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勉强我，拉上李平安开车先走了。
精神压抑的人不胜酒力，虽然喝得不及平时的酒量，却感到脸发烧、眼发涩、脑子发沉；再经夜风一吹，连路也走不稳了。
我有十多年没在这条街道上走了，但由于变化不大，还能依稀记起上高中时景物。公社改乡后，原来的公社高中被撤销了，学校的房子给了一家乡办工厂，那里闪着昏暗的灯光并传出一些声响……我轻飘飘地走到自己曾经生活过两年的地方。我站在乡办厂门外朝里张望，原来的几栋房子都还在，院里停着两辆带拖斗的拖拉机，车上放着不知干什么用的旧机床，墙根堆着废弃的机器零件，地上浸渍着一片片油污。一幕幕当年的情景电影般出现在眼前：开学典礼，乒乓球赛，跟某个同学打架，悄悄地给菊递纸条，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十几年前的往事，竟还记得这么清楚。
半小时后，我离开当年的公社高中，顺着走过无数次的路往家走。出了镇子仍然是大片麦地，我像当年一样抄近路走麦地。深冬季节的麦苗还没有长开，麦地里裸露着硌脚的土坷垃。我深一脚浅一脚机械地走着，踉跄中竞走到了硝土岗。
这时已近午夜，苍白的星月笼罩着周围的一切，村庄显现出影影绰绰的灰黑轮廓。四周一片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在喧嚣、不辨昼夜的大都市生活惯了，猛地置身于久违了的偏僻乡野中，我有一种返朴归真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奇特感觉。
走到硝土岗上那片洼地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这是当年挖硝土留下的坑，去北京当兵前，我就是在这里跪在菊面前，抓住她的手——那是我成人后第一次抓一个姑娘的手——发下那个誓，许的那个愿。
一个在京城混得春风得意，有人崇拜、有人邀请、有人吹捧的青年作家，竟然给一个农村姑娘下过跪；不要说别人会觉得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把梦中的事当成了确实发生过的事？
当年憧憬的东西，当年发过的誓，当年许过的愿，后来魔幻般地一个个都实现了，虽然实现得很惊险、很艰难；实现得我每回想起来都羞愧得耳红心跳，庆幸得热泪盈眶。
硝土岗也是个乱葬岗，周遭村里淹死、吊死、服毒死、打死、未成年夭折、难产死的人都葬在这里。硝土岗是有名的闹鬼之地。深夜、醉酒、心病、乱葬岗、暴死的幽灵，深深折磨着我。可我的脑子却异常明白，记忆也十分清晰。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没上高中的时候，我想，要能上高中就好了；当不上兵的时候，我想，要能当上兵就好了；连长宣布我复员的时候，我想，要能再留一年就好了；上作家班报不上名的时候，我想，要能去作家班学两年就好了；没提干的时候，我想，要能提起干就好了；上中学的时候，我想，要能娶上支书的闺女就好了……后来，当这些理想、梦想、妄想都一个个真的实现了的时候，我却没觉得好到哪去，还是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比如，这时候我就想，要能跟菊离婚、跟楚结婚就好了。可是，等到真的跟菊离了婚、跟楚结了婚，会不会还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想着要能这样就好了，要能那样就好了？
肯定会是这样的！想着想着我就疑惑起来，有点搞不清人是啥，我是啥！我忽然很想离开这里回北京去，虽然我知道回到北京跟楚肯定有另一场官司要打，弄不好她再不会理我了。
她爱怎样就怎样吧，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这样了。我想。
一汪泪水涌上眼眶，我忽然很想在这夜深人静的、鬼魂缠绕的、残月斜照的硝土岗上痛哭一场，为菊、为楚、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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