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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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是一部长篇小说。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把它写下来,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拿自己公诸于世的。不然所有殡仪馆都要改为图书馆。

    但凡能够入传,或留芳百世或遗臭万年者,须有相当的知名度、传奇性、史料性、教育性或别的什么性。作者掂量着即使脑溢血心肌梗塞也够本儿,出版社划算着对得起广大读者朋友和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一个人的一辈子或前半生、后半生或人生的一段旅程就让排版女工给撮合在一块,再让美名其曰点红的朱笔那么一勾,经过许多道工序打上定价送书店或站前广场的书报摊了。

    其实,凡人未必经历平常,而且即使经历平常,艺术的眼光也可以发现其独特的审美价值来。叶之凡近年专事报告文学创作,写的就是普通人。发表了几篇作品,影响虽不大,在市里却堪称大家。叶之凡自嘲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既是大王,必招人现眼。市志办千方百计要挖群艺馆的墙角,无奈叶之凡本人铁骨铮铮,宁可在群艺馆烧水也不去市志办喝茶,市志办只好聘其作顾问。顾问顾问,无问不顾。党史办棋高一着,干脆封他为业余编审。文联有什么活动,报社搞什么文学作品征文,自然也少不得扛起这面大旗。这一切为他光荣当上政协委员奠定了基础。

    这么一张扬,好像叶之凡是刚刚冒出来的人物。殊不知,叶之凡在六十年代是红极一时的工人作家。省文联主席在文联恢复大会上的报告中列举过他的作品。多亏了这个报告,才把叶之凡从钨矿里挖掘出来。弄上来以后,他指望吃老本不立新功,恐怕住不进这栋高知楼。也不可能叫桂市长一步一喘地爬上一百单八级台阶。

    叶之凡望见门外这位面带红潮的干瘦老头甚是惊诧,政协会议以前每天傍晚女儿南南和外甥陪他散步的时候,他都能遇到他。见面多了,便常常不自觉地白送一个笑脸,此刻他却不自觉地明知故问:“你是?”

    “我是桂东。上次政协开会我正在病床上,从代表名单上知道你我同组,真想爬起来去会会你呀……”

    “噢,桂市长,不敢。不敢。您是怎么上来的?”

    “步步登高嘛,您这儿可是高不可攀呀。”桂市长是爽快人,不忍让叶之凡劳神揣测自己的来意,连忙接着说,“是这么回事,退下来闲得手痒,七零八散地写了一堆回忆录,也算是一生的总结吧。请你这大作家给看看,你有空吗?”

    只有庸人才会觉得时间富余,叶之凡这几年简直在玩命,从不肯午睡,夜里又精神抖擞地挑灯迎候高血压复发,一旦真的发病便惶惶几日,养精蓄锐,以利再战,血压降下来又得意忘形,发誓要把损失抢回来。如此循环往复,气得女儿大肆攻击他是“江郎才尽”,哪怕“疲劳战术”,也休想恢复六十年代的水平。

    “至于整理嘛,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叶之凡谦虚过后,面有难色。他和桂市长虽是初交,但是市长的脾性却有所闻,群艺馆馆长曾是市政府秘书,少不了说起秘书生涯的喜怒哀乐。这位市长就是秘书们最难伺候的一位,固执得不容人在他圈定的报告上删去一个重复多余的修辞语,为他整理回忆录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市长犀利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好像窥破了他的内心,淡然一笑:“老叶,我找过别人,小宋,你们馆长,这小子跟我耍滑头,呸,其实我还看不上他呢……你别顾虑,尽可以大刀阔斧,要是真的没价值,就、就毙掉吧!我不喊痛,就是痛得受不住,也咬紧牙关。”

    叶之凡心头一热:“好吧,我试试看,您的稿子……”

    “稿子这趟没带来,哪天你散步到我那儿坐坐,我们再细聊。”

    客人告辞以后,南南从里间钻出来:“爸爸,你不该答应他,他不磨你个七死八活的那才叫怪呢。真有意思,什么人都想树碑立传,他在解放战争当的兵,不过一个小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迹!你翻翻他的回忆录,奉承几句精神可嘉什么的,就毙掉算啦。”

    叶之凡摇摇头,忽然问女儿:“你说他当过你们校长?”

    “那时他刚被解放,弄到一中当革委会主任,每次开大会少不了他的精彩节目,手舞足蹈地讲他的战斗故事,他的口技可真绝,枪声爆炸声学的忒像,还喜欢撩起衣服亮出肚皮让台下看枪眼,天晓得是枪眼还是肚脐眼。”

    “大概子弹正好钻了那个空子吧。”

    无独有偶。叶之凡刚接受桂市长重托,市文联把他请去参加作者企业家联谊会,在会上市领导又亲自交给他一项光荣任务。

    原来,某一天早晨,罗斯车行总经理忽发奇想,亲自驾着他的桑塔纳跑到省里,要求出版社为他出一本书,保证出版社坐赢不输,出版社小心翼翼,派员多方了解,确保此人坐得端行得正,遵纪守法,造福桑梓,不愧为全省农业企业家的楷模,便电告罗斯拟将《罗斯传》列入一九八七年出书计划,只是书名不妥,宜再作商议。罗斯便紧锣密鼓张罗起来,出资五千元整赞助这次联谊会就为的是物色作者,条件是极优厚的,除稿酬外,罗斯本人奖励百分之二百,撰稿期间食宿费用由车行报销,并发给营养补助。重赏之下,勇夫如云,唯叶之凡大家风范,孤芳一枝,不为所动,这是有心等待叶之凡挺身而出的罗斯始料未及的,于是,罗斯便搬来市领导。

    既然市领导高度评价这个人,叶之凡岂能不拿出最大的政治热情?其实叶之凡与罗斯有过一段交往。罗斯何许人也?乃十五年前赛诗会上从贫下中农队伍里杀出来的一条好汉也。从那时起,他认认真真做了几年工农兵文艺站的业余作者,很有几次慕名跑到矿山向叶之凡讨教。叶之凡刚刚送走由省文艺界十多位知名人士组成的集训队,心有余悸,哪来此种闲情雅致,好饭好菜把他打发了。罗斯先天不足,终无长进,一怒之下,做了首诗,洗手不干了。诗云:

    前世做多了孽,今日搞创作;白天没得歇,夜晚睡不着。

    尽管如此,却和文学有了缘分。如今,他的车行经过三起三落终于在竞争中站住脚,发达起来,拥有三四十辆汽车和一家进口汽车修配厂,踌躇满志的罗斯便兴致勃勃地回顾起自己的奋斗史来。罗斯能说会道,眉飞色舞地同叶之凡谈了三天三夜又一个早晨,离开花园宾馆时摸出一张名片交给叶之凡。

    “叶老师,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在这儿可以一直住到脱稿,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找刚才你见过的那位经理,一切我都作了交待。”

    如此豪华的宾馆,叶之凡有生以来第一次光顾。住了三夜已觉浑身不自在,哪里还敢长期受用。几番谢绝,罗斯不允,叶之凡想,这里比家里倒是清静,没有女儿管束也没有外甥的吵闹,只好作罢。心安理得又住了三日,三日来苦思冥想,在脑子里搭了个框架。

    这罗斯其实好写,他身上有戏。他绝望至极,曾驾着包产到户时作价买下的几乎报废的手扶拖拉机冲下江堤投水自尽。那日正巧省电视台来拍外景,摄影师及时拍下了那个特技镜头,围观群众以为是替身演员一片喧腾。如果阎罗王收下他,罗斯的死可算是轰轰烈烈了,但他从水底浮了上来。报社记者问明真情写了一条消息,并配以照片见诸于报端,引起社会各界关注。市委领导前往慰问,并指示有关部门提供贷款帮助他摆脱窘境。两年之后便有了罗斯车行。车行挂牌开业那天,五辆油漆一新的半旧卡车披红挂彩锣鼓鞭炮齐鸣游行一般在市区兜了五圈。

    光是这一段戏剧性经历,就值得用生花妙笔浓抹彩绘,而这类颇为生动的事例在他三天三夜的介绍中俯拾皆是。叶之凡咀嚼着,心里涌起一阵阵快慰和迫不及待的冲动。但是,且慢!罗斯当时为什么又从水底钻上来呢?他的自杀为什么会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巧合呢?

    作为作者,他必须弄清罗斯当时心理状态。如果罗斯当时不仅仅是绝望,绝望中抱有某种侥幸某种企图,那么,它将逼迫叶之凡改变现在的构思,更重要的是,可能兴败搁笔。

    叶之凡要通了罗斯家中的电话。不到半小时,罗斯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把几盒万宝路放在茶几上,听罢叶之凡的提问,沉思片刻,回答道:“叶老师,你设想一下,一个负债两千多的穷光棍在做了种种尝试后好不容易谋到一条路子,可是四乡运输专业户蜂起,而其中一个年轻女子毫不客气地夺走了他费尽心思巴结上的主顾,他还有什么脸面赖在世上?”

    “你会游泳吗?”

    “会。所以我用铁丝把自己缚在机子上,可是天不收我。”他的嘴角泛起自嘲而庆幸的微笑。

    “这么说,铁丝崩断了或者散了,我可以这样写吗?”

    “你认为这个细节很重要?”

    叶之凡拾起愕然中的罗斯无意扔在地毯上的火柴梗,点点头:“必须向读者交代清楚。坦率地说,这里很容易给人一种假自杀的嫌疑,因为配以照片的那条消息可以说是你命运的转机。”

    精明的总经理强抑着内心的激动,在宽敞并装有空调的会客室踱了几圈,然后,果断做出决定:“既然会让人产生误解,那么这一段就不要写啦。”

    “不,我的考虑是在真实的前提下如何写好这一段……”

    “叶老师,你的指点很对,太巧了就不真实。何况自杀本来就是懦弱无能的表现,炫耀它并不光彩。我看你可以写写我的罗曼史。当时我摔得昏头耷脑,躺了两天才缓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同对手较劲,我发誓要战胜那个女人,而且娶她做老婆。嘿嘿,我果真做到了。社会上直到现在还认为我是同她以婚姻方式在联营呢。其实,她输啦,她拜倒在我脚下!”

    叶之凡双眼炯炯发亮。这时他猛然发现,自己对罗斯的了解太肤浅了,仓促成章实在委屈了这个人物。随着与罗斯交谈的深入,他渐渐喜爱自己的主人公了,这是变革时代造就的生气勃勃的进取者,文学理该为其塑像。

    叶之凡一星期没有回家,每天傍晚女儿都打电话来,无非是汇报外甥几天的活动,叮嘱他注意劳逸结合。外甥小雨十岁了,大概受家庭环境的熏陶,极爱读文学书籍,他的作文常被老师夸奖在班上宣读,上学期竟在儿童文学报上一举发表了几篇作品,受到莫大鼓励,现在放假在家,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废寝忘食,父母千呼万唤才敲得开门。也不知他在写些什么,如此痴迷,几乎病态,令家长担忧。

    叶之凡准备回家去看看,经过宾馆前厅,一眼瞥见倚靠在服务台上的熟悉背影。他停住脚步,心里顿时生出许多内疚。这些天他沉浸在罗斯那些生动素材引起的激动中,还没有认真地读完桂市长的回忆录呢,只是在夜半困顿时偶尔翻上几页。不过也难怪,那厚厚一叠稿纸中,能让人留神的东西太少,它由三十多个两三千字左右的故事构成,卷面倒是可以得最高的清洁分,可惜那些战斗故事大多彼此相似。

    叶之凡喊了一声,老人磨转身子,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彩。

    “叶老师,可找到你了,去你家两次,你女儿告诉说,你带着回忆录搬到哪家宾馆去了,难得你这么认真,真不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叶之凡甚是尴尬,不由得在心里暗暗骂女儿荒唐,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这位性急的老市长,便把客人请进他的套间,环顾着豪华的会客室,市长大人不禁感叹。叶之凡只得如实相告。

    “老叶,一进门可把我吓一跳,听说你为改我这些东西住进宾馆,我来打个招呼,费用理应由我来付。可你这么铺张,吓得我不敢启齿啊!这幢楼是在我手上顶住种种压力建的,可我没在里面住过一夜。”

    叶之凡连忙从卧室里取出稿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却紧张地思忖着。他感到一对热辣辣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试图通过任何细微的暗示来预卜它的命运。他不想轻易地否定它,但是又如何能安慰这老态龙钟的作者呢?

    “叶老师,我这人不爱弄花鸟虫鱼,就这点业余爱好。要是这种爱好也能留下些什么,当然更有意义,不行嘛,那就孤芳自赏。所以,你有什么看法尽管说。”

    叶之凡点着烟,慢条斯理地从回忆录的教育意义迂回过来,淡淡地指出一二不足,接着委婉地说:“桂老,据我所知,如今老干部写回忆录的不少,要见诸于铅笔字怕太困难。如果能做出较大的删改,给有关编辑部看看也无妨……”

    叶之凡说到“作较大删改”时特别加重了语气,不料桂市长喜出望外,连连称是。看来他设想的结果甚是惨烈。

    “说心里话,哪家刊物能选用一节,我心足矣。这种心情,老叶,你是很难体会的。我那小儿子,连一页也读不下去,他说什么?他说狗肉上不了席。呸!砂钵狗肉是一道江南名菜呢!狗肉大补。”

    他的愿望竟是如此微不足道!想当年,市里的文学刊物曾把桂市长在文代会上耗时三小时的讲话全文发表,足足用去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叶之凡作为挂名的文协副主席就此提出相当不客气的批评。如今这回忆录毕竟比报告要好读,何况其中描写剿匪战斗的几则尚有新鲜感,花些功夫补充整理,组织贯穿成一篇七八千字的文章,想来不会叫编辑部太为难。

    叶之凡主动说:“这样吧,稿子我会全面地动一动,主要是删去雷同的部分,文字上顺一顺,重点改出剿匪的一篇来,您亲自送给市文联,如何?”

    “给外面的刊物吧,还是您帮忙送送……”

    这样,叶之凡就不敢打保票了。

    见叶之凡期期艾艾,似有难处,桂市长哈哈一笑:“我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文代会上慷慨陈词,可人家找上门来要编制要经费,我就瞪眼啦!有什么办法,穷家难当嘛!”

    既然市长大人脸色挺薄,叶之凡只好负责到底。于是,他请桂市长再回忆回忆剿匪那段战斗生活,老市长滔滔不绝说了两个小时方觉疲乏,便起身告退。此时宾馆服务员正聚于前厅看电视,一听到电视连续剧的熟悉音乐,老市长叫声“不好”,他忘记招呼小车司机,果然,小车回去观光了。

    “桂老,记得电话号码吗?我来叫。”

    摇头。

    叶之凡还是拨了。他叫来的是罗斯和他的桑塔纳。

    《罗斯转》很快就写成,洋洋洒洒,十八万字。稿子交给罗斯时,叶之凡特意另拟了几个书名以备用,可罗斯成竹在胸,抽出夹在稿中的纸片,他执意要用这个气派堂皇的书名!对于书稿,罗斯本人甚为满意,声称连读数遍,爱不释手。叶之凡却惶惶了几日。

    女儿提出了他并未忽视的问题:如此写来,罗斯夫人该作何感想呢?其实,叶之凡相当注意把握分寸,表现竞争时避免用刺激性的字眼,而且花了一定的篇幅描写她成为罗妻对丈夫事业所起的作用,应该说,处理得很圆了。

    果然不出南南所料,罗妻提出了强烈抗议。抗议内容有三:诬陷了女主人公;破坏了他人家庭和睦,造成夫妻之间感情的对立;在几处描写中也丑化了罗斯。

    妻子的胡搅蛮缠,令罗斯非常难堪,频频向叶之凡道歉。仍过意不去,便在家中设下酒宴,不由分说地把叶之凡请了去。

    这日,别墅般的罗宅热闹非凡,几辆汽车停在门外的坪地上,其中两辆崭新的大客车披红挂彩,喜气洋溢,如新嫁娘一般。叶之凡以为是新购的车子投入运营,连忙道喜。

    罗斯哈哈大笑:“叶老师,今天请你来,除了表示谢意和歉意之外,还有劳你给书稿添一段尾声。我和她今天正式分手……”

    “什么?”叶之凡大吃一惊。难道是书导致他们夫妻反目?

    “是这样,我和她素来感情不洽,这次她借题发挥,闹着要离婚,我就同意了。我们好离好散,当初结婚,人们说是联营,那么我现在就再唱对台戏吧。这几辆车是我送给他的,她打算开省城的旅游车,火车运输很紧张,这是个好主意,我支持。但是有一条,对这本尊重事实的书,不许她再插嘴。”

    “她呢,你把她叫来,我有话说。”从客厅望着院内来往搬东西的人们,叶之凡蹙紧眉头。

    “她到那头去张罗啦,得把她自家的牌子挂出来呀!有什么话对我说即可。”

    “请你把她接来。我要告诉她,我同意按照她的意见修改。”

    “她的意见?什么意见?她不服弱,她一直想吃住我!我告诉你她帮助我的那些事情全是胡诌,不过是安慰安慰她罢了!我根本没让她插手车行的事务。现在我倒要你彻底删去那些不真实的东西。”

    叶之凡带着被戏弄的愤怒,指责道:“怎么可以胡诌呢?我一再申明,提供的材料必须真实。你拍了胸脯,还说你懂文学。到底还是掺了假!”

    罗斯见他的神情很不漂亮,立马赔上笑脸:“所以叶老师,我向您表示歉意。那也是出于无奈,在今天之前,她毕竟还是我的老婆。除了她那些虚构的事之外,我绝对担保……”

    此时已是正午十二点,有人在门外指指手表提醒罗斯。总经理大手一挥,随即请叶之凡出门观光。几辆汽车均已发动,箩口大的一盘鞭炮被拆开来,缠在又粗又长的竹篙上,两个壮实的后生吃力地挺着肚子举起竹篙朝罗斯走过来。罗斯掏出气体打火机正欲燃点,猛然记起礼节,便蛮蛮地把打火机塞到叶之凡手里。叶之凡谦让了一阵,连自己都不耐烦了,干脆点了。

    晦气得很,爆竹只炸响几颗,哑了火。

    罗斯接着再点,一经他手,这见鬼的鞭炮竟炸得十分畅快,蒙蒙烟雾中只见电光闪闪,有如一条金蛇在飞舞。与此同时,汽车喇叭齐鸣,仿佛在向罗斯致敬,罗斯笑眯了眼,频频点头,还不时用得意的目光瞟瞟叶之凡。足足热闹了半个时辰,随着罗斯一声令下,每辆车都拖着春风得意的长鸣经过他身边驶向大路。客车在前,小车在后,留下一团团很快就弥散的飞尘和品味不尽的人生课题……

    “叶老师,我设计的这段尾声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能随意为自传设计某一部分,无论开头,结尾或是中间,都是莫大的幸福。

    叶之凡精心修改好桂市长回忆录中的八千字,先后寄给两家刊物,均被婉言退回。看来只有给市文联的《创作天地》,毕竟人家是老领导,挤出几个页码照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不料,编辑部拐弯抹角地提出一个条件,希望叶之凡出面同罗斯车行商量,争取他们再做一期广告。这岂不是搭槽头肉?叶之凡心头冒火,却又不敢发作。因为他决心玉成老市长的这点希望,只好委曲求全。

    硬着头皮找到罗斯,罗斯虽有不快,但碍于叶之凡的面子,还是豪爽地答应了。

    叶之凡拖着外孙去散步时,有心再会会老市长,便爬上江堤,以往他们常在堤上相遇。可是一连几天,不见老市长踪影,叶之凡戚戚然,话也少了。

    散步便索然无味。甚至连外孙也拒不出门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能告诉外公吗?”

    “不,这是秘密。”

    这秘密叫全家费尽心思揣测不明,南南终于忍不住趁他熟睡从他衣袋里掏出抽屉的钥匙。她看到一本卸去塑料壳的日记本,白色封皮上赫然描着三个大字《夏雨传》。

    “爸爸你看,他多狂啊,翅膀还没硬,就为自己树碑立传了。这都是受你的影响。”

    叶之凡接过本子,轻轻地抚摸外孙精心设计的封面,忍俊不禁莞尔一笑:“岂止是受影响,简直是我少年时代的再现,那时我也写过这一本自传呢。一直留到文化大革命,付之一炬。也许再过几年,这种童心会回来,会天真热情地记录生活的历程,大概到了那个时候,成功者会少一点骄蛮,失败者会少一点悲怨。”

    “不见得吧?”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因为老年人对荣誉对痛苦都淡然了。”

    “爸爸,你认为你哪一段生活可以算人生的华彩乐段?”

    还用问吗,她不是指出父亲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六十年代水平”吗。叶之凡淡然地问:“你看呢?”

    “从事业上的成就看,当然是六十年代,那时候你的知名度更高。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也心血来潮要写传,最有价值的就是你在矿山上当管教干部那一段了。”

    叶之凡悻悻地瞪着女儿。文革开始,他因为以前发表的小说受到批判,后来因矿山开展革命大批判需要一枝笔杆子,又作为小鬼解放出来。革委会把他弄进材料组,不久省里文化系统把一支集训队伍放到矿上来劳动,矿上派了几名干部参与管教,叶之凡便是其中之一,尽管他同情并帮助那些被管教人员,甚至还冒险通过秘密的竖井放走一个将遭不测的名演员,他仍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因为这段历史在他入党的时候成为最大的问题,单位党支部对他参加管教的前因后果调查得一清二楚,两种意见仍相持不下,争论了三年。

    现在女儿竟把这段作为他的什么华彩乐段,这实在叫叶之凡惭愧得很。

    “爸爸,我根据你的那段经历写了一部中篇小说……”

    “你,你会写小说?”

    “小看人。一个现成的故事,那么独特的环境,曲折的情节,一群不幸的男女在井下遇到各种险情,尤其那个演员的逃跑,简直绝了!所以我悄悄写了五万字。待我的处女作发表,你可要好好祝贺我。”

    “稿子拿来看看。”

    “寄出去了。”

    “底稿呢?”

    “干嘛?我又没丑化你,如果你认为小说主人公就是你的话,你会发现,我为你涂脂抹粉呢。”

    如果一定要在世界上为自己建造一座纪念碑,大概这也是一种办法。“有消息吗?”叶之凡问。

    “已经三个多月了,可能留下要用吧?”

    叶之凡摇摇头:“另作处理吧。”

    是夜凌晨三点,有一青年急匆匆砸开叶之凡的大门。告诉说,病危的桂市长请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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