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一个从中原打来的电话。小城的人说,麦子全收了。
麦很多年都没有机会在庄稼的包围之中悠闲从容地走。
月,我在中国的中原醒来的第一个早上,天空迷蒙蒙的灰色。我一直向着外面走,已经闻到了田野的气味。
从我们住的小城,向任何一个方向出去10分钟,都能遇上麦田。没有第二种庄稼,只是麦田。全天下,都摇摆着好麦子。大地因为加盖了那么厚的一层绿,变得富有了弹力,大地在灵动。
我直接走进麦子地,看见中国中原的土质细软,绝不是南中国的红沙泥。麦穗里面的颗粒正在鼓起来。我试了一下,它们正接近最后的成熟。沉绿有芒的麦穗从手的下面挣脱着滑出去,回到线路变化的风里面。
我说,今年好收成呵。
中原的人们尽量张大了嘴巴听着。同时笑着。我发现中国人的嘴巴,其实相当阔大。
我说,让我坐在这麦田里头,我就已经满足了。我的要求可以到此为止。
他们说,到了我们这儿,当然要到处去看看。从那个早上开始,一连十天,我都呆在古老的中原,在无边无际的庄稼之中穿过。
人们无数的好的感觉当中,一定有触摸临近成熟麦穗们的感觉。我们并不在庄稼地里出生,但是,随着庄稼的波纹起伏走,我们得到了辽阔而且可以信赖的那种安全。
馍出产麦子的地方,每个人每天都要吃面。吃了由面揉成的馍,人才能结实,长出硬面一样的肌筋。吃了馍,人才敢向着离家很远的地方走。土地用它的出产养育着它上面的人。
很快,我学会了用中原人的语调说出“馍”这个字音,而吃面是不用学习的。我是北方人,从来不会思念米饭。米是水里长的,面是土里长的。还是土地让人觉得踏实。
我盛上又一碗稀面糊的时候,中原的人们都在喝面糊,并且出汗。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找到了好阴凉。可是,面糊使他们发热,不管在多大的风里,多密的树下,照样出一场透汗。这是水分最平常的进入和溢出的道理。落了汗的那会儿,粗瓷的大碗已经光滑洁净地扣在面案板上。人坐住,望着又一年的收成。
如果人不拿着锄头出门,走向他的那块地,人任由着大地去生长,起码会有10种以上的植物在三个月里同时铺满了田野。都是油绿的,都能把种子抖落在地上。人们不稀罕其他,只稀罕麦子的原因,是看它能揉成面,揉成馍,能转变成力气。
我看见蹲在街头小面铺前面的少年,迎着拖拉机后屁股的一大卷尘上,吃着大碗热面。他的眼睛在众多尘土的扰乱之下,照样紧盯着他的碗。子的力气还没走到他的身体上。少年不自然地站着。他说他识字了。他把小面铺的名字念给我听。吃过面以后的少年,脸色简直太结实。
就在这同一天,我们很珍贵地吃到了当年的新麦。用成熟庄稼。而厨师却以为,单是青麦能有什么味道。他加了不少调料,所以我们不过吃了盐和味精包着的嫩绿颜色。
既然是在中原,还是端来实实在在的热面糊和馍吧。
河七天之中,多次安全无害大面积的麦子。车带我们上桥,桥以下就是黄河。我完全可以怀疑这条极顺服、温和的水不是黄河。我没把怀疑说出来。黄河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条河,不值得特别水面不宽绰,也没见到浑浊。它好像是不能流淌的水。在一块村前麦田里,中原的农民指给我们,说脚下站着的地方,过去就是黄河的河道,都是水。20多年前,黄河走了。从脚下一口气走出了20多里。
农民们一眼望过20多里的麦田,用特殊的目光,用我看不透的复杂神色去眺望他们记忆里的那条大河。
远古的时候,人们称呼这条变幻莫测的水,只是叫它一个字:河。就像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当然不用另取名字。山林野称呼他:人,你来了!曾经,人们以为黄河是人间唯一的一条大水。
一个傍晚,我们赶回小城,又一次经过黄河桥。太阳完全惨淡乏力地斜照着,很少见到那么没心情的太阳。河上漂着黏滞稠凝的一道白光。有微微突起的一片沙洲,像一条死鱼或者一艘翻沉的浮艇。这条传说中不可阻挡、四处移走流窜的河,把那张恶兽的面目遮挡了吗没这条河,人怎么过活,麦子怎么变绿。大水裹走了100条人命,照样有9900个人冒险跟着水走。在它的大动大静之中,找到人的空隙。种麦,种树,盖屋,读书,生子。
我问一个作家:有没有就叫《黄河》的一本书?作家说:从来没有。写那么一本书要多大的气度。他误解了我。他要的是负有历史加给他的一切责任和象征的虚拟黄河。我要的,只是单纯的数字统计资料。我需要的《黄河》,几乎是不可编撰的一本书。谁能准确地统计得出它突然呼号而起时带走了多少条人命,多少房屋林木,多少接近成熟的麦田想和一条河坐下来算账,这可能性有吗我们经过黄河,没有看到人站在它的堤岸上,一个都没有,也没见到船。沙洲上有两个人,固定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他们撅在那儿的姿势,估计是下网捞鱼的。
1每次经过,车上总是有人对这条河加上一个比重金属还重的颜色词。他们说:又过“黄”河了寺庙在洛阳白马寺的庭院里,我遇见一伙妇女,都讲当地方言。十几个人围着一只石桌坐下来。从寺院的大水缸里舀出水,断了气那样喝。水分使她们的脸更加红和宽阔,更加有了精神。
女人们喝过白马寺里的水,开始吃干粮。当然是面做的馍,是前一年的麦子。吃完了,就站起来,一双粗糙起刺的劳作的手,使出力气,拍着花褂子衣襟上面的馍屑。
风吹过中国最早的这座佛教古刹之中,变得阴柔谦和。进了香,许了愿,又吃饱,喝得了水的女人们,起身向着寺庙的大门走。
在寺庙里休息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没有比她们更满足更幸福的了。
穿着草鞋布衣的和尚,也在阴凉的庭院里,提着一些口袋,正准备把扭动纠缠在一起的草蛇们抓出去放生。
中原的农民宁可相信佛。佛坐大殿上,吃了人的白馍,才有那么丰腴的脸,那么洁白的手,有莲花宝座愿意托起佛。他们的模样看起来都是些好人。
有一个女人在选择比较两张纸币。两张都是粉红色的一元钱。她把明显干净的一张塞进功德箱,那箱上面写着“广施福田”。似乎吉祥幸福也是一块麦地,可以通过布施得到好收成。那么,可不可以说,一个人行善,这善就变成了水,变成了太阳,变成了农药化肥,使他的田里收割出他最需要的东西不弯下腰吃辛苦的人,能种好麦子吗?不在大河边冒着风险向黄泥下种的人,能把幸福给到所有的田地吗?这么多年,中原的农民不想那些复杂的事,费脑子去想的事都没有什么实用。他们在早雾里起身,直接就向他的那块麦田里走。
佛坐在寺里,人躬在田上。河绕着这一切,哗哗地由着性子向东海里走。
古柏麦田之中有园,园中有树,是从唐朝一直生长到今天的古柏,一共两棵,间距只有十几米的两棵柏。其中一棵,全身的筋骨皮肉都向上扭曲,形成鲜明旋转的走势,像被龙卷风强力抽上天空的一束干凝了的火焰。另外一棵,全身笔直流畅,像贯注而下的一股瀑布。两棵老树并不高,也不特别的粗壮,但是,浑身苍老的皮皱,保持着各自固守不变的姿态。
我在瀑布之树和火焰之树间经过,在水火不相容的间隙里,感受着从盛唐到今天、火和水一贯的力量。
外国人说,中国人的面目过于平坦,很难分得清这个或者那个,分不清他们表情之中暗藏着欢快还是恼怒。让外国人来看中国的树吧,从唐那个朝代到今天,它始终都不隐含外形,始终都是满树的火和满树的水。
柏树以外,分别在两个土坡上,站着两个中原的闲人。他们正从两个角度望着我们这几个外来看树的人。一个揉搓一顶旧布帽子,另一个单手下垂,拖一棵菜花的枯秆,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们肯定不是呆子。我早已经看出来,他们来自远处那个带玻璃罩的小货摊。能摆个摊子,总要有正常人的精明。但是,除了呆子,还有什么动物会这么傻立着看石头保持着石头的意识。土坡保持着土坡的意识。树保持着树的意识。只有人会离开人的意识,变得呆滞无神。
而我们这一伙,又是另一类呆人。我们为树的古老而感慨,倚在古柏上和它合影。摸索那棵火树上一个自然形成的涡游形的凹处。据说,人们相信,古柏上的每个凹处都帮人祈福免灾。人们伸出惶乱不安的手,一年又一年摸索,使树在那个局部变得相当油滑黝黑。这种摸索使“惶乱”显现出了实体的形态,原来“惶乱”呈现着带油渍的黑色。
这时候,我把思想跳到外面。我看到一些呆人围观唐朝的柏树,又有两个望着看树的呆人。只有古柏静静立着,枯裂、嶙峋而无声,望着匆忙中变绿变黄的季节,不显耀也不声张。他们看到的世间兴衰和大地上的冬薄夏厚相差不多。
古人曾经描绘的理想国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从唐树苗到今天的古柏,都没有视力,没有听觉,一个单纯的受授者,接纳着自然而来的阳光和雨水,由少年到老者。
做一棵树,才是一门深大的功夫。
墓丘我问:麦田里突起来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机井吧。我是干过农活儿的人,不相信机井会那么无规则地修建。在麦田里偶然突出了两座青砖的小建筑,这座向西,另座向南,斜侧在麦子的波浪中间。
中原当地人说,那是陵墓。先于配偶死去的男人或者女人,他的墓留在田里,立在那儿,等待后来的未亡人。等待共同入土深葬。一个担水的老汉,在离墓丘不远的田埂上走,也许他正要去浇他未来的安眠之地。
好像一个人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待另外一个同行者。这种场面移接到电影里,必然带着浪漫的寓意。无数的列车都过去了,守候者并不去站台外面眺望,并不去打公用电话,他安稳得惊人,只是默默地说:别急,反正我会等在这儿,无论他什么时候来。守候者静止在漆成青麦颜色的火车站月台上,是最有定力的一种人。
有一天,他们将一起入土。入土的人将是多么好。任何约争努力都消解了。还可以每年更换三条全新的棉絮,活着的时候并没享受过这种清静和奢侈。冬天覆盖他们的是白的雪,春天是绿的青苗,6月是黄的麦穗。这是给再不争论者的最大安抚,葬在中国中原地带的人是有福了。
经常能在麦子里见到那些浅平的黄土小丘,那是正式的坟墓,几天里面我已经见过多次了。汉以前的人和汉以后的人都在麦根以下成为泥土。被讲述得神秘运转的生命轮回我不相信。如果真有轮回,我看人也应该能轮回成麦子,遍地劳作的人在另一个时间里成为遍地的熟麦。我只相信我见到的,人每年都在入土,土里每年再生出庄稼。
石窟我们沿着一条河水走。被我看见的河,是一条汹涌又颜色污重的水。后来我知道,它叫伊河。伊河滔滔地隔开两座山。一侧是白居易的墓地,另一侧是龙门石窟。
曾经传说唐代人轻易地怀疑白居易这名字带有轻狂的含意,又随后立刻凭借诗人的一首诗,改变了前面的看法。
其实,想白白地居存必然不易。有10万多尊大小佛像,面水而坐在伊河之上。到陡立的石崖上不断凿刻它们的人,一定是怀有目的。
一座石佛,已经足够领受保护1万个众生的责任。人们在那一片石崖上密麻麻地安置了10万个保护神,普天下被保护的人已经有了多余。世界该太平得过了头。
我们买了票,在伊河之上看见一场由人创造出来的毁灭展。没有资料能告诉我,这场破坏跨越了多少年。从各个途径看见对这石窟的介绍,我惊异电视摄像机能躲避开无数残缺的石佛像群,居然还能寻找到面目完整的拍摄对象。
假如是对着羞耻敏感的人,早已遮面掩脸从那石头上逃掉了。
我听见某一个人去美容院,结果美坏了鼻子,已经想跳楼自杀。石头心思粗犷,无头,无脚,无臂,它也不想逃亡。只是立在原地,向我们展示了被摧残之美。想在石头上刻出细腻丰腴的佛像,肯定没有比毁掉它们更加简捷痛快。对佛像的破坏比大刀阔斧更豪放。因为我没在现实中见到那么巨大的刀斧。
破坏者已经不可查,没法对他们问话和颁发创作奖。我只能问那无头的佛像:白白地居住在这山上也不容易吧。
小城我们住在地道的中原小城。城小而满街悠闲、散漫,使人想到古风还在这种地方残留。
但是,我没有见到读书的人。我见到了沿小街喝啤酒、摸麻将牌、听豫剧的,听到用土喇叭放台湾歌星的歌曲。在我们住处以北,总有人在夜里练唱“都说冰糖葫芦酸”。在明亮电灯下面的读书人,我一个也没见到。他们一定是有的,起码有那些学生们,不能不拿本书去唱诵阅读。可是连这种学生我也没见到。
小城有书店,卖的书之中没有一本是我想买的。只举一例,它的“现当代诗集”栏里,只有汪国真。他是诗人吗?我们同行的两个朋友每人买了一本唐人韩愈的全集。书店里只存有这两种书。店主把这么厚的两本精装书卖给了两个外地人,一定感到遇上了奇迹。
而韩愈就是当地人。我们把这事实对小城里的人说,发出巨大声响喝面糊的人们或者不知道这姓韩的是谁,或者意味不清地笑一下,好像韩愈已经和中原小城没有关系。我们又说起建在小城外麦地的韩愈陵园。他们的理解,那地方不过是一个新景点。谁认识韩愈?没有人承认他认识这么一个人。
离开城市慢悠悠的小街,到了四公里以外的义井村。
眼前出现一片4500年前的龙山文化遗址,裸露的崖壁以上以下都是横跨了1996年至1997年绿油油的麦子。断壁之中可以见到古村落的灰迹和碎陶片。随同我们去的中原人说:上层的陶片是晚期人类的,看它们的质地已经能辨别出粗糙和敦厚,越接近深层才有精致有色泽和鱼鳞一样细花纹的陶片,那才是龙山文化的遗址。博物馆的馆长给我们讲到仰韶红色陶片时候,脸上出现赞叹。他使我们再见了中原人身上隐藏的热情,他像孩子一样说:那才是好看呐!
人在漫漫发展的过程中无知觉地背叛着一种美。人并不如麦子,麦子千万年也没有背叛它浑身的油绿和金黄色。
中原,黄了我提前离开了中国中部的这一片原野,其他的人还要去少林寺。
我走的那一天是1997年的5月19日。七天前,我刚刚见到它的土地。
就在这七天之中,麦子由绿变黄。
它们大片大片地黄了。像谁飞快地刷上了一层黄颜色。
离开小城,迎面开过来一架威风凛凛的大家伙。由于高大,看它行驶起来有摇摆的感觉,这是流动在这个种麦省份里的收割机。我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大机器。它和我在一条沙土的窄路上各望了一眼,便向着沙黄的麦田走。我的方向是离开中原的郑州机场。
可以想像,中原人放下手里的碗,面糊在风里干结在粗瓷大碗上。他们见了收割机忘了碗,龇起牙笑。风又过来吹动他们的张开的大嘴唇。麦子就在这个时候,风卷残云一样地黄了。
进入了6月,我接到一个从中原打来的电话。小城的人说,麦子全收了。
一我问产量,他说平均亩产超过了1000斤。
他这么远打一个电话,只是想告诉我,1997年冬小麦的亩产量。这个消息到了我这儿,变得层次繁多而复杂。
我说:这下又有馍吃了中原人说:是哦,有了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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