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骨朵花-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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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两天,拉屎撒尿我能解决了。早饭后,趁着农国芬刚走,我也离开,往火车站走。高站台那里黑雾翻滚,人声鼎沸,见此景象,我手发痒,就近捞起一柄长木板,钻入黑雾里,撮煤,装煤,抓紧干起来。抓紧干,就等于抓紧挣钱,没钱,你拿啥念大学呀?可我干不几下,闪进一个人来,直接抓住我,大着嗓门喊:你给我出来!毕竟的,我身体尚未恢复,想挣扎,白费,给人家硬生生从黑雾里拉出去。拉到阳光地,一看他居然是个老头!周围充满乱声,老头继续大着嗓门喊:那里都是女的,你一个男的往里跑,想干啥?我也喊:我只想装煤挣钱,没别的呀。老头喊:想装煤挣钱?没门!我哀求道:大叔行行好,我是来帮人装煤的!老头喊:帮人装煤?帮谁?恰在这时,农国芬听见我的声音,跑出来,一把扯住我,急说:不让你来,你咋还来呢?老头声音小了,指着农国芬问:你……帮她装煤?我答:对的!老头又问:她是……你媳妇?这种节骨眼上,我顾不了别的,就答:对的。老头挥挥手:那你去干吧。我扯起农国芬就跑,却扯不走她。回头望,发现她像木桩一样站在那嘎达,一动不动。可她两只眼睛里,盈满泪水,凝望我。我想了一下,立刻在她面前伸伸胳膊,蹬蹬腿,以示我能行。她依旧凝望着,没有动。我停下动作,也望着她。足足有五六秒,听见她说:你刚才说帮谁来装煤?大叔还在近旁,我怎好改口?只得说:媳妇。她泪水一下流出来,扯着我,说:走吧,咱装煤去。

    我俩连续干了三天,第四天,简单收拾一下,奔赴县城。办完相关手续,找家小旅店,赶紧住下。因为明天就正式高考了。

    快半夜了,我和农国芬都睡不着,两个人还在不停地唠嗑。一共两张床,我俩唠嗑,是坐在一张床上唠的,而另一张床,空的,暂时没谁愿意去坐。旅店老板娘抠气,敲门喊:闭灯呀,闭灯也不耽误唠嗑呀。我拉了灯绳。一下的,房间黑了。说不出啥来,这一刻起,我俩谁都不唠嗑,静静地,好像能够听见心跳声。意识到了什么,才想起我定一个房间,图省;而一个房间两张床,为的,就是不图那个。我不愿意我的那句假话,坑了人家,就对她说:睡吧。她也对我说:嗯,睡吧。可她却依旧坐着,没动。我说:回你那张床睡吧?她说:那上面也没写我名字,咋说那是我的床?我说:奥,那应该就是我的床了。说完这句话,我动身,想去那张床上睡。却给她拉住,拉回床边。凭良心,她拉的力气不算大,我竟然没坐稳,仰倒在床上。黑暗里,她顺势扑压下来。看不见她脸,也看不见她头发,但我的脸和我的脖子,被众多散乱头发轻柔撩拨着,那种无数毛茸茸的感觉,仿佛一朵巨大猫骨朵花,压向我脸、我胸……

    本来就半夜了,加上我俩一块累,完事了,人困马乏,结果睡过了头。爬起来顾不得吃饭,往考点狂跑。气喘吁吁跑到考点,大门口那儿聚集的人倒是不少,可一望而知,都是家长。原来大门刚刚关上两分钟!有家长说:才两分钟,商量商量应该行啊。就有家长主动跟几位守大门的商量,白费,拒绝我俩进入。见此情形,我心里那个悔呀,肠子都要悔青了。可是光悔有啥用?焦急慌乱中,想着身上还带着入场证和考号,忽然生出主意,我拉起农国芬就跑。跑到一堵背静墙根,我蹲下,让农国芬踩我肩膀,上墙。她心领神会,踩我肩膀了,我一点一点起身,把她往上送。可半天了,她却上不去。原来,她臂力不行。我说:那你来蹲吧。她下来,蹲着,我踩上她肩膀了,她没有起。我急喊:快起呀。却感觉出来,我脚下颤颤巍巍,传来呼哧呼哧大喘声。才想我坨大,难怪她起得费劲。为减轻她压力,我寻找墙缝,手指抠墙缝引体向上。但渐渐的,她颤抖,我也颤抖,眼看不行了,手指尖才够到墙顶,那一刻,墙顶就如一棵稻草,我来了精神,奋力攀爬,终于上去了。回头我探下一只手,她也举着一只手,等着我拉她,恰这时,传来喊声:谁在那爬墙?不许爬!我隔着树叶空隙望见两个人边跑边喊,显然他们只看到了农国芬,而没有看到我。农国芬急忙小声说:你快进考场,别管我!我说,那你咋办?她说:再说吧。说完,就吸引追来的人,向别处跑。我顺墙溜下去,跑进考区。我也挺能装的,先窜进厕所,再从厕所窜出来,看我跑的架势,就像刚刚尿完尿似的,急奔考场。

    上午考试结束,考生陆续往外走。惦记农国芬,我举头四下张望,企图寻到她的影子。我是一边夹在人流里走,一边寻找她的。以为寻她不着了,岂料寻至大门那嘎达,一下的,我看见了她!我问:你?她说:我比你早出考场。你考得怎样?我顾不得回答她,急切问:快告诉我,你咋进来的?她说:也是赶巧,碰到我老舅,他手上有锅炉房钥匙,打开后门,把我放进来。我说:哎,早知这么容易,再瞧咱俩爬墙那副熊样,何苦来哉?她说:可不。

    下午考数学,我俩虽然不在一个考场,却可以一块进大门了。我想问她上午考得咋样,却发现,农国芬脸上很忧郁。她又不是诗人,凭啥忧郁?猜她语文考得不好,才导致这种表情吧?毕竟的,她比我还要晚些时间进考场,能不影响她发挥吗?晚上,我无意间碰了她手,她居然哎呀了一声,收回手。这才看见,她好多个手指都破了。我问:手咋回事?她说:爬墙那会儿抠破的。我说:你傻啊,用肩膀就行了,干嘛用手啊?看我埋怨她,她不吱声了。

    一共考三天。

    最后那天上午,考理综。早上起来,我看她前天包好的手指,又重新包好一遍,那架势,就像怀着必胜上战场。她不仅用这种办法鼓励我,还大声问:怎么样,有信心吗?我说:有。她说:那你背一遍口诀。我背起来:

    一价硝酸、盐酸根,

    三价只有磷酸根。

    二价酸根经常见,

    碳酸根、硫酸根、硅酸根、

    再来一个氢硫酸根。

    铵根正一价,

    负一氢氧根!

    按照复习时的套路,每次背完,我俩都要互相击掌,喊加油。这次,我照例举起双手,她虽犹豫一下,但照样举起双手,喊出三个加油,互击三次掌。我看见,农国芬眼眶里,有泪花打转。就猜,击掌把她手上伤口击疼了吧?于是我问她:你疼了吗?她说:没事的,但你一定要用心答题,记住,考试结束铃声没有响起,不要急着交卷,多验几遍卷,铃响了再交卷!我说:记住了。

    当结束铃声响起,交完卷,我跑出来,四处寻望,却没望见她。忽猜想,可能在大门那嘎达等我吧?因为头一天上午考完,她就在那嘎达等我的,就往大门跑,跑到了,看着考生陆续走光了,依然没见到她。

    凭感觉,考上一本没问题。等待录取那段日子,我经常跑小镇,装煤。要知道,没钱拿啥念书?那时我就懂,有钱才是硬道理啊。装煤现场,却没有农国芬。心想,人家不像我,我必须自己挣钱才行,她钱有垵了吧?有垵,农民种地术语,就是你下一粒种子前,必先刨一个坑,那个坑,农民管它叫垵。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最先做的,往硼砂厂跑。虽然我不在那儿干了,却有我的勾勾心眼儿,一来我在那嘎达栽了,回去给自己增脸;二来心里想的,是刘五朵。包谷牙对我说:刘五朵前脚走,你后脚就到,她高升了,你不知道?我说:高升?高啥升啊?包谷牙说:她长得好,被县运输公司发现,破格录用成为客车售票员啦。听此,我有些晕眩。当时还没有颜值一说,运输公司却占领颜值制高点,多么超前啊。原打算把通知书拿出来,给人家看,现在可倒好,我不得不收回此念,离厂返家。

    返家途中,我拐了一个弯,经过那口大井旁,站下,向井里望。大井距离农国芬家比较近,想起好长时间没见她了,顺便的,我去她家,想知道她念的哪所大学。还好,这次没扑空,我见到她了。她正在洗衣服。寒暄几句,她问:你收到通知书了?我答:嗯,收到了。然后我反问:你呐?也收到了吧?她不回答我的问,竟然说:你拿出来我看看。我把通知书拿出来,递给她。她手已经碰到通知书边了,却突然缩回,两只手放在后屁股上,反反复复擦,擦干了,再伸手接。她是两手捧着通知书,低头看的。按说,她视力正常,没必要这么看,难道她想辨认真伪吗?却突然发现,她肩头抖动,终于,一滴眼泪落下来,她怕落在通知书上,迅速用一只手盖住通知书,眼泪就落在手背上。我问:你怎么啦?她擦擦眼泪,说:祝贺你。我说:也祝贺你呀,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考上哪所大学了?她说:对不起,怪我没说实话,自从我离开那堵高墙,根本没进去考。我一直想办法骗你,怕的是影响你正常发挥……

    我从她家出来,她送我。送不多远,她说:爱情是人生重要一环!我问:你啥意思?她说:我了解刘五朵,你俩在厂子干活那会儿,她本想跟你好了,却因六朵潮乎,怀疑六朵说出不该说的话,才躲着你。你现在有资本了,如果你用心追她,会把她追到手的!

    就相信了农国芬,决定追一下看。当然了,我这人笨,追她的办法也笨。我家没有自行车,就借邻居家一匹马,骑马去了县城。去县城路上,我琢磨,农国芬是否摆道,让我走?等刘五朵再拒绝,就是最后拒绝了,那么,我碰壁后,再回头找农国芬……心明镜,无论如何,我不会找农国芬的。

    刘五朵那路公交,属繁华路段。当她车驶过,一眼就看见她在车里。我两脚猛磕马肚,追上去。县城虽小,却从来没有发生过马追公交事件,一下的,我身后跟上来一群人。起初跟上来的人有三五百,后来超千!公交在红绿灯路口前停了,我的马却没停,继续哒哒跑,从公交旁边哒哒跑过去,再一勒缰绳,停在公交前方。我对着公交前面那个大幅玻璃窗,大声喊:刘五朵,嫁给我吧!跟上来的上千人,拥挤的围观者,以及公交里的乘客,他们不用谁号召,也不用提前导演,自发的,集体拍巴掌,那巴掌声,哗哗,哗哗,像滔天巨浪,盖下来。

    好多年以后,我和刘五朵两人定居外省,生活在别处,一直没有回家乡。可每当夜晚来临,常常的,我会想念爬犁,年猪,大井,大井里的烛火,还有堆满我胸前的猫骨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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