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携妻子去一老亲戚家拜年。亲戚家是工人世家。而今，老两口退休在家，一年间分文退休金未领。儿女的单位也都不景气。家中家徒四壁，一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回家后我闭门自省，想我者何德何能，不农不桑不工不商，是一个连螺丝朝外扭还是朝里扭都不知道的人，居然华衣锦食，一日三餐不愁温饱，念此惴惴不安也。

    晚上打麻将回家迟了，妻子恼怒，不给开门。没奈何，于是到街上闲转，冒充是个早起的人。城市的早起者，是那些清洁工，一把扫帚，“刷刷”地一路扫过，是那些炸油条、卖豆浆的人，是那些早起到城外去贩蔬菜的小贩。在街道上挥胳膊捶腿，佯装锻炼的我，突然心生愧意，论起辛苦，我较之这些早起者差远了。

    不久前去老家农村。老家濒临渭河，村子在河边设了个渡口，谓之“高家渡”。七年前我父亲过世时，我回过家，那时渡口上是这个艄公，而今，渡口上仍然是他。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我们同时都说对方老了。坐在船上，我想这艄公这七年间，来来往往，渡过了多少渡河者，而我这七年，又做了些什么。是的，我写了几本破书，可这些书于世又有多少补益呢？而他，这位普度天下苍生的艄公，他做的事是实实在在的。呜呼，吾不如这“高家渡”之艄公也。

    与一位领导干部同桌吃饭，席间，服务员来询问，饭菜是否可口。领导沉吟了半晌，怅然说，我是讨吃的出身，面对这桌饭，我还敢有什么弹嫌的呢？领导是陕北人，“讨吃的”是“乞丐”的意思。后来我询问了，领导确实少年时讨过饭。因为领导的这句话，我至今仍然对他充满敬意。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这十五年间，每当我有些轻飘飘的时候，我就想起这句话，从而令自己沉稳起来，夹起尾巴做人。

    班里的两个学生打架，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赶到教室，让同学们揭发是谁打架。老师喊了半天，全班六十四个同学没有一个站起来说话。女老师伤心地哭了，她说她将全部心血给了这些孩子，想不到却培养出这么一群世故、冷漠、没有丝毫正义感的人，眼前的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令她感到陌生。这是我儿子的班里发生的一件事。儿子回来将这事告诉了我。我批评了儿子。同时，我对这位我只在家长会上见过两面的女教师，产生深深的敬意。我不如她，这种真诚而高贵的感情，在我生活中已经被磨损得几近于无了。

    在泾阳的张家山，一个六岁的男孩站在路边撒尿。我转到他前面，弯下腰说让叔叔看！看你那里长了个什么？”小男孩双手将交裆一捂，仰起头，看了我半天，慢吞吞地说了句可以上《幽默词典》的话--“你也有！“小男孩的这句大幽默，抵过我用一本书的篇章所营造的那种幽默情景。我不如这小男孩。

    我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如果有一阵子，我有些收敛那是因为年迈的母亲在我家居住的缘故。母亲极为俭省，我常常感慨，钱在她手里那才叫物尽其用哩！有时我劝母亲花钱，我说：钱是挣下的，不是俭省下的！母亲不同意我的话，她说俭省些总是好事。母亲是河南人，黄河花园口决口的遭灾者，她经历过苦难。如今，母亲虽然不在我家居住，但是一想到母亲，我就遏制住自己花钱的欲望。朋友邀我去舞厅，我说：孝敬舞厅小姐的钱，我还不如拿去孝敬老母亲哩！是的，说起居家过日子，我不如母亲。

    有许多作家都比我强，例如拜伦。拜伦在《哀希腊》中说：希腊啊，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拜伦在被逐出英国时说：要么是这个国家不够好，不配我居住；要么是我不够好，不配住在这个国家！人类的舌头，巧到拜伦这个份上，该是到顶了吧！我这里拉出拜伦，要讨论的问题是：平庸者如我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而天才者如拜伦，仅仅活了三十六岁。夜半更深，扪心自省，一想到许多的天才都如落英缤纷，先我而去，而碌碌者我辈却还在继续糟蹋着五谷，浪费着布帛，一方面，感到这是上天的庇荫，一方面，又生出马齿徒长的羞愧。于是乎披衣而起，摇动秃笔，以我的平庸的写作，来稍许弥补因他们的早逝而形成的人类永恒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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