了过来,牢牢控制住了。这个外省人赤手空拳地得到了巴黎,接着他又得到了法国,随后更是得到了这一大片世界。世界史上的这些冒险家的突发奇想不是通过印刷品或者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抑或故事让巴尔扎克知晓的,而是通过他所有饥渴的感官有声有色地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在他那还没有东西进入过的内心世界,这些有着形象生动的真实事件千百次地闪过,并且定居了下来。这样的阅历必将成为范例。

    孩子时代的巴尔扎克兴许就是在傲慢、粗暴甚至是激情讲述远方胜利的公告牌上学会阅读的。拿破仑的军队进军之后,想必这个男孩经常用手指头不大灵便地在地图上勾来画去。法国在地图上就像是一条泛滥的河流,肆虐地向整个欧洲扩展。它今天越过了塞尼山(塞尼山,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阿尔卑斯山脉的山地。),明天翻过了内华达山(内华达山,位于法国和西班牙的边界地区。),它跨过江河开进德国,踏开冰雪进入俄国,甚至越过了直布罗陀海域——在这里英国人用猛烈的炮火把舰队打得四处起火。那些脸上带着哥萨克军刀伤痕的士兵说不定白天还在大街上同巴尔扎克一起赌过,可能夜间他就经常被俄国骑兵部队——开往奥地利去轰炸奥斯特利茨附近冰块掩体的大炮滚动声惊醒。青年时代巴尔扎克的一切追求都化成了一个想象,化成了一个概念,化成了一个鼓舞人心的名字:拿破仑。

    巴黎通向世界的大花园前边屹立着一座凯旋门,在这座凯旋门上印刻着半个世纪以来被法国征服的城市的名字。所以,当外国军队从法国人引以自豪的凯旋门下进入巴黎的时候,法国人那种居于统治地位的感觉顷刻间转变成了巨大的失望!外部世界所发生的风起云涌的一切事情都化成了巴尔扎克不断增长的阅历。早年的他就经历了价值观的彻底变革——既经历了精神的彻底变革,同时也经历了物质的彻底变革。他看到有着共和国印章标志的法郎的纸币一夜间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四处飞舞。在他手里进进出出的金币上边,忽而是掉头国王的肥头大耳侧面头像,忽而又是雅各宾式的自由帽,忽而变成执政官罗马帝国的公民面孔,忽而又变成皇袍加身的拿破仑。在那个时期里,道德、货币、法律、土地、等级制度等等方面都发生了彻底的变革。禁止了几百年来的东西,现在都渗透进来,甚至泛滥了起来。

    巴尔扎克置身于这个前所未有的变革的年代里,必定很早就开始意识到一切价值的相对性。他周围的世界就像个漩涡。如果眩晕的目光想要在这个漩涡里一览全貌,想要从中寻求一个标记,想要在那奔腾呼啸的波涛上空找寻到一个星座,那么,在这些连绵起伏的重大事件中只有这个创造者拿破仑是永远存在的,那千百次对世界的震惊与冲击都是从拿破仑这里发出的。巴尔扎克曾经还见到过拿破仑本人,他看到骑着马去检阅的拿破仑,他带着自己意志的产物,这些随从中有奴隶鲁斯坦,有叛徒贝尔纳多特,有拿破仑把西西里岛作礼品相赠的穆拉特,有拿破仑以西班牙作礼品相赠的约瑟夫,还有所有那些拿破仑为他们铸造大炮,占领他们的国家,并且将他们从昔日微不足道的地位提升到了拿破仑时代光辉中来的人。

    这个人物形象在一瞬间生动鲜明地照进了巴尔扎克的视野,这一人物形象比历史上任何典范人物都更伟大,这一伟大的世界征服者被巴尔扎克看到了。在这个男孩看到世界征服者的同时,他内心萌生了自己要成为世界征服者的愿望。此时,在另外两个地方也产生了两位世界征服者:一位住在魏玛(这里指的是德国著名剧作家、诗人、思想家歌德。),这位诗人对全世界的征服并不比拿破仑及其千军万马逊色;还有一位住在柯尼斯堡,此人使纷繁混乱的宇宙变得一目了然(这里指的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康德,他提出了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然而,这两位对于此时的巴尔扎克来说,还没有迅速发挥到榜样的作用。目前只是拿破仑的范例对巴尔扎克起了反应,形成了一种追求整体而决不要零碎的欲望,想要得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的欲望,那是一种急切而狂热的抱负。

    不过,这样的凌云壮志还不能立即实现。最初,巴尔扎克并不打算从事什么职业,如果早出生两年,他会作为十八岁的人加入拿破仑的军队。那很可能他会出现在滑铁卢战役中,向着英军发射榴霰弹的山头冲去。然而历史不喜欢重复。狂风骤雨般的拿破仑时代过后,紧随其后的是温和、柔软而又令人困乏的夏天。之后的路易十八的时代,往昔的军刀变成了装饰剑,往昔的军人变成了宫廷佞臣,往昔的政治家蜕变成了巧言令色之辈。安排国家高官显位不再依据业绩的威力,不再依据令人生疑的意外横财,而是取决于女士们柔和的手给予的恩惠与宠爱。国家生活淤塞停滞了,平庸肤浅了。曾经那些重大事件飞溅的浪花如今已经变得平静,犹如一个平静的池塘。现在的世界也再不必用军队征服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拿破仑这个单枪匹马的榜样,现在变成了一种警戒。然而,艺术依然如故,现在的巴尔扎克开始写作了,不过他与别人不同。他从事写作不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把书架装满,也不是为了能去林荫大道漫步谈心,更不是为了聚敛钱财。他在文学中寻找的不是元帅的权力,而是皇帝的皇冠。在一间简陋的屋顶阁楼里,他开始了自己的创作。他最早写的长篇小说都用的笔名,好像是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开始的他还不是实战,而只是地图上的军事演习。只是军事演习,还不是进行真正的战役。此后不久,他就开始不满意自己的成就,不满足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功。

    于是,他暂时丢开了这行手艺,先去干了三四年别的职业。他为一个公证人当了一段时间的抄写员。这段时间里,他不仅对人世间的生活进行了观察、领会和享受,而且闯了进去。然后,他又从头开始了。不过此时他心中怀的是那种巨大的狂热贪欲,是志在得到整体的那种惊人抱负——它轻视外形表象、单个事物和被剥离的东西,是为了抓住在强烈震荡中旋转的世界,他对世界原始传动机构极其神秘的齿轮组进行了仔细观察。他从混合的事件中提取纯粹的成分,从混乱的数字中取得全体的总和,从嘈杂的喧闹中找到和谐,从丰富的生活中寻找本质核心。他现在的意图是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他的包囊里,再把世界简明扼要地进行一次再创造,不让多彩的生活丝毫被遗漏。

    巴尔扎克首先把全部精力用于去精简他所感知的现象,就是简明化,把人世间生活的无限压缩得有限,把人世间无法实现的压缩到人力所及。他用筛子筛选,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统统筛掉,只选取最纯洁而珍贵的表现形态。然后,他将这些分散的个别现象、这些表现形态放到他的熔炉中进行锻造,让这些繁杂的表现形态变成为灵动、直观且一目了然的体系。这情况很像林奈(林奈,瑞典自然学者,现代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奠基人。)把亿万种植物变成一个关系紧密的一览表,很像化学家将不计其数的化合物分解成数量不多的元素——这就是巴尔扎克的雄心壮志。他将世界简单化,为的是去制服它,他把所制服的世界关进了《人间喜剧》这样一个宏伟壮丽的监狱里。经过这种精致的蒸馏、提炼以后,他的人物都是对大多数人性格的概括,都是典型。他那前所未有的艺术意志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从人物身上清除掉了。他将行政管理中的中央集权体系引进了文学,并进行集中化,就像拿破仑一样,将法国作为世界的圆周,将巴黎作为圆心。

    他把各色各样的集团帮派、教士、贵族、诗人、艺术家、工人、学者都拉进了这个圆圈,甚至都拉进了巴黎。德·卡迪尼昂公爵夫人的一个沙龙是他根据五十家贵族的沙龙写出的。一个德·纽沁根男爵是他根据数以百计的银行家写出的。他还根据所有的医生写出一个奥拉塞·毕昂雄,根据所有的放高利贷者写出一个高布赛克。他让这些人彼此成为邻居,经常相互接触,发生激烈争吵。在现实生活中存在成千上万个变种的地方,巴尔扎克却只要一种生活,他的世界比真实的现实世界贫乏,但是更为紧凑。

    因为他笔下的人物是经过精选细选的人物,他的激情是纯洁的,他的悲剧是冷凝而成的。就像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也是从征服巴黎开始的,然后他一个接一个地征服了各省。几乎每个县都有自己的发言人派驻在巴尔扎克的议会里。也像战绩卓越的执政官波拿巴一样,巴尔扎克把自己的部队大面积地铺展到了各个国家,他把人派往西班牙阳光灼人的沙土平原,派到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派往贝雷西纳河(贝雷西纳河,俄罗斯第聂伯河的一条支流。)一座座滴水成冰的桥上,派往埃及火红色的苍穹之下,还派往地球的其他地方。然而, 如同他那伟大的榜样的世界意志一样,巴尔扎克的世界意志伸展得远比派人去的地方更遥远。

    此外,就像在两次远征之间拿破仑悠然自得地创立了《法国民法典》,巴尔扎克在用《人间喜剧》征服了世界之后,也悠然自得地提出来一部关于婚姻和爱情的道德法典——这是一篇原则性的论文。他还微笑地将一个阿拉伯风格的,且颇为自负的花纹图案画在了这伟大作品的环抱全球的线条上,这个图案出自《滑稽故事集》。他从苦难的深渊、农民的茅舍,游走到了圣日耳曼区的宫殿,又闯入了拿破仑的各个房间。在那里边,他打开第四面墙,同时也就揭开了那些深闭紧锁的房子里的秘密。在布列塔尼地区的帐篷里,他与士兵们一起休息;在交易所里他四处转悠;在剧院里,他察看了布景的内幕;他监视学者们的著作……他魔术师般的光焰照亮了这大千世界上的每一处角落。

    他的军队有两三千人,实际上这些人都是他凭空造出来的,他们是在他伸开的手掌里成长起来的。这些人开始都是赤身裸体,是巴尔扎克一一给他们穿上了衣服,送上了头衔和财富。就如同拿破仑对待他的元帅们一样,他忽而又会把这些人的头衔和财富统统收回。他时常与这些人一起赌博,教唆他们乱作一团。数不胜数的事件是如此的纷繁复杂,这些重大事件背后所展现的地区之广袤无疑是惊人的。正如拿破仑在近代史中是独一无二的一样,《人间喜剧》对世界的征服,对全部生活的呈现,在近代文学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征服世界本来就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如今这个早年的决心正在变成现实,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强大有力了。于是,当时巴尔扎克在拿破仑肖像下边写过的那句话——“我将用笔实现他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也就不无道理。

    也正因为如此,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公都非常像他本人。那些主要人物全都有着征服世界的欲望。有一种强大的向心力把这些人物从他们的故乡,从外省抛到了巴黎——他们的战场。五万青年人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巴黎,这是未试过身手的纯洁力量,这是不明确行动方向的寻求释放的能量。现在,他们像炮弹一样紧紧挤在巴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互相追逐,互相消灭,把别人拖进深渊,争着往上爬。这里没有预先给任何人准备好确定的位置,每个人为了生存都不得不争夺自己的讲坛,把柔软易弯却又无比坚硬的金属——青年时代锻造成一种武器,将自己的力量聚集成一个强大的爆炸物。这文明内部的战斗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厮杀的战场。让巴尔扎克骄傲的是,他是第一个对此做出证明的人。

    他曾提醒浪漫派的作家们:“我的市民长篇小说远比你们的那些悲剧更有悲剧性!”这是因为在巴尔扎克的书里那些青年人首先学习到的是严峻无情的法则。他们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就像是一个锅里的许多蜘蛛,因此,他们必须得互相吞噬——巴尔扎克的宠儿伏脱冷(伏脱冷,外号“鬼上当”,是巴尔扎克作品《高老头》中的资产阶级野心家。)这样比喻。他们必须将自己用青年时代锻造的武器,再一次浸入到烫人的阅历毒药中,最后只有那些剩余下来的人才是对的。就像“拿破仑大军”的长裤汉一样,他们从三十二个不同的方向聚集到这里。在来巴黎的路上,他们跑破了鞋子,身上的衣服沾满了公路上的尘土,喉咙里直冒火,干渴到了极点。他们最终来到了这个令人陶醉的,优雅又充满财富和权力的新地区里。

    然而,当他们环顾四周的时候,才顿时感觉到,要想得到这里的权力,这里的宫殿和这里的女人,他们随身带的那点东西是毫无用途的。为了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干,他们必须继续熔铸自己的能力,将血气方刚融化成坚韧,把信赖融化成欺诈,把聪明融化成狡黠,把美丽融化成恶习,把鲁莽融化成诡谲。他们都是强烈的贪婪者,他们追求的是整体。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们都有相似的奇遇:一辆双人二轮马车从身边疾驶而过,泥泞的车轮溅了他们一身泥浆,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车里坐着的是一个青年女子,她头发上的首饰闪闪发光,眨眼间马车已飞速而去。那个青年女子是美丽的象征,是享乐的象征,充满诱惑力。于是巴尔扎克笔下那些主人公们在这一瞬间的愿望都是一样的:想要得到这个青年女子、这一辆马车、这个仆人以及这些财富。想要得到巴黎,想要得到全世界!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人也可以买到一切权力,拿破仑的例子启发这些年轻人走向堕落。

    现在,他们不再像在外省的他们父辈那样,努力得到一处葡萄园,得到一处衙署公馆,或是一笔遗产。他们想要得到的是权力,是象征,是上升到王权的百合花形纹章放射光辉的那个光圈里,是去到人们挥金如土的那个光圈里。于是,他们都就变成了大野心家。在巴尔扎克笔下,他们被赋予了比一般野心家更强健的肌肉,更有力的欲求,更善变的口才,还有虽过得快,但却生动活跃的生活。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他们的都是“用生命材料写作的作家”,他们都是把梦想变成业绩的人。他们开始战斗的方法分为两种:特别的门道为天才开路的;另一条道为普通人开辟。为了得到想要的权力,他们必须寻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或是学到别人的方法,学到社交界的方法。他们必须把自己作为杀气腾腾的炮弹投掷到在这个目标和那个目标中间的那一群人里,要么就得像黑死病一样慢慢地把那群人毒死。巴尔扎克那位威严的宠儿、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便是这样建议的。

    巴尔扎克是在拉丁区一个狭小房间里开始写作的,所以他的主人公也都在这个区里聚会。他们是社会生活原始的表现形态,如到处钻营往上爬者拉斯蒂涅,医科大学生德斯普兰,画家勃里杜,哲学家路易·朗贝尔,新闻记者吕邦泼雷等。这是个年轻人的聚会,他们都是未经雕琢的、纯洁的人。不过,他们的全部生活都围绕着难以想象的伏盖公寓里的一张餐桌桌面。这些主人公们都被装进了生活的大烤箱里,受着激情高温的煮熬。而后他们又因失望而冷却下来,变得僵化了。由于受社会自然的复杂影响,化学的分析,分子的分解,磁性的吸引,机械的摩擦,这些人都变质了,他们失去了自己原来真实的本性。巴黎就像是强酸,溶解了一些人,腐蚀掉他们,排除掉他们,让他们消失,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则是让他们晶化、硬化、石化,甚至还要对他们进行变形、染色和结合,结合起来的元素会形成新的复合物。十年以后,这些剩下来的人,这些经过重新雕琢的人,在人生的顶峰上,互相面带会意的讥讽微笑,相互致意。其中有部长拉斯蒂涅、大画家勃里杜、名医德斯普兰。与此同时,生活的飞轮却把吕邦泼雷和路易·朗贝尔绞碎了。

    巴尔扎克钟爱化学,他研读拉瓦锡(拉瓦锡,法国科学家,创立了化学物种分类新体系,被后人称为近代化学之父。)和居维叶(居维叶,法国动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的著作不是白费力气。他觉得在分离与排列,作用与反作用,亲合性、分解与晶化,排斥与吸引的各种过程中,在对组合的成分进行原子的简化中,其间所显露出的社会成分形态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清晰。每一个人都是由环境、习俗、气候、偶然事件,尤其是那些命运注定他会碰到的事情所雕琢而出的产物。每个人都在一种环境中培养自己的本性,以使自己能制造出一种新的环境。巴尔扎克觉得,内心世界与周围世界之间的普遍依存关系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公理。于是,艺术家最崇高的使命就是记录有机物在无机物中的痕迹,重现生命的迹象,聚集生活中瞬间出现的精神财富,描绘整个时代。一切事物都是相互交融的,一切力量都在悬而未决中,无一是自由的——这种相对论否认任何事物的持续性,甚至是否认性格的持续性。巴尔扎克总让他的人物在重大事件中锻炼自己、培养自己,为自己塑形,就像黏土泥团放在命运的土中那样。甚至那些人物的名字也是不断转变的,而不是统一的。

    法国贵族院的议员德·拉斯蒂涅男爵是贯穿了巴尔扎克二十本书的人物。相信大家早已经在沙龙里,在大街上,或是在报纸上认识了这个无所顾忌的发迹者,这个残酷无情一心只求向上爬的巴黎钻营者的原型。他极其圆滑地钻了法律的一切避难所,出色地体现了一个腐朽社会的全部“道德”。有一本书也有一个拉斯蒂涅,他是年轻的穷贵族,来到巴黎,他父母寄予他的希望很多,但寄来的钱却很少。他是一个温和、软弱、简朴且易动感情的人。在这本书里讲述了他如何住进伏盖公寓,如何陷进那个由形形色色人物组成的群魔之锅,如何陷入那种按透视法缩短的天才的表现方法之中。在那里,巴尔扎克将脾气、迥异的性格和纷繁复杂的生活全都关闭在了裱糊简陋的四面墙壁之内。

    就是在这里,巴尔扎克看到了素不相识的李尔王——高老头——的悲剧;他看到了近郊圣日耳曼区里的那些轻浮的公主们,她们一身珠光宝气,却还在贪婪地偷窃她们的老爹……他看到生活中的种种卑劣行径最后都融化成了一场悲剧。然后他跟着那位过分善良的老人的棺材,同去的只有一名男佣人和一名女佣人。在愤怒的时刻他眼里看到的巴黎是暗黄色的,是混浊不清的,就像一个毒疮疖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山头落到了他的脚前。在这里他明白了人生的一切智慧。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苦役犯伏脱冷的声音。伏脱冷的信条是:对待人必须得像对待拉邮车的马那样,拼命地赶着它们在车子前边走,最后让它们惨死在目的地。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拉斯蒂涅蜕变成了残酷无情、肆无忌惮的钻营者,变成了巴黎贵族院的议员。

    在巴尔扎克笔下的所有主人公都经历过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的主人公们都是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斗中的军人,每个人都在向前冲锋,一个人的路就是跨过另一个人的尸体。巴尔扎克指出:每个人都有他的滑铁卢,都有他的卢比孔(卢比孔,意大利北部的一条河流。在西方国家,“渡过卢比孔河”是一句很流行的成语,意为“破釜沉舟”。这个习语源于公元前49年,恺撒破除将领不得带兵渡过卢比孔河的禁忌,带兵进军罗马与格奈乌斯·庞培展开内战,并最终获胜的典故。),战争在宫殿、商店和茅舍里产生的结果是相同的。巴尔扎克的伏脱冷,在巴尔扎克的书里有十次化装出场,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扮演了种种角色,但他始终如一,并且是自觉地始终如一。他知道,神父、军人、医生、律师穿上破烂衣裳,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在现代生活的“平等”的表层下边,斗争以地下的方式继续进行。这是因为内心的抱负要对外表的平等化进行抵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像过去的国王、贵族和神父们那样拥有自己的保留位置;因为每个人都有权要求他人。于是,他们之间就十倍地百倍地紧张,机会减少在生活中就意味着精力加倍。

    引诱巴尔扎克的正是这战斗——这种杀人和自杀的能量的较量。他的激情就是要将这种能量记录下来。只要这种激情强烈起来,那么,它是卓有成效还是白费力气,是善是恶,在巴尔扎克看来全都无关紧要。紧张和意志,这就是一切,因为这都是属于人的,而所谓的成就与荣誉则与人毫无关系,那些都是偶然事件决定的。在面包店柜台上战战兢兢地偷了一个面包,然后紧张地塞进袖筒里的蟊贼让人望而生厌;但那些不仅为了得到好处,而且是为了激情而进行抢夺,把夺取财物作为其全部生活的价值的职业大盗却让人肃然起敬。在巴尔扎克那里,估量效果、测定事实是编写历史的任务;而作家的使命则是阐明原因,挖掘精神的紧张程度。只有没能达到目的的力量才是可悲的。巴尔扎克所描写的是被世人遗忘的英雄,他认为,任何一个时代里拿破仑都不只一个,不只有史学家笔下的那个在1796年至1815年间征服过世界的拿破仑,应该有四五个拿破仑。

    一个兴许在马朗戈(马朗戈,位于意大利,这里是1800年拿破仑大胜奥军的地方。)附近阵亡了,名叫德塞;第二个也许被现实中的拿破仑派到埃及去了,远离了一系列重大事件;第三个可能是遭受了最深沉的悲剧:此人便是拿破仑。巴尔扎克从未上过战场。他不得不去外省某个小地方隐藏,他也没有成为呼啸奔腾的山洪,但他耗费的精力并不少,尽管都是用在了比较琐碎的事情上。他列举出一些以容貌美丽和献身精神而闻名的妇女,称作太阳女王,她们的名字如同蓬巴杜尔或是狄安娜·德·普瓦蒂耶一样响亮。他讲到了一时间不走运而身败名裂的作家,荣誉瞬间从他们的名字旁边撤掉……因此,作家必须重新给他们追赠荣誉。他知道,人生中的每一秒钟都在毫无成效地浪费大量精力。巴尔扎克意识到,当多愁善感的欧也妮·葛朗台在她吝啬的父亲面前颤抖着将钱袋送给堂兄的那一刻,这个外省姑娘的勇气不亚于法国广场上光辉四射的大理石像圣女贞德。

    成就绝不可能使所有传记作家都眼花缭乱,更迷惑不了那些对社会生活的一切混合药剂和化妆品进行过化学分析的传记家们。巴尔扎克那双不可收买的眼睛只盯着能量。在纷繁复杂的各种事实中,巴尔扎克总是只看到生机勃勃的紧张,在贝雷西纳河边被击溃的拿破仑大军争先恐后地向桥上拥挤,在绝望灰心、卑劣行径和英雄气概一时都汇集到了那个已上百次描述过的场景里,巴尔扎克选出了真正的英雄:四十名工兵。这些工兵们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就是他们为了建起一座摇摇晃晃的能让一半大军逃脱的桥梁,在漂流着冰块的、齐胸深的河水里足足站了三天。巴尔扎克知道,在巴黎关闭的窗子里边每时每刻都会有悲剧发生。这些悲剧不亚于李尔王的绝望、华伦斯坦的结局和朱丽叶之死。

    因此,他一再自豪地重复一句话,我的长篇市民小说比你们的那些悲惨的悲剧更具悲剧性。这是因为他内心追求浪漫主义。他的伏脱冷如果穿上市民服装,那堂堂的气派决不逊色于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打钟人加西莫多,他内心里怪石嶙峋的、僵硬的景象,他荆棘丛莽的激情,他追求伟大的胸中的贪欲,其骇人程度不亚于可怕的冰岛岩洞。巴尔扎克不是到帷幔里去寻找宏伟事物,也不是到异国的或者历史的远景中,而是在一个极大的范围里,在一种十分完整的、强烈紧张的感情里。他知道,任何一种感情都只有在力量未被削弱时才有意义,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他集中于一个目标,而不是在几个欲望上分散精神浪费心力的时候,才是伟大的。他的激情在抢夺和一系列反常的活动中变得强烈起来,就像是园艺工人要剪掉或是抑制住双杈树枝,从而使一个树枝得到双倍的营养而茂盛开花。

    巴尔扎克描写了这样一群充满激情的偏执狂人,这些人用内心想象的象征意义理解世界,并确认自身存在的意义。巴尔扎克的唯能论的基本原理是一种激情的力学,他的信念是任何生活都会消耗同样数量的意志。不论生活把这种意志浪费在什么样的幻想上,不论意志是在千百次的激动中缓慢地零星耗费,还是从有节制的保持突然转到极度猛烈兴奋的状态,还是生命在燃烧或爆炸中化为灰烬.只是谁活得更急迫,而命活得并不短促,只是谁始终如一,而生活中的多样性并不逊色。对于一心想描写典型,一心要溶解纯洁的作品来说,这样的偏执狂人是极其重要的。巴尔扎克对软弱无力的人不感兴趣。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们很完整,对生活始终抱有一种幻想,这种幻想贯穿于他们所有的精力,全身的肌肉和一切的思维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幻想,对爱情、贪欲、献身、艺术、懒散、政治、勇敢、友谊都行,或是某个象征,随便哪个象征都好,但必须是那个象征的整体。

    这些感情激动的人,这些自创宗教的狂热信仰者,他们不左顾,也不右盼,因为他们所讲的语言彼此不同,不能互相理解。就像让收藏家看一个女子,即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他也不会理睬;就像跟一个热恋的人谈锦绣的前程,他会表示轻蔑;就像给悭吝人看金钱财物以外的东西,他会拒绝从自己的钱柜上转过头来看一眼。如果这些人听任引诱,为了其他的缘故而丢掉了自己所钟爱的激情,那么他也就毫无希望了。因为肌肉不使用便会憔悴,思想年久不振奋就会僵化。也正因为如此,如果谁一辈子是某一种感情的竞技运动员,某一种激情的高手名家,那么,他在其他领域里就会是一个技艺低下且意志薄弱的人。其实,任何激起偏执狂的感情都是以压制其他感情、破坏其他感情为基础的,都在使其他感情干枯而死,但同时激起偏执狂的感情又会吸取其他感情的诱惑价值。对于吝啬鬼来说,爱情、嫉妒和悲哀、心醉神迷和精疲力竭的一切级别和突变,都反映在节省的癖好里;对于收藏家来说,则都反映在对收藏的狂热里。

    这是因为任何一种绝对的情感都与感情能力的总和联系在一起,在某一个方面感情的强烈激动之时,必定会有形形色色的别的要求受到冷落。巴尔扎克所写的重要悲剧都基于此。富翁纽沁根集聚了数百万的家财,同时在精明机智方面凌驾于所有的法国银行家之上,但在一个妓女手里他却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孩子。投身于新闻工作的作家就好像石磨里边的谷物一样,顷刻间就被研磨碎了……任何一幅世界的梦幻,任何一个象征,都像耶和华一样嫉妒,决不能容忍其他别的激情与自己并存。其他那些激情如同梦境一样,很少有等级顺序,没有比较大的激情,也没有一种激情是特别小的。巴尔扎克说:“为何不该写愚蠢的悲剧呢?写恐惧的悲剧呢?写寂寞无聊的悲剧呢?写羞耻的悲剧呢?”只要有足够丰富的内容,这些悲剧都能感动人、激励人,也都是有意义的。即便是面相最穷命的人,只要他能不屈不挠地执着追求,或者是完全绕过了命运的安排,也一样充满生气和美的威力。

    将这种原始力量——或者更好的说法是原始力量的千百种表现形态,从人的胸膛里拉出来,给它们大气压力的温暖,让它们受到感情的冲击,让它们陶醉于恨与爱的万灵仙丹之中,让它们在神迷心醉中发狂,然后在偶然间打垮一些人,将他们挤压到一起,接着再把他们拉开,让他们之间建立起关系,在梦想之间架起桥梁。

    在收藏家与悭吝人之间,在色情狂和沽名钓誉者之间架起桥梁,不停地构建各种力的平行四边形,并且在每一种命运里都安排了有着浪峰和波谷的骇人深渊,将这些人从下往上抛掷,然后再从上往下抛掷,把这些人像奴隶一样的驱使,让他们饱受长途跋涉之苦,永远不让他们休息。这很像拿破仑拖着他的士兵越过奥地利各州,进入法国旺代地区,穿过地中海前往埃及,前往罗马,又越过勃兰登堡门,来到阿尔汉布拉宫(阿尔汉布拉宫,阿拉伯语意为“红堡”,是西班牙的著名王宫,由中世纪摩尔人建立,有“宫殿之城”和“世界奇迹”之称。)的山坡,历经胜利与失败之后最终开往莫斯科——近一半人在途中倒下,不管是因为受到榴弹炮的猛烈轰击而倒下,还是被埋没在大草原的冰雪之中。最初,全世界像张纸牌一样被撕成碎片,然后像画风景画一样进行涂抹绘画,最后再用激动的手指操纵这木偶戏——这便是他的偏执狂,巴尔扎克式的偏执狂。

    巴尔扎克本人就是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到永生的伟大偏执狂。失望之后,他就从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退回到了自己的梦想中。冷酷无情的世界一向不喜欢外行新手,更不喜欢穷人。于是他沉寂于梦想,并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象征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他,任他操纵,并且与他一起崩溃。真实的世界擦身而过,但他不去捕捉,他闭门于斗室之中,伏身书案,独自生活在他的人物之林,如同收藏家埃利·马古斯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书画中那样。巴尔扎克在二十五岁以后,对现实事件有了兴趣,不过几乎都只是把现实事件作为一种素材,当作用来发动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飞轮的燃料——只有那些永远成为悲剧的事件例外。

    巴尔扎克几乎是自觉地想要避开活生生的东西,他好像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生怕这两个世界,即他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一旦接触就融合成一个世界。晚上8点钟,他疲惫不堪地去睡觉,四个小时之后,又让人在半夜把他叫醒。当喧闹的世界城市巴黎闭上它那热得发红的眼睛的时候,当夜幕降落到街道上只剩下脚步声飒飒响动的时候,当他周围那个现实的世界消失的时候,巴尔扎克的世界就开始复活了。除了其他成分以外,他主要是用世界自身的分解成分来建造世界的。一连几个小时,他都生活在极度狂热的兴奋之中,同时,用浓咖啡不间断地刺激疲劳的感官。就这样工作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十八个小时,直到有什么事情把他拖出来,拖回到现实中为止。刚醒来的几秒钟里,他必定是罗丹在他的雕像上赋予的那种眼神。

    这是一种返回忘怀了的现实的跌落,这是一种从九重天国里突然惊醒过来的状态。这是一只在发抖的肩膀上紧拉衣服的手;这是一双极其庄严简直就是在呼喊的眼神;这是一副在沉睡中被震醒的表情;这是听到厉声呼喊自己名字的梦游者的姿势。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强烈的失去自我,对自己的梦幻有着强烈的相信,有一种接近自我欺骗边缘的幻觉,这在其他作家的笔下是没有的。巴尔扎克不像一部机器那样,能够突然停住旋转的飞轮,随时控制自己的激动。他不能做到随时区别镜中影像与实际事物,不能随时明确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界限。别的人都把趣闻轶事塞满一本书,常常整本书都是些滑稽的小故事、令人恐惧的小故事。但巴尔扎克完全不同,他相信他的人物就在他对于工作的陶醉。

    一个朋友走进来,巴尔扎克慌忙迎上去说:“你快想象一下,一个不幸的女子自杀了!”朋友惊愕地后退,这时他才意识到,欧也妮·葛朗台只活在他的世界里。也许是因为现实生活与他的这个世界具有同样的生存法则,所以才能把如此强烈,如此持续,如此完整的幻觉和精神病院里的幻想区别开来。但是从幻想的封闭性、坚韧性和持续性来看,他是无可救药的沉思,是偏执狂人的沉思。巴尔扎克的工作已不是勤劳,而是梦想、陶醉、冲动和极度兴奋。他的工作是让他忘记生活饥荒的安眠药,是魔力止痛药。也许巴尔扎克比任何人都更有能力成为一个挥霍浪费者,成为一个享受者。他承认,对于他来说,这种狂热的工作就是一种享受的药剂。就像他书中那些偏执狂人一样,他是一个如此无节制渴求的人,因此,他只能放弃别的任何热情。在创作中他得到了七倍的代用品,所以他能够丢开现实生活的爱情、追求名誉、刺激,财富、旅游、娱乐、胜利和荣誉。

    他的感官像孩子般迟缓,区分不开错觉与真实,真的与假的,只想得到随便的什么经历,得到梦想的喂养。巴尔扎克常常欺骗自己的感官,谎称有享受,却不让得到享受。一辈子他都在欺骗自己的感官,不给它们享乐,只是糊弄它们,甚至拒绝给它们菜肴,而是用气味来满足饥饿的要求。他的经历都热情地参与了他的创造。当赌盘的转盘旋转起来的时候,在赌案上押十个路易,然后哆嗦着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他。那个与全旅一起冲向高地的人,那个用地雷从根基上掀起交易所的人,那个剧院里赢得重大胜利的人,就是他。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创造物的一切喜悦都属于他。那些喜悦就是极度兴奋,在这种极度兴奋中,他那外表可怜的生命一直折磨着自己。为了借给别人一些钱,他和陷于绝望而投奔他来的受苦人赌博,他和放高利贷者高布赛克之类的人赌博。他让这些人在他的钓竿上跳起来,对于这些人的烦恼、愉快和痛苦,他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就当是演员们有些天赋的表情动作。

    借身外表肮脏的高布赛克,巴尔扎克说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您认为这样深入地探讨面前的一颗赤裸的心,这样钻研一个人内心最隐蔽的皱纹,是毫无意义的吗?”就像是一位意志的魔术师,巴尔扎克重新把梦想融化成了生活。据传说,在屋顶阁楼里,巴尔扎克啃个干面包当做一顿正餐的时候,他曾经在桌子上用粉笔画了个餐盘的轮廓,然后在餐盘中间写上最爱吃的精美菜肴的名称,目的是通过意志的启示让嚼干面包变成食用昂贵的菜肴。正如此时他就像是真正品尝到了菜肴的味道一样,他难以遏制地吞饮着自己作品里的一切生活刺激;他也借用他仆人的财富以及挥霍浪费来代替自己的穷困潦倒。他这个不断被债主们纠缠的人,这个总是被债务紧逼不放的人,在写下“十万法郎养老金”的那一刻,他肯定感觉到一种刺激,一种简直就是感官的刺激。

    他以高老头的身份喜欢那两位伯爵夫人,他在埃利·马古斯拥有的名画里翻寻不已,他与六翼天使一起腾空升起凌越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他与吕邦泼雷一起沉浸于女士们赞赏的目光,就是他,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让所有这些人都喷射出了像熔岩一样的情欲。巴尔扎克用大地上的深色药草和浅色药草为他笔下的人物酿制幸福和痛苦,没有一个作家比他在更大程度上同自己的人物一起享受。他在描写受人拥戴的财富魔术师的地方,同时可以让人觉察到孤独者的大麻瘾,这种瘾比在一些自我陶醉者在欣喜若狂的艳遇中获得的还要强烈。数字上下波动,手转手的资金投掷,资产负债表的增高,金额的贪婪赢利与化为乌有,价值的急剧直下,极端的上升和下跌,这是巴尔扎克最内在的激情。他让数百万的金钱像大雷雨一样突然降临到乞丐头上,让资产像水银一样流向弱者。

    他以狂喜的心情描述金钱的魔力、描述福布宫。用虚弱得难以说话的气力,用最后的呼噜声磕磕巴巴地讲述数百万、数十亿这些词。他让高雅居室里的妙人儿在他面前列队而立,就像是苏丹宫殿的女子一样娇媚,他又把王权的象征物讲得犹如皇冠上的宝石一样,这种激情深深地烙在了他的手稿里。可以看到的是,起初纤细平静的字体如何慢慢膨胀起来,就像勃然大怒者的血管,字体如何蹒跚而行,然后又迅速起来,就像发狂地互相追逐。他那不断地用来刺激疲劳神经的咖啡也留下了点点的渍痕。几乎还可以听到过热的机器无休止的哗啦哗啦的喘息声,听到机器制造者焦躁狂热的痉挛,听到这个语言的堂·璜的贪得无厌,听到这个想拥有一切的人拥有了一切。这个永不知足的人一次又一次在校样上暴躁地发作,他总是一再拆散固定下来的结构,就如同发烧的人一再揭开伤口,想要从已经僵直冰冷的身体里再挤出几行跳动着的鲜血来。

    这样巨大的工作,如果不是纵欲快感,如果不是苦行僧式拒绝其他一切权力形式的人,如果不是认为艺术是烦恼解脱的唯一可能性,如果不是把创作当成唯一生活意志而充满激情的人,那就永远无法理解。有过一两次,他曾经用其他方式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是在创作陷于绝望的时候,他在实际生活中进行了第一次尝试:为了得到实在的金钱和权力,他当上了投机商,自己创办了一家印刷厂和一份报纸。在他的书中他无所不能,交易所人员手段的狡猾,业务上的诡计,放高利贷者对所有东西的价值都了如指掌的诀窍,在工厂里为几百号人布置生活,用正确的逻辑赚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他使得葛朗台、克瑞威、波皮诺、勃里杜、高里奥、纽沁根、高布赛克和魏尔布鲁斯特都富了起来,但是,现实世界中的巴尔扎克却丧失了资本,得到的是讥讽嘲笑,一败涂地。生意失败后,那铅一般沉重的可怕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后来半个世纪的生活里,他一直用他宽大的肩膀承担那些债务,他前所未有地成为了工作的奴隶。工作的重压之下,有一天血管破裂,他无声无息地崩溃了。

    这是受冷落的激情,是巴尔扎克唯一为之献身的激情,即艺术,对他进行的可怕报复。至于爱情,这对于别的人来说是关于一次经历或是生活的美好梦想,在他那里却只是一个梦里的经历。金发的德·韩斯卡夫人,这个外国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在看中他之前就被他热烈地爱上了,他的那些著名的信件都是为她而写的,在她还是像欧也妮·葛朗台和德尔菲的人物,一个非现实的人物的时候,巴尔扎克就爱上她了。一个真正的作家,除了想象的激情即创作以外,任何的其他激情都是歧途。巴尔扎克曾对泰奥菲尔·戈蒂埃说过,“作家应该避免接近女人,因为女人会使他丧失时间。真正的作家应该局限于自己的写作。这种表现形态便是风格特征。”诚如他所爱的并不是他遇到的处境,而是他自己创造的处境一样,他内心深处所爱的也不是德·韩斯卡夫人,而是对德·韩斯卡夫人的爱情。他长时期用幻想喂养着自己渴求实际的饥饿,长时期用戏装和画像演戏,一直演到相信自己的激情时为止,就像演员最激动的时刻那样。他孜孜不倦地沉浸在这种创作的激情之中,长时期加速身体的燃烧过程,直至火焰冲天而起,向外喷发的时候为止,直至生命毁灭为止。

    他的生命随着每一次愿望实现,随着每一本新书出来而缩短,如同他神秘小说中有魔力的驼鹿皮那样。巴尔扎克是被自己的偏执狂摧垮的,就像酒徒被酗酒摧垮,赌徒被赌牌摧垮,好色之徒被女人摧垮,大麻瘾君子被烟斗摧垮一样,他是在大量实现自己心愿的过程中毁灭的。如此强大的、用生命来实现梦想的意志,会将自己的法术看做是生命的秘密,并将自己赞颂为世界的法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丝毫不暴露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哲学的,也许会像普洛透斯(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能变成任何形状,常用来比喻思想多变的人。)那样,只是个没有形体的可变之物,他的身子可以承载一切人。就像伊斯兰教的托钵僧人,就像一种极易消逝的精灵,他能钻进数以千计人物的身体里栖身,而当这些人走向歧途的时候,他便消失不见了。

    他可以像电流一样,忽而与利他主义者,忽而与悲观主义者,忽而与乐观主义者以及相对主义者接通或是断开,能够把一切价值和见识排出自身或是纳入自身。对他来说,唯独强大的意志是真实的而不可更改的。似咒语的力量搬开了堵在他胸前的石头,领他下到了感情的黑暗深渊,而后又让他带着高尚的经历从深渊里上来。于是,他比别人更喜欢将一种超越精神而对物质产生影响的力量归根于意志,而且感觉到这种意志是人世的信条,是生活的准则。他意识到,从一个拿破仑散射出来的意志能够震撼全世界,鼓舞诸侯,推翻帝国,改变千百万人的命运;他同时意识到,这种向外伸展的、纯洁的精神力量也必然会在物质内部体现出来,使相貌定型,进而涌入人的整个身体里。正如短时间里激动都能使一个人的表情美化或者粗野甚至迟钝那样,一种慢性的情欲,一种持久的意志也必然能够开凿出特殊的材料。

    在巴尔扎克看来,一副面孔就如同一种石化了的生活意志,就如同一种用青铜铸成的特性,就像考古学家从石化的残留物中推断出一种完整的文化那样,他觉得作家也需要从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氛围、从一个人的面貌中解读出他内心的文化。因为这种相面术,他喜欢上了加尔(加尔,德国解剖学家,专门从事颅骨和脑的研究,颅相学创始人。)的理论——大脑潜藏能力局部解剖学;他还研读了拉瓦特(拉瓦特。瑞士神学家。)的作品。在一个人的面孔和外表上,拉瓦特所看到的只是变成四肢和肌肉的生活意志,只有外露的性格,巴尔扎克所渴求的正是这种巫术——强调外表与内部深奥莫测的交互作用。他相信梅斯梅尔(梅斯梅尔,德国医学家,动物催眠术的首创者。)的理论——磁性能够从一种介质向另一种介质传送意志。他将这种观点和斯威登堡(斯威登堡,瑞典哲学家。

    )的神秘主义灵化结合了起来,并且将所有这些还没有完全浓缩成理论的信条都给了自己的宠儿路易·朗贝尔。这位意志化学家朗贝尔把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自画像、奇特形态和追求内在的渴望稀奇古怪地结合起来,他认为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个尚待解开的哑谜,他断言每个人的面貌上都可以认得出一种动物相。他能通过神秘的迹象上来确认死去的人;他能从服装、相貌和动作上认出大街上行人的职业,但在他看来,眼力的最高法术并不是这种直觉的识别能力。因为这种能力只适用于现实的,已存在的东西。他最深切的愿望是不仅能通过集中力量发现眼前的,而且能根据蛛丝马迹发现过去的,进而预知未来的,成为预言家、手相家、占卜家、星相家等具有天生“第二视觉”的、具有更加深邃眼力的人的同盟者。据说,这些人能根据手心的细纹说出昔日生活的简单过程,能从外表探知内心的东西,能从现在推测出未来,进而导引出通向未来之路。就像巴尔扎克笔下时常出现的浓缩的思想,具备这种法眼的人不是将才智分散到千百个方向,而是把才智贮存起来,并用于唯一目的。

    “第二视觉”的才能不是预言家和魔术家独有的才能,“第二视觉”是一种自发的视觉认识能力,通常母亲在自己孩子面前就有。德斯普兰也有,根据病人迷惘的痛苦,这个医生立刻确定了害病的原因以及他可能的寿命限度。伟大的元帅拿破仑也能立刻认识到,为了战争的胜利,他需要把军队投到什么地方去。花花公子玛赛也有这种能力,他能在短暂的时间里使一个女子堕落。交易所里的投机者纽沁根也有,他能在恰当的时间迅速地采取重大的交易行动。号称心灵天空的星相学家们都靠这种能够透视人心内部的眼力,来通晓他们的知识,对普通人的眼睛来说,是灰蒙蒙一片的混沌地方,这种眼力却能清楚地看到地平线,就像是透过望远镜一样。

    学者的演绎法与作家的幻想之间的亲和力,缓慢的逻辑认识与自发的迅速理解之间的亲和力,就蕴藏于其中。巴尔扎克一定也不能理解自己的直觉概括能力,所以他经常用困惑的目光吃惊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就好像是在探究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神父的普世天主教教义再不能满足他了,他被迫转向了难以比较的哲学,一种神秘主义。混杂在他身体内部的这种不可理解的魔法的晶粒,不仅让他的艺术成为了生活的化学,并且成为了炼金术,这就是巴尔扎克与他的后来人,与他的模仿者们,尤其是与左拉相比的极限值。就在左拉一块一块地收集砖瓦的时候,巴尔扎克只转动了一下魔法指环就建成了一座拥有千百个门窗的宫殿。巴尔扎克的作品所蕴含的能量是巨大的,其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总是魔术的印象,这既不是工作的印象,也不是从生活中借来的印象,犹如上天的赠送给人的无比充实的印象。

    这种感觉就像不透光的乌云那样紧紧围着他的形体飘动。因此,巴尔扎克在进行创作的年代里不再像左拉那样观察生活了,不再学习了,也不再作尝试了。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之前左拉就给每个人物编制了一本明细账。巴尔扎克也不像福楼拜,为写一本薄薄的小书去翻查一个又一个的图书馆。巴尔扎克很少再回到自己世界外边的那个世界。他就像坐监狱那样,把自己关在幻觉里,死死地粘在工作的刑椅上。在他把校样送往印刷厂或者出去和出版商斗争的时候,在他到现实世界中匆匆出游一次的时候,在他去浏览巴黎的一家家旧货店或者去朋友家进餐的时候,这与其说是他在调查毋宁说是在证实。因为在他开始写作的时候,就已经用某种特殊而神秘的方法深入全面了解了生活知识,并且已把知识积累起来,储存待用了。就像神话的莎士比亚现象一样,他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怎么样……吸收了关于一切阶级、素材、职业、性格和现象的知识,建立了如此庞大的知识系统,这个情况几乎就是世界文学中最大的谜团。

    在巴尔扎克的青年时代,他曾从事过三四年职业。他给一位公证人当文书,后来又当出版商,当大学生。就是在那几年里,巴尔扎克吸取了所有的那些说不清、看不见的丰富事实素材,吸取了那些关于人物性格和现象的珍贵知识。就是在那几年里,巴尔扎克对生活进行了超乎常人的难以置信的观察。他的眼光必定有着可怕的吮吸力,散发着一种贪婪的眼光,把遇到的一切事情都像吸血鬼似的吮吸进去,吮吸到记忆里,吮吸到内心里,在那里什么东西也不会流失,什么东西也不会发黄,什么东西也不会腐烂变质或者互相混杂。在他的脑海里,一切东西都是井井有条,堆积在案,时刻准备着放到重要的方面去。

    在他脑海里,一切材料都是有弹性的,跃动的,他只需用愿望和意志轻微触动一下就会有点石成金的效果。巴尔扎克熟知一切,诸如交易所的手段、诉讼程序、战役、地产投机活动、化妆品商人的诀窍、艺术家的技艺、化学的奥秘、剧院的错觉、报纸的经营活动、神学家的辩论以及政坛上的欺骗。他熟悉外省,也熟悉巴黎,乃至世界。巴尔扎克是个闲逛的行家,常常穿梭于杂乱无章的街道上,像读书一样读品读着市容特征。他知道巴黎街头的每一座建筑物,大概修建于什么时候,由谁建的,为谁建的;他知道建筑物大门上的族徽纹章的由来和意义;他知道每种建筑风格盛行的时代;他还知道建筑物的出租价格……他在每层楼房里都安顿了居民,每个房间都摆设了家具,他让每个房间都充满不幸的或幸福的气氛,让不可触摸的命运之网从一层楼转到二层楼,从二层楼转到三层楼。伟大的巴尔扎克具有百科全书式的知识。

    他熟知一公顷牧场要多少钱,一个蝴蝶结值多少钱,帕尔玛·韦基奥(帕尔玛·韦基奥,意大利画家。)的一幅画有多少钱,一个仆役要多少钱,还有一辆无篷双轮马车值多少钱。他熟悉那些苦苦支撑债务的纨绔子弟的生活,这样的人一年的花费不少于两万法郎;往后两页,这些人就成了可怜的领养老金者。在这绞尽脑汁的紧张的生活计划中,碎掉一块窗玻璃,弄坏一把雨伞,都会变成一种灾难。再往下翻一两页,现在的他正处于赤贫者之中。巴尔扎克跟随着他们,他知道每个人是如何弄到他们可怜的生活费的。贫穷的挑水夫奥韦尼亚特的愿望是能有一匹很小很小的马,这样自己就不必亲自拉水了。女裁缝和大学生过的都是植物性的大城市生活。千百个地区出现了,每个地区都准备跟在他身后,等着他去塑造,而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这些地区他看过片刻之后就能清楚,甚至比在其中生活了几年的人们还要清楚。

    巴尔扎克熟知曾经匆匆扫过的一切东西,甚至熟悉他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的梦里出现过萨拉戈沙(萨拉戈沙,位于西班牙的一个城市。)的壁垒和悬崖峭壁的挪威峡湾,而且这些都符合实际。幻觉的这种能量是惊人的,让他把世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是掩藏在千层衣服里的东西。在他看来,一切事物都有钥匙,一切东西都有标记,剥掉事物的表面,事物便会对他显示出来内部的东西,容貌向他展示着内心世界,这一切都落进了他的感官,如同果核从果实中出来那样。巴尔扎克能从非本质的褶皱衣料中猛然提拉出本质的东西,但他不是小心地挖开,一层一层慢慢翻寻,而是像用炸药炸开生活的金矿那样。同时,他以种种真实的表现形态去理解无法想象的事物,去理解生活金矿上边飘动的不幸气氛和幸福气氛,去理解天地之间的动荡,去理解近处的爆炸,去理解气候的骤然变化。别人看来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冷冷清清的静止物,别人觉得只是轮廓的东西,在巴尔扎克这里都会产生故事,他那神秘的敏感性就像温度表里的水银一样,总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大气的状态。

    巴尔扎克的天才就是这种无法比拟的,不可思议的直觉知识。人们把艺术家称为什么秩序的维护者,力量的分配者和创造者,纠纷排解者和团结者,这些都比不上巴尔扎克说的透彻。也许有人会说,巴尔扎克根本就不是人们所称的艺术家,尽管他是一个天才,但他的实力不需要艺术,这种说法也适用于他。千真万确的是,他具备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既强大又宏伟,犹如原始森林里拒绝驯养的野兽,犹如繁茂的灌木丛,或者如急风骤雨,或者似湍溪急流一样的美。这种力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这种美不需要装饰、辅助和对称的细心分布,这种力量的美是通过自身不受限制的多样性而产生影响的。

    严密的构思不是巴尔扎克的长项,他也从不对自己的长篇小说进行严密构思。他只是沉醉于自己的小说中,一如沉醉于各种描述,沉醉于一种激情。巴尔扎克喜欢反复地思索小说的言语,一如对题材或是赤裸的青春肉体的反复思索。巴尔扎克描写人物形象,就像拿破仑征召他的士兵那样,把他们从法国的各个外省征召出来,从各个阶级中征召出来,从各个家庭中征召出来。接着,他把这些人物分配到不同的旅里,派这个去当炮兵,叫那个当骑兵,让第三个去当辎重运输兵。然后,他把火药倒在了他们火枪的引火盘上,把这些人统统交给了他们各自内心未被驯服的力量。

    为人称道的《人间喜剧》的确有一篇出色的前言,不过那是后来补上的!先前是没有计划在内的。《人间喜剧》是无计划的,犹如巴尔扎克自己,他觉得生活本身应该是无计划的。《人间喜剧》不追求一种道德,也不追求一种概观,而是作为一种正在变化的东西来阐述永远变化的东西。整个的潮涨潮落之中,没有持久不变的力,有的只是那种没有形体的、好像是用阳光和乌云编织而成的大气,人们将这种大气称为时代。巴尔扎克创造的这个新宇宙的唯一法则就是,所有的人的不稳定的联合构成了时代,同时时代造就了每一个个体,人的感情,人的道德,都像人自身一样,是时代的产物。巴黎的道德,到了亚速尔群岛(亚速尔群岛,位于北大西洋东中部的火山群岛,属于葡萄牙的领土。)以外就变成了恶习,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价值。充满激情的人总会这样评价世界,像他们评价自己的妻子那样:无论为妻子付出多大代价,妻子永远都是宝贵的。

    作家自身就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创造物,所以不具备能力从变化中截取不变的东西。他的任务只是描写大气的压力,即自己所处的时代的精神状态,描写这种联合力量的交互影响。他要成为全国原始形态的地质学家,激情的化学家,意志的数学家,空气流动的气象学家;他要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学者,能够利用一切仪器对时代的身体进行透视,能够对时代的身体进行听诊,同时又是一个时代的风景画家,一个时代思想的军人,一切事实的收藏家,这就是巴尔扎克的野心。正因为如此,他孜孜不倦地记下壮观宏伟的事物,同时乐此不疲地记下微小琐细的事物。因此,巴尔扎克的作品就如泰纳(泰纳,法国19世纪杰出的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艺术史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著有《拉封丹及其寓言》、《巴尔扎克论》等。)说的那样,成为了自莎士比亚以来最丰富的人类文献书库。巴尔扎克希望别人在衡量自己的作品时能总体考量,而不是局限于某个作品。

    他愿意人们在他作品中看到的是像一片有低谷也有高山的地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遥远的地方,像奔腾的洪流,像暴露在外的裂缝。长篇小说被看做是内心的世界百科全书的思想可以说是随着巴尔扎克开始和停止的。巴尔扎克以前的作家只是用两个办法推动情节发展:他们或者研究外部引起的偶然事件,就像强风吹到船帆上一样,把船推向前去;或者只把爱情的突变当作内部的推动力量。于是,巴尔扎克就想要写一个性爱的变调。在巴尔扎克看来,有两种有所追求的人(前边提到过,巴尔扎克只对野心家和有所追求的人感兴趣):本来意义上的好色之徒,个别的男人和几乎全部女人。爱情是他们存活的唯一目的,但是性爱中唤醒的力量并不是绝无仅有的,其他方面的激情突变也能够带来毫不减弱的力量,推动的原动力不是分散消失或者化为雾气,而是以其他的形态,以其他的象征物保存了下来。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因为这种积极的认识而达到了惊人的多姿多彩。

    巴尔扎克还从第二个材料里汲取营养:把金钱带进了他的长篇小说。他是个不承认绝对价值的人,但作为相对价值的统计学家,他严格考察物品的道德价值、美学价值、表面价值、政治价值,特别是普通有效的交易价值,这种价值在我们的时代近乎就是绝对价值了,这便是货币价值。自从贵族特权被废除以来,自从差别被拉平以来,货币就变成了社会生活的血液,每一种东西都被它的价值所支配,每一种激情都被它的物质消耗所支配,每一个人都被他外部的收入所支配。付款是内心的大气状态的标准,巴尔扎克就以研究这些大气状态为自己的任务。于是货币开始在他的长篇小说中盘旋。巴尔扎克描写了巨额财富的跌落和增长,描写了交易所里疯狂的投机,描写了耗费精力不逊于进行滑铁卢战役和莱比锡战役的大战役,描写了出于挥霍、仇恨、贪婪、野心、爱好等攫取财富的二十种典型,也描写了那些为金钱而爱金钱的人,那些仅仅执着于金钱的象征意义的人,描写了那些只是将金钱看做达到目的的手段的人,而且援用成千上万的例证证明金钱如何渗透进最文雅、最高贵、最非物质的情感之中。在他笔下,所有的人都精打细算,就像生活中的我们不由自主地所做的那样。

    来巴黎的那些新手很快就会熟悉,参加一次上层聚会需要多少钱,一双光泽亮丽的鞋子要多少钱,一套时髦的礼服要多少钱,一套住房要多少钱,一个仆役要多少钱,一辆新马车要多少钱,如此等等,成千上万人都必须付钱,都必须学会的琐碎事情。他们都知道如果因为穿的背心不合时尚而受轻视,是极其严重的灾难。他们很快就懂得了,能炸开一座座大门的只有金钱或者钞票。于是,从他们不间断的,低贱的忍气吞声中就发展起了坚定的野心和巨大的激情,巴尔扎克就在此刻和他们走到了一起。

    巴尔扎克给政治家计算贿赂,给商人计算收入,给放高利贷的人计算利润,给挥霍的人计算支出,给花花公子计算债务。这一笔笔金额就像惶恐心情升高时的分度数字,就像接近灾难时的气压表压力。因为金钱是一切野心的物质仓库,因为金钱渗透了一切感情,所有人的生活都必须用金钱满足的,就像疲惫的肺需要氧气。谁也不能离开金钱,恋人为了得到他的幸福不能缺少金钱,有野心的人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不能缺少金钱。最能受缺钱之苦可能就要数艺术家了,在这一点,巴尔扎克深有体会,他肩膀上有着骇人的重压:十万法郎的债务。他经常只能在工作的极度兴奋之中短暂地把肩膀上的债务抛开,但不幸的是,债务最后还是毁灭性地落到了他身上。

    雨果曾满怀敬意地称赞道:巴尔扎克的作品比岁月还多。他那八十大卷的书里记录了一个世界,一个时代,一代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尝试过这样巨大的工程。如果没有坚忍不拔的意志,这项工程是难以做到的。强大意志的狂妄也从未得到过更好的回报。给享受的人,给晚上溜出狭小的世界想要看到新的人和新的景象的休息者提供消遣;给剧作家上百部悲剧的题材;给恋人们堪称典范的极度兴奋的热情;给学者大量的课题和推动。那是他这个吃得过饱的人随手从餐桌上抛出一些面包碎片,但是,留给后人的遗产是巨大的。除了《人间喜剧》中已经完成的小说外,还有四十部未完成的以及没有写出的长篇小说。

    其中一部名叫《瓦格拉姆平原》,另一部名叫《莫斯科》,再一部是关于激情的生活,还有一部是关于维也纳周围的战斗。所有这些没有完成的作品,反而成为一种幸运。巴尔扎克曾说:“天才是能够随时把自己的思想转变成行动的人,然而,即便是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连续不断地发挥这种才能,否则就是上帝了。”巴尔扎克如果完成了全部那些长篇小说,把各种事件和激情都囊括其中,把他所有的思想都刻入书中,那么,对于那些企图攀爬顶峰的后来人,他的作品就会成为一个高不可攀的顶峰,成为一种恐吓,成为一头巨兽;而现在那些无与伦比的未竟之作对于每个后来者都是最宏伟的典范,都是莫大的激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