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

    三十几年来，我们的话一直说得很少，加起来最多有一年那么短的时间。

    我对他最美好的回忆停留在五岁之前。

    那时还没有弟弟，我还是他眼里的心肝宝贝。他喜欢给我买漂亮的衣服、鞋子、时髦的玩具，还有好吃的点心。逢年过节便想着法子变换我的发型。现在相册里有一张五岁时的卷发照片便是他当年的杰作，那种用火钳子烫出的流行发型。

    母亲说，他那时是多么地爱我，不允许母亲对我有任何的责骂。他说女儿是用来疼的。

    我总是喜欢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后来，有了弟弟之后，他的怀抱便不再属于我。

    我觉得儿子是男人一生经营的最伟大的事业。

    他的爱转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生活在伤心、失望和敌视中。

    我也不似从前那般爱他，很少和他说话，偶而说了便是争吵，觉得他太重男轻女，觉得他犯了这辈子都不会被我原谅的错误。

    有段时间我很怕很怕过年。因为每年过年，都是我泪水最凶猛的日子。我总是离家出走，去姥姥家过年。

    每次烟火最灿烂的时候就是我最想家的时候，我总是望着家的那个方向掉眼泪。

    我知道他也应该想念我，有谁不喜欢在春节的时候阖家团聚呢！每次回家的时候都看见他在厨房忙碌着，在炸我喜欢吃的那种小小颗粒的肉丸子。

    我的心是多么地想留下啊，可是我的脚依旧叛逆不听使唤地走开了。

    在关上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红红的，忍着眼泪不掉下来。

    很多年我们的关系都止于此。

    除了必要的话，绝对不会有更多的交流。

    他本就是个内向不善言谈的男人，我不主动开口，他也不会主动表达他的感情。

    我在这种压抑的心境下慢慢长大，成了一个自卑、敏感，多疑的丑小鸭女孩。

    有一天，他眼里的丑小鸭忽然变成了男孩子眼里的天鹅，开始被男孩子追求了。

    他还是担心的，但他不说，只是用眼睛观察着。

    十七岁，初恋。对那个男孩子只是喜欢。只因，贪恋他对我的好，贪恋他对我的细心呵护与关心。好想一个男人把父亲没有给过我的温暖的爱弥补给我。那时对爱情只有一个简单的心愿，就是找个好男人来疼来爱，一辈子对我忠诚不变心。他其实是这样的男孩子，这一生再找不到像他对我那么好的男孩子，可是我却觉得无法从他那里得到我想要的安全感。我好像更喜欢比我年长的成熟男人。

    却不忍心对他开口，因为没有分手的理由，所以只好沉默。

    这段恋情他是知道的，觉得男孩是真心对我好，并爱我。他不能接受我处理感情的方式，大约是看到了我不被他了解的残忍一面。

    他说，不爱至少应该说清楚，至少要让人家明明白白地死心，不要用沉默去伤害人家。

    我不用他管。依旧我行我素，结果伤害了那个最爱我的男孩儿，以至于他连朋友都不要和我再做。

    还是伤心的。分手，不管是爱还是不爱，都会或多或少留下些或大或小的伤口。

    后来，又恋爱。

    他不喜欢那个男人，他越反对我越反叛。铁了心要和那个我一开始不爱后来深爱的男人开花结果。

    看得出来他是紧张的。在我的口红画得很红，裙子穿得太短时，他都是流露出不满。他觉得一个女人具有吸引男人眼球的诱惑资本，多半不会是好事。他是过来人，知道爱情的后果无非是男女优劣位置的互换。

    果然，这场爱情很快从我说了算变成他说了算。我一天天失去自己的优势，一步步把自己逼到最劣势的地位。

    爱里最在乎的那个人，一定是痛最多、泪最多的人。

    看着我日日用泪水哭湿枕头，他无能为力，更沉默了。

    我们的话更少。我好像成了一个被人拔光了刺的刺猬。与他在一起似乎没那么尖锐了。

    但我还是不爱他。我觉得我的不安全感和痛苦，都是因他没有尽到父亲爱的责任造成的。

    一段令自己痛苦的爱情，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分手。虽然仍然不能停止爱，但是却必须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爱人和嫁人是不同的，嫁人一定要嫁自己最爱的人。

    忽然间想要结婚了，找个温暖的避风港。

    对于我要嫁的人，他是非常满意，并且喜欢的。

    尤其是看到爱我的那个男人温柔地迁就我，对我言听计从，眼里流露出爱的柔情蜜意时，他是喜悦的，知道我这次选对了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总是替我嫁的那个男人说好话，说他最大的优点是老实，以后肯定不会做变心的坏事。老一辈的理论放在今天的婚姻里有时挺可笑的。

    婚姻里最初的优点，到最后往往会变成无法容忍的缺点。比如老实便意味着不浪漫。不浪漫在婚姻里是女人的致命伤，她会因此不快乐！

    可是，他却说所有的婚姻到最后都是过日子。尤其是有了孩子后，多半是为孩子而活着的。

    他也是为了我而活着吗？

    然后，我有了女儿。生活因为这个小生命的来临而完全改变了。曾经以为很大的矛盾现在却成了微不足道的了。

    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每天晚上不停地起来，因为她的哭声和需求。

    把一个孩子养大太不容易了。人似乎只有为人父母之后才知养育的艰辛。

    妈妈说，我小的时候父亲不知多爱我。我体质不好，总是生病。父亲常常都是半夜送我去医院，因为血管细，护士扎不进去，父亲居然会心疼地和护士吵架，流眼泪……

    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想想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怨恨是多么不值得。

    后来，他脑中风，半身不遂，终日坐在轮椅上，连交流都很困难，索性就不再说话。表示好与不好，同意不同意都是用竖起大拇指来表示。

    我想和他说话已没有机会了。

    这一病就是十几年。

    有次，我去北京，他病危。我紧张而害怕。

    虽然，医生让我们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期待奇迹会出现。

    躺在病床上的他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很揪心，却不能帮他。

    替他量体温，35度3，35度2，心里是惊慌的，觉得他就要没有体温了。我知道那样的结果是什么。那是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是多么无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面对体温表。它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他走的那天早上，我因为忙单位的事，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接到消息往回赶时，坐在出租车上一直一直地掉眼泪，伤心欲绝，觉得心一下子被他的离去而掏空了。

    无论我多么觉得做好了准备，在面对这一刻时也永远是没有准备好的状态。

    我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喝水来补充生命里流失的水分。

    直到他走，我才发现我是那么爱他。可是，我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

    我只有用怀念的方式爱他，这是我们唯一可以说话的机会。

    希望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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