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帝国与共和”三部曲-帝国的惆怅(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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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尽管韩非子说“主鬻官爵,臣卖智力”,好像是公平买卖,其实注定只能是不平等交易,而且是否能够成交还要看运气。先要看时世。如果是兵荒马乱烽烟四起,多半便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二要看政局。如果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也以装疯卖傻为宜。因为一不小心“站错队”,便有性命之虞。所以孔子说“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资先生说这“愚”就是装傻,比装疯含蓄一点)。三要看人主。如果那人主弱智,或昏庸,不识货,你的“货色”再好,也是不顶用的,只能空怀一腔报国情。最后,即便是治世,是明君,也还要看他的兴趣、心情。比如汉文帝,不能算是糊涂虫(有所谓“文景之治”),也很欣赏贾谊(官拜大中大夫)。但是怎么样呢?“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后来还把他贬到了长沙。长沙其实也不错,湘江秀美,湘女多情,湘菜味重,马王堆辛追夫人就是带着“性感内衣”下葬的,死前还吃了甜瓜。可惜贾谊不会享用,终日以泪洗面,竟哭死在那里。还有李白,也曾风光过一阵子的。但召他进宫,不过皇上“一时兴起”。召来以后,也不过让他写些“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看”之类的艳词,等于是“高级戏子”,气得李白疯疯癫癫,“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后“赐金还山”了事。这两个,还算运气好的,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看来,读书人的“出处”,还当真是个问题。

    治世与乱世

    资中筠先生的文章在说到这个问题时,是用许多范例来说话的。根据这些范例,我们不妨把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出处”,依照“时世”和“际遇”两个坐标分为各种类型。

    先按时世分。处于“治世”的,可以贾谊、李白为例,前面已经说过。处于“乱世”的,则又有两种。一种以嵇康、阮籍为代表,一种以诸葛亮、谢安为典型。嵇康和阮籍,可以算是“不合作主义者”。嵇康是宁肯打铁(其实这在当时是一件雅事,就像现在穿乞丐装吃农家饭一样“酷”)也不仕晋的,还写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则是整天泡在酒里,常常一醉就是一两个月,弄得司马昭想和他做亲家也没做成。但嵇康为此付出了极高代价(资先生谓之“以生命殉其高傲”),阮籍则可谓“醉生梦死”,而且晚年时脾气变得很好,竟然能够“口不臧否人物”,其实同样付出沉重代价。所以这两个,不能算是成功。

    成功的就是诸葛亮和谢安了。他们应该算是“身居乱世,待机而出,功成名就,出处自如”的典型,因此最为后世仰慕。诸葛亮在隆中待价而沽(也可以说是“待价隆中”,颇有些名门淑女“待字闺中”的味道),硬是弄得刘先主“凡三往,乃见”。谢安的谱更大,曾辞官隐居东山二十年,直到天下沸沸扬扬,都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时才出山。于是各自留下一段佳话。诸葛亮留下的是“三顾茅庐”,谢安留下的则是“东山再起”。

    出山以后,两个人的表现也都不俗。诸葛亮的“丰功伟绩”就不用说了,“地球人都知道”。谢安的故事,至少大家也知道一个“淝水之战”。实际上,诸葛亮名气虽大,成功的程度却不如谢安。我们现在心目中的诸葛亮,其实是《三国演义》塑造的,与历史的真实颇有些距离。谢安的形象没有经过演绎,因此反倒真实些。说起来这两个人其实并非同一类型,谢安显然比诸葛亮更圆滑也更沉着。有两个故事颇能说明问题。据《魏氏春秋》,五丈原大战时,司马懿曾问蜀使“你家丞相工作忙吗”。蜀使答曰“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也就是罚二十军棍的事都要亲自主持)”,所以司马懿说“亮将死矣”。谢安的风格却完全两样。“淝水之战”那么重要的战役,他并不亲临指挥,让子侄们去打。捷报传来时,他老先生不动声色,照样下棋。直到棋友沉不住气,问他有什么情况时,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孩子们已破贼军”之类的话。倘若是诸葛亮,决不会如此。

    实际上谢安的为人处世是极其老练老辣的,已达到几乎无人可以效法的程度。他隐居东山时想到的是“出”(出将入相),大显身手时想到的是“处”(功成身退),因此“一旦进入官场,他的老庄之学就化为极其高明圆滑以静制动的政治手腕”,而且终其一生在“出”、“处”两方面都“极尽辉煌”。不过谢安最大的特点,我认为还是能够非常准确地把握时机,处(隐居)得是时候,出(出仕)得是时候,甚至死也死得是时候,——正当他功高震主,差一点就会兔死狗烹时,便“恰到好处”地“仙逝”了,这岂是我们学得来的?

    诸葛亮的情况就差多了。不错,刘备对他,是给足了面子,也给足了地位,但并没有给足信任,也没有给足权力。刘备在世时,决策权其实是掌握在刘某人自己手里的。直到白帝城托孤时,还要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样的鬼话。这话看起来光明正大,其实是猜忌防范到不动声色,终于逼得诸葛亮发誓赌咒:“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后人总是奇怪诸葛亮晚年怎么像个工作狂,而且不管不顾地硬要伐魏,就因为刘备在世时他其实无所作为,现在得把“被先帝耽误的时间”再补回来呀!

    那么,为什么诸葛亮的名气要比谢安大得多呢?原因很简单,也就两个字——炒作。也就是说,诸葛亮的名气是被炒出来的。此公一生虽然并不那么辉煌,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大约是真的,或有影儿;第二,该同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则更是真的(有没有效益则另当别论)。这就够了。统治者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楷模,读书人需要一个待价而沽的榜样,双方都需要一段君臣际遇的佳话,偶像便这样被创造出来。

    可见,诸葛亮是不好算作出处成功之范例的。谢安可以算,可惜我们又学不来。

    想得开与想不开

    再说“际遇”。

    际遇也是很重要的,它甚至比时世还重要。因为你即便“生逢盛世”,如果“不得其君”,便也是枉然。比如孟浩然,原本是很想做官的,否则不会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的“干谒诗”(干谒就是求请、走后门)。可是没想到,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得罪了皇帝。万岁爷说,明明是你不来求朕,朕又何曾弃过你?没法子,孟浩然便只好回家一辈子当农民。柳永也一样,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翻宋仁宗,批出最高指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也只好一辈子去浅斟低唱。际遇实在比时世重要。

    际遇好的,仍可以诸葛亮、谢安为例。因为际遇好,所以虽身处乱世,仍能有作为。不好的,则也有两种。一种是想不开的,如屈原、贾谊;一种是想得开的,如苏东坡、辛弃疾。贾谊的想不开前面已经说过,屈原是不是自杀则很难说,依我看是被人谋杀(装在麻袋里捆得像粽子一样扔进汨罗江,国人吃粽子即祭奠他的冤死,有如基督徒之吃面饼和红酒)。所以屈原和贾谊就不说了,这里只说苏东坡和辛弃疾。

    苏东坡和辛弃疾的想得开似乎不成问题,至少他们没有整天哭哭啼啼、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倒是写了不少豁达豪放的词章。不过两人的“想得开”并不相同。苏东坡是身处治世却又“满肚皮不合时宜”,政见总与当权派相左(王安石搞新法时他反新法,司马光搞复辟时他又反复辟),每每“不相与谋”,因而一贬再贬。遇到这种情况,传统读书人的选择往往是两个极端:要么见风使舵随波逐流,要么坚持到底以死相争,不愿意走极端的则忍气吞声牢骚满腹。苏东坡却完全不同于这三者,因为他是一个真正融会贯通了儒道释三家,对宇宙人生有着透彻了悟的人。有一件小事颇能说明问题。宋神宗元丰五年三月七日,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的苏东坡在外出途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唯独坡公满不在乎。苏东坡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风雨任平生。”实际上,所谓“一蓑风雨任平生”,表达的恰是苏东坡的人生观。因此,尽管朝廷上风云变幻天威难测,他自己也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但在他的心中,却是风平浪静,甚至“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从“出入两难”到“进退自如”(2)

    辛弃疾则不同。他是身处危世,忧国忧民,而且满腹韬略,满腔热情,却又无能为力徒唤奈何。所谓“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云云,与其说是“想得开”,不如说是“气不过”。毕竟,他念念不忘的,是“壮岁旌旗拥万夫”;耿耿于怀的,是“竟须卖剑酬黄犊”;痛心疾首的,是“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心驰神往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所以,辛弃疾在出处问题上其实是进退两难的。他不像苏东坡,看透了宇宙人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既然成败荣辱都不过过眼烟云,那又有什么好争的(争底事)?辛弃疾却没有这种“境界”。他的想法,仍不出“建功立业,功成身退”的窠臼。因此,他虽以隐居山林自相期许(云山自许,平生意气),也明白“意倦须还,身闲贵早”的道理,不愿落得在官场奔命被人耻笑(衣冠人笑,抵死尘埃)的结局,但总认为归隐应该是“整顿乾坤事了”以后的事情,所以六十高龄时还写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诗句。苏辛二人的态度谁更可取,当然可以讨论。但辛弃疾并不那么“想得开”,或者“想得开”当中有“想不开”,恐怕也是事实。

    真正想得开的是陶渊明(最想不开的是李白,资先生的文章中已有尽述)。如果说,苏东坡的“想得开”是因为看透了人生,那么,陶渊明的“想得开”则是因为看透了官场。陶渊明是做过几天小官的,但很快就受不了,迫不及待地“自免去职”,而且再也不踏入官场一步。我们读他的《归去来兮辞》,听他说“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些话,就知道陶渊明之于官场,可谓“彻底决裂”。历史上的读书人,有几个会说仕途是迷途呢?也就陶渊明吧?

    所以后世文人(包括苏东坡、辛弃疾辈)但凡失意,几乎言必称陶令。然而当真学陶和官场决裂的却几乎没有(也包括苏东坡、辛弃疾辈),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陶渊明其实学不得。

    身家与天下

    实际上,我们前面说到的(也是资先生文章中说到的)那些典型,有两个人是不可学的。一个是谢安(谢安石),一个是陶潜(陶渊明)。谢安不可学,是学不来;陶潜不可学,是学不得。为什么学不得呢?因为当真一学,就把读书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丢掉了。

    为此,我们还得把“读书人”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是由“士”演变而来的,而“士”的前身则是“巫”。巫,是原始社会的“高级知识分子”,是那个时代最有文化的人,也是很管事的人,是社会的栋梁,要参与部落大事之决策的。因此,如果说原始社会也有“官”的话,巫就是最早的官之一(范文澜先生就说中国文化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史官文化,一个是巫官文化)。可见读书人之与官,从祖上起就有“血缘关系”。

    进入国家时代(也就是阶级社会)以后,巫就变成了士。士在这个时代,是属于贵族阶级的。西周封建(封土建国之封建)时期,贵族有四等。第一等是天子,他有“天下”。第二等是诸侯,他们有“国”。第三等是卿和大夫,他们有“家”。第四等就是士,他们没有“家国”只有“身”,但毕竟不像庶人那样“身不由己”,所以仍是贵族。

    士包括文士和武士。大约文士由原始社会的巫祝演变而来,武士由原始社会的战士演变而来,但不论文士、武士,都是贵族。因为是贵族,所以,他们成年时和天子、诸侯、大夫一样,也要举行成人礼,戴上象征治权的“缁冠”、象征兵权的“皮弁”和象征祀权的“爵弁”(爵读如雀,爵弁也叫雀弁)。“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可见士是有资格也有义务参与国家大事的,只不过这种参与之于天子、诸侯、大夫,主要意味着权利,对于士而言则主要意味着义务。但有此义务也很荣耀,所以“冠”之于“士”,便有非同小可的意义,应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君子死,冠不免)。孔子的忠实信徒子路在公元前480年的卫国内乱中,宁肯被人砍成肉泥,也要双手系着冠缨,就因为珍惜参与国家大事的资格和义务。子路是典型的“士”。他的理念,也是后来许多读书人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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