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帝国与共和”三部曲-帝国的终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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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律治社会和律治国家不同,法治社会和法治国家的立法者一定是人民,而不是统治者。全民约法并不一定是法治,也可能是多数人的专政。但如无全民约法,则决无法治可言。因为法治不但要求有法可依、依法治国,而且要求所依之法合法,即要求这些法律能够体现人类的普世原则,尊重人民的基本人权,保护人类共同维护的个人权利和社会正义。这样的法律,只能是全民约法的结果。事实上,在法治社会看来,任何立法者都只不过是个人权利和自由的受托者。因此,法律体现的只能是委托人的自由意志,而不能是统治者的权力意志。相反,为了保障个人权利与自由,法治还要求限制和分散政府的权力,以免任何政权以任何名义实行专制。显然,尽管约法不即等于法治,法治的前提却必须是约法。

    约法的前提是个人。也就是说,只有当社会的全体成员都是单独的、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个人时,全民公约才既有必要,又有可能。因为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人,都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如无共同约定,大家都自行其是,社会就无从组织,最后必然是每个人的人格和意志都不能得到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和权益都不能得到保护。这是社会必须约法的原因。约法既然出于保护个人生命权益,尊重个人意志人格的目的,它当然也就只能在社会成员都是单独的个人,都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时,才有可能。

    然而中国传统社会却不具有这种可能性。因为邦国也好,帝国也好,都不承认仅属个人的私有财产。孟子有云:“无恒产者无恒心。”(《孟子·滕文公上》)同理,无私产者无私心。没有个人财产,也不会有独立人格。试想,没有经济的独立,哪有人身的独立?没有人身的独立,又哪有人格的独立?也就只有人身依附关系和人身依附意识,比如“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夫为什么能成为妻之纲?就因为妻没有经济的独立。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私房钱”,根本就不足以使她成为人格独立的个人,而只能是丈夫的附庸。丈夫在分家之前也没有经济的独立。他必须依附于自己的父亲,因此“父为子纲”。父家长在经济上同样并不真正独立,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作为这“王土”之上的“王臣”,他又必须依附于皇帝。但这绝不意味着皇帝的人格是独立的,尽管他非常希望如此,甚至不惜自称“孤寡”。然而,如果天下之人均无独立人格,皇帝这个“朕”,这个“余一人”,也不会真正有人格的独立。实际上,由于家庭财产和国有资产同样产权不清,皇帝作为“一国之父”,父亲作为“一家之主”,都没有纯属个人的财产,因此也都没有独立人格。

    没有独立人格,也就没有自由意志。所谓“自由意志”,并非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正如“自我意识”并非“以自我为中心”。把自我意识理解为唯我独尊(如皇帝),把自由意志理解为随心所欲(如侠客),甚至胡作非为(如恶霸),恰恰证明我们不知自由意志为何物,也不知道自我意识为何物。

    什么是“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其实是一种心理能力,一种能够按照自己的真实愿望自由地进行选择,并对这种选择和选择的结果负责的能力。显然,这里包括三个关键词:真实愿望、自由选择、承担责任,三者缺一不可,而承担责任最重要。不能承担责任,或者没有责任意识,就不能叫“自由”,只能叫“放任”。这个人的行为,也不能叫“自由选择”,只能叫任性、随便、瞎胡闹或者恶作剧。

    内在矛盾(3)

    这就必须知道自己要什么(真实愿望)、不要什么(自由选择)、能干什么(承担责任)。也就是说,你必须了解自己。因此,自由意志只能以自我意识为前提。什么是“自我意识”?它不仅是知道自己是谁(通过思维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更是能把自己看作别人(把自我当作对象来看待)。比方说,照镜子。照镜子,就是把自己放到对面,当作别人来看。人能够照镜子而动物不能,就因为人有自我意识而动物没有。自我意识甚至不用照镜子,也能把自我当作对象来看待。正因为如此,人才能够自我认识、自我完善、自我欣赏。但一个人要有自我意识,首先就要有一个“自我”,即独立人格。产权不清、公私不分的传统中国人既然没有独立人格,那他也就不可能有自我意识。

    没有自我意识,就只有依附意识,以及依附意识的对立面——造反意识。造反不一定就是颠覆政权反抗政府。只要是反抗过去的被依附者(比如父母和丈夫),就可以称之为“造反”。事实上每当子女或妻妾不听话,不顺从,甚至反唇相讥时,做父母或丈夫的都会暴跳如雷地说“反了反了”,可见“造反”其实是一件很容易发生的事情。而且,中国历史上所有的造反行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一定要将双方的地位颠倒过来,使统治者变成被统治者,专政者变成被专政者。极端一点的,还要将对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客气一点的,至少要让自己从依附者变成被依附者,所以又叫“翻身”,也就是把人身依附关系“翻过来”。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自我意识,只有依附意识。结果,不是“你依附我”,就是“我依附你”;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因此历史上此类大大小小的“造反”行动,弄不好就是“你死我活”;而平时依附顺从的“良民”,则很容易变成杀人放火的“暴民”。

    暴乱即无法。暴乱只能使社会进入无政府状态,不可能使社会进入法治状态。在专制的状态下,虽然可能“暗无天日”,但毕竟“天”还在,还有“青天白日”(开明专制)的希望。无政府状态却是“天崩地裂”,根本就“民不聊生”。因此无政府状态是比专制更坏的状态。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专制制度是应该维护的。恰恰相反,由于专制制度在本质上“无法”,其结果就必定是“无天”。只要看看王朝末年和王朝更替之时,中国社会是如何地“天昏地暗”,就不难明白这一点。

    因此出路只有一条,即建设法治社会;而法治社会的前提,则是社会所有成员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法治和律治的根本区别在于:律治社会的法律,是出自统治阶级的权力意志;而法治社会的法律,则是出自全体公民的自由意志。可见自由意志对于法治社会而言是何等重要。有人担心,大家都有自由意志,都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岂不天下大乱?这其实是过虑。正如邓晓芒先生所说,腐败和动乱绝不是因为大家都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恰恰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能,只有少数人能(参见邓晓芒《灵之舞》)。大多数人能,谁都要防范,反倒要约法、要规范了。更何况,自由意志并非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恰恰相反,公民越是具有自由意志,他就越是具有法治意识。因为自由意志首先意味着负责,而且是自己对自己负责。只要法律的制定出自他的自由意志,那么,他就必定对这一法律负责(守法)。如果法律出自全体公民的自由意志,那么,全体公民就会全体负责(全体守法)。

    这听起来近乎痴人说梦:全体公民的自由意志岂能恰好一致?这其实又是对自由意志的误解。自由意志并非一种决定,而是一种可能,其中就包含选择和妥协的可能。当法律出自全体公民的自由意志时,就必定是他们选择和妥协的结果,即每个人都能接受也应该接受的“底线”。法治社会需要的,首先就是这样一根“底线”。它必须首先弄清,哪些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因此必须禁止的,哪些是所有人都不能没有因此必须保护的,然后据此建立起国家的根本大法——宪法。有宪法,也才有宪政,有法治。自由意志,真是何其重要乃尔!

    谁为帝国签单

    没有自由意志,因此帝国无法。同样,没有自由意志,因此帝国无天。也就是说,没有人对帝国的兴衰存亡负责。

    这好像不合情理。偌大一个帝国,岂能无人负责?这好像也不是事实。至少,在一般人看来,皇帝总归是有自由意志的。皇帝君临天下,乾纲独断,令行禁止,生杀予夺,岂能没有自由意志?但这只是想当然而已。并非所有的皇帝都能一人独裁。有不可能的(如弱冠登基),有不愿意的(如倦于朝政),还有做不到的(如大权旁落)。即便所谓“雄猜之主”,也会有“身不由己”之时,因为他也要受到诸如“祖宗家法”之类规定,以及种种现实利害关系的制约。皇帝并非就能为所欲为。

    当然,不顾礼法和利益一意孤行的也有。但这只能叫“任性”,不是“自由”。把任性看作自由,恰恰证明不知何为自由。前面说过,自由不是自由散漫,不是为所欲为,更不是不负责任。相反,自由从来就是和负责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但前提是他意志的自由。因为他自由,所以能选择;因为他选择,所以他负责。因此,不负责任的选择和行为不是自由,没有自由的人也既不必负责,又不能负责,而只有“诿过”和“受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帝国时代的中国人是既没有自由也不负责任的。

    先说皇帝。皇帝负责吗?不负责。因为皇帝从不认错。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皇帝真正认过错。他也不能认错,至少不能随便认,因为他已经被法定为“天下第一圣人”。他的身份是“圣上”,他的身体是“圣躬”,他的意志是“圣旨”,他的讲话是“圣训”。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丹陛之下都是一片“皇上圣明”。他怎么会有错?又怎么能认错?如果有错,那肯定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比如奸臣蒙蔽,或者天时不利。所以,如果要认错,也一定会把责任推卸干净,比如“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之类。在这里,有错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酒。如果不是“酒醉”,他原本是不会犯错误的。因此他也只有“后悔”(悔不该),没有“反省”,更谈不上“忏悔”。

    上行下效。至尊天子既然不认错,帝国的臣民当然也不认;至尊天子既然不负责,帝国的臣民当然也不负。没错,中国历史上是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说法,也有这样的人。但这只是承担后果,不是承担责任。责任,那是没有的,也是不负的。因此,我们也就只有“赔罪”,没有“道歉”;只有“受过”,没有“负责”。

    同样,至尊天子既然没有“反省”,帝国的臣民自然也只有“后悔”。而且,当他们后悔时,也都无一例外会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或者某些“客观原因”那里。比如阿Q之所以挨打,是因为后来看见了小尼姑。正如崇祯之所以亡国,皆因“群臣误我”,自己是没有责任的。一个人,如果连对自己负责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对国家负责?

    也就只能假负责之名行推卸之实,比如下“罪己诏”。据黄仁宇先生统计,西汉一代灾变不断。从公元前178年,到公元前2年,皇帝为此颁布诏书五十七次。其中可称为“罪己诏”的,宣帝有八次,元帝有十三次,成帝有十二次。但这绝不是负责,而是典型的不负责任和推卸责任。因为在这里,皇帝承担的,是不该他承担的责任。如果地震、洪水、火山爆发等灾祸异变,是出于皇帝的自由意志,当然该他负责。问题是并非如此。那么,他又下什么“罪己诏”?显然,这种极端负责的背后是极不负责。它甚至不是反省和检讨,而是做秀和炫耀:一是炫耀自己的仁慈本心(因爱民而不惜自责),二是炫耀自己的无私品格(连不该承担的事情都勇于承担),三是炫耀自己的特殊地位(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为天灾而罪己)。因此,历代皇帝都不在乎下“罪己诏”,也不怕措辞严厉。因为自责得越厉害,炫耀的水平就越高。这就正如他的称孤道寡,越是谦虚,就越是自夸。事实上,一个人如果连地震、洪水、火山爆发等灾变都能负责,那他不是神又是什么?

    尽管皇帝的这种自责其实极不负责,但至尊天子能够如此痛心疾首,说“四方有罪,罪在朕躬”,已让广大臣民感激涕零。不要说不敢,就是敢,他们此刻也不忍心再追究皇帝的责任了。于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就在承担不该承担之责任的同时,规避了真正应该承担的责任——对“天灾”之中“人祸”的责任。事实上,在任何一次自然灾害降临之时,造成巨大损失的原因往往不止于天灾,同时还有人祸,比如预警不力、防范不严、救助不快、指挥不当等。究其原因,则又往往因于机构瘫痪、官员昏庸、相互推诿、上下隐瞒,甚至贪污腐败(比如将防洪堤修成了“豆腐渣工程”),因此是典型的人祸。这才真是应该检讨和追究的。然而皇帝自己不说,臣民也不问。在冠冕堂皇的“罪己”名义下,所有的(包括皇帝,也包括那些贪官污吏和昏官冗员的)责任,都被推卸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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