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陆世-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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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愈深,涛声依旧。那晚,在陆世为他俩安排的洲际酒店豪华奢侈的总统套房里,菊儿睡得很香,而时光里却一直隔着窗玻璃面朝大海,毫无睡意,思绪万千……他也的确想到了海子那一首《面朝大海》的小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然而第二天早上,说好了一有空就会来陪时光里和菊儿姐的陆世兄弟却并没有如期而至,打他手机不是盲音就是无法接通。时光里顿时便有了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心里正惴惴然,昨天晚宴后为陆世埋单的那一位老板模样的人却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说:“二位,对不起,对不起!陆副书记一时来不了啦,由我来陪你们。”一脸的歉意。

    “领导真不是人当的,法定假日也身不由己。”菊儿心直口快。

    “是呵!身不……身不由己。”对方明显有言不由衷的恐慌。

    时光里心中凉了半截,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陆世是不是……”

    “是的。他犯事了!昨晚从酒店刚出大堂,就被……被……”那人忙抢着接过话来,却又欲言又止地说:“被市纪委带走了。”

    “啪”一声脆响,菊儿手中的瓷碟猝然落下,地上开遍了瓷花。时光里已然没表示出太大的惊讶,“还真是这样了。”他平静地说。

    “陆世不是一直很先进的吗?”如同晴空霹雳,菊儿却顿时脸都白了,“这人心怎么就……就看不懂呢?”她仰面朝天,一串长问。

    陆世或许是早有了预感,并且可以说是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的。

    无独有偶,自去年初区委人事调整他没有在副主任位置上被提升为主任,而是拐了个弯被安排到区纪委去任副书记并兼监察室主任时,陆世就敏感到书记已经不再信任他了,于是心中也就自有了盘算。

    “我看是你自己太敏感,虽然你这书记前面还有一个副字,但监察室主任毕竟也是正处了,到哪当官不是当?”面对原办公室个别还算深交的朋友们的安慰,陆世自然表现得很淡定,“其实级不级也没关系,只是到一个新领域怕一时问不适应。”他的回答明显言不由衷。

    我陆某半生与文字打交道,无论是早年在梅山县委机关报做时政版的编辑记者,还是后来到了深圳在区委办从一个写材料的一般干部到分管材料的副主任,毕竟始终没有离开过文章事,虽然此文章并非彼文章,但多少还是能把自己的所学和观点融人一些进去的,“陆某此生亦足矣!也算得幕僚过一番,是该到放弃的时候了。”沉默了好一阵,已是陆副书记的他居然又嘣出一句令人难解的话来。

    “男人五十五,好比出山虎。何况你今年才五十。”同僚说。

    “人一生下来就是一道难解的代数。”陆世这次并没有大淡西方哲学,而是说了一句与数学有关的话,对方当然并没有听懂。

    也就是从那时起,陆世的人生观便有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他已不再慷慨激昂,甚至根本就不再去关心时政,他像是在有意要摸索出一条让人看不懂的通幽玄门似的,在八小时以外,一边养闲情伺候他的“狗狗”,一边又颇费心思地摆弄起那些五花八门的石头来。

    “我深知此生罪孽深重!做了许多有违良心的事情,但世风如此,特立独行谈何容易?正如你老兄当初所戏言的芦苇: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一棵呢还是一片。要是一棵风吹两边倒。要是一片就是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其实人也这样。即便我陆某真是一方奇石,凭一己之力亦无法去补天裂。思来想去,我唯一能做的便只能是求一处闹中取静之地,终日反省,争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将一己之经历与思索写成一部《陋石铭》的薄书,一是为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作一小记,二是为警醒世人,或许还能对自己后人有些意处。我心亦知足矣!”

    以上这一段话,是时光里回长沙后收到陆世写给他的信中的一小段。从邮戳上得知,寄信的日期刚好是时光里同妻子菊儿启程去深圳的那一天。原来陆世自己果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在他感觉到自己失宠的这段期间里,他还做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把父母安顿在弟弟新装修的海滨别墅;二件事就是给在加拿大读书的儿子陆洲办理了移民,要不是妻子死活不肯出国,照他原来的打算,是想一个人独自守着这新置了“陋石斋”的旧宅,于摇曳着翠绿荔枝林的南山终老,也不失为读书人一种无奈之后的选择。也许就是在那时,他就已经想到了要与叔本华们告别,而重新选择了周濂溪和王船山两位湖南同乡。

    刚收到这一封信的时候,时光里着实大吃了一惊,他仿佛一下子就掉进了冰库,脑海中随即闪出的就只有“遗书”两个字。他久久地不敢拆开信封,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楼下的湘水江畔,在渔港码头旁的一块条石上坐了下来。这是他在江边散步时小憩的老地方,此时正值晚秋的黄昏,几叶渔舟懒懒散散地泊在江湾,从船尾溢出的炊烟很是温馨,也很宁静,如经历了波峰浪谷的高潮后的渔人脱下的几只鞋子;左侧的荒洲上是一大片芦苇,苇草在斜阳晚照里轻轻舞蹈着,很难看出它真与什么哲学有无关系。时光里的心绪总算是平静下来,他于是慎重地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读了过去,谢天谢地,这只是一封与时光里交流心得的书信。从信函的内容看,自以为还算了解陆世的时光里却一下子觉得对这位兄弟是如此陌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之前对陆世兄弟的种种猜测皆是误读,他有太多的不容易和太多苦衷。给人家看的或人家能看到的永远只是表象,真正的底牌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但有一点时光里却甚感欣慰,那就是陆世早已对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些事情,皆做过万无一失的技术处理,也就是说,即便东窗事发他真进去了,也只可能是呆个一年半载方可出来,然后无党无派,无官一身轻,改弦易辙做一个南山脚下的著书人。“立德难兮,改立言。满纸荒唐兮,写吾辈之辛酸……”或许,数年后的翠绿南山荔枝丛林中,还真会常有一老者踏歌而行罢。

    “好啊!这家伙早就在做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划。”时光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绝对相信从事过多年政策研究,又在纪委机关任副书记并监察室主任近两年的陆世对自已的判断不会有错。

    其实陆世还在信中向时光里诉说了可能连他的弟弟也不一定知道的隐情。原来他每两年总要回一次梅山老家,并不仅仅是赶在过春节与旧友们嘻笑打闹或讽刺挖苦一通阮飞及陈仓们那么简单,他回梅山东坪的真正曰的是专门为同父异母的兄长来还赌债的。兄长陆习是县供销社一个下属公司的经理,管着二十多个职工,原本当得有滋有味,可后来公司说解散就解散,人平分了几万元所谓安置费便成了地道的无业游民,加上第二年老婆得急症病故,因未能挺过失业亡妻的双重打击,从此便染上了赌瘾,而且十赌九输,欠下的赌债均打了白条,并署名还款人陆世。“我亲弟弟在深圳早当处长了,还怕还不起你这点小钱呐!”口气硬梆梆的。对方一打听,才知他弟弟陆世果然是深圳某区委的办公室副主任。然而一年累计下来的赌博欠款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二十万,这都是得要陆世回来点现票子的。陆习还有一儿一女,也早就随爷爷去了深圳,学费照例是由陆世负担。弟弟陆洋虽已是深圳小有名气的书商,但毕竟与陆世和陆习非一母所生,感情上多少有些相隔,他能确保两位老人怡养天年就已经算不错了。好在如今陆习的一对子女已大学毕业,并在叔叔陆世的亲自操作下,均有了比较稳定的一份工作,他也就终于可以不再为兄长家的事操心了。

    如此多年下来,陆世肩上还扛了这么沉重的一份额外负担,又岂能不想办法获得一些额外的收入?而在不动声色地经营这一切时,作为公务员的陆世又怎能不耗费心力?也真是难为他了!但所有这一切或日家丑也好,或日烦心事也罢,却是时光里等均不得而知的。尽管在时光里的日记中曾经写下过一段极是感性的话:“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确实不可多得,但我可以肯定的说:陆世便是我人生中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个。”而且字迹也已然漫漶模糊。

    时光里毕竟是一个淡看江湖的过来人,他并没有为陆世的遭遇感到吃惊或有太多纠结,而是突然又记起了当年曾与陆世理论时听他说过的“现在也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人作为风中芦苇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从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从而保护人类自己的生命”那一番别开生面的话来。但如今时光里却多么想说:“对人文生态的保护和改善才尤为重要啊!”他于是再次找了那一篇题为《陋石铭》的短文,而且意味深长地读出了声来:譬如奇石,埋没甚久。自暴自弃,自惭丑陋。冬去春回,万物复苏。桃花水涨,泥石成流。虽坠山溪,毕竟出头。涧水潺潺,涤尘洗垢。光阴来去,晶莹剔透。终得人识,置于案头。雅室恒温,倒也知足。灵光耗尽,春秋几度。福兮祸兮,又弃山蚯。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

    读罢,时光里又慨然重复道:“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他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又续了两句,“濂溪周子,因荷得藕。衡岳船山,著文启后。”是耶?非耶?时光里却无端地乐了。

    暮色已深,时光里却仍然驻足江边。江上有轻风拂过,天上有明月星光,脚下的湘水沉沉北去,那么,海洋可是江河真正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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