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站立的地方，几十年前是一片硬生生的荒野，荒野上长着杂草、孤树、灌木林……荒野上生命的色彩总是跟四季、天空自然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像至纯至真的爱情，让人深入持久地感动回味于心。
小时候的老万将光阴都花在荒野上，像一季一季的树叶，在树上招摇着。老万现在在梦里时常回到童年，把童年经历过的事都过了一遍又一遍。他和小伙伴们在荒野上天天玩得疯，摘四季里各种各样的野果吃，红的黑的紫的，酸的甜的苦的，将时光染成各种颜色，浸泡出各种味道。荒野上蜻蜓、蝴蝶漫山遍野，在一朵朵野花或树梢上迎风落脚，鸟时飞时落，人们不知道它们将巢安在何处。
还没等到老万长大，那片荒野很快消失了。仿佛就在一眨眼间，荒野便换了天地变了色。草连根拔起，蜻蜓与蝴蝶少得可怜，鸟只好向更远的地方迁徙，成片的灌木林被砍得精光，藏在大地深处的根也被刨光了，哪怕一丁点根须也没给荒野留下来，就像一个人没了老家，他的心是漂泊动荡不安生的，飘到哪儿都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荒野也一样，它的心孤独地过着，再也找不到家了。
荒野上立起一座现代工厂，变成闹哄哄都市的一部分，从那些林立的烟囱和厂房再也觅不见一点过去的踪迹。老万招工进厂，成了一名穿工作服的工人，在机器和机器之间穿行，短暂的兴奋之后，老万心底滋滋地生出疼痛感。那些轰鸣的机器切割着他的时光，把他的光阴截成一段又一段的，老万开始感到那些机器的可怕，他对疼痛的感觉就像对幸福和快乐的感觉一样，他的幸福快乐感在日复一日的机器轰鸣声中剩得很少很少了，但疼痛感却在一天天滋生，像细细的泉水慢慢地渗透到骨缝里。这时老万听到童年荒野上的声音，开始他以为是一种幻觉，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像从遥远的年代远远的地方透过来的，它们穿过机器的轰鸣和都市喧嚣声，一次次抵达老万的身心深处。
当老万感到这些年被那些机器耗尽心力时，工厂说破产就破产了。工厂倒闭后老万成了下岗工人，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上了年纪的老万望着一天天生锈的机器发呆，闲久了的老万觉得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如同生锈的机器，再也转动不起来。工厂倒掉了，他人也废掉了，同那些过了维修大限的机器一样坏掉了。这时，老万又听到荒野上的声音，那种声音，穿过遥远的地层和时空，它亲切自然，完全不同于都市的任何一种声音，一下子唤醒老万心底深处沉睡的童年记忆。
林立的厂房被拆了个精光，那些消磨掉许多人大半生的机器拆散了，变成一堆堆废铁，老万盯着一堆废铁哭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被分解得七零八落，变成一大堆废铁，然后被低价地出售。在老万呜咽的哭声中，被一台台机器消耗掉的几十年的时光，它们仿佛在废铁中活了过来，他们找到自己共同的命运。老万从废铁中捡回一台定时器，改成一台小闹钟，老万将它擦得亮锃锃的，摆放在床头上，它成天闹个不停，把老万过去的时光和未来糅合在一块。
厂房被夷为平地后，变成了嘈杂的大工地，很快建起了一栋栋高楼，闲得荒掉的老万一天到晚盯着工地发呆，高楼长到不能再长的高度时，老万心头的恐慌也没能停止生长。这个都市装了太多的人，早已满当当的，它还嫌人不够挤，就像一列火车，每节车厢塞满了人，可还在拼命地往上挤，他们尖叫着，互相踩踏着，甚至谩骂着对方，却连一点歉意也没有。老万在心底一次次对他们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趟车人太多了。在拥挤的人堆中，老万感到身体被挤得扁扁的，老万希望有人向自己道歉，说声对不起。可没人对老万说抱歉，老万感到有无数双脚从自己的身心蛮横地踩过去。
十字路口立起一座商业大楼，高楼顶部嵌着巨大的自鸣钟，整个高楼显得流光溢彩，聚拢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有价商品。老万站在商厦的对面，盯着商厦进进出出的人，每隔一小时，自鸣钟声从高楼顶端倾泻下来，一下下撞击着老万的身心。人和人之间没有一丝缝隙，人和商品之间也没留下一丝缝隙，人和商品都竭力想占据着这个世界的全部。人进一步，商品后退一步；人退一步，商品便向前进一步，人和商品展开了一场拉锯式的残忍厮杀和争斗，太多时候，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往往还是人败下阵来，匆匆忙忙地逃离商厦。
怪老头老万的右手自然地弯成了手枪状，老万的“手”枪一直执拗地瞄准着这栋商厦，商厦里许多商品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时光中都中过老万枪膛里射出的子弹。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人们对老万见怪不怪了，直到有一天老万的身子晃了几晃，右手垂了下来，但右手做成的手枪还在射击着，还是那么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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