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莎的方程:温亚军中短篇小说选-万克是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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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纯子撑开画夹,准备画画。到塔尔拉半年多了,她几乎没有打开过画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而奇特的。她早已不写日记了,自从她开始学画后,她把所思所想都用画来表达。现在,她便想到静下来用画来记录下到塔尔拉后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婚后的幸福生活。

    面对画布,画什么呢?她想画的要表达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要画起来,却无从下手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值得一画,值得她记录下来,作为今后永久性的怀念。风沙迷茫的春天来临了,没有鲜花和温暖的阳光,但这里的人们脸上还是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仿佛不停降临的时光,都会出现崭新的叫人向往的陌生风景。因为所有的风景在没有看到之前,都是美丽的,充满了诱惑,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叶纯子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但作为一个对艺术有感悟力的人,意味着能够通过绘画这种形式表达自己的认识。这似乎并不困难,这些想法源于她自己的内心,从她的心里生长出来,并由此出发逐渐地理解爱人和这些年轻的士兵们,她的这种心声和他们是共同的,是大家心里共有的,虽然谁都不曾说过。通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她同他们一起都在不断地创造着伟大的、不绝于耳的、回荡不停的人生惯例,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加进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个人精神上不同于其他的人,当他表达自己的认识时,自己却消失了,如同雨点落入大海里一般。可叶纯子不想这样,既然自己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塔尔拉,她就要把自己在塔尔拉的一切想法全要记录下来,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笔下的画布上。

    这应该是叶纯子找到的一个切入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切艺术的主题和目的都存在于个体与总体的平衡之中,似乎崇高的因素,即艺术方面的重要因素,使艺术的天平保持均衡。

    她想先把自己画下来,不是自画像的那种,而是她自从来到塔尔拉的另一个形象。这个形象里包含了她太多太多的想法和认识。这些想法和认识是用文字表达不出来的,只有通过画笔,在画布上才能用色彩绘出此刻的心境来。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叶纯子反复试了几次,也无法选定一个看上去像她自己的姿势,现在的她。到了塔尔拉的她。经受了一番塔尔拉残酷自然环境侵袭的她。

    对着镜子,她发现她的面孔和身形看上去有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她已经怀孕了。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线条还很分明,她却无从下笔。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给自己画过自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决定不直接开始为好,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画了一幅自己肢体舒展坐在椅子中的铅笔画。这幅画给她的印象不错,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糟,那不均衡的比例仿佛是刻意的顽皮之举,而那种舒展的胳膊和拉长的颈部正表达着令人快意的质朴。她从她的本意出发,她也算从自己的头脑里抠出了一个影像的轮廓了。

    她来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和着各种颜色。她不再去看画上自己的轮廓,也不去关注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一心一意的只是想调出适合自己心境的色彩。

    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色彩?

    画布等待着她去涂抹!好像前面未曾见过的生活,等待着她去生活一样。

    她的手有点抖动。对她来说,原来很简单的一幅自画像,却变得一点都不简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第一笔颜料终于染上了画布,颜料滴淌下来,像一串串厚重的泪水,在自己身体的轮廓上流淌着,流淌着……

    这就是她对塔尔拉最初的认识!

    她将画笔投入画布,把脸埋在手掌中。她感觉到从窗户挤进来的阳光碰撞到她的身体上,轻轻地落在了画布上的自己,这个自己此刻发出那种神秘的熠熠光泽,这不仅来自画面上生动的接触点,还表明在光和画面之间,在它们结合点之间,这里或者那里总有一种纽带,把她和现实连接了起来,阳光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填充物,它把事物本身引到了艺术中去,促使形态的边缘在颜色与身体的空隙面前越发清晰和光滑,保持了它们的圆润,画布像水果一样吸收着光,并不间断地、悄悄地溢出一种纯净而浓郁的芬芳来。

    叶纯子冲着阳光睁大眼睛,想让太阳晒着她的眼睑。然后,她闭上双眼。蓝色的斑点和黄色的火花在眼前跳动着,像一池静水被投石激起的波纹那样不断向外扩散。她感觉到阳光的亲切来。

    她突然有一种想法,想着这个画布上正在创造的自己,在阳光的呵护下,已经生长起来,像一株正在抽穗的庄稼,变得成熟了。

    这年夏天,叶纯子流产了。

    万克认识叶纯子,是他最寂寞的时候。他来到塔尔拉以后,才发现,他爸爸所在的兵营离人多的场部还很远,这里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玩的小孩子,他一个人不甘寂寞地在营区周围跑来跑去,寻找能玩的地方。

    那天,万克正从一片红柳丛中穿过,他从没有什么遮挡的大道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两旁全是密密的红柳,头顶上闪着红光的树冠像是在互相拥抱一样,树底下黑黝黝的。这时万籁俱寂,只有红柳枝互相磨擦的声音,那种宛如细雨落进草里或草茎互相抚摸时所发出的沙沙声颤动着向这个孤独寂寞的男孩飘来。万克觉得有趣,他轻轻抓住一根红柳枝,把它拉弯下来,然后再松手,红柳枝很柔软,会缓缓地弹回去,万克觉得很有趣。他一个人玩得正起劲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响声,那是什么东西踩在盐碱地上的声音,万克吓了一跳,转回身一看,由于树丛中光线太暗,他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朝他飘来,并且已经挨近了他,他还没有弄明白来的是谁,就被这个白色的影子紧紧地搂住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柔软的手,迅速地、颤颤栗栗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惊奇地发现抱着他的是一个漂亮年轻的阿姨,他还没有开口问这个阿姨是谁,她就微笑着告诉她,她是纯子阿姨。纯子阿姨还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万克终于在塔尔拉找到了一个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人。

    即使爸爸回到家里,万克也要挣脱爸爸的怀抱,不听妈妈的呵斥,跑到纯子阿姨家去。万克跑出门,他知道爸爸和妈妈会吵上几句。他经常把这些争吵抛在身后,他已经厌烦了爸爸回到家里,只要爸爸一回来,除了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外,就是和妈妈一句一句地争吵,他们吵架的内容非常简单:互相嘲讽。琐琐碎碎都能成为他们讽刺的理由。然后,爸爸唉声叹气地抽烟,妈妈摔东摔西地流泪。

    万克哪有心思在家待呢,只要爸爸一进家门,他就出去,到纯子阿姨家玩。纯子阿姨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但她却能挺着一个比她的头大得多的肚子,像身上挂了个大提包似的,男孩每次见了,总要问她累不累。纯子阿姨笑笑,把男孩拉过去,把他的耳朵贴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说:“万克,你听听,阿姨肚子里的万克是不是喊你哥哩!”

    万克认真地把脸贴上去,纯子阿姨的肚子软乎乎地,他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感觉到一团肉在纯子阿姨的呼吸声里蠕动,他仰起头,对纯子阿姨说:“阿姨,我听不到他叫我哥,他不认识我,不愿叫我。”“胡说,万克怎么会不认识你?”纯子阿姨两眼一瞪,“女人的肚子就像大海一样,大海你知道吗?”见万克茫然地摇头,她说,“大海就和咱们塔尔拉的涝坝一样,都是水,小孩就像鱼,在里面长大了才游出来。小万克就是一条鱼,你也曾是,身上滑溜溜的,我摸到过。鱼你见过吧?你和小万克是一样的鱼,是你装作不认识他的。原来的小万克游来,又游走了,这次又游了回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万克不吭气了,鱼他见过,他最爱吃鱼了,妈妈也曾说他是鱼变的。塔尔拉没有鱼,经常从外面买来鱼,妈妈宰鱼时,他最爱摸鱼了,像摸自己,光滑光滑的。用手抚摸着纯子阿姨的肚子,万克心想,只要小万克像鱼似的从纯子阿姨肚子里游出来,我肯定会认识,那时,我就能听到他叫我哥了。万克最盼望的,是他能有一个玩伴,在塔尔拉,除过爸爸和一群当兵的叔叔外,就他一个小孩,爸爸又不让他到兵营里去,他没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天天生活在家属院这个圈子里,孤孤单单的。白天,尤其是中午,他一人跑到家属院后面的荒滩上,那里有一大片正在开花的红柳,他可以钻到枝条细密的红柳丛中。红柳丛中非常安静,而且它们会把天空遮住,一蓬蓬的,枝条上全是一串串红色的小花儿,花虽没有香味,男孩还是喜欢去闻,他把柔软的花棒一样的枝条拉下来,凑到鼻子上,磨擦着鼻子,他会一人在红柳丛中闻一个下午。他最喜欢的,就是把自己掩藏在红柳丛中,让别人看不到,听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唤他,他硬憋住不答应,透过枝条的缝隙,得意地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可当妈妈认为在这荒滩上也丢不掉他,要转身回去时,他才会大叫一声,哈哈大笑着冲出来,吓妈妈一跳。这样的玩法玩得多了,妈妈会失去找他的兴趣,不再到外唤他了,万克觉得红柳丛中也没有了意思。但他还是喜欢秋天的红柳丛,那种米粒似的紫红色花儿盛开的时候。万克后来爱到纯子阿姨家去,不管是纯子阿姨也喜欢秋天到红柳丛中去看花,主要是纯子阿姨肚子里有了一个小万克,那是他最大的梦想:他快有一个也叫万克的小伙伴了。

    流产的打击对叶纯子简直是太大了。她和丈夫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一点征兆,所以他们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是叶纯子,她对肚子里的孩子的热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因为孩子是她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最好伙伴,可现在他(根据医生的判断流产的是个男孩)没有了,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这个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幻想啊,光为他的模样就画了十几幅画,并且一幅比一幅有特点,加进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画出的画做着比较,不断地讲给丈夫听。丈夫听得都有点说不清哪个好了,最后总是说,如果不是基本国策控制着,你干脆按每幅画的模样生上十几个好了。叶纯子当然高兴,说如果政策允许生,我肯定要生那么多,到时自己像个幼儿园园长,多热闹。

    可是,第一个孩子就没有了。

    叶纯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里,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发面一样肿胀起来。丈夫陪着她,他比她要坚强。丈夫伤心了几天后,就想通了,孩子这次没了,下次还可以有,他劝叶纯子要保重身体。叶纯子也知道这样悲痛下去没用,可她没法从这其中拔出来,毕竟是在她的肚子里生长了三个多月的一团肉呵,这么一下子没了,她说什么也接受不了,并且那么多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瘫了。

    叶纯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她扑在丈夫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个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无声的哭泣淹没了丈夫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地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他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似的说:“纯子,别这样,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还会有的,你要这样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再生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觉得她的目光贪婪地停留在他翕动着的嘴上,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梦醒一般对他说:“那我现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个孩子!”

    “你好好的,别再折磨自己,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就会有孩子了,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但她没法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看着她的半悲伤半强忍的神情,心里很难受,觉得妻子现在很可怜,在无依无靠的大漠里,她要承受的悲伤何止失去孩子这么简单,她还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没有亲人的苦,他到兵营里去后她一个人孤独寂寞的苦,她从天府之国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里,嫁给他这个当兵的,又遇上第一个孩子流产,她够不幸的了。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这时他能感受到她的心灵,像一只鸟儿,在枝柯间蹿来蹿去,总是拣稳当的树枝栖息,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像一个需要依靠的孩子,很专注地围在他的周围,他能揣摸到她的心思,只要他一开口,随便说什么,她都会顺从地一笑,仿佛一只鸟儿,利爪攫紧树枝,安稳地栖息着。所以她才能够什么也不用考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能够再次怀有孩子。

    但是这种等待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更加疲惫不堪。

    下次再有孩子的念头成了她最大的愿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大脑,使她一直处在幻觉之中。正是这种幻觉永无休止地浮现,伴随着真实,却把她的思维置于真实之前,使她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在塔尔拉这片土地上驻足栖息。这里给予了她对爱的知觉和家的愿望,现在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她大致的安宁,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她在渴望的瞬间,那种看到了她一笔一画描绘自己孩子的画像,她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回到现实中她的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体会他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笑来。她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幸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紧贴在画像上,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丈夫把她紧紧揽进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劝她,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也流泪了,他便抱着她,每天都轻轻地摇晃着她,让一个温柔的声音萦绕着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朦胧而又美妙的梦境。

    叶纯子又一次怀孕了。

    她这才安静了下来。她又开始她的绘画了,这一切组成了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这幅画又赐给了她最幸福的、最美好的回忆,她就像已经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比现实中的还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这幅画就使她激动和快乐不已。现在这幅画完全是她美梦的外壳,是她的一切寄托,是她灵魂的栖息地。

    纯子阿姨没生孩子之前就给胎儿起名也叫万克,意思想生出一个像万克这样的儿子来,纯子阿姨对万克的妈妈说,她要借用万克这个好名字,生一个胖乎乎的儿子。可纯子阿姨没有足月就生下一个死胎,她不相信她的万克是死的,抱着死胎在塔尔拉叫了三天三夜。那种“万克万克”的叫声使塔尔拉的白天和夜晚异常恐怖。万克的妈妈怕吓着他把他抱在怀里用被子蒙着头,他还不太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儿地对妈妈说,纯子阿姨叫他呢,要挣脱妈妈的怀抱去答应纯子阿姨,气得妈妈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大闹起来。他的哭泣声引来了纯子阿姨,她把也叫万克的死胎往男孩家的床上一放,就要从妈妈的怀里抢万克,妈妈吓得把纯子阿姨推倒在地。从那时起,妈妈便和爸爸开始争吵着要离开塔尔拉,再也不理纯子阿姨。

    纯子阿姨被丈夫送到遥远的喀什治疗了三个月又回到塔尔拉,她比以前更瘦了,脸比原来更白,一见到万克,还说成是自己的万克,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吃,不断地把万克叫到她家里。万克的妈妈为了不让他到纯子阿姨家去,有时会锁上院门。院子是用红柳枝围起来的,纯子阿姨为了叫出万克,把他家的红柳枝篱笆墙拆得一塌糊涂。为此,万克的妈妈和纯子阿姨大闹过一回,闹的结果是万克的爸爸把妈妈大骂了一顿,妈妈哭泣着把万克推出家门,说万克的魂就是那个疯女人勾去吧,后来就不太管儿子了。

    万克一点儿都不觉得纯子阿姨是疯子,她对他好,尤其是她又怀孕后,把丈夫给她从外面托人买来的东西全给他吃了。万克才五岁,谁给他好吃的,当然说谁好了。纯子阿姨又经常叫万克摸她的肚子,他更愿意和纯子阿姨在一起。至于纯子阿姨把自己肚子里又怀上的胎儿还叫作“万克”的名字,万克有些不解,他曾问过纯子阿姨。纯子阿姨说:“我的儿子就叫万克,你是大万克,你不想有个小万克吗?”

    万克当然想有一个小万克了。但他的妈妈为了这个名字,曾和纯子阿姨的丈夫——中队长理论过几回。中队长抱歉地说,嫂子,你就让她那样吧,我保证你的儿子不会受到损伤。万克的妈妈没话可说了,要离开塔尔拉的念头却更强烈,一闹起来,万克的爸爸开始还忍让着,后来就不让了,骂她离开可以,留下万克,走时先把离婚手续办了。一提到离婚,妈妈只有哭了。哭过,还闹。

    叶纯子的生活里,总是有旋风一样的东西搅动着,使她陷于极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里感到阵阵战栗。她心里充满了不知所措,没有人给她指点和引导,她在黑沉沉的光线里用心灵走着另一条奇特的路。她心里生出渴念,却找不到路。在她受到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一起越过了没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个片断和景象,自有安慰她的力量。不论她在作画,还是干别的什么,那个幻影总会来到她的面前,她半闭着眼,像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似的,总能欣赏半天。她发现这个被叫作塔尔拉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天阔地广,所有能看到的空间铺满了波澜起伏的波涛,看上去雄浑壮阔,这片驻守着人的绿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岛,她有时离开这个孤岛的码头,去海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她明白过来,那是给她准备的离开这个孤岛,去寻找海岸的一叶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风破浪向海岸驶去。

    她是感觉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觉是在海面上行走,她的手却浸没在水中,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蓝色的漩涡和线条形成了各种图案,她望着这些图案,心上蒙了一层阴霾,她在想象中漫游在茫茫大海之中,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蓝色的光芒中,她的整个心灵起了变化,她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后来,围绕着她手的漩涡减弱了,哗哗的湍流停止了,却能听到浪花的飞溅,拍打着小舟的声音。她弯下腰,屏息谛听,走过来,再走过去,她能听到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动着,诱惑着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当这个小舟在灼热的阳光下随波逐流地飘荡,在远方看起来大海像一片非常荒凉而单调的荒原,在那儿,光和影互相交错,扭曲了万物的形态,一会儿阳光令人眩目,一会儿阴影遮蔽了视线,她使自己转换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长,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长的孩子。她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影儿,像自己一样,在大海上航行,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地方逗留。

    她看到,这个海面上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大海伸展进去,像丝绸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离,不论是前面还是后面,所有的距离都被洪荒吞没了,她想,距离的作用那么大,就像对某个人的感觉好坏,就取决于他离我们距离的远近。她离她的孩子远吗?孩子从一开始就孕育在她的肚子里,可他们却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离,永远回不到她的怀抱里来,他们宁愿像鱼似的滑入大海……游来游去,最后被距离所吞没。塔尔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视大海,眺望那个树叶似的岛屿,树叶似的岛屿虽然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遥远,但它比遥远的海岸更重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万克已经离不开纯子阿姨了。纯子阿姨除了给他好吃的,还教他认字,他最先认会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万克。后来她还教他画画,给他买来许多水彩笔,万克对画画充满了好奇,他喜欢把纯子阿姨教的圆圈画得溜直,然后首尾衔接,在一张纸上就画成了一个大方块,然后把剩下的地方全画成波浪和乱七八糟的线条,说是有很多水,还要画一些鱼、大海一样的大涝坝(蓄水池)。纯子阿姨一点都不怪他,夸他是个好孩子,又教他画画,他想画一条小万克一样的鱼,却不会画,纯子阿姨说小万克是鱼,要把涝坝画得好看点,在涝坝边上画了些芦苇。他还要画红柳哩。纯子阿姨握着他的手,两人画了一片红柳丛,还画了紫色的红柳花,虽然涂得一塌糊涂,但俩人都很开心。纯子阿姨教他在红柳丛中画了两个小人,说一个是大万克,一个是小万克,在红柳丛中藏猫猫。他一想到藏猫猫,兴奋了,一个劲儿地催着纯子阿姨快点叫小万克从她肚子里游出来,一块到红柳丛中去藏猫猫。纯子阿姨很高兴,带着他先到红柳丛中去藏了,一个找一个,把万克玩得忘记了日月。那段时光是万克最开心的时候。

    万克和纯子阿姨玩游戏时,也画了不少塔尔拉能看到的东西,比如沙枣树啦,四方四正的军营啦,红柳枝围起的篱笆墙啦,牛啦,能画的他都画了。有一次,纯子阿姨教他画小万克,他说小万克应该像一条鱼,他一想到小万克就想到了鱼,纯子阿姨赞成他的想法,和他费了几天的劲儿,也没有把小万克画成,他们又没见过小万克的样子。他说纯子阿姨你不是说小万克会像我吗,就画成我当作小万克吧!纯子阿姨高兴地直说他聪明。但他自己画不了自己,就找来镜子一边照着一边画,却怎么也画不像,俩人为此苦恼了几天,不再画小万克了,等小万克出生了再画吧。他们想画些别的,可塔尔拉能画的都画过了,画什么呢?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儿,实在找不到能画的,男孩就没有了画画的兴趣了。纯子阿姨看着男孩无精打采的样子,突然提出一个新奇的想法,她说,我看就画空气吧!

    空气是什么呢?男孩琢磨着没办法下笔,纯子阿姨在空中抓了几把,说:“这就是空气,你想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吧。”

    万克在纸上涂了半天,怎么也画不出来空气。后来,用白色的水彩涂了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说:“这可能就是空气吧。”

    纯子阿姨看着看着,大笑起来,直夸他聪明,叫他拿着画有空气的白纸回家给他爸爸妈妈去看。爸爸妈妈看了,都不解,问他画的是什么?

    “是空气呀!你们连空气都不认识。”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妈妈当即就流泪了,哭泣着说再这样下去,儿子非得叫那个神经病折腾坏不可。爸爸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了,去找中队长郑重地谈了一次,中队长把妻子锁到了房子里。万克也被妈妈看管了起来,他又哭泣又闹,不管他哭泣得怎样伤心,撕碎了不少能撕的东西,妈妈就是不放他出去。

    叶纯子也在房子里大喊大叫。万克的爸爸——指导员请示上级后,叫中队长在家陪着妻子。但叶纯子的叫声依然不断,家属院像遭了大劫似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的哭叫声扰得大家心烦意乱。

    这种毛毛糙糙的日子在这个秋天的一个黄昏里终于结束了。

    叶纯子早产,又生下一个白得像鱼一样的死胎。

    这次叶纯子不哭不叫,也不抱着死胎到外面疯跑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只说着一个字:鱼。

    她的婴儿又像鱼一样滑溜溜地游走了。

    万克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也不闹了,一心想去纯子阿姨家看一眼那个盼望已久的小万克,他爸爸妈妈把他看得很严,他根本出不了门。他痛苦不堪地对爸爸妈妈说,他只想去看一下纯子阿姨生下的小万克像不像鱼。他的妈妈终于忍不住了,打了他一巴掌:“什么小万克,什么鱼,你的魂是叫那个疯子勾走了。”妈妈打完骂完,伤心地大哭起来。

    爸爸生气地骂妻子:“你发什么疯?孩子有什么错!”

    妈妈跳起来,指着丈夫的鼻子骂道:“我是疯了,可你比我更疯,都是你,把孩子弄成这样,这回我不听你的了,非走不可,就是离婚,儿子也是我的,我可不想叫儿子从小生活在这个疯子待的地方!”

    爸爸不吭声了,蹲到地上,慢慢地掏出烟点上。

    万克对爸爸妈妈的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但他看到妈妈这回动真格的,边流泪边收拾东西,怯怯地上去拉住妈妈的衣角,问妈妈要去哪里,妈妈没好气地说:“去哪里?去哪里也比这里好,再住下去,我们都得疯了!”

    万克呆了,他的眼前闪过纯子阿姨苍白的面孔,还有她那提包一样大的肚子,那里有他盼望已久的小伙伴,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句:“我不走!”

    “你为什么不走?”

    “我要等小万克像小鱼似的再游回来!”他仿佛看到小万克又游回了纯子阿姨大海一样的肚子里。“疯了,都疯了!”妈妈将一件衣服狠劲地甩到地上,歇斯底里地吼道。

    爸爸被一口烟呛了,咳嗽起来。

    万克第二天上午哄骗妈妈,说要到外面红柳丛那面去折些红柳枝来。妈妈跟着他到了后面的荒滩上,怕他又到纯子家去。万克磨磨蹭蹭地折了些红柳枝,对妈妈说他不会去纯子阿姨家了,他怕见纯子阿姨家的死——小孩。

    万克跟着妈妈回家了,他告诉妈妈他今后会听话的,只是求妈妈别带他离开塔尔拉。

    “不离开,想找死呀!”妈妈没好气地骂道。

    随后几天,万克确实很听话,妈妈也不再骂他了,她乱糟糟地收拾东西,扬言要走了。

    万克待在屋子里,安静地望着妈妈,他知道没法说服她,凭他一个小孩根本改变不了大人的想法。

    爸爸到兵营去了,妈妈摔东摔西地撒气。万克看起来正常了不少,妈妈也不理他,比前几天看管得松多了。

    万克是趁妈妈不注意,溜出家里的,他一个人到了外边,也没敢去纯子阿姨家,他朝纯子阿姨家那面望了一望,心里确实害怕见到纯子阿姨,小万克又无声地游走了,纯子阿姨伤心透了,见到他,纯子阿姨会更伤心的。他站了一阵子,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去帮纯子阿姨找回像鱼一样游走的小万克,他想把小万克找回来。他没忘记到红柳丛里去折了一大抱红柳花枝,他想小万克一定会喜欢这些花的,等他游回来了,长大了,还要和他一起到红柳丛中藏猫猫呢。

    投在路上的树影子变得越来越浓,那些微弱的声响也越来越乱,万克抬起头,他看到天上飘浮的云遮住了天空,天暗了下来,孤独寂寞一下子袭上他的心头,令他感到苦闷。

    走出红柳丛,他步子越来越急。他想起一个地方——大涝坝。像海一样的大涝坝(他没有见过大海,他从纯子阿姨那里得知,海就是水组成的没有边沿的世界),那里有水,像大海一样的水,他想着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小万克的影子呢。

    他要去大涝坝找小万克。

    大涝坝在远离营房的荒滩上,那里非常洁净,没有一个人影。男孩沿着人们在荒滩上踩出的一条便道,快快地走到了涝坝跟前。

    涝坝边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芦苇,不高,已经泛黄了。快到枯黄的季节了。

    他到涝坝边上来过一次,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塔尔拉的人吃的用的全是这个涝坝里的水,妈妈是来提水的,但一直牵着他的一只手,并告诫他,一个人千万不要到这里来,他当时问过为啥不能来,妈妈说不能来就是不能来不为啥。

    他太孤单了,原来有时妈妈会和他在屋子里待一个星期,妈妈总是睡觉,也不和他玩,他走来走去,往往会引起妈妈过激的反应。他到房子外面也没有人和他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后来结识了纯子阿姨,是她陪伴着他,给了他一个儿童应有的乐趣,并且给了他一个能拥有伙伴的希望,可是这个希望总是没有实现,眼看快实现了,那个不听话的小万克又游走了。他很失望。

    站在涝坝边上,他望着静静躺在那里的一池水,想起和纯子阿姨画的那幅涝坝画来,它和现实中的涝坝差远了。但他已无心去对比了,他围着涝坝走了几圈儿,他只想在涝坝里找到纯子阿姨的小万克。

    太阳这会儿又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阳光暖暖地淌了下来,溅了他一身,像金黄色的蜜蜂似的在他身旁飞舞,他也顾不上,望了望池水中的那个太阳,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像红柳花那么红。他沿着提水挖的台阶走下去,把怀里的红柳花放在水面上,与太阳比了比,发现还是红柳花更红些,他蹲在水池边,举着红柳花,对着水喃喃道:“小万克,你游到哪里去了,你妈快急疯了。”他也用“疯”字了。

    他的叫声惊动了一条水蛇,水蛇“哧啦”一声窜到芦苇根去了。

    他觉得四周草丛中发出的声音有些特别,轻轻摇晃的芦苇把晃动的影子投到水里,使水里有了丰富的水纹。

    他没有看到水纹,却听到水里的响声,以为他唤到了小万克,心咚咚跳得快了,兴奋地喊道:“是你吗?小万克,我是大万克,我来找你了,你游出来吧,我会和你玩的,等你长大了,我和你到红柳丛中玩捉猫猫,你妈妈说的。”

    水里又响了起来。起风了,平静的水面上起了一圈一圈细微的波纹。

    “真是小万克,纯子阿姨没有哄我,小万克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他自言自语着,把手中的红柳花枝向前伸去。

    “小万克,你游过来呀,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是红柳花呀,多好看,我最喜欢红柳花了,你妈妈说你也会喜欢的。”

    风过去了,水面平静下来,只是水中的那个太阳还在晃动。

    “小万克,你咋又不见了,你总不听话,想气死你妈呀,你知道,他们都说你妈是疯子,你快来吧,游出来吧。你妈等着你哩。”

    水里没有一点声音。

    万克蹲在水边,泪水流了出来:“小万克,你再这样,我不让你叫我哥了!”

    水里没有声音。

    “你不理我,你还不理我,看我不抓住你才怪哩。”

    万克说着,甩掉鞋子,试探着走进水里。

    水里有了响声,太阳又晃起来,他看到太阳跳来跳去,可总是跳不出这个涝坝。

    “连太阳都跳不出去,小万克,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又一阵秋风走过,这回风大了,水面波纹也变大了,水里响声也大了起来。整个涝坝像大海一样疯狂起来,风掀起了一层一层的浪花,气势非常凶猛。

    万克在浪潮里,与小万克一样游走了。

    涝坝边上,万克的一双小鞋子,孤零零地停靠在水边的湿地上,慢慢地,被海浪一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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