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平

    一条小河。

    一艘小船。

    一个老人。

    河水清澈。船老而破。老人瘦，来一阵风，似乎就会把他连同那艘小船，掀翻进河里。

    掉进河里会出人命。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到新坝镇担任副镇长。刚一到，书记镇长就让我把安全那摊子事情管起来。我自然要发表不同意见。大家劝我，新来的副职，都得过这一关。与其和书记镇长搞得剑拔弩张，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再做打算。

    县上下达给我们新坝镇的安全指标死亡人数为零。必须严防死守，只得逐一排查安全隐患。

    我就到了清溪渡口。我得找这个老人家消除安全隐患。

    镇安全管理办公室的同志告诉我，老人家已六十七，他的船工证，好些年没年检了。

    政策我清楚，过了六十，海事处那帮人，说什么也不会在他的船工证上签字了。

    “安办”的同志指了指在清溪河上推船的老人，说，算无证驾驶呢！

    无证驾驶出了安全事故责任要加数等。我说，让老人家把船停下来。

    前两年，县上利用高速公路打新坝镇穿过的机会，在清溪河上架了一道桥，桥离清溪渡口三四百米，过河的村民，可以从桥上过。乘老人的船，要交一元钱，一来一回，就是两元。从桥上过，绕一点，节约足足两元。没有村民从渡口过。

    老人很快拿出办法，在渡口两头，用大木板写下：清溪渡口过往行人，一律免费。老人的渡口，很快又有了人流。

    这让镇上十分紧张。清溪桥建起来，镇上已经报请县海事处，把清溪渡口取消了。老人那个样子，怎还能推船？桥没修起来的时候，镇上就想找个人把老人换下来。可没人愿意来。桥一通，海事处和镇上高度统一，坚决把这个渡口撤掉。

    镇上做村民的工作，做老人的工作。村民的工作好做，不坐船就不坐吧，反正桥就在不远处，也多不了多少时间。但老人不干，发了怒，说，我推我的船犯哪条王法了？

    镇上的人解释，说是为了安全。您的年纪也大了。

    老人说，安全得很。你到清溪河两岸问问，我老李头的船，出过事？老头子的爷爷，推船，整整推到九十一。老头子再不济，也要推到八十一。

    在镇上的高压下，村支书发了狠话，哪个坐老李头的船，逮到一次，罚款100元。

    老人只得自己推着船在河上来回走。

    不久，出了一件令人心惊肉跳的大事。

    清溪渡口不远处，有一小学，有学生二三十人。学生中，以前，有十来个学生，坐老人的船上学。镇上、村上反复做工作，学生也不去坐船了。有一天，老人准备了很多糖果，请那些学生来坐他的船，坐一次，发糖果一两颗不等。糖果很有诱惑力，就连一些不该坐船的学生，也来坐老人的船。

    学生娃娃要是掉进河里，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不会的！不会的！老人笑眯眯地说。

    镇上、村上的干部哪里还有笑脸。找来老师，找来家长，反复宣传教育。那些学生娃娃，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去吃老人的糖果坐他的小船！

    老人只得一个人在清溪河上来来回回地推着船。

    这样也有安全隐患。他那个年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进清溪河里。他掉进河里算寿终正寝；而我们镇上，就惨了，哪怕水上死一个人，县上对我们，都是一票否决。

    我让老人把船停下来。我准备给他一点补助。工作一做通，就把那艘老木船，拉到岸边，烧掉算了。

    老人说，我拿你的补助干啥子？我也知道，他不缺钱。他的大儿子，在村上，盖有一座漂亮的三层高楼，还有一辆货车跑运输。他的小儿子，在市机关，担任科长，多次接他去市里安享晚年。

    我说出担心，万一你老人家掉进水里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得了？

    他哈哈大笑，说，不会的！不会的！就算掉下去，也淹不死。他马上就做了一个跳河的动作。

    我赶忙拦住他。

    我劝他，把老木船处理给我们，回家，好好休息。钱，好商量。

    他摇头，说，这不是休息？休息得好得很！

    他仍摇着船在河上来回走。

    他说，我为什么要把船处理给你们？给了你们，我就没有了。

    他拿老木船来干啥子嘛，给我们平添一个安全隐患。

    他停了船，立在河中央，冲我说，曾干部，以后，我死了，这清溪河两岸，哪个还摇得来船啊！你就等我摇，摇到死的那一天啊？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已哈哈大笑起来，说，算了，算了，死后的事情，哪个管得了啊！

    我拿他没办法。直到现在，清溪河上，仍有一个老人，独自来来回回地，摇着一艘老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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