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纪事-19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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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粮荒渐渐席卷了北方平原。产粮区赵家峪也未能幸免于难,村里人开始还能一天对付着喝上掺了山芋叶子的苞米粥,很快,地里的灰灰菜、路边的榆树叶子都被饥饿的人群像虫子似的一点点吞食光了。等那些能往嘴里塞的东西都从地头田间、墙角旮旯消失之后,靠种粮为生的赵家峪人开始饿肚子了。原来,人这东西最贱,地里稍微能长出点带青色的植物就饿不死人。可真要一点绿色的东西都找不着的话,挺不上几天,人就顶不住了。

    赵家峪开始朝村外抬死人。头一个被抬出去的是个男孩,她是赵彩云三岁多的儿子铁蛋儿,铁蛋儿早先胖乎乎的,一笑俩浅浅的酒涡,会断断续续地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挺逗人的。等埋他的时候,铁蛋儿只剩下20来斤一副小小的骨头架子。哭得死去活来的赵彩云说,铁蛋儿一生下来过秤就是6斤,投胎到这世上三年走一遭,才长了10来斤,真亏死了这孩子啊!铁蛋儿的死令赵家峪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国家粮站正式职工的孩子都饿死了,看来国家缺粮缺得不行。赵彩云那批解放初期招工的女孩儿大都嫁了城里工作人,揣副食品本、吃商品粮,月头签个名字就能领工资,为此,她们特别感激老村长李霞婶子。村里人和粮站人都说,赵家峪不该饿死人,饿死人也不该是粮站上的孩子。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很快,抬出村外去埋的就不再是三五岁的孩子了,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了青壮年。人们也就把可爱的铁蛋儿给忘了。

    铁蛋儿刚死那几天,李霞回家和丈夫白喜大吵了一顿。李霞现在改任赵家峪村党支部书记,两年前她和白喜办理了结婚手续。几年来,她一直和白喜明铺暗盖,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家峪人风言风语多少也都知道这码事,山高皇帝远,县上不查,村里谁还管?再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谁知道粮站站长和她那一腿是个“是”呢,还是“非”?男的是个光棍,女的是个寡妇,两下倒是刚好,如果不是两人年龄相差大了点,人家倒说这其实是段不错的姻缘。除赵练云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纠葛。倒是赵练云,起初常跑到李霞那抱住她大哭,说婶子啊婶子,都怪我不好,拖累了婶子……后来赵练云年龄大了,恋爱、结婚,也有了孩子,她就不再对李霞婶子说这话了。相反,见了面不但无话可说,反倒有些窘促别扭,但赵练云内心深处对李霞那份感激还是挥之不去的。李霞当初并没考虑嫁人,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一个人过得不也挺好?就算要嫁人,她也没想过会嫁给白喜,那老东西,从骨子里到外都贪,除了剩个“老八路”的好名声外,还有什么?不错,他是粮站站长,站里有整仓整囤的粮食,可那是他白喜的吗?粮站是国家的粮站,那粮食都是国家的啊!李霞没想到的是,白喜那老东西竟那样贪她,自从头回和他做了事后,白喜竟然真的一要再要,不肯放过她了。弄得她挺烦,像粘上鞋后跟的臭狗屎,想甩都甩不掉。后来慢慢地,她就又有了种奇特的感觉,觉得白喜那东西的贪欢好像不能简单地用贪色来概括。有时夜深人静细细想来,和白喜那老东西鼓捣起来,欢娱的好像也并非他一个人,他是攫取,也是给予;她是付出,也是得到。

    后来就出事了。风平浪静的岁月都没出事,李霞哪能想到,她带着全村人没个白天黑夜地大炼钢铁的时候,人累得身体绷得就像死尸那般紧,行路走道,走着走着就能睡一小觉。人都累成这熊样了,她居然还能怀上孕!那天头晌午,她从村外的小平炉回村取几件换洗衣裳。河滩附近的小平炉生火冒烟十几天来,炼出了好几炉铁,除带人敲锣打鼓带着铁锭到人民公社向毛主席报喜外,李霞再没离开平炉一步。那天,她就是想回家换身衣裳,结果没想到被白喜瞧见,给堵在她家坑头上……3个月后,李霞就有了感觉,5个月后,她就开始显怀了。后来想想,怕是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照耀下,人的精神头十足,不敢想的事想了,不敢做的事做了,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除了嫁给白喜那老东西,李霞没有别的选择。

    嫁就嫁吧,什么事情都做下了,李霞还有什么好怕的?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无论种粮还是管粮的人,谁都怕饿肚子。李霞不忍心眼看赵家峪那些熟悉的乡亲一个个饿得躺下就站不起来,并最终被抬出村埋掉。晚上,她好言好语乞求白喜拿出点粮食救济一下村民。李霞的口气既不是村长也不是村支书,完全是个中年妇女过来人在向自己的丈夫求情,可是被粮站站长冷冷地断然拒绝了。白喜说。那是国家的粮食,谁敢动一颗?缺粮的又不光赵家峪,全国都缺呢,掉脑袋的事啊!李霞不高兴地说,就算不管村上老少爷们,你至少该拿出点粮来救救粮站那些拖老带小的职工吧?饿死的第一个人就是粮站赵彩云的儿子铁蛋。白喜说,咦,我的话还没说清楚?你这村支书啥觉悟?咋就光考虑芝麻大小的赵家峪?李霞光火了,气冲冲道,白喜,你以为我跟你要粮食哪?要不是为了那些饿死和快要饿死的老人、孩子,我才不求你呢!我一辈子都在求你,为啥?还不就为你是这粮站的站长?

    白喜微微笑了,私下里求他“放粮”的不止一个李霞,村里好些人都找他求他,有位八旬老者甚至当街冲他长跪不起,老泪纵横,称他为“白青天”,还说愿为他在村里募集善款立牌修庙,让赵家峪子孙万代铭记他的功勋。就连赵家峪的老村长赵震庆都腆着老脸出面,怀揣一瓶眼下已极其金贵的“粮食酒”来找他,求他“手下行个方便”。赵震庆两年前在县上被打成“右派”,念其工农干部大老粗,主要还是上了知识分子右派的当,才随口散布对共产党的不满,组织上决定将他发配回原藉监督劳动改造。赵震庆满以为凭当年老村长的面子能从粮站搬出几颗求命粮,不料白喜酒喝完一抹嘴唇,还是一粒粮不给。气得赵震庆大骂说,早知白喜现在这熊样子,当初他来赵家峪设站买粮,就该把他轰出赵家峪,一粒粮都不给!白喜恼了,酒气熏天地一拍桌子骂道,赵震庆,你他妈别忘了现在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想右派翻天?赵震庆也不含糊,抓起酒瓶摔个粉碎,骂道,我操你个姥姥,姓白的!老子右派咋啦?右派也没吃里扒外,欺男霸女,更没抢人家的官椅子坐。白喜那天被他骂得青面白皮红眼珠,灰溜溜地走了。现在,那点不快早就灰飞烟灭,你赵震庆再能,就算你都能成右派了,不也得提瓶酒来求老子?白喜忽然悟出来,幸亏自己1O年前当了站长,才有了包括李霞在内的这一切,如果这站长换上梁大胆来当,这一切就该是梁大胆的了。

    来求白喜“放粮”的人很多,但粮站副站长梁大胆却对此一言不发。梁大胆好像都忘了自己是副站长。很长一段时间,他在粮站说什么都不算数,他也就什么都不说了。没事他就卷根纸烟蹲在墙旮旯晒太阳,他叫粮站那些年轻的女职工都把孩子带出来晒太阳,说晒太阳能顶饥荒,晒个把小时就等于吃了一个鸡子儿呢。女职工们听老梁的,都把孩子扯到太阳底下晒着,个个神情麻木,有气无力,因为她们和孩子早就忘了鸡子儿的滋味。那些装了一肚子“太阳鸡子儿”的孩子们,还是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赵秀云、赵丽云、赵舒云、赵曼云什么的就忧心忡忡地整天咬耳朵,小声说不知谁会成为第二个失去孩子的赵彩云。

    现实和虚幻吓坏了职工姐妹中的一个,她就是赵练云。

    10年前,赵练云“挤”进粮站,赵家峪人都看成国家对烈士后代的照顾,并无人知其内幕。进了粮站的赵练云,仍然不时感受到站长白喜那淫荡、贪婪的目光,也许还有仇恨,就算他忘记了那脆生生的一巴掌,赵练云也没忘。她想,如今老东西是上级了,再有扇他巴掌的机会不知能不能扇得下去。最好的办法还是绝了老东西非份的念头。于是,年纪最小、长得最漂亮的赵练云却是同宗姐妹中结婚最早的一个,她不像其他姐妹那样清醒地做出抉择,找一份商品粮、单位房,油票、布票、工作证,而是稀哩糊涂地嫁给了邻村一个普通农民。那农民叫林有泉,比她大七八岁,读过两年高小,粗粗识得几个字,老实巴交的只比木桩多了两只脚。娶到粮站工人赵练云,林有泉像半夜出门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个跟头。拿着赵练云不知该怎么待才好,捧在手上怕摔了,抱在怀里怕挤扁了,活脱脱又一个赵震东老汉在世般地呵护她。两口子被窝还没捂热,林有泉就在外头听到些闲话,不由也琢磨开了。赵练云不聋不瞎不瘸,又是拿国家工资的工人,咋就会屈嫁给一个庄户人呢?是不是有啥问题?能有啥问题呢?林有泉清楚记得,新媳妇过门头一夜就见过红,千真万确的红,他是头一个。还会有啥呢?直到他们有了孩子,林有泉以他农民式的思维也没琢磨出个道道来,日子就水一样地流过去、又水一样地流过来了。

    在饥饿这只老虎面前,最先挺不住的还是赵练云。

    那些找了城里丈夫的女职工家里好歹有三份口粮,她家三口人却只有她一份粮。孩子放在婆婆家,林有泉有天捎话来说,孩子可能病了,叫她回趟家。赵练云慌忙赶回婆婆家,一眼就瞧见孩子饿得眼睛都绿了,像只小狼崽子,遭到老鹰扑扇了几翅膀子,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揪着被角不停地朝嘴里塞,闭着眼睛慢慢咀嚼着,像在吃一张永远吃不完的发面大饼。赵练云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她不由想起死去的铁蛋那泛着暗青的肤色。她抱起孩子,一圈圈地贴着炕沿走,似乎这样能把孩子从另条道上拉回来。

    林有泉跟在身后,惊慌地说,练云,孩子是病了吧?赶紧送医院?赵练云厌烦道,什么病?饿病!送医院就能吃到粮食?

    白喜没想到赵练云也会为了粮食来求他,这令他抑制不住隐隐的快意。对赵练云,他根本用不着多说别的,他斜着眼睛,飞快地把赵练云全身上下打量个遍,痛快地说,要粮食可以,脱吧,脱了裤子就有粮!和10年前的情况大不一样,为人之母的赵练云再也无力举起胳膊扇他一巴掌了,她饿得没有捍卫一个女人尊严的力气了。别说尊严,就连起码的道德和羞耻她都顾不上了。10年的艰难生活,不难把一名纯情少女雕琢成浑浑噩噩的少妇,就像残酷的生存环境,不难锤炼一只母狼舐犊情深的野兽母爱。有了孩子的赵练云,就没有她自己了。此时,赵练云的脸连红都不红,平静地把手伸进腰间,轻声说,白叔。现在吗,就在这?

    白喜一下如被雷电击中了,他想起十几年前,李霞为了能让赵练云进粮站,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也是这般的口吻,主动得就像火线要求冲锋的突击队员。人生一世其实就是一个个轮回,每一个轮回都疾如闪电。他垂涎过的李霞得到了,他垂涎的赵练云又要到手了。而这两个赵家峪最出色的大美人儿,他都曾在她们的美貌面前麻过爪,以为天鹅就此飞去,永不回头,只剩下癞蛤蟆抻直了鼓突的大眼睛呢。白喜在褪去他那遮住肉体的裤子之前,坦然地欣赏着那具赤裸着横陈在他面前的身子。那身子并不如想像得那样白皙,也不丰满,松搭搭的一对小小的乳房像两个跑掉气的球囊,一根根肋骨似乎就要把暗青色的皮肤戳破,还有那过宽的胯骨,使得皮肤松松垮垮。是谁施展了魔法,把美丽变成了丑恶?使一个还不到30岁的少妇这么皮包骨头、不堪入目的。当然,如果不是饥饿,美丽少妇赵练云也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给他白喜的,这就要感谢饥饿了,正是饥饿使得粮食成了生命,使得他这粮站站长成了救命菩萨!他握有权力,也就握有生命。白白得来的东西,他当然也就用不着嫌胖啊瘦的、黑啦白的……毕竟,这曾经是赵家峪头号大美人赵练云啊!当年为了护住这具身子,另一个大美人、村长李霞把她自己都献出来了。

    在赵练云身上不慌不忙动作起来的白喜,同样不慌不忙地回想着,似乎在体验赵练云与李霞究竟有什么不同。没有饿过肚子的白喜精力旺盛,他把饥肠辘辘的赵练云折腾得死去活来。

    白喜心满意足地系着裤带,才刚想起来似的,对无力爬起来的赵练去说,对了,回头你去粮库称它50斤、不,100斤小米子吧。其实呢,粮站是国家的,粮食也是国家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救谁的命不是救呢?给谁吃它都是粮食嘛……

    白喜那副嘴脸,说交易不如说像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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