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敞开着,我和玉露站在门外。我声音弱弱地喊了一声。妈。我心里忐忑着,怕家里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而我们不知情,那样会给我多么突然的打击。玉露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地捏了一把,又往前推我,我晓得她是在给我打气。听到有声音,首先是菊香在说话。谁呀?她一瘸一瘸地迎了出来,看到我,一脸的愕然。我是田钟乐呀,不认识我了?你真是田钟乐?是我,当然是我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玉露,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你怎么啦?她没回答,却连忙喊妈:妈,乐儿,真是乐儿回来了。我妈在里面应声说:莫又骗我。我妈还是走出来了,看到我,她也抹泪了: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我能活着回来,谁说不是一种奇迹。而我看到,我妈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可想她的日子是怎样的悲苦,而菊香也显得那么憔悴,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了。
问到文道、文德和田怀勋三个孩子,我妈兴奋地说,他们都在佷山小学上学,每天天煞黑才会落家。
玉露牵挂着钟韵,急切地要晓得她的消息。自从那一年她跟钟韵在县城时,钟韵自告奋勇地替玉露去看她姐姐金凤而被郑孝雄强留住之后,俩人便再也没见过面。我妈说:她人倒是活着,只是,唉……我的心立即揪紧了,追问:她怎么了?我妈抹起眼泪,说不下去了。菊香替我妈回答:钟韵一直没有回过家。我惊讶地问:从县城回来也不算太远呀?菊香说:金凤婶婶已经死了,病死的,她生前就没有笑过。钟韵寄过一封信回来说,金凤婶婶留下一个儿子叫郑龙,钟韵帮她扶养着。钟韵在信中说,我也被郑孝雄害了,自己也觉得无脸见人,但是我没有办法,这是命运,您就当少生了我这个女儿吧。还说给郑孝雄生了一个儿子,长到一岁时却得病死了。我们接到信可真是气坏了,钟韵怎么会生仇人郑孝雄的儿子?这也太不争气了。妈气得直哆嗦,几天吃不下饭。只是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后来就再没听说过钟韵的情况了。我们自然也不愿去找她,所以这几年音讯全无。听到这里,我气得肺都要炸了,骂道:不杀了郑孝雄,誓不为人。我妈说:尽说傻话。郑孝雄那么大的势力,你怎么杀得了?恶人自有天报应的,且先由着他吧。
我黯然了半晌,后来想,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家都还活着,就得感谢祖宗的神灵保佑。所以我妈在张罗着做饭给我们吃的时候,我便买了鞭炮火纸,到屋后的小山包那儿我爷爷、我爹、世勋叔叔的坟头上祭拜。玉露和菊香陪着我,我在他们的坟前虔诚地跪下了,我在心里念叨着,我这个不孝的孩子,终于活着回来了,我很不孝,有很多罪过,您们宽恕吧。
郑驼子也还在我们家做长工。听说我和玉露回来,跟我见了礼。听我妈说,他这些年当郑孝雄死了。妈说,郑驼子话不多,只是吃了饭就默默做活儿,他总说,郑孝雄作孽太多,他得替这孽子还一辈子债。后来郑驼子死于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病死的。此为后话。
太阳偏西的时候,三个孩子都跑着跳着放学回家来了。多少年没见他们了,他们都长这么高了,他们都提着同样的书盒。我一眼就认出了田怀勋。他额头宽,虎头虎脑的样子让人印象深。看到他我自然想到世勋叔叔的死,自然会有愧疚泛上心头,但是看到怀勋长这么大了,我十分欣慰。文道和文德因为长得相像,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是他哥俩。我妈让我指出谁是谁,这难不住我。穿红衣服的是文道,穿白衣服的是文德呀。但是他们都笑了,说我猜错了。
他俩长大些以后,文道敦厚,虽然大不了两个时辰,却颇有哥哥的风范,凡事依顺弟弟;文德机灵,经常出些古怪主意,比如把衣服交换着穿,弄得人们常常把他俩认错。事实上他俩长得太相像了,有时候连他们的妈妈菊香也分不出谁是谁来。今天恰好穿白衣服的是文道,穿红衣服的是文德。
菊香说,他俩上学前,为了好认,请银匠分别给他俩打了一把长命锁,文道的锁上铸了一个“道”字,文德的锁上则铸着“德”。我把他俩拉过来看他俩的锁,也招呼玉露看锁,文道和文德都有些忸怩。菊香对他俩说:你们快叫爹呀。他们两兄弟相互看了看,一起仰脸朝我妈这边望过来,我妈便微笑着鼓励他俩:叫呀,这就是你俩经常挂在嘴上的爹呀。文道对文德说:你先。文德拧着脖子对文道说:你是哥,你先。文道说:我俩一起叫。这样,他俩才生涩地一起叫了我:爹。我高兴地把他俩一起揽在怀里。菊香又让文道和文德叫玉露“姨婆婆”。听到这个叫法,我有几分愕然,但想一想,玉露是金凤婶婶的妹妹,这个叫法倒也没错,只是让我很难堪。
晚上,我妈给玉露安排了一间屋子,三个孩子照例是挤在一床睡,我呢则要跟菊香同房了。我看一眼玉露,心里有些痛。这样的局面,玉露当然会不开心,这是她在回乡之前就预料到的局面,而且正是她宁肯不回乡,宁肯永远在外乡流浪的理由。
我到房间的时候,菊香已经睡下了。她的身子朝着墙里,脊背对着我哩。我感到我所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妇女,而且我惦记着玉露可能不开心,我好难好难,几乎想要退出房间去,却又没有这份勇气。是的,本来我对菊香就缺少感情,今天落家后,一方面感叹她对于我以及对田家的贡献,把三个孩子拉扯到这么大,而且田怀勋还是烈士遗孤,她吃的苦头能少了吗?一方面则感叹于她的太过苍老。看我在床前伫立的时间长了些,菊香催促道:还不睡?我这才把衣服脱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挨着她躺了下来,并试图去搂抱她。我的手抚在她的胳膊上了,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她却推开了我的手,转过身子问我:你跟覃玉露是怎么回事?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但我心里有点儿发虚,本来准备搂她的手不由得缩了回来。
她去找我,找到我,但我不敢回家来,我让她回来,她也不愿意一个人回来,说她母亲已经过世了,家乡也没有别的亲人……
还有呢?
我没必要隐瞒,而且正想如何开口宣布玉露的身份哩,便承认:她也是我的女人……
菊香不做声了。其实这个情况菊香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并不会觉得突然,只是求证一下而已。我讨好似地伸出胳膊要揽过她的头,她猛然用力把我推开了。你怎么啦?这些年,我天天替你担心,替你愁,愁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愁你在外受苦。没想到,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哩,怪不得这么多年不肯回家。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家?我在外当然是受苦了。哪里光是风流快活?我们一直靠乞讨过日子,居无定所,好多时候饭都吃不饱,天天想家,想你和孩子,我容易吗?你是说我在家容易了?当年听说你在麻池被红军镇压了,我差点儿哭死。这些年,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都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我容易吗?你妈生病,精神有问题,一直是我照顾她,帮她看医生,过了一两年她才看起来正常了。她还常常跟我吵嘴。我容易吗?别的女人都有男人在家,家里有个主心骨,我呢?我男人不仅指靠不上,还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一起风流快活。天哪,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哦?还不如死了的好。菊香大声地哭了起来。你声音小点儿好不好?让妈和孩子们听到多不好。菊香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大哭着。我妈在“笃笃”敲门。你们怎么啦?没什么事儿,您去睡吧。我妈责备我说:你出门这么多年,菊香也不容易,你把她照顾好,别刚到家就哭的哭喊的喊。我妈明里是在责备我,但我听出这里面也有劝说菊香的意思。菊香撒泼似地对在门外的我妈控诉说:您儿子在外面做的好事。我则在内心里对我妈解释:妈,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
2
我在礁石堆里醒过来了,我的双脚浸泡在冰冷的江水里。这时已是深夜,我睁开眼睛,看到月亮很圆,明亮得像一只黄灿灿的铜盆。清江还在优雅地唱着一支很古老的摇篮曲。这时我已经想起了行刑队的麻袋,想起了我们被装进麻袋里从悬崖上往清江里扔的情景,想起了柚子头塞在我手里的无柄小刀。是柚子头这小子救了我。覃国华老师呢?他还活着吗?他有这种幸运吗?恐怕难。如果没有这种特殊的解救,他只有死路一条。他应该已经沉入江底,被大鱼吃掉了吧?
我曾救过柚子头一命,现在柚子头也救了我一回。一命换一命,我跟他是两不相欠了。但是我想起他就不是滋味儿。是他亲手枪杀了黎步咏、江河两位红军英雄,这使他在我眼里变得邪恶和污秽。虽然我知道他也是在执行上级命令,他也不得已,但是他的手上毕竟沾满了鲜血和罪恶。而且我在想,胡天康、田宜生为什么要这么仇恨黎步咏和江河们?这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红军的发展吗?可是我相信“红六军”失去了黎步咏、江河之后,只能是群龙无首,只能是灰飞烟灭。田宜生现在当了师长了,显然他是一个受益者;而我突然想起,我和柚子头在县城里打开监狱门,扶着他走出来的情景。他浑身是伤,皮开肉绽。他在监狱里会那么坚强吗?他会不会经不起严刑拷打而叛变?而胡天康出示给我看的黎步咏写的那封莫名其妙的信,是不是一种栽赃陷害?是不是敌人设下的反间计?这些问题,只是一种朦胧的想法,而且过于复杂,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实在想不清楚其中的奥妙……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在想我该往哪里走。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国民党的人,也不是红军的人。我分别是他们双方的敌人。国民党和红军,谁见到我都会要杀我。满世界的人都要杀我。这一刻我特别想念我的亲人们,我妈,我老婆菊香,我的双胞胎儿子,我想见他们了。但是我能够回去吗?我已经是一个被执行了死刑的“改组派”。现在佷山镇是红色苏区的地盘,如果让赤卫队员发现了我的踪迹,不仅我会被重新抓起来杀掉,而且恐怕还得连累柚子头。当然打死我也不会说是柚子头暗中助我逃命。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活着?这显然是一个问题。反正,我不能回到佷山。于是我作出了一个决定,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没有人能够认识我的地方去。现在是乱世,到处都在打仗,红与白两个颜色的党在打仗。将来或许会有一个党派最终胜利,掌握天下,但是我现在不再想投奔哪个党派了。我跟着世勋叔叔懂得了封建地主阶级是腐朽没落的阶级,事实上我背叛了这个阶级;但是在红军中我却无法洗清我的富农阶级血统,正如我无法洗清屁股上的胎记。所以我大概什么也不是了。现在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还活着。那么我现在该往哪里走往哪里飞?
我想到松滋王家场。我妈的娘家在那里。但是我妈只晓得她是跟我外婆一起从王家场逃荒来的,却记不清她老家具体在哪个村,有些什么亲人了。王家场只是一个方向,是陌生的,但是现在在我心里,它却是一块最亲切、最母亲的土地了。我决定投奔王家场。没准儿我能在王家场发生什么奇遇,可以找到我妈的娘家,认识她娘家的亲人。如果能找到,我或许可以有所依靠,先在那里安顿一段时间再说。
饥饿教我学会了乞讨。我是绕道五峰,一路向东,再向北,沿途乞讨着到了松滋县王家场的。到了以后我才晓得,王家场在长江边儿上,面积好大,而且百分之八十的当地居民都姓王。我想我的妈呀,我要找你的娘家,好比大海捞针。没事儿,那我慢慢找吧。好在王家场不会有人认出我,我倒是能够放心了。我开始给人打短工,做地里的活儿。我不会干活,老是遭到主人的喝斥,看你一副造业相,但干活却像个少爷,头去腰不来的。你这样的人,饿死活该。我听到“少爷”这个词儿,就心惊肉跳。“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了活着,我得忍着。有一天当地有一家老了人,请我们都去帮忙,那天我的任务是劈柴烧开水。主家请了几个坐堂师傅打丧鼓混夜,我到了下半夜没什么事儿可做的时候,不免凑拢去听他们唱歌。当地兴的是坐丧,而我们清江流域兴的是跳撒叶尔嗬。我看到那位掌鼓师傅真的很棒,他打鼓的时候,进入到一种忘情的状态,充满力量,到了鼓声激越处,他蹦跳得老高,整个身体有一种天然的协调感,太美啦。至于他的唱腔,我觉得他唱得好像一般吧,但人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儿的。我不免技痒难熬,便上去帮了一嗓子,结果掌鼓师傅很吃惊地问:小师傅是哪里人?唱得很好听哩。怎么有这么好的嗓子?你单独唱一个?我想起了村口的古槐树,便唱了一支“高高山上一树槐”: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稀乎说成望郎来。那天晚上我接连唱了七八支歌。后来我说我还会跳。我说我们那地方老了人都是跳撒叶儿嗬的,年轻人非正常死亡则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我们觉得人能够活到自己老死,那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所以我们不喜欢那么悲悲戚戚的,而是很热烈地跳着舞,欢送亡者驾鹤西去。于是掌鼓师傅让我跳给他们看,我就跳,跳“凤凰闪翅”、“燕儿含泥”、“猛虎下山”、“犀牛望月”、“牛擦痒”等等。看来这事儿对他们很稀奇,他们没见过这个,所以他们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要跟我学跳撒叶儿嗬。
因为露了一手,所以我便幻想着加入王师傅他们的六合班子,并为这个想法激动着。加入他们的班子,可以隔三差五地混上一餐饱饭,比我现在这样干力气活要轻松得多。虽然要熬夜,但我年轻不怕这个。再说,遇上经济稍微好点儿的人家,还会封几十文钱的利市钱,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慢慢地就可以存点儿钱。而且我听说王师傅还是一名甲长,跟他混熟了他可能照应着我这个外乡人。后来再遇上他的时候,我便对他说了这个请求,但他却不肯同意,他说他这个班子人员都是相对固定的,我加入的话大家不见得会同意。我好不气馁,后来有朋友点拨我说,王甲长在当地是有人望的人,你比他还会唱,岂不是会抢了他的风头?再说,你也该孝敬孝敬他,拜拜土地嘛。我这才开了窍,于是把身上仅有的几十文钱都买了礼品,登门拜访,王师傅总算没有让我失望,爽快地同意再有什么红白喜事的时候便邀我。后来他真的开始邀请我参加了。我便有一些机会一展歌喉并挣一点微薄的利市钱了。有了几块钱的积蓄的时候,我便自己做了一把三弦琴和一副云板,我开始弹唱南曲给人们听。渐渐地我觉得我像个流浪艺人了。虽然艺人算是“下九流”,属于民谚说的“王八、戏子、吹鼓手,坐阶沿,喝冷酒”的范畴,但是我还是感到艺人的受人尊敬。那位王师傅后来待我倒也不错,有时候会招呼我到他家里住几天。他几次对我说,你在当地有什么困难,遭谁欺负,尽管对我说,我保证摆平。我一直对他隐瞒着我的逃亡身份,幸好他也不多问我什么,反正这年头逃荒逃难的人也多着。他家里并不富裕,只是能勉强遮蔽风雨,但在我看来就是天堂。他家里有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儿子叫二蛋,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脸的麻子,个头矮了我一大截,而且是个瘸子,说话还有点儿结巴。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婆娘菊香了,她也是个瘸子呀,所以我觉得格外同情二蛋。
日子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我离家算起来又是两年多时间了,家里人一定以为我早已死了,骨头都打得鼓了吧?我当流浪艺人走街串户,消息还算灵通,我听说长阳的苏维埃政府、农会等已经被湘鄂西特委宣布解散了,长阳苏区已经彻底垮掉了,红色政权丢失了。虽然这些坏消息是我早就预料之中的情形,但我还是感到震惊和难受。
我还不敢回县,虽然红六军散了,但郑孝雄还活着,国民党还统治着这块土地,我同样是被他们剿杀的对象。现在我只是可以写一封信寄回去,让家里人晓得我还苟活着,但是因担心郑孝雄们派人来抓我,没敢写明我具体落脚的地址。
3
这天下午我在王家场的街道上走,突然一个小叫化子在被一群小叫化子追赶,他埋着头慌慌张张地跑着,我躲闪不及,他竟把我撞翻在地,他手中的一个白面馒头被撞得掉在地上。他连忙捡起那馒头,连灰也没有吹便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抽空看我一眼的时候,竟呆住了,失声叫道,你是乐哥哥?他有几分面熟,但我一时之间没有想起这人是谁来。我是田钟乐,可你是谁?这时那群小叫化子已经逼上来了,既然这位是认识我的朋友,我得帮帮他,我连忙对小叫化子们大喝一声:滚开,都滚开。那些小叫化子涌到我面前,指着躲在我身后的小叫化子说:他抢我们的馒头,是我们去讨来的。我笑笑说:这馒头我买了,总可以吧?我朝他们撒出一把零角子钱,趁他们在地上抢钱的功夫,我拉着我身后的小叫化子已跑出了好远。
我把他拉到一个小巷子里。你到底是谁?他把拳头砸在我的肩膀上,带着哭腔责备道:乐哥哥,难道你认不出我了吗?听声音,再细看了他几眼,我才突然想了起来:你是玉露?怎么成了个男孩?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抓着她的手迫不及待。玉露她说不出话来,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才急死人哩。你别哭好不好?有话慢慢说。玉露说出了一句更叫我吃惊的话:我跟钟韵一起出来的,她被留在郑孝雄那里了。
原来,我妈接到我的信了,虽然这封信在仅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上走了四个半月时间,比蜗牛还慢,但好歹我妈还是接到了我的“烽火家书”。家里人本来听说我和覃国华老师一起被当作改组派杀了,但是这会儿收到我的家书,那真是喜出望外。钟韵给我妈和菊香念我写的信。妈,我被人救了,现在还活着,一切都好,您们就放心吧。我万分地想念您,想念孩子们,还有钟韵,还有菊香。但我现在还不能回来。您们不用为我发愁。能回来的时候,我自然就回来了。问候怀勋弟弟,还有文道、文德。我就写了这么寥寥几句,菊香和我妈,还有孩子们都不识字,他们拿着信,正着看、倒着看,问钟韵:就说这些?没说他在哪里?钟韵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后来覃玉露到我们家去玩的时候,自然也看了这封信,而且她细心地从信皮上看到了松滋县邮局的邮戳。
你哥哥一定在松滋县。
对,我妈是松滋王家场的人,我哥一定在王家场。
说不定他已找到你妈娘家的亲人了哩。
你可真聪明。我不由得称赞她。
你可真聪明。当时钟韵也这么称赞玉露来着。
玉露跟钟韵当时都为这个发现高兴得跳了起来。于是她俩悄悄商量着要到松滋县王家场来找我,因为她俩估计,如果要征求我妈的意见,她是不会同意的。但她俩人想找到我的心很迫切,便装扮成两个小伙子,悄悄地从家里跑出来了。两人路过长阳县城的时候,玉露说:不知金凤在哪里,我想姐姐了。
钟韵说:我们去找呀。
你们俩是要去郑孝雄那里吗?这可不行,太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当我俩找到县保安团大院门口,我已不想去找姐姐了,我不想看到郑孝雄那样子,想起就恶心。
郑孝雄是个坏人,还杀了我世勋叔叔哩,但我们又没当红军,怕他怎的?他不至于见人就杀吧?我们只是要看望金凤婶婶,再说郑孝雄也不一定恰巧在家。
不,我还是不想去,算了。
对,不去就对了。后来怎么着?
你可真胆小,要不我先进去探探情况,如果金凤婶婶方便,我就出来通知你?
玉露无奈,只好紧张地目送着钟韵进了院子。
钟韵走进大院后,好奇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没想到恰好撞到郑孝雄,而且被他给认出来了。钟韵转身要往外跑,郑孝雄一把抓住了她,她挣扎着,但是却也没有力气能挣脱。玉露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却不晓得他们在说着什么,然后看到钟韵被郑孝雄拉走,再也看不见了。玉露吓得浑身发抖,她自然不敢进去找钟韵,而且害怕钟韵说出她在外面,害怕郑孝雄出来找到她。她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天,一直盼望钟韵出现,却没见钟韵的影子。
我心想钟韵反正也丢不了,只好不顾她,一个人离开了县城,往松滋方向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有几天了?说起来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三个月?是的,我们从家里出来已经三个多月了。我身上的盘缠本来不多,早都用光了。我只能到处流浪,到处找你。松滋县我都跑遍了,哪个旮旯里都去过了,碰到人就问,就是碰不上你。直到前两天,我才在这个镇子上问到你。有人说你挎着一把三弦琴到处唱歌,凡有红白喜事的地方就可以找到你。这不,这两天我正留意哪里有红白喜事哩。乐哥哥,你让我找得好苦呵。
玉露边说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伸手帮她擦眼泪,她浑身无力地扑到我的肩膀上。我这时倒想起来她妈妈。你跑出门这么长时间,也没对你妈说,你妈还不急死?我妈几个月前就在一场瘟疫中去世了,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姐姐在郑孝雄那个恶人那里,我是不愿意去的,当她死了。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了玉露,我的好妹妹。她的话,多么让人心疼。玉露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央求道:乐哥哥,你再不要跟我走散了,不要丢下我哟,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那怎么行呢?哥哥现在还不能回乡,回乡那些白狗子要抓我杀我的。可你不能跟着我流浪呀?你还是先回佷山吧,回去了就住在我们家,没关系的,我们家还有些地租收入可以养活得了你。你也可以帮着你菊香嫂子照看孩子们。玉露摇摇头说:我不,我再不离开你了,怕又丢了你。我可以帮人家打零工自己养活自己的,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我只好答应下来:好,你放心吧。以后,我一定好好地保护你,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一口。玉露这才问我:钟韵怎么办?我想一想说: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如果该发生什么灾难,都已经发生了。急也没有用了。我想,也许她自己已经回家里去了。我们不妨写一封信回家问一下。反正,佷山我目前是不敢回去的,只能这样了。我这话显然宽慰了玉露的心,她脸上是一种释然的表情了:也只能这样了,但愿有老天爷保佑她,她会走好运的。
玉露一定饿坏了。我把玉露带到一家小餐馆,点了一大钵猪肉炖粉条白菜。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你先吃,我去去就来。她一把抓住我:乐哥哥,你别再把我丢了。不会的,我马上回来。我到街上帮她找熟人讨了几件男孩子的旧衣服,还算干净。我回到餐馆,她刚好吃得差不多了,很舒畅的样子。我悄悄地对她说:你洗个澡,然后把这衣服换上,你这身长满虱子的衣服可以丢掉了。我又补充说:你还是按男孩子的装扮吧。玉露是聪明的,她居然想得到乔装成男孩出来。她才十七岁,长得比较单薄,虽然眉清目秀的,但外人是不容易识别她的性别的,连我都尚且没有一眼认出她来。在如此乱世里,这样安全。
我在想她留下来干什么,怎么生活?我晓得她也是会唱一些山歌的,佷山人都是从小就会唱山歌的。何况她的嗓子甜润,唱歌很好听的。我跟玉露岂不是正好两人一起当流浪艺人?我唱南曲的时候,正好需要一个打云板的人。她打云板,同时给我伴唱,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4
我把玉露带到王师傅家。我对王师傅说:我弟弟找我来了,他暂时不回去了,他想跟我学唱歌,一起当流浪艺人。我心里觉得好笑,也有几分得意,明明是个女的,我却说是我弟弟,真觉得不顺口。而且如果按世勋叔叔的辈份算来,玉露还是我的长辈,我该叫她“小姨”才对——当然我们并无血缘关系。王师傅真是个好人,他高兴地拍了拍玉露的肩膀:好,又多了一个穷哥儿们。二蛋,快过来认认“哥哥”。二蛋腼腆地抬眼看了看玉露,叫了“路哥哥”。我对王师傅介绍说玉露名叫“玉路”,去掉了雨字头。
王师傅大大咧咧地说:玉路来了,你们俩就在我家住吧。
住的问题,的确是一个困难。过去我一个人倒好说,在哪户人家做事就在哪里过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现在玉露刚到,如何安顿呢?但是我注意地看到二蛋妈的脸上微露不悦。我理解她的想法,他们家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现在突然来了两个外人,哪里安顿得了?其实我也根本没有在他们家安顿的打算,连忙对王师傅说:我打算在附近租一间屋子,跟我弟弟安顿一下。王师傅埋怨道:这哪行?听我的,就住我们家得了,不过就是挤一点儿。我坚持说:那不好,真的,明天我们就要找到房子。
第二天,我们在离王师傅家很近的地方租到了一间屋子,只有一小间,但租金很合算。我犹豫着在想,一间房可怎么住呀,我跟玉露同处一室,瓜田李下的,像什么样子?传出去,玉露将来怎么嫁人?不行。但口袋里钱少,我又能怎样?玉露仿佛晓得我在想什么,悄悄地扯着我的胳膊说:乐哥哥,就这间,我觉得挺好。于是就是这间了。搭床铺是很简单的,找人讨几根树砍砍削削之后钉成两层的床架,然后分别往上面搁上几块木板,便成了双层床。真是太对不起玉露,我只有这个能力,只能这样简易地安置她。玉露脸上现出一抹红晕:乐哥哥无论怎么安排,我都满意。我睡上铺,我让玉露睡下铺,免得她攀上爬下的。我用一块破布给她的床铺外面搭了一块帘子,毕竟她是女儿家,容易害羞的。我们在做这些时,二蛋一直在跟着看热闹,有时候帮忙搭搭手,递递工具什么的。他疑惑地问:你,们兄弟,干,干嘛要双层铺呀?我说:这样习惯。
我还在门外搭了个半边偏棚,砌了一个灶台。每次做饭的时候,烟子都烧得满屋都是,呛得玉露咳嗽,满面通红。不过我还是颇为得意,心里暗想,这可真有点儿像个家的样子了。
玉露睡在我的下铺。她睡眠不错,每天倒头就睡着了,睡得很香。我听着她起伏的呼吸,可就难受了,睡不着。我是过来人,我晓得女人对于男人的妙处。我晓得男人是需要女人的,晓得男人跟女人在一起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干什么其乐无穷……玉露虽然现在还像个孩子,但是在她这个年龄,好多女孩也都已婚配了。她现在跟我同处一室,虽然在外人看来,我跟她是兄弟,但是我自己是晓得的,她是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而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如果我跟她……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因为我好几年没碰过女人了,我已经觉得浑身发烫,激情难抑了。再想下去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事来。她对我这么好,这么依恋,她是处女,而处女是人间珍宝,我这个有婆娘的男人又怎能毁坏她呢?何况按辈份,她是我长辈。唉,我们将要这么在一起住多久?不晓得时局什么时候会改变,难道我俩要永远这么瓜田李下?
5
在喜事场合,我最喜欢跟玉露合唱长阳南曲《春去夏来》。我弹三弦,她打云板唱歌:春去夏来,不觉又是秋,柳林河下一小舟,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丝竿,腰系渔篮。但只见波浪滔天忙解缆,柳林之中去藏舟。左边下去青丝网,右边垂下钓鱼钩,钓得鲜鱼沽美酒,一无烦恼二无忧,风波浪里消岁月,荷叶林中度春秋。南腔北调任我唱,就是那王孙公子不能得够,喜的是清闲自在不爱风流。
我喜欢这支南曲的理由,是向往它所描绘的“一无烦恼二无忧”。玉露来了,我度过了一个时期的最为逍遥和自在的生活,一种神仙似的生活。回首人生,我发现我的生活中最基本的颜色是两种,不是红就是白,非红即白,非白即红,这两种颜色是如此醒目,而且不可调和。红军与白狗子,正是红与白的对立。我现在不需要再考虑红军与白狗子的问题。哪种颜色我都害怕,我都想逃避,干脆不想它们。我暂时是有安全感的。虽然我不去想它们,也不断有相关的消息传到我的耳边。比如红二军团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失败,已经溃不成军,开始走长征路,比如国民党正调集多路大军围剿长征途中的红军,务必将他们赶尽杀绝,而各地的白狗子仍然在抓紧进行清乡,就连松滋县这个并不是苏区的县份,各地也都贴着清理红军余党的布告,不时传来又杀了几个红军余党,头颅挂在县城的城墙上示众的消息。事实上好多红军的家人都遭到株连,连幼小的孩子都不能幸免于被“斩草除根”……如果我在此时回家乡去,我会被抓起来杀掉吗……不想这些事情,就是一种逍遥。但是我似乎无法摆脱红与白两种颜色。“红白喜事”,不就是红色与白色吗?结婚生子是红色,死亡是白色。另一种逍遥是因为玉露的出现,老实说我不再那么急切地想念家乡和亲人了。玉露给我带来了家乡,看见玉露就是看见了家乡,看见了亲人。这种以偏概全的思维,使我内心对我的家乡和其他亲人有一点点惭愧。“一无烦恼二无忧”,这是多么逍遥美好的状态呵。我有时候也喝点小酒,喝不了多少,但喜欢喝一口。艺人嘛,再穷的人家有事要请艺人,总也是备了一壶酒的,喝酒使人忘记很多事情,找到逍遥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我过去参加完人家的红白喜事,便不知再往哪里去,继续在人家蹭吃混喝,直到主家脸上写满不屑甚至愤慨,现在呢,每次人家的红白喜事一结束,我便跟玉露尽快地从人家告辞出来,回到我们的小小的“家”中,相互守着,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玉露也是这样,她在这个小家里,永远能找到事情可做,洗衣,补衣,收拾屋子,做饭吃;没有事做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总是绽放着笑意。我们都喜欢这样两个人的单独相处。时不时地打破这份宁静的只有二蛋,他有时候来看看我们,或者过来叫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去过节什么的。有事没事,他都喜欢来跟我们玩儿,直到他母亲远远地喊他回去睡觉。
这个冬季,也许是前几天在一场白事中熬夜受了风寒,我得了一场重病,发了高烧,浑身畏寒作冷,上牙磕着下牙地颤抖。那天我清醒的时候,发现大错已经铸成了。我是说我对玉露铸成了大错。那天我高烧的时候,玉露请来了郎中,为我开了药,然后她细心地熬药给我喝,但是到了深夜,高烧仍然没有退去,我老是在喊冷,冷……玉露只好把她的被褥加在我的身上,而她自己则无法安睡了。但我还是冷,冷到我的意识进入一种模糊状态,我喃喃地叫着玉露的名字。玉露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知怎么能够帮助我克制这种寒冷的感觉,于是她只好钻进我的被褥里,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玉露抚着我的脸,焦急地问我:乐哥哥,你还冷吗?你暖和些了吗?你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呀。可怜我好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玉露抱着我并努力地贴紧我的胸膛的时候,我立即闻到了一种女人特有的充满诱惑的芳香,我如饥似渴的身体,像久旱中遭遇春雨的土地一样立刻膨胀起来,我在意识的模糊状态里,硬是凭着一种男人的本能的引领,完成了对于玉露的占有。而她,竟没有丝毫的抗拒与忸怩,坦然地顺从我,让我把她变成了一个女人。
我稍觉清醒的时候,内疚无以复加。天哪,我做了什么呀,我的亲妹妹一样的玉露,我对你做了什么?而且我本来应该叫她“小姨”才对的,这算怎么一回事?而且,我是结了婚的人,我有菊香,有双胞胎儿子,我这算怎么一回事?我连忙发疯似的往外掀她——可是我哪能真的把她掀翻掉到地上去呢?你怎么在这里,你快走,快走。玉露反而更紧地拥住了我。乐哥哥,这没什么,是我自己愿意的,只要你的病好起来就好了。我用巴掌抽着自己的脸。我这不是作孽吗?玉露连忙抱紧我的胳膊,不让我抽自己,而且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继而发疯似地吻我的脸,一边抽泣着说:乐哥哥,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我是情愿的,你别赶我。她的泪水在我的脸上横流,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激情,我吻住了她,贪婪地吻住了她芳香的舌尖,并俯身朝她瘦弱的身子压了上去。
6
一旦突破了禁区,我才晓得玉露本来一直在我的心里盘踞着,从她小时候就在我心里珍藏着,我才晓得我对玉露的爱有多深,我对她有多么怜惜,我也才晓得玉露有多么好。最初玉露像一只未曾经霜的柿子,免不了有一点生涩,但是她那种不管不顾拼命想要我好的劲头,让我感到一种做男人的巨大鼓舞。玉露的身子是如此单薄,我曾害怕我的挤压会轧碎了她,但是过不多久我发现她已经像一条活泼的大鱼,她那么有力量,那么欢快,那么灵巧,当我骑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会打开她的鳍,带着我劈波斩浪,会让我产生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时而堕入万丈深谷,时而又跃出水面看到碧波蓝天,彩虹,以及眩目的太阳,简直妙不可言。是的她像一条鱼,她带来了恣肆的江河,经常我们的床单会全湿透了,甚至枕头。后来我还发现我跟玉露在一起的时候,是跟民歌一样有着别样的旋律的。有时候像撒叶尔嗬一样激越,有时候像花鼓子一样悠扬,有时候像南曲一样婉转,有时候像薅草锣鼓一样高亢。总之玉露太好,好到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地步。我免不了在心里拿她跟菊香作比较。甚至也不用比较,我就晓得玉露这样的好才是真正的好。玉露是如此的眉清目秀,尤其是经过爱的滋润过后,曾经苍白的脸上陡然显现出红润,嘴唇也像初绽的玫瑰花瓣一样变得饱满。而菊香是在我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时候,由我爹妈硬塞给我的一个女人,她比我大那么多不说,那张不受看的脸,以及一瘸一瘸东倒西歪的样子,不能让我感到任何的美感。我跟女人睡觉是菊香教会我的,但那时我只晓得自己日,带着仇恨日,往死里日,通过日的快乐来忘记巨大的痛苦,但是跟玉露却是体验到太多的妙不可言。虽然我晓得菊香没做错什么,这都只能归结为命运的恶作剧式的安排。但我跟玉露在一起的这些感受,在菊香的身上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当然我这么想,对菊香来说是不太公平的,我有种对不住她的感觉。毕竟我感觉到她心地是善良的,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女人。她是在我生命最凶险的时刻嫁给我的,她还为我生养了两个双胞胎儿子,我叔叔田世勋的遗孤也是她帮忙养着。我和我们田家对她应该怀有一种感恩之心。但是,唉,怎么说呢?感情这东西,怎么说呢?如果没有玉露作比较,我真的不会懂得女人与女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但幸运的是玉露来到了我的身边,且成了我的女人。因为有太多的柔情蜜意,所以每当夜深人静,我跟玉露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着太多的呢喃情话:我为什么会有眼睛?是为了欣赏你的微笑;我为什么会有耳朵?是为了倾听你的呢喃;我为什么会有鼻子?是为了嗅到你的芳息;我为什么会有嘴巴?是为了品尝你的滋味儿;我为什么会有手指头?是为了抚摸你的每一寸肌肤……
远远近近的鞭炮炸响开来,又一年的春节悄然来临。下午下起了鹅毛大雪,二蛋又来了:爹说,请你,你,们吃团年饭。我们这种长年漂泊在异乡的人,多么需要这样的温暖。我和玉露在他们家吃了团年饭,我跟王师傅自然也喝了一点酒,略带醉意了,宾主非常融洽。夜幕已降临了,二蛋跟玉露到外边去立雪人儿了。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奇怪王师傅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什么事儿?我早看出来了,你那个玉路不是你弟弟,应该是你的妹妹吧?我吓得站了起来。身份被人看破,总是很尴尬的。王师傅一脸的笑。你跳什么?我也没把你们当外人,怕什么?我掩饰着:我没有跳呀,对呀,我怕什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玉路是你妹妹。真的?当然是真的了。如果你们是兄弟,为什么要做双层的床铺?没那个必要吧?如果是你的女人,也不会做双层床铺,那得一床同眠了。如果你们不是兄妹,你们也不会住在同一间房里,那不恰当。所以我分析,她是你的亲妹妹。而且我看出来了,你妹妹长得很俊哩。我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揣度着他说这话的意思,以及既然他早就看出来了,可为什么以前没有挑明?以前既然没挑明,今天对我挑明这个有什么目的?没别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是看你妹妹玉路跟我们二蛋年纪相当,还是蛮合适的一对嘛。而且你们在这里的一切,我都会关照。所以我想给二蛋提个亲。
这也太不恰当了吧?不说别的,玉露是多么漂亮可爱的一个女子,这个二蛋,又麻又矮又瘸,说话还结巴,哪一点可以跟我们玉露放在一起比较了?这时我心里斗争十分激烈,脸色估计也很难看。我就有点儿奇怪了,王师傅怎么能够提出这么看起来不般配的亲事?他应该明明晓得我是不会同意二蛋的,即使真是我的亲妹妹而不是我的女人。按照二蛋的这个条件,在当地应该是难得找到女人的,除非对方也是一个重度的残疾人。那么王师傅是怎么想的?他怎么敢?
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俩认识几年了,是老朋友了,有话直说。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钟乐,我觉得这个婚事是很好的,你仔细想一想。
我想什么?
你们兄妹俩为什么出来这么多年而不敢回家乡去?要不要我多提醒?
我额头上已经冒出大汗了。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怪不得他敢提出这门极不般配的亲事哩,原来他是在怀疑我的身份和来历,并以此来要挟我,来逼婚。我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如果我曾是红军,他会去告发我?如果我被抓起来,甚至被杀了,那么玉露也还是会被他逼婚。我连忙陪着笑脸:您看,这事儿,我总得跟我妹妹商量一下的。我回去商量一下,再给您回话,好吗?
王师傅仿佛胸有成竹:行呵,你们商量商量。我相信你会考虑得很周到的。不过,我想这事儿你不会考虑得太久的。明天,你得给我回个话。
我浑身颤抖,站起来:我先告辞一步。
恕不远送。
我拉玉露走。玉露不高兴地说,我雪人儿还没有立好哩,乐哥哥,让我再玩一会儿好吗?不行,快跟我回去。我拉着玉露飞快地往我们的住处走。玉露满脸的愠怒:乐哥哥,你就存心不让我玩好。
到家再说。
到了家,我才对玉露简单地说了王师傅逼婚的事:快走,事不宜迟,我们马上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玉露不满意地说:王师傅也没说要把我们怎么的,乐哥哥你怎么成了惊弓之鸟?不要紧吧?他要把我说给他儿子,乐哥哥你不同意就是了,难道他还能强抢不成?乐哥哥你也放心,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任皇帝来求我我也不会动心,我又怎么会跟他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人心真是难测得很。我们还是走吧。
玉露撒娇说:现在是除夕之夜,又深更半夜了,外面还下着雪,往哪里走呀?即使依你要走,也是明天早上再走不迟。
我叹一口气,只好依着玉露。但愿我是神经过敏了。我心里有事,便也不愿意多说什么,早早地就睡下了。刚睡下不久,外面有人敲门。谁?我手里提了一根木棒,走到门边。外面的人却说:乐哥哥,路哥哥,我,我是二,二蛋。我们睡了,你有什么事?睡了?你们快,快起来收,收拾东西,走,走吧。玉露忙问:二蛋,你怎么啦?二蛋说:我爹,说,对我娘说,要找,找人,来抓你们。说要我娶,娶你,你们不,不会同意,还说,你们是红,红军。乐哥哥,你是,是红军吗?
你爹现在在干什么?
他,他去报,报告区,区长了。我偷偷来,来通知,你们的。你们快,快走吧。再迟迟了,怕,怕来不及。
玉露这才相信了我先前的预感。还好我们没什么东西可收拾,马上出发。玉露立即将两床被窝卷儿打捆,想要带走。你还捆这个干什么?快走,什么都不用带,先逃出去再想办法。玉露停止了动作,我俩空着手准备出门。打开门,二蛋还在门外,他看着玉露,眼里放着光:路哥哥,你,真是女,女人?我好喜欢,你。玉露把手掌在他头上抚摸了一下:对不住了,我不能嫁给你,我是乐哥哥的人。我们走了,你娶个别的更合适的女人吧。二蛋点点头说:你们快,快走吧,不多说,多说了。
玉露问我往哪个方向走,我想都没想:当然是往家的方向走。
火把热情地为我们照亮了回乡的大路。路上已经铺垫了软软的一层雪了,而北风正使劲地吹刮着。走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不对劲。王师傅从后面追上来,我们岂不是被他追个正着?我可是当过红军,上过战场,也搞过侦察的人,这么一点反追捕的手段还是有的,所以我忙对玉露说,我们得绕一下,朝跟家相反的方向先走一段再看情况,而且,得把火把熄灭掉,否则目标太大。于是我们往回走,虽然风雪更大了,但我还是谨慎地让玉露照着我的样子,把鞋子倒过来穿着走路,使追踪者无法看到我们往回走的脚印。没走多远,听到前面来了好些急匆匆的脚步声,我警觉地拉了玉露一把,往暗处躲了起来。一拨人很快地从我们面前经过,几个区丁模样的人还扛着步枪。一个声音在不耐烦地问:你能确定他真是个漏网红军?王师傅讨好地说:肯定是的,否则他们犯不着连夜逃跑。刚才那位挥挥手枪喊道:给老子快点儿跑,追上去,别让他们逃掉了。玉露朝我吐了一下舌头,表示一种侥幸。这时我已想到我们现在还不能回乡。如果回乡,我还是可能被抓的。我还得带着玉露到处流浪,边走边唱,不晓得哪一年才能踏上回乡路。
7
玉露继续女扮男装。我们又走过了不少的地方。枝江,宜昌,秭归,三斗坪,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分享过多少个家庭的喜气,也送走过无数悲惨的亡灵。我们的日子总是在这样的大悲大喜的氛围中度过。但是我们在某一地都没有能够停留多长时间,没有在哪里安顿下来的打算。不是没有遇到过好心人,而是这样的流浪使我们觉得安全,也觉得不需要受当地什么人的保护,或者到头来再发生像王甲长那样的情况。我们本来没有生养孩子的条件,但玉露还是羡慕人家的孩子,走到哪里,她都会跟当地的孩子很亲热,很熟络,简直像个孩子王。我晓得她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是不知怎么的她一直没能怀上。有时候她会娇嗔着问我:是不是你的种子有毛病呀?我笑道:我的种子很好呀,一播种准是俩。她笑骂道:毛病。你是说我的土地不肥?我安慰她:管它哩。不急,怀不上没关系的,你这么年轻,我们多过几年两个人的自在日子再说吧。可是她犟着说:那可不行,我一定得给你生几个孩子,否则,我哪叫个女人呀?对了,我第一胎是生男还是怀女?你说吧。我想也没想:我有了双胞胎儿子,你给我生女儿吧。她高兴地点点头。我又说:像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
这时时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日本鬼子突然发动侵华战争,而不久国共之间开始了第二次合作。正如两兄弟,本来打得难分难解,但这时突然一伙强盗闯进了家门,两兄弟便说,好,我们俩的恩怨先搁下,一起把强盗赶跑了再说。不管以后两兄弟还打不打,反正现在两兄弟握了手,这消息总是让人欣慰的。我们还听说国民党宜昌监狱释放了一些共产党的政治犯。后来有一天,玉露在街上买了一张报纸,拿回来给我看,报纸上说,正在外逃中的共产党,只要能回乡在当地政府登记备案,取保不扰乱地方,就既往不咎,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欢迎回乡安居乐业云云。这消息我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国共合作了,两兄弟放弃前嫌握手言好,那么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曾是红军中的普通一兵,是小卒子,国民政府有什么必要继续跟我们较真呢?但是玉露半信半疑:如果你回去后并不是这个情况,而是被抓了起来,那我怎么办?岂不是天都塌了?你让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办?玉露似乎适应了这种流浪生活,她内心对回乡总是忧心忡忡。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她现在在外面,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我,她不晓得回乡以后是什么情况?但是我不能像她这样想,无论如何我都得面对菊香,再说佷山镇田家坪村是我母亲的土地,我已经有六年多时间流浪在外了,再不回去,我感觉我都老了。我现在的心情,倒是有点儿像古诗里面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感觉,这么多年在外,不晓得家人是不是都还安好?我妈可还好?文道、文德两个儿子可还好?菊香可还好?田怀勋可还好?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总之我回乡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了,我几乎是拖着覃玉露回到了长阳。
在路上,我跟玉露还讨论过如何对待郑孝雄的问题。郑孝雄是我的生死仇人,欠着我们家三条人命,但现在国共合作了,我还该不该杀他?玉露也拿不准这个问题。既然国共合作,过去的事都既往不咎了,国民党不追究我当红军的事了,那么我也该不追究那三条人命的事了?想到这,我心里的气就不顺。恶贯满盈的郑孝雄,总有收拾他的时候的。咱们骑着驴子看戏本,走着瞧吧。
天气还算是很捧场,阳光明媚。走到长阳县城投宿的时候,我向一位年轻的旅店老板打听郑孝雄和覃金凤的情况。老板说没听说过覃金凤,但自然是晓得郑孝雄的:他是县国民自卫大队大队长,上街就骑高头大马,风光得很,谁人不知呀?抗战以来,县保安团已改名为国民自卫大队了。换汤不换药,在我听来,只不过是疯狗改称了恶犬。而且听他的口气,郑孝雄还得到了提拔,副字去掉了。我很反感这位老板说话的口气,便颇为不屑:风光什么呀?他是靠出卖和残杀他的恩人和朋友起家的,坏透了。他杀谁了?他杀了田世勋呀。田世勋是谁?田世勋你不知道?就是当年领导“西湾起义”,创建红六军的田世勋军长呀。可我没想到老板居然摇摇头:好像听说过,不太清楚。我愣了一下,发生在这个县里的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居然不晓得。你不是本县人?我就是本县人,土生土长的。我觉得跟他不知再说什么了,只能感叹世人太健忘了。这才过去几年时间?
我问玉露去不去看姐姐金凤,玉露说我才懒得去,我当没她这个姐姐。虽然我晓得她这么说对她姐姐金凤是有些不公平的,但说真的我也不支持她去看望金凤。这时候我们也不晓得钟韵是不是在郑孝雄这里,想见而不能去见,很无奈。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上了回乡的白帆船。到了佷山街上,见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的。经过区公所的时候,我说我要先去具结。玉露很担心。怕什么呢?万一还要抓我,那么就干脆来个痛快的,免得我回家后还提心吊胆,睡不成个囫囵觉。那可不行,我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好歹说服了玉露,在她的陪伴下进了区公所。几位青年干事都是不认识的,倒还和气,却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们问了我的大致情况,并让我写“保证书”。还“保证书”?是呵,当然了,要保证遵守治安,不滋事,不扰乱地方。写就写吧。现在国共合作时期,我以这样一种方式回乡,我觉得应该是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吧?我已经是一个看破了很多事情的逍遥派了,我只不过是想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好好活着而已。我具结一下,又有什么?但是我突然心里很纠结,想到签这个“保证书”意味着我承认放弃对郑孝雄的仇恨,不再闹着要杀他!唉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保证书”还是得先写,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后往田家坪走。我们走到那棵古槐树下的时候,玉露略带忧郁地对我说:回家以后,你可要对菊香姐姐好一些哟。我听出她的伤感,却故意逗她:怎么个好法?玉露嗔道:这还用我教你?我说:你不说,我还真不明白你的意思。玉露只好说:你夜间多跟她睡吧,多给她一点温暖,我不会怨你的。这几年,我得到的太多了。我妈曾说过,太享福了,就会折寿的。我笑了。放心吧,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她,跟她睡不了。这时我突然想到,回家后,按照风俗,在玉露与菊香之间,怎么也得分出一个大小来的。不管怎么说,玉露该是小了。天哪,这对于玉露来说,该是多么委屈的事?我突然一下子泄气了,没有回家的勇气了。玉露说:已经走到家门口了,都给政府写“保证书”了,你又发什么神经啦?我说:我怕你回去后过得不顺心,不想回家了。算了,我们还是继续去流浪吧。也许,流浪的感觉会更好些。玉露苦笑道:已走到家门口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放心吧,为了你,我会尊重菊香姐姐,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皱皱眉头说:可是我又哪里忍心让你受丁点儿委屈?玉露说:不多说了,快走吧。你看,你家屋顶上正冒炊烟哩。
8
菊香开始撒泼:不管怎么说,不管你怎么会编故事,反正我就是想不通。我嫁到你家里来的时候,你是死是活都说不准,是我给你冲喜才把你给冲活的。后来我又受了这么多苦。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了?现在你在外跟她风流了这么多年不说,还硬是把她带回家来,硬塞给我。我怎么想?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妈呀,我活不下去了。我诚惶诚恐地站着,我妈推门进来,给菊香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并侧身靠着她坐着,搂着她的肩膀:唉,你也别哭了,不管怎么说,乐儿能死里逃生地回来就是万幸了。既然已经是这样了,你就往开里想了。菊香尖叫着说:妈这话不公平,我天天盼夜夜想,难道我指望的是他给我带个女人回来吗?我妈劝说:玉露也不是别的女人,她从小就常在我们家里玩儿……她爹妈都没了,没一个亲人可以依靠,也怪可怜的。菊香哭着说:我就不可怜了吗?我妈说:你当然也是可怜的。菊香说:所以他就敢欺负我。“咣”,菊香砸了手里的杯子,成了碎片。我陪着小心说:我哪里是要欺负你呢?就这样,菊香哭闹了大半夜,全家人都不得安宁。我觉得我里外不是人,我既愧对菊香,更觉得让我造孽的妈跟着受了委屈,我还想着玉露,玉露虽然没有掺和,但她肯定听到了这些动静,肯定在流泪。
鸡叫二遍了,菊香闹累了,躺下没什么动静了,我才好歹劝说我妈去休息一会儿。我也半倚在床背上,也许是旅途过于劳累,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我妈叫醒了:乐儿,刚才谁开大门了?
我醒来一看,菊香不在我身边了。我睡得可真香,居然不知她什么时候起床了。我琢磨,菊香开大门出去了。可是这天还没亮,她出去干什么呢?我对妈说:是菊香上茅厕解溲去了吧?我妈说:我一夜都心惊肉跳的,没敢睡着。你快去看看,菊香是不是在茅厕里?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我连忙起床,跑到外面茅厕里一看,哪里有人?不好,菊香到哪里去了?她没爹没娘的,她叔父婶娘那里也不是可以投奔的,那么该不会是去自寻短见了吧?这一吓可不轻。我立即对妈说:我出去找找。我妈问:往哪里找?我也根本想不出菊香会往哪个方向走,我连忙让我妈和玉露都分头找人。我顺着大路往古槐树方向找去,天色已微明,我远远地看到那棵树了,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模糊人影,正引颈往系在树枝上的绳套里钻去。我感觉到正是菊香,连忙大喊:菊香,别这样,我来了。但此时菊香恰好往前一蹬,双脚悬空了。
我连忙飞快地冲过去,双手抱住了菊香的双脚,把她往上托举着。这样可以减轻她颈部被绳子勒住的力量。她试图反抗,乱蹬乱弹,但她的力量有限,我还能控制得住。我感觉得她还没有掉气,这使我信心倍增。但我没办法解开她的绳子,那个结的位置比我伸手还高出一大截。我不敢松手,唯恐一松手她就会被勒住被窒息。她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依呀”声。这样托举了一会儿,我心里发愁,这局面可怎么解决呢?这时,我看到我妈、玉露,还有三个孩子都跑过来了。我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她解了下来。我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菊香,看着她喘着粗气,并终于平静下来,然后大哭起来:天哪,你们怎么不让我去死呀,我死了才叫一了百了哩。
文道、文德两个儿子都抱着他们的妈妈,哭着:妈,你怎么要寻死呢?我们不要你死,你死了我们就没有娘了。
你们问你们的爹哟,是他不想让你们的娘活。
两个儿子相互对望了一眼,又朝玉露望过去。文道对文德说:你说。文德说:你是哥,你先。文道说:要不我俩一起说吧。结果他俩异口同声地朝玉露“啐”了一口:你这个坏女人,滚开。
玉露脸涨得通红。我激怒地斥责两个孩子:你们胡说什么呀?
看看闹得差不多了,路上也已经开始有行人了,我便不由分说地俯身背起菊香,回到家里。我庆幸没有让菊香死成。要是她死了,我岂不又增加了一份罪孽?既然她没死,那么地球还得照常转动,太阳和炊烟还得继续升起。我让三个孩子都照常去上学,把他们打发走了。玉露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饭,给菊香端了一碗面条到房间里来,可是菊香黑丧着脸一推,把一碗面条掀翻在地上。玉露委屈得泪珠子立即顺着腮边往下滚,我本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干她眼窝里的泪水,但是我却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好。菊香正在盛怒之中,我怕再惹急了她。玉露咬咬嘴唇,默默地蹲在地上,捡拾被打碎的碗渣子,然后找了扫帚来把垃圾打扫干净。
菊香一直就蒙着头睡。她不吃饭,我们其他人也都吃不下饭。又到深夜了,菊香突然在床上坐起身子。你和玉露进来,我有话说。妈,您先出去一下,我要跟他俩说说话。我送妈到外屋,妈满脸都是忧戚,我安慰: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不知菊香葫芦里卖的啥药,替玉露担心,却又不得不去请玉露进来。我悄悄对玉露说:如果她闹得太不像话,我不会依她的。你不要太担心我,女人都心软,靠男人哄,你把嫂子哄好才是正理。这玉露,倒来宽慰我了,我感到一阵温暖,便悄悄地握了握她的手,她回应了一下,却仿佛被蜇了一下地躲开了。
这一天一夜,我算又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了,我再不会寻死了。我在想,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个家怎么办?你们说,是不是休了我?乐儿,你是男人,你写一封休书,休了我吧。休了我,我再去嫁个人,也算是解脱。菊香这话说得我心里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的凛冽。我何曾想过要休了她?休了她我算什么?我还叫个懂得恩情的人?菊香这几年把怀勋和文道、文德带大,还照顾我患病的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果我一回家就休她,像什么话?再说我的两个儿子没了妈又怎么行?我断然说:不行,我不会写休书的。玉露也说:姐姐,你别这么说,这个家哪能少了你?我可不是你姐姐,以后别再叫我姐姐,我可没有福气有你这个妹妹哟。我该叫你小姨才对?我和玉露都噎了一下。菊香这是在讥讽我跟玉露的乱伦。既然你们俩都说不能少了我,不管你们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我就相信了吧。那么我有一个主意,玉露你看行不行?你刚回来,外人不晓得你的情况,幸好你们也还没有孩子,我请媒婆给你找个好人家,给你办一份一定很拿得出手的嫁妆,把你嫁出去吧。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玉露一听,连忙双膝给菊香跪下了:姐姐饶了我吧,我……。菊香的这一招太毒了,竟想到生生地拆开我们。我也绝不会同意做到这一步的。眼看玉露给菊香下跪,我的心觉得好痛好痛,看到她对我生死不渝的爱,我又感动得无以复加。我连忙陪她一起跪下,正准备说话,没想到玉露一下子把我掀翻在地:有话站着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好不惭愧,爬起来站定了身子:菊香,这事儿得再商量。玉露却说:姐姐,只要我能留下来,什么苦我也能吃,什么罪我也能受。
菊香歇斯底里地大笑了几声:好,好,看你们俩在我面前表演郎情妾意,你们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哩。你们说怎么办吧。我要你们休了我,你们不休;我要把覃玉露嫁了,你们也生死不嫁。那好,你们说怎么办?
我情愿服侍姐姐,再多的苦我也能吃。
真的愿意吃苦?
玉露坚定地说:是的。
好,既是这样,我就认了你这个妹妹。菊香此言一出,我心里陡然一亮,松了一口气。原来菊香到底是善良的。她说“认了你这个妹妹”,实际就是承认玉露作为我的女人而存在?那么我现在考验你一下,看你说话是不是算数。怎么考验?你去帮我把尿桶子涮一下吧。你以后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我房里来给我请安,然后给我涮尿桶。从情理上来说,这是欺负人的做法。她们俩都是我的女人,而且我对玉露有更多的疼爱,凭什么要让玉露给她涮尿桶呢?我连忙给玉露解围说:这事儿我来做就行了。没想到玉露却爽快地说:这没关系,帮姐姐做点儿我力所能及的小事算什么?我愿意。她立即站起身来,从床底下拽出菊香臊臭扑鼻的尿桶子,提起来往茅厕走去。
菊香冷冷地望着我:你心疼了吧?这么多年,我可没见谁心疼过我。
说话间,玉露已拎着菊香的尿桶回到房间里来了。她已经把尿桶用清水涮得干干净净的了。好,表现不错。那么我要对你“约法三章”。每天早上给我请安,给我涮尿桶是第一条;第二条是家里所有的事情你都要抢着做,不许偷懒耍滑,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但是吃饭的时候你不能跟我们同桌;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你不能跟乐儿同房,也不能跟他骚情,乐儿每天都要在我房里睡觉。这三条如果有一条你做不到,如果让我发现什么,你是要受重罚的,或者不用我多说什么,你就自己滚蛋。
玉露一听,泪珠子哗哗地往下掉,但她却说:行,姐姐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我连忙制止玉露:不行,你别听她的。我又冷冷地对菊香说:亏你想得出这么毒的招儿,玉露做不到,我也绝不同意。一条都做不到。我告诉你,我不可能跟玉露分开。如果你真要这样,我也拿你没办法,行,我只好带着玉露再去流浪了。菊香歇斯底里地说:你滚吧,尽管滚远点儿。你这么些年,只顾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你管过这个家没有?是谁在给你撑着这个家?是的,你对这个家有功,这我都晓得,我心里还非常感激你哩,但你既然认了玉露这个妹妹,就该有一个姐姐的样子,就该真的把她当个妹妹——你这个鬼打架的“约法三章”,对待妹妹是这么个对法吗?玉露拉我的胳膊,哭喊道:乐哥哥,我求你别再说了好不好?我说:你别怕她,一切有我担着,大不了她又去上吊,你看我再帮她解不解绳子。玉露顺手拿过柜子上簸箩里的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乐哥哥,这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求你别再多说什么了。如果你再提再去流浪的话,我宁愿死在你面前。我顿时急眼了:都疯了,都疯了。不说了,不说了。我抱着玉露,使劲地掰开她的手夺剪刀。我夺剪刀的时候,刀口铰在我的手上,鲜血直流。玉露看到我的手流血了,悔之不及,这才让我劈手夺过来,扔到墙角里。至此,我还有何话可说?我晓得玉露都是为了我,既然回了这个家,我也没办法再舍弃这个家以及我妈我儿子这些亲人。我太过无奈呵,我跑到大门外的阶沿上坐了半晌,无法平静下来。
9
玉露沉默寡言,默默地做饭,做清洁,喂猪,种菜,这简直是一份苦役,但一切她都默默地忍受了。菊香原来是勤快的,但是她现在什么事不肯做,扫把倒在地上都不肯亲自扶一下,宁愿不停地嗑着葵花瓜子支配着让玉露做这事做那事。她是把当年她的叔父和婶婶虐待她、刻薄她的本事,都转用到玉露身上了。我回乡后要做的事情也多,主要是地里的春种秋收要打理,乡亲们的红白喜事也免不了要去参加,后来我不仅唱花鼓子舞和跳撒叶尔嗬,我还当起了支客师。对于玉露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劳累本身,毕竟这些事情总是该由人做的,或者人是需要劳动的。玉露的痛苦主要来自情感。她甚至不能跟我们同桌吃饭,这是多么伤人自尊的事情,我曾对此再次提出过抗议,但是菊香眼睛一愣:关你屁事,她自己答应了的。
因为有菊香随时的监视,我跟玉露很难找到交流情感的机会。有一次我悄悄地拉了一下玉露的手,玉露连忙躲闪,不巧还是让菊香看见了,立即大发雌威:又在骚情?我说:是我拉了她的手,怎么啦?菊香冷笑道:不是有“约法三章”吗?怎么说的?让她背给我听一遍?玉露也是带着气,竟然说:行,你说吧,想怎么罚我?你认罚?罚就罚,怕什么?菊香递过一根木尺子:你自己罚自己吧。我痛心地说:玉露别打,要打也该打我。玉露说:打你干什么?是我骚情我自个儿的男人,当然该打我了。我要去夺她手中的木尺,菊香冷笑道:又表演恩爱给我看?老一出?玉露气得像是发疯似的把自己的手敲打了三十多下,打得肿了四五天。像这样的虐待与自虐,发生过好几次。这还不算,菊香最折磨人的一招就是早上她故意赖在床上不起床,也不让我起床,却唤玉露来给她涮尿桶。玉露不得不进房间里来,菊香会故意装出跟我很亲热的样子,半裸着身子倚在我身上,装出一种嗲声嗲气的样子来,诚心要给玉露很大的刺激。其实我跟菊香哪有亲热?菊香倒是有几次主动地爬到我的肚子上来,我虽然不喜欢她,但她要爬上来我毕竟做不到把她掀开,我只好闭上眼睛,心想算是我偿还对你的亏欠吧,随你去骚吧,但是我不行,无论她怎么折腾,我的身体都像在沉睡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玉露之前,她随时可以折腾我,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居然怎么也折腾不了我了。她也气馁得紧,有一次她居然用牙齿把我的那物件儿咬破了,出了血,疼得我浑身冒汗,半天没喘过气来。
这样难熬的日子,这样怨毒的菊香,真让我后悔回到家乡了。我晓得玉露的水深火热。别的且不说,玉露是想要一个孩子的,但是现在这样,跟她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她到哪里去怀上个孩子?我还可以时不时地参加四里八乡的红白喜事,唱唱歌,弹弹曲子,借以抒发心中的痛苦,玉露却是一点儿透气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苦日子,我不晓得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难道要等到菊香死了以后?但是菊香只比玉露大不了十岁,她还有多么漫长的一生!
战争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起来。此时国民政府从南京经宜昌迁往重庆,而首都南京旋即遭到日本鬼子的大屠杀,三十万同胞罹难,强奸妇女、掳劫财宝更是无以计数。国民党腐败无能至于如此,我们就要当亡国奴了,哪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不感到强烈的愤慨和震惊?
此时湖北省政府和国民党第六战区也在有计划地后撤到清江上游的恩施市。经由清江向西进入恩施或者再辗转迁往重庆的大批军队、政府官员、工厂、社会团体、学校师生、伤兵一日比一日的多起来。古老的佷山镇不再平静,而是突然成了清江上的一个重要码头,一个重要的中转站,各种外地口音已经沸反盈天了。通过佷山转往恩施的军队和团体,有的是从陆路徒步过境,有的则是坐船到达佷山码头后再转陆路运输。清江在佷山上游再不能通航,所以在佷山停留中转,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几乎所有路过佷山的军队,都在佷山街上打出招兵旗。在这种氛围中,我不免受到感染。我此时不到三十岁,正是当兵吃粮的年龄,而且如果战死沙场,总比在家里受这只母老虎的气憋死的要强得多。我本是当兵当得心灰意冷了的,任何颜色的军队我都不想再参加了,但有时却又想,值此民族危亡之际,我还应该为国家出力呵。正是在这种苦闷惶惑之中,一天家里来了一位穿西服、戴礼帽的客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张九鼎,是从清江下游的宜都县来佷山镇的,刚刚在佷山街上租了佷山饭店沈成东家的后院,准备创办一个抗战文化团体“竹林俱乐部”。我把菊香和我妈都介绍给客人。我正在想怎么介绍玉露的身份呢?张九鼎却对玉露问道:这位就是玉露吧?玉露微微地点了点头。张九鼎又问我:玉露应该是你家的小娘子吧?这么漂亮?我早已听说了你们的故事了。我瞥眼看看菊香,硬着头皮说:是的,我跟她一起在外逃亡多年,一起靠卖艺唱歌生活,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菊香这时给客人端了茶水上来,把我们的话岔开了。玉露便朝客人点点头,知趣地在退到厨房里张罗饭菜。
坐下后,我很好奇,为什么叫个“竹林俱乐部”?这个俱乐部主要做些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张九鼎微笑着告诉我,“竹林俱乐部”这个名字的来历倒简单,就是因为他家的老屋旁边有一片很茂盛的竹林,他很喜欢那种清雅的情调,便顺手取了这个名字。同时竹子也有高洁无畏之意。俱乐部主要是宣传抗日救亡,搞些文艺活动。他的祖上有些资产,他愿意把钱拿来投资做这么一项赔钱的工作,只是因为他是一名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中国人,又是一位京剧票友,没事儿就喜欢跳一跳唱一唱,所以决定通过这种文艺的方式来实现救国抱负。他强调说,这也是一种抗日的形式,是抗日的需要。他的这番话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我不正是不想再去当兵,而又觉得应该为抗日做点儿什么吗?一席话,让我对他很是佩服,觉得很是投缘。
我来佷山后,经过一番访贤问能,便听说了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听张九鼎这么说,很惊讶:我?是说我吗?是呵,在这一带,你是最优秀的民间艺人,都说你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拿得起,而且天生一副亮嗓子,所以,我想请你参加“竹林俱乐部”,我们一起搞些文艺节目,义务地宣传抗战,好吗?这当然是好事,而且我这人罪孽深重,这正是我做点有益的事,向社会赎罪的机会,于是我满口答应下来。张九鼎说:俱乐部准备招募几名演员,只提供统一伙食和住宿,没有报酬,全靠奉献,这个你要理解。我连忙说:这没问题。张九鼎说:而且我还从县民政科领了一个任务,我们要通过义演,来为抗战筹集一批特殊的物资——棺材,越多越好,用来安葬牺牲在前线的抗日将士。这时酒菜都上到桌上了,张九鼎停杯向我问计,我略一思衬:佷山全境都是大山,不缺木材,我们不妨一手募集善款,一手募集木材。慰问商户,以及路过佷山的军队、企业、社会团体,就向他们募款;而到乡下去慰问一些有钱的地主,便向他们要木材,他们会更舍得出手一些。有了木材,我们就可以请木匠专门做棺材。张九鼎当即站起来向我敬酒:有了你出的这个金点子,我更有信心了。
后来张九鼎说到,既然玉露小嫂子也是艺人,是不是也可以到竹林俱乐部,一道为抗战效力呢?我心里其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哩,若能跟玉露一道去俱乐部,岂不是太好了。我们又可以重温以前那种自由自在相亲相爱的日子了。但是,菊香恐怕……我看看菊香的脸色,或许她是碍于张九鼎的情面,此时倒还正常,我便对张九鼎说:既是你看得上,行,玉露也去吧。张九鼎对菊香说:只是家务事情上,嫂子可要多操劳了。菊香想要说什么,但嗫嚅着,终于没有说出来。
10
竹林俱乐部招募了几位演员,除了吕少南年长于我之外,其他人都年轻。他们都是既有才艺,又愿意为抗日出力的当地进步文艺青年。吕少南、刘星道会唱山歌,而且他俩是在宜昌读了中学的,文化水平比我高。皮薰阶是巫岭村一个南曲世家的传人。还有张炳若,张九鼎的独生女儿,还未许配人家,会跳舞……我们会齐的这天,先是彼此认识了一下,然后大家各自表演一个节目,算是交流一下才艺,也是相互增进了解的意思。
为了赶排节目义演,我们每天晚上都训练得很晚。俱乐部房子很紧张,只好男女演员们各住一间,大家住统铺,挤着囫囵一宿。我跟玉露俩眼里都是有内容的,但也只好克制着。紧张地排练了上十天后,在佷山小学操场举行了第一次公演。那天人山人海,群情激愤。我跟玉露合唱了个“薅草锣鼓”中的“穿号子”《花彤彤的姐》:
花彤彤的姐儿,
姐儿嘛花彤彤,
花彤彤的姐儿住在花草坪。
身穿花衣服,
系的花围裙,
踩个绣花鞋,
头戴茶花香喷喷。
金色蜜蜂嗡嗡嗡,
多情最是采花人。
不怕山高水又险,
不怕风急雨又淋……
这首山歌曲调高亢婉转,拖腔很长,我唱到一个“姐”字时竟拖了十八拍,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在高高的颤音上迸发。我对玉露的挚爱,以及我跟玉露之间的默契情意,通过这首歌得到了婉转的表达,让我觉得无比惬意。然后我弹三弦,玉露打云板伴奏,我们一起弹唱了一个我新创作的南曲段子《血债血偿》:“骂日寇骂得我咬牙心恨,骂一声小日寇丧尽良心;九一八攻沈阳强占东三省,一二八在上海又屠杀我人民,南京城屠杀同胞三十万,这血债一笔笔都要还清。将枪口一致对外,万众一心……”我们还演唱《松花江上》、《血泪仇》等节目。演出到高潮的时候,便有进步青年在台下领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解放万岁”、“当汉奸者杀无赦”、“勿亡国耻,自强不息!”等等。我留意地看到,玉露眼里因为激动而有了晶莹的泪光。
我们接二连三地进行义演,为机关团体演,为路过佷山镇往恩施方向撤退的部队演,为伤兵们演,为商家演,到村里为开明地主演……我们演出所得的费用,全部用来筹集生产棺材所需的资金和木材。筹集棺材的进度很快,县民政科很满意。总是我们筹集一批,区公所就安排民夫送一批到前线去。
演了一个月,大家虽然非常疲惫但仍然兴致勃勃,张九鼎于心不忍,便说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都回家安顿一下,从明天早上起放假休息两天,然后再集中,过几天还要准备迎接县长来视察我们的节目哩。说是明天放假,但是当时大家都仿佛一刻也不能等了要回家的急切样子。只有我跟玉露的心情不一样,这段时间以来我俩虽然不能挨近,无法亲热,但是总归是非常快乐的,现在突然听到宣布放假两天,却傻了眼。别人放假都是高高兴兴地回家里去,我们放假则是要回到那个冰窖里去呵。可别的演员都连夜离去,我俩的家离镇上最近,也便不好意思赖在俱乐部里不回去呀。我跟玉露打着火把往家里走,最初两人都没说话,却是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脚上像踩着海绵,硬是走不动。好不容易走到古槐树下的时候,玉露早已气喘吁吁地不肯再走了。我在草地上坐下,拍拍膝盖,玉露不由分说地骑上我的腿,搂住我的脖子,我俩拥吻起来。我的手则迫不及待地胡乱揉搓她的乳房,解她的衣服。这时已是半夜过了,不会有人从这里路过,在这里天当被地当床,还有古槐树当屋顶,我俩正好做那事,但当我试图剥她的内裤时,没想到玉露嘴里呜呜着,紧急地护住了自己。这是怎么啦?那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产生了若干个疑问。怎么着都不该不让我碰呀。想当年,玉露完全是一团火,是一挨着我就要噼啪燃烧起来的。难道没在一起的日子太久太久,这团火会冻成了冰块?
玉露娇喘着告诉我:我好事来了,这会儿经血正冒得欢实哩。
真的?怎么这么不巧?
人家也想死你了嘛。是我运气不好。
她拉着我的手,引导着我的手,顺着她平滑的小腹往下摸去。我触到了一根带子,还有火纸,还有潮潮的腥臭气味。
我泄了气,泪水不争气地滚落腮边:老天呀,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别生气,乖点儿,都是我不好。玉露表达着她的惭愧,并不由分说地捧着我的脸,温柔地吻着我的额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鼻子……好像一股股香甜的暖流,流进了我的心里。我以为你怨恨我,不让我碰了哩。玉露在我胸脯上捏了一把:你说什么呀?哪会哩?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制止道:不许说死。她笑了: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受再大的磨难,只要能陪伴在你的身边,我也情愿呀……后来她凑在我的耳边说:乐哥哥,你上来压一压我,我也好想好想……她倒在草地上,我则把全身的重量压迫在她的身上。我的舌尖像一个满面风尘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它久违的故乡,它迷恋着故乡的每一处山丘,每一道沟壑,每一片丛林,每一缕微风,每一声鸟鸣……
11
一颗夜露从一片古槐树叶上出发,滴落到我的脖子窝里。我担心玉露着凉,才好不容易哄着她回到家里。
我回到了菊香房间,菊香醒来,很不高兴,蛮横地说:你们在外面很风光吧?很受用?老娘可忙活死了。不行,覃玉露不能再去演戏了。她要在家里帮着做家务事。我说:你说什么呀?玉露到俱乐部去是你同意的呀。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了?是我同意的不假,但当着张九鼎的面我好反对?我心里却根本是不同意她出去的。行了行了,出去风光这么久也就够了,该收收心了。那不行,这是抗日宣传,节目都排好了,她不参加演就缺人、少节目了。这我管不着。缺人怕什么?天塌不下来。我只晓得我家里的事也缺人手,我跟妈两个忙不过来。都什么时候了,抗战最要紧的时候,你还爱国不爱国?别拿大帽子吓我,我一个农妇,这些跟我没关系。不准她去就是不准去,否则连你也不准去了。我气极了:你敢!菊香把脸凑到我跟前:老娘有什么不敢的,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老娘还不想活了哩。我实在克制不住了,“啪”地抽了她一个耳光。菊香顿时撒起泼来,呜里哇啦地乱哭怪叫,躺在地上打滚。我妈和玉露都被惊动了,我妈进房里来劝解,她反而哭闹的更厉害,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玉露实在忍不住,便冲进来:乐哥哥,我不去演戏了,你不要为我操这份心了。
菊香立即抬起头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没赖你。
竹林俱乐部没有了玉露,的确是缺了一位演员,我还得编造了一番另外的理由来对大家解释这件事。大家都为玉露的缺席感到惋惜。幸好没几天有一位伤兵补充进来。他本来是贵州铜仁人,名叫涂鑫,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我们去临时伤兵医院慰问演出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院了,主动找到我们:我会吹笛子,因为腿上有伤暂时归不了队了,便想跟你们一块演戏。张九鼎欣然同意。他出院后便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不多久县长到佷山视察抗战工作,由区长陪同来视察了我们的节目。那天陪同县长来的人还有我的仇人,县国民自卫大队大队长郑孝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才不管县长在场不在场呢,也把我的“保证书”忘到了九霄云外。我操起一把铁锹,就要冲上去砍死他,但是张九鼎死命地拦住了我,夺下我手里的铁锹,压低着声音吼道:田钟乐,你要干什么?你知道你是在干什么吗?你昏了头?今天最大的任务是什么?是抗日义演。为了抗战,国共两党都可以合作,你的个人仇恨不能先放一放?县长今天是专门来视察节目的,你不要给我搞砸了。我冷笑道:可是郑孝雄这样的恶棍也配谈抗战?他欠我三条人命你知道不知道?不过我也是一个顾全大局,能够忍辱负重的男人,在这种形势下我也只能忍了。“嗨。”我一拳砸在墙上,墙上印着血渍。
美丽的女孩张炳若在前面报幕,轮到我上台演唱“花彤彤的姐”了。这时我已经调整好了情绪。老子是演唱给县长听的,是为抗战演唱的,是为玉露唱的,不是给你狗日的郑孝雄听的。你不配。演唱的时候,我居然进入了状态,唱得很好。只是后来想起毕竟有郑孝雄在台下坐着看我的节目,心里有些堵,恼恨自己。
演出结束,县长上台跟我们一一握手。张九鼎请他给我们训话,他也没客气:演员同志们,你们的演出水平高,地方风味足,特别是为了抗战而不计报酬的奉献精神值得称道。你们知不知道,魏晋时期,有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常聚在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谓“竹林七贤”,而你们无论才艺还是人格,一点儿也不逊古时的“竹林七贤”,你们就是中国抗战时期的“竹林七贤”。
后来一位战地记者把我们的故事发表在《新湖北日报》上,还配了照片,“竹林七贤”一时名声大噪。我不由地替玉露感到惋惜,因为“竹林七贤”本该有她。
12
长阳红军内部错杀“改组派”,以及红色政权的最终丢失,太让我感到纠结,所以我实在忍不住,又跳出来抢过田钟乐的话筒而发表议论了。尽管我幸运地出生于六十年代中期,并没有经历过那种血雨腥风的日子,但每当我从各种典籍中仔细研读这方面的资料,以及听老一辈的文化人讲到这些故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痛彻肺腑。
真的是很惨。县党史办编的《中共长阳历史大事记》(县党史办编,武汉工业大学出版社,1994)一书中记载:1933年春季,以夏曦为首的湘鄂西中央分局在鹤峰县金果坪召开会议,说“党、苏干部十分之九是改组派”,竟然作出了“解散党、团组织和省苏维埃政府”的错误决定,并接连开展了大“肃反”。陈其模、王炳南等红军首长在夏曦发动的第三次“肃反”中被捕,遭到杀害。原长阳加入红三军和独立团的营级以上干部大部分在“肃反”中被当作“改组派”处决了。惨痛呵惨痛,长阳红军就是这样被红军自己赶尽杀绝了的。历史上居然会发生这样荒诞不经、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冤案,或者说长阳历史上最大的一起冤案,就是李步云师长的被杀害。在我的小说中他叫黎步咏。当时他正在前线(隔河岩一带)指挥作战,却被夏曦派来的代表连发三遍通知从前线催召而回。当他回到麻池喝风店的时候,他骑着战马,跟夏曦的代表并辔而行,该代表突然抽出手枪,反手一枪,将李步云击毙。李步云一个倒栽葱,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他死后,红军还举行了军民大会,公布了他的十三条莫须有的罪名。
还有他的师政委江山(本书中他叫江河),在都镇湾镇的杨柘坪村遭到上级派来的枪手暗杀,当地一户农家的木板壁墙上,至今还可见当年枪杀他的子弹窟窿。
太痛心了,他俩都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之下,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暗杀中。
想一想吧,长阳历史上最早思想进步,倾向革命的是一批什么人?多数是家庭比较富裕,至少是有钱到学校读完中学和大学的青年学生,而并不是最贫困家庭的青年们。他们受教育较多,受共产主义运动影响较大,最早觉醒,不少人与家庭决裂,坚定不移地投身革命,但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只是被自己人处决的下场。
长阳是红色的土地,清江是被革命者的血染红的河流。请看《中共长阳简史》中的一组数据:长阳在六年的土地革命斗争中,全县参军参战的红军和赤卫队共13000余人,占当时总人口的5.5%;歼灭国民党团防和正规军共1800余人,缴获长短枪700余支,全县70%的地区建立了苏维埃政府,时间延续达三年之久。战斗中,全县人民付出了重大牺牲,六年多时间被敌人杀害的共产党员、干部、红军指战员和群众达6200余人,红军和干部全家被杀成绝户的56户,外逃的有1703户、7479人,倾家荡产的7100多户、43000多人。
本书中描写的死亡场面太多,太过血腥,但这实在不是我所情愿,而是为了还原历史的真实,为了让今天的人们甚至未来的人们了解我们清江的过去。
在本章中,我的笔墨已进入到抗战时期了。抗战时期长阳的故事又特别多,比如活跃在资丘的有一个名叫张九鼎的人组织的宣传抗战的“时铎俱乐部”,比如有一个由南曲艺人组成的“竹林七贤”,这些我都编进了小说。
日本鬼子打进长阳的时候,在长阳制造了很多烧杀抢掠的惨案,特别是奸淫妇女的罪行罄竹难书。据《中共长阳简史》(县党史办,2006年版,中国文史出版社)记载:1943年5月23日、26日,西寺坪和都镇湾佷山两地分别遭到日军浩劫,发现附近山洞分别藏有400多名和300多名老少妇女,日军大发兽欲,结队轮奸后大部分被枪杀,成为震惊世人的西寺坪和都镇湾佷山妇女性侵犯大惨案。是年5月21日至6月2日,长阳全县被日军强奸、轮奸的妇女达千余人。
值得清江骄傲的是,长阳在中国抗战史上是一个特别值得大书特书的地区。国民党第六战区在宜昌的石牌至长阳的木桥溪(今高家堰镇西)一线,调集重兵组织了“鄂西保卫战”,战争打得异常残酷和激烈,日寇侵华的铁蹄再没能向西迈进一步。而在“鄂西保卫战”中,长阳各界人士全力支前,不遗余力,可歌可泣。
我该怎样继续编织我的小说呢?作家都是些残忍的家伙,最高明的作家往往是要把最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发挥最大限度的想象力来编撰耸人听闻的故事是我们的职业本能……在前面我们看到,对于我的主人公田钟乐来说,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他跟玉露的爱情(这里我还得饶舌一句,我给书中最可爱的女人取名玉露,来源于最美的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突然有了一个极为不好的预感,我亲爱的玉露……我手指头发抖,脊背上“嗖嗖”地发凉。我恨不得把鼠标扔到清江里去,不写、废弃这部要命的、过于残忍的小说,但是,难道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直面人生的残酷,不应该直面历史的惨痛?难道我们应该把凡属于惨痛的一页都轻松地翻过去?
现在有一种写作上的流行观点叫“零度写作”。大意是说写作时要保持一种感情上的平静,波澜不惊,可我真的做不到“零度写作”,除非我的血液已经变凉,除非我已经变得特别麻木不仁。
13
这一段时间我回家渐渐地少了,演出很忙,而且一想到菊香,我就不情愿回家。即使回了家,也只有伤感而已。可是有一天张九鼎主动地催我:你好多天没回家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当晚演出结束后,我打着火把,踏上了熟悉的山路。我觉得这一路脚步好沉重,因为我即使回去,也要面对菊香,也无法亲近我亲爱的玉露。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我却突然想到,难道我不能趁此机会也回一次玉露的房间?
这样一想,我精神顿时一振。我决心要在自己的家里做一回贼,要想办法偷偷地跟自己心爱的女人幽会了。但愿别又是月经期。我熄灭了火把,蹑手蹑脚地走到家门口。这时候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了,没有灯光,我潜到玉露的窗子下面,轻轻地敲了敲她的窗子。不多会,我听到房间里有人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在踏脚板上找鞋,然后走到窗边,压低了声音警惕地问:哪位?玉露,是我。真的是乐哥哥?是的。你快开门让我进来吧。小心别惊动菊香。我晓得,我晓得的。大门发出了“吱呀”的门轴转动声。菊香在她的房间里问:谁呀?玉露说:是我,我去一下茅厕。菊香不作声了。玉露在暗中跟我拉了拉手,示意我先进房间里去。我自己的家,我自然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我飞快地闪进了玉露的房间,玉露则假装去茅厕,并弄出一些动静来。她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我已经脱光了身子躺在被窝里了。我一把抓住玉露,把她扯进了我的怀里……
战争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日寇集结了三十万大军、一百辆坦克、七十多架飞机发动了枣(阳)宜(昌)会战,形势万分危急。宜昌可以说是陪都重庆的门户,如果宜昌继武汉之后再度沦陷,重庆也将不保,整个中国彻底玩完。日寇的飞机这一段日子天天轰炸宜昌城和长阳县城,不时有坏消息传来,又炸死了几个人,炸坏了几处房屋。西撤的国军官兵天天带给我们一些新的消息,传说幸得有张自忠将军率部死战,阻击日寇西进。敌众我寡,张自忠将军咬破手指写下致全军将士血书:“为国家民族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决无半点改变。”张自忠将军真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中流砥柱!我们的义演虽然已经持续了半年了,但仍然抓得很紧,很多有休息的日子。我们筹集到的棺材,已经派民夫送了好几批到前线了,但是传来的消息说,棺材仍然吃紧,将士们在日寇的枪炮下像刈麦般地一批一批倒下……我时不时半夜回家,偷食心爱的玉露。在欢愉的时刻,玉露总是把被角咬紧,强迫自己不发生声音来。在这样的时局下,有时候我会跟玉露讨论:现在每时每刻都有前线将士倒在日寇枪口下,我们这样的偷欢是不是太不应该?但是我总无法克制自己,无法让我不来爱你。玉露却说:乐哥哥可别这样想哦。如果日寇的飞机突然丢下炸弹,把我俩炸死了,我俩也总算一起幸福过了。最好能把我俩同时炸死,要死死一堆。玉露的话,令我折服。是的,人生难测,自古就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名句,谁能保证明天早上会发生什么呢?只是我不喜欢玉露老是把死呀死的放在嘴边上,我不喜欢。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回到玉露房间里的时候,她愁眉苦脸地对我说:乐哥哥,坏事了。什么坏事了?我这个月的例假还没来呀,都过了上十天了,你没注意吗?我一拍脑袋,扑上去就要亲她:真的哟,那我是又要当爸爸了。她连忙指了指菊香那边:你轻点儿好不好?不管怎么说,这天我太兴奋了。要晓得,玉露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有一个孩子。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那天夜里我内急,只穿了一条短裤便跑到茅厕里蹲下了,蹲了一会儿我回屋里时,在大门口撞上一瘸一瘸也出来上茅厕的菊香了。不用解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菊香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大声地嚷了起来: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好长时间没回过家了哩。原来你倒是回来了,回在这狐狸精屋子里。她的哭声,把我妈也惊动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啦?怎么啦?深更半夜又哭又闹的?这使我颇有几分赧颜,我真不愿意让我妈面对这样的尴尬:没什么事儿,您快去睡觉吧。菊香不依不饶:怎么没事儿?妈,您得为我做主。这一阵子,我说怎么他田钟乐为了国难之事忙得不归家了,我还以为他真是一个忠义之士。如果他真是忠义之士,我倒无话可说,偏偏我才发现他天天晚上都回家了,他不是回他老婆这里,反而是回到了这个小娼妇的床上。妈,您给评评理,他还让不让人活了?
玉露这时也就只好出来了,干脆大大方方地说:乐哥哥是回我的房间里了,怎么了?有什么罪过,你都跟我算账得了,你不要惊动妈好不好?玉露对我妈说:妈,您回房休息去吧,这里没什么事的,您放心吧。菊香抢上一步,举起手掌要打玉露,我连忙抢上去拦拉菊香的胳膊。但我迟了一步,菊香已经左右开弓,“啪啪”地扇了玉露两记耳光,左脸一下,右脸一下:你这个招人日的骚屄婊子还敢说没事?我先替妈教训你几巴掌再说。我把菊香一把拉开,我不晓得那一下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她竟然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指着她骂道:你太欺负人了吧?我告诉你,玉露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了,你对她得担待着点儿。我妈伸手想把菊香从地上扶起来,但菊香不起来,反而在地上打滚撒泼,哭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田钟乐,算你有种,你有本事打死我好了,我也不想活了。妈,你要给我做主呵。我妈则吃惊地问玉露:你真有孩子了?玉露羞涩地点点头。我妈微微一笑:哟,那我又要等着抱孙子了。我妈轻轻地对菊香说:菊香,快起来吧,别闹了,都是自家人,想让人看笑话不成?菊香说:妈,他们俩合起来欺负我。妈轻声地对菊香说:他们哪里欺负你了?菊香说:我早就对覃玉露“约法三章”,不得骚情,不得跟田钟乐同房……妈说:你那个约什么法什么的就算了吧,都是女人家,你想想这几年玉露忍受了多大的苦?男人家,有三妻四妾的也不稀奇吧?不多说了,都去睡觉吧,明天都有事要做。我妈拉起正愤愤地咒骂着的菊香,送她回房间里去了,菊香并未善罢甘休,而是边走边说:田钟乐,你不得好死,我跟你没完。这边,我跟玉露相视一笑。这一晚,我们不必再顾忌什么了,玉露破天荒地第一次没再咬被角。
14
突然间,传来一个天塌地陷的消息:张自忠将军战死沙场,国军在荆襄一带的防线被突破了。这意味着日寇的“枣宜会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日寇已经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朝宜昌这边冲刷而来。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正在长阳县立高等小学读书,这可怎么办。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还读书干什么呢?保命要紧。我便去找张九鼎请假,欲去把孩子们都撤回乡下来。张九鼎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我连忙说:钟乐,你来得好,我正有事要找你们。什么事?我刚从区公所回来,领了一个任务,你快把大家都通知到我这里来开个紧急会。
人到齐了,张九鼎说:据最新消息,日寇已经发动了旨在打通长江上游航线和消灭第六战区的“鄂西会战”,其进攻线路之一便是打通长阳,并进而占领恩施。国军第八军第五师奉命在我县县城北二十公里一个叫木桥溪的要塞布置防线,阻击日寇。县里要求我们把最近筹集到的五百副棺材送到木桥溪,越快越好,这次护送的数量大,而区里人手不够,所以区里要我们亲自护送,而且要到那里的军民誓师大会上进行慰问演出。区里共组织了一千多名民夫来运送这批棺材。请大家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出发。
散会了,我才想起三个孩子的事,便向张九鼎请了假连夜回家。一路上在发愁,我是去不了县城了,这可怎么办呢?回到家里,玉露问:乐哥哥,你怎么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便说了眼下的形势,说了要去县城接三个孩子回家的事来。经我一说,大家立即觉得事态严重起来。特别是菊香,立即哭了起来,埋怨我道:你自己的孩子不去接回家,倒要跑去送什么棺材。如果孩子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我妈也叹息着说:是哩,还有钟韵也在县城,这可怎么办呢?我妈虽然曾说过当钟韵死了,但到了这样的紧急关头,她却还是牵挂着钟韵的。这样吧,我走一遭,一定把文道、文德他们都接回来。玉露这么说,我们都愣住了。我问:你?玉露微笑着说:是呀,怎么啦?文道、文德本来是菊香生的,但是菊香没去过县城,而且她身体一瘸一瘸东倒西歪的也多有不便,菊香自然明白这一点。菊香不免有几分感动,但她犹豫着,又用略带不放心的语气问玉露:你行吗?玉露说:我到过几次县城,晓得小学在哪个位置,也晓得钟韵在哪里,我去找方便。你们就放心吧。这次还要去找钟韵,而我知道,玉露是多么不愿意去郑孝雄的家。
第二天天不亮,我跟玉露一起到了佷山镇上,我把她送到佷山码头搭乘客船。到了要开船的时候了,客船上座位却多半都空着。我问船工师傅:怎么今天客人这么少?船工师傅说:最近形势紧张,坐船从县城往佷山方向来的客人非常多,总是超载装得满满的,但往县城方向的客人却廖廖无几。我们也是因为县政府下达了运输任务,不得不去的。否则,给再多的钱也不敢再往县城跑了。原来如此。站在码头上,我拉着的玉露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县城,你一定要见机行事,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玉露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点点头说:我晓得。你也要保重自己呀。
船工们叫着号子,升起了白帆。
我站在码头上,目送着玉露远去……
15
我们每两个人抬着一副硕大的棺材,在山路上艰难前行,像是抬着我们的宿命。
上千人抬着五百副棺材在山路上蜿蜒,号子声声此起彼伏,那气势就是百倍的悲壮。
晓行夜住,三天后我们才将这批棺材送到了木桥溪所在的国军五师要塞。这真是一处好不险要的战场呵。国军五师正在加紧修筑工事,修建碉堡,布置火力。接待我们的是五师后勤部一位李科长,他很热情地指给我们看战场形势,让我有一种重回当年的感觉。想当年闹红军时,我也是常常跟着长官们看战场的,深知一个抢占了先机的战场,对于取得战争胜利来说至关重要。我看到,战场的正前方,是木桥溪十多公里长的峡谷地带,一个真正的大口袋。只要把日寇引到这个口袋里,他的坦克、飞机再厉害,却也施展不开了,得等着挨打。这位李科长爽朗地笑着说:你们等着听我们的好消息吧,我们五师不会给父老乡亲丢脸的,我们一定要把木桥溪一带变成日寇的一个大坟场。
棺材送到后,军地联合召开了“木桥溪抗日死战誓师大会”。国五师师长和长阳县长分别代表国军和地方作了演讲,然后官兵们高呼口号表示“宁愿血溅沙场死绝不后退半步生”。这次没有看到郑孝雄,这倒让我心里好受些。在我的意念里,他这样的人当汉奸还差不多,当抗日战士他不配。誓师结束后,我们又进行了慰问演出,近两千名官兵和民夫观看了我们的节目。演出效果不错,特别是我唱“花彤彤的姐”时,掌声不断。演出结束后,因为当地不可能安排住宿,我们便分散地往回走,自己找地方投宿。那天晚上我们“竹林七贤”一直走到天柱山北坡,才在一户人家找到宿营的地方。说是宿营,其实就是在灶膛前坐在柴堆里瞌睡几小时而已。老百姓都穷,哪有那么多床铺呀。虽然初夏了,但还有余寒,只有坐在灶膛前暖和暖和。最近涂鑫跟张炳若玩起了恋爱,张九鼎也算默认了,所以他俩倚靠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样子。看到他俩的亲热,我愈加想起了玉露,不知她此行是否顺利。一会儿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乐哥哥”,我一听,居然真是玉露的声音,不过怎么这声音里透着凄厉?我连忙走到屋外,一看,果然是玉露。朦胧月光下,但见她披散着头发,满脸血污,衣服也似乎都破碎了,连身子都没遮住,白花花的乳房露在外面。我大惊失色,捧着她的脸:玉露,你怎么啦?玉露扑到我怀里痛哭着,我感觉到她浑身颤抖着,我抱紧她,抚摸着她的肩背:玉露,别哭,你冷静一下,出什么事了?玉露抽泣着说:我怎么说?我说不出口。我对不起你。到底怎么啦?怎么你一个人来了?几个孩子呢?你接到没有?乐儿你放心吧,孩子们都没事,我却不再是你的玉露了。
怎么啦?
我被日本鬼子……我们的孩子也没啦……我没脸见你,我只好跳进了清江……
什么?我极度震惊,浑身是冷汗。突然我就醒了,我发现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我还是在灶前的柴堆上。这个梦太恐怖了。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么现在玉露岂不是不在人世了?但是常言说,梦是反的,也许真的是反的,玉露是安全到家了?
我不相信这个梦,我送玉露上船时她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出事?这是不可能的。我绝不相信玉露会出什么事。我把这个梦讲给张九鼎听,张九鼎听了吓了一跳:不会真的是出事了吧?我笑道:怎么会呢?当然不会有事,梦是反的。张九鼎说: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快点回家,回家就有消息了。于是我当天夜间就赶回到家里,还没进门我便呼唤着玉露,希望她能走出来让我看见,但是我没能看到她。三个孩子都在,唯独没看到玉露。而菊香迎了上来:你别叫了,她不在了。我骂道:你扯鸡巴蛋,她怎么会不在?她在哪里?玉露,你在哪里?我一把扯开挡在我面前的菊香,朝里屋闯去,叫着玉露的名字,一间屋挨着一间屋子的寻找。可是,哪间屋子里也没有玉露。这时三个孩子齐刷刷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哭喊道:爸……。我还看到了我妈在揩眼泪。菊香轻轻地说:你冷静点,玉露真的出事了。
难道那个不祥的梦竟是真的?顿时一口鲜血从我喉咙里喷了出来,我摇摇欲坠。我不相信。玉露一定还活着。我问三个孩子:她在哪里,快告诉我,我去把她找回来。三个孩子连忙抱住了我的腿。我蛮不讲理地问他们:为什么你们回来了,却不把玉露阿姨带回家?你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我妈说:玉露的确是不在了,谁不难受呀,可孩子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就不要责难他们了。快,给爸爸讲一讲玉露阿姨是怎么样保护你们的。我急切地问:对,她怎么啦?你们快说。文道对文德说:你说。文德却说:你是哥,你先。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文道说:要不我俩一起说吧。
玉露阿姨找到我们的时候,刚好学校正准备停课,说是日寇迫近,形势紧急,让学生疏散。玉露阿姨让我们提上行李箱就往外走。这时日寇的飞机又开始轰炸了,大街上满是慌忙奔逃的人群。一颗炸弹落在附近,玉露阿姨喊:快卧倒。她用身体护着我们,我们都匍匐到地上。身后的一栋房屋倒塌了。尘土飞扬过后,大家站起身来,还好,没有一个人受伤,只是落了满身的尘灰。飞机丢完炸弹后远去了,玉露阿姨说,我们还要去找一下你们的钟韵姑姑。我们四人一起找到郑家楼,钟韵姑姑正好在。玉露阿姨问:郑孝雄呢?钟韵姑姑说:他这阵子很少落家,维持治安……玉露阿姨说:不管他了,鬼子快来了,你快收拾一下跟我们走。没想到钟韵姑姑说:我不打算走了,你们快走吧,抓紧时间。你怎么不走?孝雄还在这里呀。再说我没脸见到我妈,也没脸见到我爷爷、我爹的坟。我想日本鬼子也是人,我一个女人家,他们能把我怎么的?钟韵姑姑叹息了一声,又说:再说,你晓得我的情况。对我来说,生有何欢,死又何惧?算了,不废话了,你们快抓紧时间走吧。我本来想托你把郑龙带回田家坪,那里毕竟安全些,但是他这会儿不知疯到哪里去了,也就算了,听天由命吧。钟韵姑姑到处喊着郑龙找了找,没有找到。时间不早了,玉露阿姨见带不回钟韵姑姑,极度失望,但也没辄,只好转身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往回走。这时钟韵姑姑却叫住了玉露阿姨。你怎么了?腿子上在流血?玉露阿姨低头看了看她的腿,果然看到裤管和鞋子那里已经染红了,还有血水在往地上滴。玉露阿姨顿时脸色难看了,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肚子痛,怕是……。怎么会这样?也许是刚才飞机轰炸弄的……。那怎么办?是呵,我怎么向你哥哥交待!快,我送你到医院去吧?也许还有救。哪有时间管这个,不行,我得带孩子回家要紧,不多说了,我们走了。玉露阿姨那一瞬间神色冷峻起来,她拉起我们的手赶紧便往外走。
我们匆忙赶到船码头的时候,只看到三艘船,但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大家排着队往前走,本来,眼看着我们大约可以登上最后一艘船,这时来了一队伤兵,有的吊着绷带,有的柱着棍子,他们骂骂咧咧地直接上了船,领头的军官对船上的人喊:都下船,都下船,老子有紧急军务,这船征用了。这时船上发生了哭闹,人群一阵骚动,然后那位军官朝天开了两枪,“怦怦”,把大家都唬住了。于是船上的人都只好下船来了。眼看着没办法上船,玉露阿姨对我们说:别急,我们走着回去,也就两百多里路,三天就到了。我们看玉露阿姨走过的身后,不时留下大滴的血迹。太阳偏西的时候,玉露阿姨带着我们已徒步走出三十多里路,来到了隔河岩镇,大家已筋疲力尽,正想着晚上走到哪里投宿哩,这时,听到了零星枪声,以及一些老百姓呼儿唤女奔逃的动静。玉露阿姨一看情况不妙,对我们说:鬼子来得太快了,快往山上跑。等大家气喘吁吁地爬到山上,看到了一个岩洞,玉露阿姨便带我们钻了进去。进去后才发现洞并不深,这时洞里已躲藏了大约二十来个群众。
一小队鬼子端着枪,呜里哇啦地叫唤着往山上搜索着来了。一些孩子吓得哭了起来,而大人们则紧张地捂着孩子们的嘴,不让孩子哭出来,孩子的脸憋得通红。鬼子越来越近了,怎么办?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个山洞,那么,山洞里的几十号人,男男女女……玉露阿姨忽然叹息道:鬼子不会顺着地上的血迹找来吧?停顿了一下,又对我们说:不行。你们呆在这里,我得去把鬼子引开。
这一刻我们好惭愧,我们还曾骂过玉露阿姨是坏女人,还啐过她,但是在关键时刻,她是这么勇敢。我们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您千万别出去冒险了。放心吧,我跑山路快,鬼子是追不上我的。玉露阿姨望了望大家,便走出山洞,尽量隐蔽着朝山下走去。走了几十米,她拔腿就朝江边跑去。鬼子们看到了她,怪叫道: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一边朝天鸣枪,一边朝她追去。玉露阿姨拼命地朝江边奔跑着,她像一只山兔,本来矫健,但这天却给人瘸了腿的感觉,跑不利索。鬼子们一路呜里哇啦的乱叫,朝她蜂拥而去。眼看她就要甩开鬼子了,但是,她突然脚下一虚,摔倒在地。呵呀……山洞里的人们都捂着嘴唇,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声。
鬼子与猎物的距离越来越近……
16
我感到天旋地转,昏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转过来。醒过来我发现我在床上,一家人都在关切地看着我。我想挣起来,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而且头痛欲裂。可是我哪能这么躺着?
我喃喃道:玉露……
我妈说:你别这样。你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你可不能垮……
这时菊香已熬好了药,端来,要给我喂,我说:我不喝,我要去找玉露。
我一挥手,菊香手中的药碗掉到地上摔脆了。
我妈说:乐儿,玉露的确已死了。
妈,我不相信,好好的人怎么会死?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菊香哭了起来。
我妈说:你要去找她?那你就快喝药,快好起来,才有力气去找呀。
我妈这么说,我便有了喝药的愿望了。菊香见我的神情有所转变,再去端了一碗药,喂我喝下了。
还是没有力气。我闭上眼睛便是玉露的影子。玉露假扮成一个小叫化子,朝我面前冲过来。玉露从地上捡起馒头就往嘴里喂。菊香对玉露在“约法三章”。玉露跟我在舞台上演唱《花彤彤的姐》。玉露跟我在古槐树下面时,夜露滴到我的脖子窝里……
大约是第二天下午吧,我感觉有了些力气,便坚持着要出门去找玉露了。三个孩子跪在我面前不让我走,我妈也拦着我,我说你们不要管我,我是非去找她不可的。我妈说现在到处是日本鬼子,你到哪里去找?你是要让我急死?我说您放心好了,想当年我也钻过枪林弹雨,我会找到玉露的,我找到她就回家来。
傍晚时分,我独自背起干粮袋,悄悄地上路了。路过佷山镇,我看到清江边的沙滩上燃烧起无数的火堆,好多人跳起了撒叶尔嗬。我还看到一些人在把大捆大捆的纸钱撒向清江,显然是在做着某种祭奠。鼓声震天价响,远处的山峦都为之震荡。这么隆重的场面,我可是从未见过呵。
我忍不住拉住一个跳舞的人问:这是谁老了?跳给谁?
那人略带不屑地告诉我: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跳给一个女英雄的,她叫覃玉露。
覃玉露?
是呵。这人的神情变得庄重:本来,这是只有走顺头路的老年人死后才能享受的礼遇,年青人意外惨死是不配享受的,但是玉露不一样,在我们佷山人的心目中,玉露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英雄,是爱和勇敢的象征。
我怔住了。难道玉露真的死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人在为她送行?
篝火还在熊熊燃烧。这时玉露出现在我的面前:乐哥哥,你要到哪里去?我一看,竟是玉露。不过,这回她却不是披头散发的样子了,又换成了平日里的玉露,穿一身水红底的蓝花衣,围着她亲手绣成的花围裙,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月光似乎还为它镀上了一层光泽。她的脸上再没有了血污,干干净净的,只是显得很苍白。我惊喜交集地说:玉露,怎么是你呀,我以为你……我扑上去抱她,结果我抱了个空。
乐哥哥,你身上阳气重,我们不能亲热了。
我心里一惊,难道玉露真的是死了,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她的亡灵?我还是不相信。我这是在梦里?我掐了大腿一把,疼得我一哆嗦。我这才知道玉露真的是死了。
我又呕出了一口鲜血。玉露急了:乐哥哥,我要你好好的。
我叹息道:你死了,我哪能独活?
乐哥哥,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会一直陪着你。正要告诉你。我死了以后,遇到了黑白二位无常君,他们对我很客气,说是奉阎罗王之命在黄泉路上迎候我,说阎罗王已经晓得了我的情况,好像还对我颇有几分敬佩。其实,我就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哪有什么可敬佩的?我就央求他们二位说,我可不愿意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他俩问我为什么呢?我说,我还有凡念未了。他俩微笑着说,既来阴间,为何又凡念未了?我说,我的乐哥哥还在人世呀,如果我喝了孟婆汤,过了三生石,岂不是跟他不能相会了?说着我就痛哭起来。两位无常笑了起来。我奇怪地问他们,这有什么好笑的?你猜他俩说什么?他俩说,阎罗王英明哦,早有指示,本来按你的功德,是应该立即升上天堂的,但是阎罗王说你要等人,而我们得满足你的心愿,那么先委屈你在黄泉路上做孤魂野鬼,游荡一些日子,等你要等的人到了以后再一起走。
我大为惊奇:有这样的事?
玉露点点头说:是的,我一定要等到你……
我欣慰地说:不会让你久等的。我很快就来找你了。我先去把你的尸体找回来,把你好好地安葬以后,就到阴间来找你。
乐哥哥,你不用找了,我的尸体早就在鱼腹之中了,你到哪里找?再说现在隔河岩一带到处是日本鬼子,你一个人怎么能去?
那我要去给你报仇,要去战场上杀日本鬼子。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我为你报了仇之后,就来找你。
乐哥哥,听我劝,回去吧,我可不希望你现在就到阴间来,你还年轻,还有几十年好活。我一定会等你的,我宁愿我自己多游荡一些年,却要你好好活着。再说,家里还有妈,还有三个孩子,还有菊香姐姐,都不希望你白白地送了性命。回去吧,好吗?
可我义无反顾。
这时天光大亮了,玉露不能继续逗留了,只得依依不舍地跟我告别,然后化作一缕青烟在我的眼前突然飘散了。我怔了一会儿,继续前行。在路上,随时可以遇到同样是往前面走的支前民工们,一队一队的民工,他们分别是送饭送水的,抬担架的,送子弹炮弹的,而且他们都是一路小跑着。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日寇的大部队已经被国五师以假装败退的计策引诱到了预设的战场木桥溪一带,此时战斗已经打响了。我听得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飞到战场上去。
越靠近战场,枪炮声、飞机的轰鸣声便听得越清晰。第二天上午,我赶到了木桥溪战场,找到先前那位李科长。我回来了,要参加战斗,你给安排一下吧。你是“竹林七贤”,我很敬佩你的节目,没想到你现在又主动回来要参战,真是英雄!有你这样的人,小日本鬼子是吃不了我们中国的。你错了,我可不是什么英雄。我的女人给狗日的日本鬼子糟蹋了,我只是要给她报仇雪恨而已。李科长愕然。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英雄,但打仗可不是演戏,不是那么轻松,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我今天也不是来演戏的,我送那么多棺材来给你们,难道就不可以为我自己预备一副?你放心吧,说不定子弹遇到我就会拐弯儿哩。李科长坚决地说:不行,老乡,你得听命令,快回家去。他还想说什么,这时鬼子的飞机又开始新一轮的轰炸了。一架飞机呼啸着朝我们这边的人群俯冲过来。我听到飞机上的机枪“嗒嗒嗒”的扫射声,连忙翻身滚到一块岩石后面。飞机过后,我抬头看时,刚才那位对我说“你得听命令快回家去”的李科长已经胸脯中了好几枪,倒在血泊中了。我试了试他的鼻子,早已没气了,但是他的眼睛还睁着,我用手替他抹了眼皮,合上了眼睛。
我捡起李科长的汉阳造步枪,握在了手中,便自己小跑着冲向前方阵地。硝烟弥漫,简直辨不清方向。我来到最前沿的一个阵地,一个连的官兵正在这里展开对日寇的阻击,我看到连长挥动着驳壳枪在大喊大叫:顶住,给老子顶住。我提着枪,猫着腰,顺着战壕跑到一个射击掩体处,看到在那里射击的士兵正好中弹倒下了。我连忙上前抱住了他。他还没有死,只是鲜血正从他的左肩上往外涌出。他指指他的腰部,我明白他是想要急救包,便帮他拿了出来,捂在他的伤口上,又帮他从腰上取下水壶,他吞了一大口水。这时,几位支前民工提着空担架跑了过来,我帮着他们把这位伤兵扶上担架,抬下了战场。
轰炸过后,鬼子的又一轮冲锋开始了。黑压压的鬼子像洪水一样往我们阵地上洇漫过来。我连忙伏到掩体上,拉开枪栓,瞄准鬼子射击。第一枪,居然没打中。看来,我还是十几年前摸过枪的,有点儿生疏了。我想起那次跟柚子头一起打郑孝雄的神兵,开头也是很慌乱,结果我镇定了情绪,稳稳地瞄准,一枪击发,打破了神兵是“刀枪不入”的神话。想到这一情景,我恢复了自信,鬼子也是肉胎凡身,不会刀枪不入的。我接着瞄准,第二枪打出去,一个鬼子惨叫着倒下了,在地上滚了两滚,便没有了声息。我心里说,玉露,我替你报仇了。接下来,我便静下心来,一枪一枪地消灭鬼子,看着鬼子在我的枪口下一个一个倒下,心里别提多解恨了。
阵地上的国军官兵越来越少。我们已经打退了鬼子十几次疯狂进攻。战场上硝烟散去的时候,我看到峡谷深处无数只苍鹰翱翔着,胆大的则扑到阵地上啄食和撕扯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尸。此时的宁静只是鬼子新一轮疯狂进攻的前奏,接下来我们势必挡不住了。幸好这时连长传下命令,全体撤退,继续引诱鬼子陷进峡谷深处。连长撤退时跟我跑在一起,对我伸出大姆指:你是乐师傅?我前几天看了你的演出。我朝他点点头,带着几分骄傲:是的。你不光会演戏,枪也打得好呵。我注意到,你至少打死了七八个鬼子。我以前当过兵的,不过我可没时间计数。这仗打完了你就算我连的兵,好不好?我先给你一个排长当当。我可没想当他的兵,我就是为玉露复仇来的,于是我淡淡地说: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我们撤到下一道防线,那里也早已修筑了工事和掩体,而且也是居高临下,视线良好。鬼子果然迅速跟进,再一次借助飞机、坦克的配合发起了更加猛烈的进攻,但是我们不怕,仍然打退了鬼子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过去我在红军里打过仗,但是跟这次相比,那都是小仗,我从没经历过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无法想象的残酷,但是我们的有利条件也很多。首先我感到战场地形对我们太有利了,这种峡谷战场,鬼子的火力施展不开,飞机不敢低飞,怕撞到山崖上,所以飞机投弹不准,有的甚至投到鬼子群里炸开了花,坦克无法冲上山来,大炮则因为视线不清而落点不准;而我们县里的支前工作实在配合得也太好了,数千名支前老百姓,男的女的,像流水似的把吃的东西送到阵地上,我们从来没有饿着;把子弹、手榴弹、炮弹送到阵地上,让我们觉得弹药永远打不完似的;伤亡的官兵,都及时地被抢救下,抬出了阵地。这是面对外侮,军民奏响的同仇敌忾的英雄壮歌。在战斗的间隙里,我想想这些便感动得要命。
这天傍晚,远远望去,木桥溪的小街上,一位大地主家的天井屋里,飘出了浓浓的黑烟,我们最初不晓得鬼子在搞什么名堂,怎么会飘出的是这样的黑烟呢?后来我们闻到了从空气中飘过来的恶臭气味儿。一位小兵在问连长:是不是鬼子在施放毒气呢?连长却像孩子似的乐着:不不,这是鬼子在就地焚烧他们的尸体。这一仗打到现在,我们五师估计已经消灭了三四千名鬼子了。他们不烧掉怎么办?也没办法都运回日本岛上去。他妈的,这一仗打得真解恨,老子就是一连人全死光了也值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又打退了鬼子五次进攻。在木桥溪这个小小的峡谷里,日寇遭遇了他们进攻中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败绩。这时鬼子的几十架飞机从天空中飞过来,朝我们的阵地上投下密集的炮弹……我感到我的肩胛骨被弹片击中,鲜血流了出来……爆炸结束,巨大的烟尘还没有散尽,我们看到黑压压的戴着钢盔的鬼子,端着刺刀,已经冲到我们的阵地前面来了。又一阵激烈的战斗打响了,但是这会儿我们伤亡很大,鬼子人多,到底给冲上来了。一个鬼子明晃晃的刺刀眼看就要戳到我的胸膛,我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便顺势一仰,那鬼子由于用力太猛,一枪刺虚了,他收不住脚,全身向前一蹿,向我扑了过来,我在翻滚中,一脚踹在鬼子的小腿上,鬼子被我踹倒在地。鬼子扔了长枪,一下子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脖颈,我跟鬼子扭成一团。我方阵地的右方是一处二十几米深的高崖,我肩胛骨处受伤负痛,有力气使不上来,眼看就要窒息,便抱着鬼子,朝崖下一起翻滚过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