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大雪封山,得来年春季解冻,九九一点也不晓得积雪和冰凌是如何严酷。他想不过是三五天吧,可这几天又怎么过呢?洞穴不大,他怕引起室内火灾,不敢在洞内积压柴草,柴草顶多还能用两天,洞穴的墙旮旯还躺着几条葛根,起码有半个月了,怕是早已经干枯,即便还有汁液,恐怕也长霉生黑锈了。
躺在洞穴里等待死亡的那几天,九九才后悔了,自己打的柴草足够五连用一年,若是按标工计算,他每天干的活儿差不多是三个标工呢,早应该归队了。只有归队了,他才可以大模大样地回家呀!他多想家呀,想母亲,想舅舅,想弟弟,想小月,想五连的每一个人,想工地上的热闹……九九被封闭在洞穴里的那几天,他就那么一个劲地想啊想啊,洞穴里没了篝火和粮食,他又冷又饿,身体渐渐变得虚弱,好在洞顶有泉水滴落,滋润着他涓涓流淌的思念。九九就在思念着亲人和五连,嘴里不断地、轻轻念叨着她们和他们名字的时候昏迷过去。冰雪封洞五天以后,一个早晨,九九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苏醒过来了,他听见从外面传来似暴雨,又似冰雹急切砸击岩壁的声音。他终于发现射进洞穴的阳光,他迎着光亮,踉跄地摸到洞口,就看见了积雪融化的好风景。他复转身回到洞内,从记账的小本本上撕下一页纸,拿出笔来,抬起无力的胳膊,颤抖着手指,给小月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小月,自从那天我俩分手后,我就爬上鬼山了。我每天都在山上砍柴,和大家一样在为大坝建设干活儿呢!”
一天傍晚,一个走路不利索,瘸腿的山里老农来到女子连,在女子连见到了小月。他把九九拜托转交的纸条儿递到小月手里,只说:“一个叫九九的山里人请我帮忙。”转身就要离开。
小月听见“九九”两个字,既惊喜又奇怪,赶紧拆开纸条,真是九九的笔迹。小月读完纸条儿上的内容,泪飞如泉,她大步上前,抓住老农的衣襟,“九九,他在鬼山什么地方?”
老农只是摇头,“他拔了我田里的土豆,给十块钱,他是个好人!”
“你不要走,你带我们去找九九!”
老农还是摇头,“他住哪儿,我搞不清白,只晓得他拔了我的土豆,给了十块钱。”
小月让人看住山里老农,手捏纸条儿飞速奔向五连。
第二天凌晨,五连和女子连自觉组成了搜索鬼山的队伍。从夜半,他们就开始出发,他们打着火把,渡过黄柏河,聚集在鬼山山脚后,再分头从鬼山的几个侧面朝山上爬去。所有爬山的民工,都在半山腰里,接近山巅的地方看见了一堆堆柴草。秦大碑在山上跑得最快,自然,他和他带领的民工们发现的柴草堆最多。秦大碑每发现一柴草堆,就让大家把火把聚拢来,一起照亮柴草堆,那简直就是一座座小山啊!有的小山竟码起了几人高。这让秦大碑和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人干的活儿。可是最初,那两个砍柴的民工出事后,秦大碑也参加了搜山组的行动,山上分明没有一捆柴草,就算有人遇到一捆柴草,也会顺便把它扛下山去。自从这座山被人称为鬼山后,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山,且莫说在山上砍柴!秦大碑还要证实,眼前如山的柴草确实是九九干的活儿,他夺过别人手中的火把,将五把火焰聚拢在自己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提起一捆捆柴草仔细地照亮,然后掂掂它们的重量,每一捆柴草都不大,但却十分均匀,除了九九,没有别人是这样干活儿!因为九九是左撇子,捆不住柴草,他才做成小捆捆。同样,因为左撇子,他老是担心捆扎不结实,才要比别人多系几个结。秦大碑将火把凑近一柴草的捆扎处,那用编织的野棕叶打出的疙瘩结,果然是五个死结,他的猜测错不了。
浓雾笼罩的鬼山上,秦大碑咆哮着,“九九你个苕货,你给我滚出来!”五把火焰在秦大碑高举的手臂之上熊熊燃烧。
“九九,你做缩头乌龟啊,有本事出来我俩再打一架!”
小月打着火把,在鬼山上连跑带爬,不晓得跌倒了几次,爬起来就喊:“九九,我是小月,我是小月,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很快,五连连长把这两张纸条儿的事报告给营部。营部也派了人来搜山寻人,鬼山变成了火把的星空,呼唤“九九”的声音此起彼伏,追波逐浪。
九九侧身睡在一孔洞穴门口,这分明不是他的安身之窝,地面透凉,人好似泡在冰湖里;风声啸,雾渐散,山崖间的藤蔓,连着枝,带着叶,从洞穴的脑门上垂下,在他面孔上方摇曳不安;时不时,碎石和泥尘从洞顶纷纷扬扬,那是两只小猴儿,眼瞅着躺在地下的人儿而无法施救,着急地用手脚刨出的结果。一阵阵血腥味,从哪儿飘来,又要飘到哪儿去?嘴角边有液体在流淌,嘴唇一定是裂开着残花般的血口子,唉!“水……水……”好像有水声滴答,他想伸伸腿,不能动弹。粗尾巴的小松鼠,你瞅着我,你的眼睛那么的亮,你比我有精气神呢!过来吧,我要捉了你,把你带回我的窝儿,与你好好地逗乐子。对了,我那洞穴里至少有两只小松鼠,你不愁没伴儿。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竹林、野草……斧头、锯子……唉,我跟那两个失踪的民工走了同一条路,神不知鬼不觉,钻了山窟窿,坐了跷跷板!这座山变成鬼山之前,那个砍柴的民工被摔成了八块,我现在是多少块?哇!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阵阵人的声音覆盖了他的疼痛感,他的意识相随着声音四处寻找,他看见秦大碑骂骂咧咧朝他跑过来,小月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他几番昏迷,几番苏醒,生命在与死亡作最后的顽强挣扎,只为等待那些个声音近一点,更近一点,他好对那些个声音作出一番回答。
“我们是流浪汉,找你借了五十块钱,现在(0)‘凑’够了四十六块钱,先还给你。”
谁的声音这么轻?那是什么东西在颤抖,纸条儿吗?抖得像黄柏河上空的云!秦大碑,你别这样跪地下念书给我听,站起来好不好?这儿是冰湖,你不晓得有多凉!又要与我玩变脸术吗?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红脸。那就先把我好好瞅瞅吧,瞧瞧我这胸脯,坚挺了;胳膊,长肌肉了;拳头咧,长疙瘩了;脑瓜子,成熟了咧。“水……水……”嘿,小月,小月,你手里捧着什么,洒满露珠的艾蒿叶?九九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吮吸叶片上的露水。渐渐冷却的血液受了水的浸润,回光返照的一瞬,他睁开了眼睛,捉住了小月的手,“小月,我是清白的;小月,我是英雄!”九九的声音低沉,沉回到他永远的灵魂中去了。当时在场的个别人回忆时说,以上这句话没错,它就是九九的临终遗言。还说,有个姑娘用艾蒿叶揩干净了野人脸上的血迹,人们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孔。还说,很长很长时间,那姑娘,都让野人失去知觉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瞅着野人笑模笑样地上了路,很平静的那种笑。
这是一个基本真实的故事,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为写作长篇报告文学走访黄柏河,凡是当年蹚过黄柏河水的人,都对我讲起这同一个故事,好似只有这个故事,才是他们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一件事,是他们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颜色。他们讲完这个故事后都说:“那个时候的人……”然后摇摇头,感慨万端,“现如今的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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