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作品集-翻译诗·文·小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歌德:《沙恭达罗》颂

    1907年12月10日,曼殊自上海赴日本东京,客居闲暇,常读英文诗,其中从E·B·Eastwick的集子中看到所译歌德的诗《〈沙恭达罗〉颂》,由是“感慨系之”,译成汉文。

    《沙恭达罗》(原译《沙恭达纶》)——古印度迦梨陀娑所著诗剧。取材于史诗《摩诃婆罗多》,描述无能胜王豆扇陀与少女沙恭达罗曲折多磨而终得结合的恋爱故事。充满优美的抒情风味和悲剧气氛。曼殊说它“百灵光怪”。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至1832)——德国伟大诗人、剧作家、思想家。关于他同《沙恭达罗》的关系,曼殊在《〈文学因缘〉序》中说:英人威林(William Jones)将《沙恭达罗》诗剧译成英文后,“传至德,Goethe见之,惊叹难为譬说,遂为之颂,则《〈沙恭达罗〉颂》一章是也。”

    春华瑰丽,亦扬其芬;

    秋实盈衍,亦蕴其珍。

    悠悠天隅,恢恢地轮,

    彼美一人,沙恭达罗。

    拜伦:星耶峰耶俱无生1908年春,曼殊在东京,常说“专读裴麟诗”。此首当为读后的试译。诗中阐明宇宙是爱的整体,人类应在爱中生活。反映出作者对理性至上的传统观念的扬弃。

    拜伦(George Gordon Noel Byron,1788至1824)——曼殊又译“拜轮”、“摆伦”、“裴伦”、“裴麟”。英国伟大的积极浪漫主义诗人。早年受启蒙主义思想影响。游历西班牙、希腊、土耳其后,发表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抒发憎恨封建专制、向往自由民主的思想感情。因遭毁谤而愤然侨居意大利。除继续创作诗歌和剧本外,还投身烧炭党人的革命运动。并变卖家产赴希腊参战。作品以塑造的叛逆性格为主,带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对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影响甚大。

    星耶峰耶俱无生?浪撼沙滩岩滴泪。

    围范茫茫宁有情?我将化泥溟海出。

    豪易特:去燕

    1909年1月初,曼殊自上海东渡日本东京,“旧病新瘥,案头有英吉利古诗,氵此笔译之”。此为其中一首。

    去燕——飞走的燕子。诗中通过咏燕,抒发对自由的向往。

    豪易特(William Howitt,1792至1879)——英国作家,著有《四季》、《英国农村生活》等。

    燕子归何处?无人与别离。

    女行谁见?谁为感差池?

    女行未分明,蹀躞复何为?

    春声无与和,尼南欲语谁?

    游魂亦如是,蜕形共驱驰。

    将翱复将翔,随女天之涯。

    翻飞何所至?尘寰总未知。

    女行谅自适,独我弃如遗。

    鼓斯:赤蔷薇

    曼殊译出《去燕》之后,意犹未尽,继续“氵此笔”译出这首《赤蔷薇》(原译《赤墙靡》)。

    ——红光闪闪的样子。

    彭斯(Robert Burns,1759至1796)——苏格兰诗人。出身贫苦农家。作品反映劳动人民的智慧。

    赤蔷薇,首夏初发苞。

    恻恻清商曲,眇音何远姚。

    予美谅夭绍,幽情申自持仓海会流枯,相爱无绝期。

    仓海会流枯,顽石烂炎熹。

    微命属如缕,相爱无绝期。

    掺祛别予美,离隔在须臾。

    阿阳早日归,万里莫踟蹰!

    雪莱:冬日1909年春,蔡哲夫将其妹夫佛莱蔗得自英·莲华女士的《雪莱诗集》转赠曼殊。曼殊从中译出此首。

    《冬日》——为雪莱五幕诗剧《查理一世》结束时宫廷小丑亚基所唱的短歌。歌中描述查理一世暴虐统治下的萧飒荒凉景象。

    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至1822)—曼殊又译作“室利”、“师梨”。英国杰出的积极浪漫主义诗人。年青时因发表无神论被牛津大学开除。不久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后,被迫侨居意大利。与拜伦过从甚密。诗作富有反抗精神,充满对自由的渴求和对理想社会的向往。

    孤鸟栖寒枝,悲鸣为其曹。

    池水初结冰,冷风何萧萧!

    荒林无宿叶,瘠土无卉苗。

    万籁尽寥寂,唯闻喧挈皋。

    拜伦:答美人赠束发带诗1909年春,曼殊在东京结识调筝人百助枫子,并产生了恋情。在“偷尝天女唇中露”之际,译出这首诗,示调筝人。

    束发带——束头发用的带子。

    何以结绸缪?文纰持作绲;

    曾用系卷发,贵与仙蜕伦。

    系着衣里,魂魄还相牵;

    共命到百岁,殉我归重泉。

    朱唇一相就,氵勺液皆芬香;

    相就不几时,何如此意长!

    以此俟偕老,见当念旧时。

    情如根,句萌无绝期。

    发乃如铣,波文映珍。

    争页首一何佼,举世无与易!

    锦带约髻,朗若炎精敫。

    赤道无云,光景何鲜日卓!

    拜伦:去国行

    1909年1月,曼殊自上海至东京探望河合仙,“病起胸膈”,住在《民报》社章炳麟寓所,乃濡笔翻译拜伦诗,此为其中一首。译稿曾经章炳麟润色。

    《去国行》——拜伦长篇叙事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1章第13节,为主人公恰尔德·哈洛尔德在海上所唱的《晚安曲》。曼殊移译时沿用1898年11月5日《亚东时报》第4号梁启超的译题。

    行行去故国,濑远苍波来。

    鸣湍激夕风,沙鸥声凄其!

    落日照远海,游子行随之。

    须臾与尔别,故国从此辞。

    日出几刹那,明日瞬息间。

    海天一清啸,旧乡长弃捐。

    吾家已荒凉,炉灶无余烟。

    墙壁生蒿藜,犬吠空门边。

    “童仆尔善来,恫哭亦胡为?

    岂惧怒涛怒?抑畏狂风危?

    涕泗勿滂沱,坚船行若飞;

    秋鹰宁为疾,此去乐无涯!”

    童仆前致辞,敷衽白丈人:

    “风波宁足惮?我心谅苦辛。

    阿翁长别离,慈母平生亲。

    茕茕谁复顾?苍天与丈人。”

    “阿翁祝我健,殷勤尚少怨。

    阿母沉哀恫,嗟犹来无远。”

    “童子勿复道,泪注盈千万。

    我若效童愚,流涕当无算。”

    “火伴尔善来,尔颜胡惨白?

    或惧法国仇,抑被劲风赫?”

    火伴前致辞:“吾生岂惊迫?

    独念闺中归,岂页容定枯瘠。”

    “贱子有妻孥,随公居泽边。

    儿啼索阿爹,阿母心熬煎。”

    “火伴勿复道,悲苦定何言?

    而我薄行人,狂笑去悠然。”

    “谁复信同心?对人阳太息。

    得新已弃旧,媚目生颜色。

    欢乐去莫哀,危难宁吾逼?

    我心绝凄怆,求泪反不得!”

    “悠悠仓浪天,举世莫与忻。

    世既莫吾知,吾岂叹离群!

    路人饲吾犬,哀声或狺狺。

    久别如归来,啮我腰间衤军。”

    帆樯女努力,横幻泡。

    此行任所适,故乡不可期。

    欣欣波涛起,波涛行尽时。

    欣欣荒野窟,故国从此辞。

    拜伦:赞大海

    1909年春,曼殊在东京不断译拜伦诗,此又为其中一首。译稿经章炳麟、黄侃润饰。

    《赞大海》——拜伦长篇叙事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4章第179至184节。《潮音》题为《大海》。曼殊在《断鸿零雁记》中称此诗“雄浑奇伟,古今诗人,无甚匹矣!”

    皇涛澜汗,灵海黝冥;

    万艘鼓楫,泛若轻萍。

    芒芒九围,每有遗虚;

    旷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运,振荡;岂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见,决舟没人;

    狂未几,遂为波臣。

    掩体无棺,归骨无坟;

    丧钟声嘶,逖矣谁闻?

    谁能乘,履涉狂波?

    藐诸苍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风,立懦起;

    兹维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厉;

    自公之匈,彼空际。

    惊浪霆奔,魂神;

    转侧张皇,冀为公怜。

    腾澜赴崖,载彼微体;

    扌升溺含弘,公胡岂弟!

    摇山扌咸城,声若雷霆;

    王公黔首,莫不震惊。

    赫赫军艘,亦有浮名。

    雄视海上,大莫与京。

    自公视之,藐矣其形,

    纷纷溶溶,旋入沧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灵;

    多罗缚迦,壮气亦倾。

    傍公而居,雄国几许?

    西利、伽维,希腊、罗马。

    伟哉自繇,公所锡予。

    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遗虚,公目所睹。

    以敖以嬉,回涛舞。

    苍颜不皲,长寿自古。

    渺氵弥澶漫,滔滔不舍。

    赫如阳燧,神灵是鉴。

    别风淮雨,上临下监。

    扶摇羊角,溶溶澹澹。

    北极凝冰,赤道淫滟。

    浩此地镜,无裔无。

    圆形在前,神光闪。

    精变怪,出尔泥氵念。

    回流云转,气易舒惨。

    公之淫威,忽不可验。

    苍海苍海,余念旧恩。

    儿时水嬉,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随公转旋。

    淋淋翔翔,媵余往还。

    涤我匈臆,我精魂。

    惟余与女,父子等亲。

    或近或远,托我元身。

    今我来斯,握公之。

    拜伦:哀希腊

    1909年春,曼殊住在东京章炳麟寓所,将这首自己特别喜欢的拜伦诗译出。译稿经章炳麟、黄侃润饰。对此诗,曼殊在《〈潮音〉跋》中说:1908年冬,在南京禾氐坦精舍“尽瘁三月,竟犯咯血,东归随太夫人(按:河合仙)居逗子樱山。循陔之余,惟好啸傲山林。一时月夜照积雪,泛舟中禅寺湖,歌拜伦《哀希腊》之篇,歌已哭,哭复歌,抗音与湖水相应,舟子惶然,疑其为神经病作也”。

    《哀希腊》——拜伦长篇叙事诗《唐·璜》第3章。

    巍巍希腊都,生长萨福(原译奢浮)好。

    情文何斐,狄洛斯(原译荼辐)思灵保。

    征伐和亲策,陵夷不自葆。

    长夏尚滔滔,颓阳照空岛。

    开斯罗(原译诃)与岱奥斯(原译谛诃),词人之所生。

    壮士弹坎侯,静女揄鸣筝。

    荣华不自惜,委弃如浮萍。

    宗国寂无声,乃向西方鸣。

    山对马拉松(原译摩罗东),海水在其下。

    希腊如可兴,我从梦中睹。

    波斯京观上,独立向谁语?

    吾生岂为奴,与此长终古!

    名王踞岩石,雄视萨拉密斯(原译逻滨)。

    船师列千艘,率土皆其民。

    晨朝大点兵,至暮无复存。

    一为亡国哀,泪下何纷纷!

    故国不可求,荒凉问水濒。

    不闻烈士歌,勇气散如云。

    琴兮国所宝,仍世以为珍。

    今我胡疲?拱手与他人!

    威名尽坠地,举族供奴畜。

    知尔忧国士,中心亦以恧。

    而我独行谣,我犹无面目。

    我为希人羞,我为希腊哭!

    往者不可追,何事徒频蹙?

    尚念我先人,因兹糜血肉。

    冥冥蒿里间,三百斯巴族。

    但令百余一,堪造德摩比利(原译披丽谷)!

    万籁一以寂,仿佛闻鬼喧。

    鬼声纷需鬼需鬼,幽响如流泉:

    “生者一人起,导我赴行间!”

    槁骨徒为尔,生者默无言。

    徒劳复徒劳,我且调别曲。

    注满杯中酒,我血胜渌?

    不与突厥争,此胡本游牧。

    嗟尔俘虏馀,酹酒颜何恧王迹已陵夷,尚存羽衣舞。

    革卑庐方阵法,知今在何许?

    此乃尔国故,糜散随尘土。

    伟哉卡德斯摩(原译亻去摩)书,宁当诒牧圉?

    注满杯中酒,胜事日以堕。

    阿那克里翁(原译阿那)有神歌,神歌今始知。曾事波吕克拉提(原译波利葛),力能绝天维。

    雄君虽云虐,与女同本支。

    羯岛有暴君,其名米太亚得(原译弥尔底)。

    阔达有大度,勇敢为世师。

    今兹丁末造,安得君如斯?

    束民如连锁,岂患民崩离?

    注满怀中酒,倏然怀故山。

    峨峨修里岩,汤汤巴加(原译波家)湾。

    彼陀离种,族姓何斑斑!

    傥念赫拉克勒斯(原译希罗嘎),龙胤未凋残。

    莫信法兰克(原译法朗克),人实诳尔者。

    钅逢刃藏祸心,其王如商贾。

    骄似突厥军,黠如拉丁(原译罗甸)虏。

    尔盾虽鼓亨,击碎如破瓦。

    注满怀中酒,木越下舞般女娑。

    国耻弃如遗,靓妆犹娥娥。

    明眸复善睐,一顾光娄罗。

    好乳乳奴子,使我涕滂沱!

    我立苏纽姆(原译须宁)峡,旁皇云石梯。

    独有海中潮,伴我声悲嘶。

    愿为摩天鹄,至死鸣且飞。

    碎彼萨摩斯(原译娑明)杯,俘邑安足怀!

    乐苑陀露哆1909年春末,曼殊译罢拜伦诗后,即从陀露哆诗集的英文本中译出此诗。译文经章炳麝润色。

    乐苑——乐园。即诗中的“乐都”。

    陀露哆(Toru Dutt,1856至1877)——印度女诗人。著有《法国田园上的一捆稻草》、《达梵女士日记》、《印度斯坦民歌》等。曼殊在1909年5月28日自日本致刘三信中说:“今寄去陀露哆诗一截,……陀露哆梵土近代才女也,其诗名已遍播欧美。”

    梵土女诗人陀露哆为其宗国告哀,成此一首,词旨华深,正言若反。嗟乎此才,不幸短命!译为五言,以示诸友,且赠其妹氏于蓝巴干。蓝巴干者,其家族之园也。

    万卉币唐园,深黝乃如海。

    嘉实何青青,按部分班采。

    曼皋林,并闾竦苍柱。

    木绵扬朱唇,临池歌口旁喻。

    明月穿疏篁,眉怃无比伦。

    分光照菡萏,幻作一瓯银。

    佳人劝醇醪,令我精魂夺。

    伫眙复伫眙,乐都长屑屑。

    瞿沙:娑罗海滨遁迹记

    1908年春,曼殊住日本东京《民报》社,读到南印度作家瞿沙(Ghōcha)的笔记小说《娑罗(Sala)海滨遁迹记》的英文译本,甚为感动。在章炳麟的鼓励和帮助下,将其翻译出来,连载于东京《民报》,署“南国行人译”。为未完稿。

    此印度人笔记,自英文重译者。其人盖怀亡国之悲,托诸神话;所谓“盗戴赤帽,怒发巨铳”者,指白种人言之。

    译者记时在伐萨(Varsna此云雨季),不慧失道荒谷,天忽阴晦,小雨溟溟,婆支迦华(Varchika云雨时生花)盛开,香渍心府。行渐前,三山犬牙,夹道皆美,池流清净,材木蔚然。不慧拾椰壳掬池水止渴。复行一由延,遇巨树作声如狮吼,古人谓“巨木能言”,殆指此耶?既而凉生肩上,谛视左侧,盖洞口也。不慧坐石背少选,歌声自洞出,如鼓箜篌。听至:

    星耶峰耶俱无生,浪撼沙滩岩滴泪;围范茫茫宁有情,我将化泥冥海出。

    Live not the stars and mountains?Are the wavesWithout a spirit?Are the dropping cavesWithout a feeling in their silent tears?

    No,no;—they woo and clasp us to their spheres,Dissolve this clog and clod of clay beforeIts hour,and merge our soul in the great shore.

    不慧惊起曰:“是得毋灵府耶?”策杖入洞,歌声亦止,黑暗不辨径路,足下柔草,如践鹅绒。心知其异,但不生畏怖。

    默计步数,恐不能返。行且三千五武,始辨五指,复行十武,光如白昼。既出洞,迎面空寂,似无所有;但奄兹落日,残照海滨,作黄金色。回顾有弄潮儿,衣芭蕉叶,偃卧滩旁。不慧心念小子必是超人。倚杖望洋,怃然若失。

    俄而皎月东升,赤日西堕。不慧绕海滨行约百武,板桥垂柳,半露芦扉,风送莲芬,通人鼻观。远见一舟,纤小如芥,一男一女,均以碧蕉蔽体,微闻歌声。男云:“腕胜柔枝唇胜蕾,华光圆满斯予美。”女云:“最好夜深潮水满,伴郎摇月到柴门”。

    Her ruddy lip vies with the opening bud;Her graceful arms are as the twining stalks;And her whole form is radiant with the glow;Of youthful beauty,as the tree with bloom.

    且摇且歌,瞬然已杳。尔时悲喜太息。不慧老于忧患,念当于此绝食自沉,冀得罪垢消灭,掷杖跃身入水,魂魄一去,藐若忘形。微闻童子高呼,如天乐尾音而已。

    嗣余忽醒,身卧茅庐,新葵在顶。少间,壮者来,即先见诸舟中者,对不慧启口云:“咄!男子,何故视躯壳如破钵耶?”不慧询彼曰:“壮者救我,将奚以为?”曰:“内子救尔。

    ”不慧闻之,怒曰:“女人,女人!”奋身跃出,欲再自沉,被阻不果。壮者曰:“揣尔心情,将毋悔生耶?”复曰:“大慧须知是非浊世,乃娑罗乡。”不慧惊曰:“有是哉?尝闻娑罗天乡,仙众住处;今得毋梦境?”壮者曰:“吾侪非仙,遁迹者耳。虽然,以恶世相校,固无异仙乡。

    尔云何?”

    不慧求出世久,曰:“幸有以教我。”

    壮者曰:“大慧善谛听:劫初,神众造宇宙已,地面黑暗,因曰‘吾侪需光’。神首曰:

    ‘朕当造之,朕无长箭足以贯通黑暗也。’四向搜索,得一乾纳(cannas此云杨枝),断之,择其长端,置弓弦上,仰身射去。少选,现一微星,神众注视,星体渐大,光随穿入。须臾,孔愈巨,黑暗尽失。神众能视地,治水造陆,又作河湖泉涧。工既竣,神众欢呼而散。

    “是后地面渐有湿生、化生、卵生、胎生,此云‘四生’,性殊残暴。神首闻之,遣其一子下世诊察,复命神首,具言‘众生不道’。神首下令,敕世界众生齐集听讲,盖欲诱劝之也。四生果集大壑,神首珊珊降临,左足踏左岭,右足踏右岭,但是四生仰止,不闻所讲。

    神首诏近其下,乃颁约法,以告草木、昆虫、禽兽、男女、婴儿等众,戒勿忘失。忽有狞恶巨兽,交颈耳语,不听神言。神首怒,俯身倒拔巨树,鞭诸恶兽。鞭已,复摘树上残英,结恶兽头上,乃敕四生曰:‘善哉大德!此去善播美种于地,永为朕友,毋造恶因。造恶因者,必自受报。恶兽本当化为男体,因彼多事,今悉变为女体。大德识之!恶兽女体,头上插花,以为征识。

    “宇宙万象既备,又起火灾。火灾过已,此世天地,还欲成时,有余众生,福尽、行尽、命尽,从光音天命终。来生斯世,皆悉化生,欢喜为食,身光自照,神足飞空,安乐无碍。

    尔时无有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是时又有自然地味,出凝地面,犹如醍醐。地味出时,亦复如是,味甜如蜜。于是众生以指试尝,知如何味,初尝觉好,遂生味着。如是展转,尝之不已,遂生贪著。便以手掬,渐成段食。段食不已,余众生见,复效食之。食之不已,时此众生,身体粗涩,光明转灭,无复神足,不能飞行。

    “大慧谛听:众生食地味已,久住于世,其食多者,颜色粗悴;其食少者,颜色光润。然后乃知众生颜色、形貌优劣。互相是非,言我胜尔,尔不如我,心存彼我,故怀诤竞。嗟夫,大慧!人类之初,固胜妙也!奈何求食,怀彼我念,生不善心,罪恶是起。复次,女人为助恶因,能断善种,外貌柔媚,内心忮恶。物之可畏,莫女人若:毒蛇害肉身,女人害法身。女人多嫉妒。以此因缘,女人死去,即生饿鬼趣中。女人为地狱使者,其发美言,即是喷毒。吾先观子不屑女人,故以‘大慧’呼尔。”

    不慧曰:“诚哉!一切江河必委曲,一切女人必妖冶。”

    壮者盱衡上视曰:“吾更语大慧:我本神明华胄,一时外出,身着钱囊,人悉夺去,复饿无以为食。顶礼梵天,幸逢哀愍,差使鸦鹊为我负数日粮,得以不死。顺道还归,欲视家室;家室已灭,唯余灰烬,父母兄弟财产,都被大盗窃去。”

    壮者言已,尔时女子在侧,亦先见诸舟中者。不慧睇之,腮上泪痕,化作珍珠,旋堕地。壮者曰:“此子虽女,性殊英俊,惟大慧莫轻之。”

    余询壮者名。曰:“吾侪无名,盖无所用。”以手指青葱处,示不慧曰:“彼岸均是遁迹超人,大慧曷居此同消万古恨耶?”

    余便询其何时至此。曰:“先是余家既亡,怅怅无之。大盗更迫我侪,为供奔走。测彼居心,是畜猎犬之技。斯时认贼为父,自残梵裔者,亦复不少,女人尤多。盖彼女人歹奄失气,只知以室利沙花(sirishw)饰其耳际;珠贝玉石锁其颈上。大慧,余念念弗忘女人之罪;虽析诸峰草木,以为筹箸,不能算之矣。且置斯语,请言吾侪:一日聚六百余人,与大盗奋斗四次。嗟夫,大慧!吾侪以血肉之躯,当彼凶残巨敌。既而五百七十余人皆死,存者数十,皆被剖腹。遗余一人,心念不能报复大仇,还我旧物,则非梵天之裔。思逐水滨,跪求梵天有以加庇也。余甫垂头,梵天果诏:‘景运当昌,娑罗是冀;来日方长,勖哉小子!’忽有少女从西泛舴艋来,女为余拾展,相扶登舟。而大盗追至,戟手骂詈,云‘尔等不服王化’。余叱之曰:‘须弥之凶狮,恒伽之暴虎,深林之毒蛇,无尔险毒,尚云王化?冤哉!’大盗怒,发巨铳,击吾侪不中。回首观其形状,顶戴赤帽,正若猕猴,怒视吾侪,睛眙弗转。吾侪南行三十由延,方抵此土。始知少女为卢奥王女,父王及于大盗之难,状正如余,欲纠合英俊,灭此朝食者。吾侪既抵此土,跪礼梵天,成为夫妇。名是地曰‘娑罗’,顺梵天之诏也。”壮者言毕,默然睡去。

    翌日,天朗无云,余去凡衣,换以碧叶,弄艇投竿,千愁俱灭。饥即食指那尼(Echinani译言汉持来,即桃子),或食蕉子,渴即饮椰水。读吾笔记者,将谓不慧乐无既矣。宁知天下事有大谬不然者耶?

    一日,鼓棹中流,女语不慧:“昔有罗磨王,为父所逐,移居南边,其妃犀达扈从。一时相携游棱伽国(Lanka此云狮子国,即今锡兰岛),国王名罗波那,艳其妃之美,竟夺之。罗磨大怒,誓雪斯仇,率大军破之,复获犀达,诛罗波那,推立其弟。于是罗磨大王英威盖世,遐迩来归。阿利安人亦纷纷自中天徙居南国,盖慕其文化也。嗟夫,长者!妾则罗磨王遗裔,不图零坠至于斯极也!呜呼!前王以美人之故尚能不屈,妾则失父母之邦,兄弟姊妹悉被凌辱。使前王犹生今日,妾知大盗无遗孽矣!”

    方女言时,声泪俱下。不慧太息久之,曰:“昔大王犀婆耆当大盗昌披之世,以单刀匹马,所向无前。吾侪其兴乎?”

    壮者指天曰:“自古传说:‘黑云,斯为杀氛。’

    吾自栖身世外以来,未尝一日而忘恫恨,吾侪当出世图之。”

    遂约四十余人,飘然出洞。壮者语不慧:此许有神呵护,轻佻媚外不知远计者,无许进洞云。不慧留心道路,殊非曩昔所经。前面有峻岭,四十余人,均自梯岭而行,惟壮者夫妻相扶持。既达岭顶,不慧俯视恒河明灭,壮美无伦,一带恒伽子(Gangaputra恒伽跋多罗,此云恒河边岸),行人如蚁。吾侪下山,复行八由延,经一深林,阒寂无声。

    深林过已,达舍(Darca此云新月)已悬天际,四十余人,均指对岸。不慧谛观,累累白骨,的的枯颅,与月争光而已。夜静风凉,四十余人,沉沉睡去。

    不慧独不成寐,展转间,微闻箫声阴深萋莽。不慧起身,审箫声自东来,拨草穷源,寻至其地,果见长老发白蓬蓬,不慧进前拜礼,伏地大哭。长老颦其双眉曰:

    “小子,国破家亡,尔奚言?尔当知吾国实哲学之渊海,俯视希腊,殆后进耳。吾国虽在上世分崩,然列国政治,盖依《摩奴法典》,人民安乐。奈何末世威权坠弛,渐入衰颓,以至今日,庄严乐土,全属他人。伤心哉,小子!我非神仙,我为摩竭陀遗老,一时巡礼海滨,以吊先贤之厉。忽见大盗执三数人,剖腹投诸海滨,盖私筑盐坑以求活者。伤心哉,小子!忍令梵天之裔,沦于刺猬?我乃率此土百有余人,以申公愤,宁以筋骨为绳柱,血肉为泥涂。百有余人,果已尽死,岂非贞贯白虹?今我吹箫哀诉梵天而已!”

    长老言滔滔若海潮音。不慧白长老以谋恢复事,长老以手背收泪曰:“小子当徐图之。”

    寻诸隐士亦至,不慧一一复长老言,四十余人均起舞以表欢悦。舞已,复行,至一村落,古木参天,花放满足,奕奕有光,天香缭绕。不慧凭吊断井颓垣,凄然下泪。是日村民家家寒食,盖为凉七节(Citala-saptame尸多罗萨陀弥),不慧避世久,今始知时为仲夏也。长老无言久之,命壮者对彼村民陈恢复大义,复遣壮者妻教导妇女。壮者肃容指天白众曰:“余辈梵天遗裔,亡国已来,被大盗残杀无已,思之能勿发指!今兹大盗重定法典,是犹豺狼鸣和鸾以噬人,盗贼借揖让而行劫耳,安比《摩奴法典》?呜呼!自昔阿利安人侵入,利用阶级制度,束缚吾人,继而回人残暴,及莫卧尔自蒙古来,尚可以德报怨,乃至今日,欲食盐亦不可得!吾侪试思:梵土者,梵天畀以载吾梵裔者也,今反令大盗为主,古所未闻。况复盗行巧诈污秽,殆不忍言,人非木石,断不能长此终古也!彼认贼作父者,余三复思之,决非吾族。嗟夫!吾侪神明之胄,勿以大盗为可亲昵,不观其腹若卑巴酒桶,日啜吾血,以充饥渴。助贼为暴者,虽恃法典,如阿输迦树(Asoktree),根枯枝朽,不足为畏。大圣有言:‘五趣生死,轮转无际,可愍从生,百劫难度。’

    今欲早离苦海,当以大雄无畏之身,还我婆娑大地。若其不尔,则非梵天之裔,永坠泥黎,敢凭湿缚(Siva司破坏万物之神),慈悲哀愍。”

    村民听已,皆大欢呼:愿灭大盗。惟诸妇女,偷安逸处,胆如粟大。妇人为物,真百劫不超升者哉!既而部署毕,吾侪率数百村人,长老先导,行至日暮。有大盗四人,拥一女子,盛妆姣服,百计装潢,诸人见之,疑为蜂妖。四人悉衣黑服,颈悬一物,作“十”字形,发光闪闪如屠者刀。不慧叱之曰:“且住!我且问尔,践我印度人之土,食我印度人之内,饮我印度人之血,非汝等耶?”

    长身者曰:“同胞,同胞,胡为者?吾等匪他,乃感上帝神灵,为同胞宣布上帝真理、上帝爱人之大道者。”

    言已,口喃喃不可辨。不慧勃然复叱之曰:“谁是汝同胞?汝自是上帝使者,且为颇裨(Paphi此云杀者,亦名恶中恶)。狗子尚有佛性,汝云爱人如己哉?不值我神明华胄一。”

    村众皆曰:“杀之泄吾愤!彼‘恶中恶’负罪至巨,非可以慈心诃责。”惟长老不可,谓彼渺小无赖。继而壮者进前谕之曰:“汝罪弗可逭,汝知之否?我印度人生于斯,食于斯,相羊自得。春至杂花满树,嫣然欲语,秋则红叶照耀山村。今汝等乃使我兄弟无家可归,我誓摈汝速离吾土。此非犹太,任汝上帝纵横,勿谓我印度无人也!”

    壮者妻随曰:“梵天在上,我兄弟姊妹,为汝鱼肉久矣。今兹相逢,不忍毙汝,吾同胞固怀慈爱,汝且勿惊。详以告我,贼渠今在何处?”

    长身者蓝睛一转,有如乌鼠奚,点头曰:“西。汝欲何为?”

    不慧曰:“此去几由延?”

    曰:“未一由延。”

    不慧遂约村众纵之去。贼有长髯者语少女:“吾今午餐坠盐,危哉!”(案某国俗:忌落盐桌上;若剔少许,弃左肩后,方可解除云。)少女云:“诚危,余亦三喷嚏。”(案某国俗:一喷嚏必有信来,二喷嚏有人将拊其颊,三喷嚏必为凶兆。)其一人曰:“余昨见白兔横路而过,已有戒心。”

    贼众言已,皆抚胸跪地,以白眼上向天,感上帝有灵云。尔时诸天昏暗,盲风暴雨,震荡川陆。村众亟欲西进,长老持之,属不慧尾贼。回顾数贼,黑荫已远,不慧伏地谛视,堤下江色,影照蒿莱,不慧亟履水面飘行,此儿时所熟习也。时山谷啸号,木叶堕地,知婆楼那风(Pharna此云迅烈风)方起,又闻虎啸,不慧愤大仇之未复,绝无恐怖。举首隐约辨桥梁,傍垂柽柳,茂翳,攀枝至干,苔滑几踣。少选,黑衣贼喃喃语,果已过桥,达巨室,已先有人仡立。

    适电光闪入斜条疏薄处,谛视贼辈,悉已进宅,知是盗窟,急复下水,返白长老。长老曰:“当于西暂避。”长老言已,独自东去。长老行止,不可测也。

    吾侪于是指西疾走,随闻炮声殷殷不断,审是大盗示威,念近之无脱死者。昔闻乡人咸谓:“贼方用此利器,传布上帝爱人大道,若午夜钟声也。回回人以刀弘扬教法,远逊之矣。

    ”吾侪既进丛篁,前有火,其光断续。壮者夫妻随村众休息,不慧直前斥候,寻至光下,知是田舍。挝门久之,有一男子持烛拔关,不慧于烛影下觇吾梵裔仪容,朴诚之气,游溢眉宇。大盗方以法律、权利、界限为亲爱之券,愈思吾同胞不可一日屈大盗下也!虽彼方孽类,假卢索浮说,谓人有天赋特权平等自由,顾日以掠人财产土地为事。不慧名之,是为淫妇,‘自由平等’云乎哉,实淫妇之自然主义耳!

    不慧既哀陈所自来,男子以口灭独,且息门灯,下气语曰:“善哉!村众幸进我许,毋他虑。”

    已而,吾侪齐至,闻老人声,曳不慧手徐徐而行。进芦屋已,老人属吾侪席地坐,未及举火,老人曰:“嗟我兄弟,今夕矣,且请安息,大盗虽凶,未敢犯我。我是前此吐蒲那(Daphuna)国诸侯,今为农父,哀哉!兄弟亦知仅有昙卢洲(Dhari)尚为干净土,未落贼手耶?我常与大盗委蛇,大盗且厚结我。伤哉,农叟,岂知更有凄恻者!据昔《摩奴法典》,一切耕地,悉属开垦者自耕之。纳赋国王,但以谷米酬保护之劳耳,固非田地税,国王虽悍,无得滥征。顾至今日,税项之苛,得未梦到,弹指异年,我同胞不食黄泥,无以度日也!夜静月明,未尝不谛思堕泪。我田虽多且美,为大盗作佃奴;我产虽丽且富,为亡国留贱夫。我每饭犹未忘先君遗训:人而甘自暴弃,勿为众生增长福祉,毋宁自焚其身,化为尘灰,风来吹散,走向天空,与罪业同灭。

    顾我不肖,身为奴虏,披肝自问,诚无以对先君。深悔当日老眼昏瞀,亲此大盗。我今揣诸大德心情,必谓我狂勃无双,五天草木,将不屑与我同腐矣。”

    言次,哭不成声。村众不知所慰。老人呜咽,更申其言:“呜呼!大盗窃国,五天同悲。

    今有一言:吾侪身受兹耻,必身复之。如或因循,此生过已,尔子若孙,奚但忘却雠仇,反视大盗为神所命,且颂盗恩德不暇矣。谁谓百世之下,尚能复仇也?”

    不慧惊起,束芦为管,疾书老人语于贝叶。时已夜深,大风稍定,雨不可止。大众寂寥无语,但闻西风振箨,参以雨声,心共碎耳。

    翌晨,旭日照园,鹧鸪声急,大众相顾,容颜憔悴。老人瀹卵为餐,大众获饱。壮者夫妻随不慧去摘果实,甫涉江,逢长老。长老龙钟托钵,中盛异果,将以分吾三人,对受食之,芳甘凝舌。长老言:“昨夜卧冈丘蔓草闸,静审大德无虞。东方既白,有妇提瓶汲水,见我伫趾,跪拜不已,且曰:‘仙人悯我!仙人悯我!’我问:‘于意云何?’

    答曰:‘仙人,仙人,小妾有言,赐怜垂听。妾无失欢,胡未举子?妾无失德,胡俾贫窭?仙人,仙人,何以教我?’余曰:‘善来女人,汝无小动物助而耕耘乎?汝无铜货助而换盐乎?汝不自觉有盗翁、盗妪夺尔田地、烹汝兄弟姊妹,又使汝不得少啜盐汤?汝夜静眠,诚念汝嫁时所受聘币,他女岂得兼受之耶!善女人,盍自儆醒,招汝姊妹,联手以来,夺回梵天遗产,如主人索其旧物。此非细事,汝莫谓女人心虽怨毒,面仍谑笑,可以博人欢爱!彼红髯奴凶残正未有艾,指顾间可以碎汝五漏之躯。汝但愿有儿女财产,以为无虑,无有是处。’妇闭目摇头张口曰:‘恶,是何言!妇人只知儿女财产,从心所欲。仙人,仙人,我殊不解:彼赤发绿眸,高乳大尻者,是否摩诃目犍连那所见地狱中饿鬼耶?相其面目,心实憎之。虽然,我固妇道,不容多言。虽是饿鬼,今有势藉,又焉能以丑名相加?汝仙人固不近情。仙人,仙人,我诚语尔:吾邻家有妇少艾,夫婿贤明,极蒙彼辈厚遇,日能纵欲,妇人所希冀者,正在此耳!今仙人导我与之疏远,是诚何心?仙人,仙人,尔言不入耳,小妾虽不识一字,不尔惑也。’余听至此,举杖欲叩之,始踉跄遁去。呜呼!大盗初来,无过三五偷儿,不意其祸一至于此!推妇人言。知贼辈狡黠无伦,好行小惠,昧者魂魄,竟为所夺。嗟夫!我梵裔天性长厚,大盗饵之,滋用悯恻。其若女性,如脂如韦,不知耻辱,彼摩登(Motandhi此女卑贱,拂帚为活)正以女身当为男子拾粪,钱币而外,安知他物?”长老言至此,抚吾等曰:“归乎?”

    甫行,遇一牧童,壮者妻向之曰:“小子良苦,朝露未,负草何之?”童子云:“诚如若言,我殆极人世之至戚者。汝知我背上湿草,何所用者?我窃语汝,以饲马也。饲马非怪事,所恨者,仇人乘之以杀吾兄弟。昔者,吾父死于贼,吾年尚幼。今也目击残杀我兄弟姊妹,奚啻数十?或以麻绳束之树杪,揭铳射之,而观其避丸也。或以刃剜肠,塞以败絮,而观其手舞足蹈也。或以苏支(Shuchi此云尖针)钉其两目,投向潮流,而观其浮沉上下也。我始惊疑,如是凶残,必具神力。否否,闻父老言,方知其来由西北隅。余幼时随大父乘凉树荫,思啖素迦(Shukker此云糖),才得少许,未足余食,复索不果,抚头大哭。傍儿窃曰:‘小弟勿哭,于西北方有狞恶鬼国,闻汝哭糖,将来夺汝。’呜呼!今风景依然,顾吾兄弟家财,竟归恶鬼矣!余虽幼稚,不自揆量,无时不思为父报仇。一时愤火中起,盛米于筐,潜藏匕首,随父老出乡,至大盗所,欲于五步之内,泄吾孤愤。奈何余欲进门,有人阻我,非是贼类,乃我国人,我遂手刃之。血书其背曰‘贱竖子’,用儆来者。是后去而为牧,冀苍苍者或成小子之志。我言尽此,我怀此心,汝岂同哉?”

    吾侪谛听童言,铿铿尚有余响。长老太息抚慰,招归村落。自是吾侪各散乡间,终日筹画,心为摧折。

    节序不居,九经弦望,十方大德,咸来聚会。纯刚利器,亦自诸方遗老将来。一时壮者率诸村众、牧童斩木为麾,长者吹箫先导,魂欲出管。壮者妻拔长刀以卫幼艾,不慧扶老人随诸隐士悉骑骏马。老人张目,幢幢发光,跨鞍顾盼曰:“不图今日,奋兴壮举!嗟夫!梵天帝释,实所共鉴。梵裔固非好杀者。”嗣阖军大呼曰:“梵天帝释,实鉴此心!”声撼碧落。于是策马夜行,月华如水,行役之劳,不自知其消散于山河壮丽间也。

    凌晨,至摩竭陀国(Maghada)波沙耶山(Pashaya此云孤绝山),揭竿山顶。老人指点曰:“此当年遗老避兵处也。腐草转磷,今日犹现。吾师未捷,有如此耳!”

    长老擎香华一束,俯伏山冈。行礼既已,白发婆娑,临风草檄曰:

    粤昔大圣,鹿苑开场,愍人天之长寐;解除四姓,乐平等之无边。(译者案:世尊始在鹿野苑〔Deer Park〕,说因缘相生之实,非四姓不平之理。)何图末世,狮王弗吼,化佛困于槁灰;野狐乱鸣,生灵陷于鬼窟。(嗣后佛法衰微,人心秽乱,沉沦不返,以致外人屡次侵入,卒以亡国。)妙高如故,恒河犹昔。所遗旧物,惟有蒲柳。时见雁影,远横天际。(Shanbha梵音僧婆,英译作雁。译者案:当作雁影,吻合唐言。雁者,梵音亘娑,盖梵土亦以雁为义鸟,最可哀愍。相传昔有伽蓝,玩习小乘渐教,开三净之食,但是三净,求不时获,有刍经行,忽见雁阵飞翔,戏言曰:“今日僧众中食不充,摩诃萨宜知。”言声未绝,一雁退飞,当刍前,投身自殒。刍见已,具白众僧,闻者悲感,咸相谓曰:“如来设法,导诱随机;我等守愚,执行渐教。大乘正理也,宜改先执,务从圣旨。此雁垂诫,诚为明导。宜旌厚德,传记终古。”遂建塔婆,以彼死雁瘗其下焉。)旅客过斯,尚怀怆,况我同气,能勿伤心?今兹吾侪,愿发弘誓,摧灭残贼,一切有情,同心共愤。追怀亡国之初,竺生烈女,大雄奋迅,喋血报仇;率土之滨,莫非梵裔。奈何纵逸,仁心不竞,庄严净土,坐付髯奴?或有甘于小惠,为贼厮养。嗟我兄弟,谁无隐虑,可为猩猩之嗜酒,燕雀之巢幕上哉?古称豪杰,无待犹兴。迩者慧日方升,慈风初拂,当振大军于觉海,驱天魔于无间,上招遗老之魂,下吊神明之胄。凡我同气,各尽尔心。

    吾师所经,风流乡盛。次日,审贼军屯耶舍江(Yasa此云澄明),壮者妻携幼艾,传檄过江。贼军多属土人。诵檄文已,抱幼艾大哭曰:“吾独非尔兄弟耶?”悉携军旅来归。刹那间,贼营既拔,逐其渠帅,军威逾振,所向克捷,澄江以南,均无贼迹。过一月已,忽闻急报,吾军夜溯澄江北上,炮震肉飞,喋血三日。吾军丸药将罄,积尸横地,江为之赤。牧童高呼曰:“杀我者,我兄弟也!墟我梵土者,我北人也!”言毕,以刃自剖。尔时不慧魂已出壳,堕身江浦,无知觉已。

    少顷,微知臂痛,又听涛声氵节汩。久之渐醒,寥寂无睹。沙尾鳞鳞,寒潮已退,惟有葭苇蒙笼,陂陀回首,见苍崖。不慧始行以足,继以手,终踞石滩,尻行以上。一泓澄碧,鉴我愁容,枯瘠无比。举头天际,残阳照海,鸟带云归。足下香花,旖旎茸,不觉泪下潺,念此野卉,尔溅吾泪,实属前缘。但愿尔生生怒放,俾吾梵裔,撷尔芬烈,祷告梵天,方出师也。出师不捷,亦愿如尔堕地时化为泥土,更护新葩,梵裔亦复如是,撷尔兴师,誓不休也。已而日色向晦,岩傍草径甚微,念南出则为山路。是夕无月,不辨一物,惟萤光出没耳。不慧彳行且倦,忽有物触趾端,异之,俯服扪摩,审是断碑,深勒星迦梨书曰:佛陀伽耶钵逻底也(二合)底迦(Buddhagayapradydika此云寂灭道场边地),知是中天村落,悲哉世尊,于此成法身大士者!

    不慧涔涔落泪,乃卧碑上,不忍舍去。其傍泉水氵虢氵虢绕流,不慧思饮,以手掬取。有孤罗迦果(Kuraka状如酸枣)聚积石间,拾果食之。食已,危坐久之,微闻香馥,盖花开也。少选天明,又掬清泉,临流濯足,以去宿垢。然后独行村外,垂柳含烟,紫蕨遍野,朝露犹存,透湿吾胫。忽逢兰若,芜废无僧,芙蓉方开甚盛,蹑足徐进,但见落花满砌。不慧俯身坐残英上,始见左臂为丸穿过,血已凝结,乃摘因萝(Inra云香叶),拭去积血,方知痛楚。时已近午,有叟过门,见余伤臂,即往掊素路多惹那(Surutayana此为矿石),素色有光,犹如水精,亲制成汁,为不慧洗伤。不慧敬询仁叟,知是药师。痛既失矣,叟授商那(Shamna此云麻衣),不慧著之,飘飘如羽。行过村落,行人如昨,逾可哀耳!

    如是我闻:一时阿沙伐瞿舍(Acvaghosha马鸣菩萨)巡游波吒子城(Patariputra),哀愍众生,作赖吒和逻(Rastavara)曲调,以是因缘,摄化顽愚,尽超冥界。哀哀不慧,后生小子,躬逢忧患;一经义举,失迹飘零,遗老壮者,两不相知。梵天有灵,尚其诏我,爰握管为纪过去事。伏愿一切有情,同下血泪,斯吾笔记发凡也。

    一日,不慧独坐河畔,力疾书此,乃至微风引磬,万念俱空。日暮,复行至深林,乍闻哀哭,继复闻澎湃声,就之,影既逝。不慧随之入水,抱其躯壳,至方塔侧,解衣席地,拾椰为枕,使之仰卧,阒寂无声。少选,月出,谛审其容,壮者妻也!惊惶欲绝。壮者妻须臾苏醒,麻痹无力。不慧凄声带泪曰:“长老暨诸大德无恙不?……”

    雨果:悲惨世界

    1903年10月初,曼殊离苏州吴中公学社转至上海任《国民日日报》社英文翻译,着手学译法国雨果(原译嚣俄)的《悲惨世界》(原译《惨世界》)。他选取该书第一部第二卷《沉沦》改写。自10月8日起在《国民日日报》以《惨社会》的名目连载。署为“法国大文豪嚣俄著,中国苏子谷译”。由于他当时的文化程度不高,译时又“好以己意插入”,“乱添乱造”,所以不少地方“殊不成句”,而且“对原著者很不忠实”。在翻译过程中,他得到陈仲甫(独秀)的指导和润饰,使毛病有所减少。到了10月底,曼殊离上海赴长沙参与华兴会的创建工作。离上海时,这篇小说大致载至第七回。在第八回中,陈仲甫将湖南时务学堂头班生朱菱溪“迷于狎邪”的事写了进去,并一直延续至第十一回前大半回即报馆被封止。1904年,镜今书局拟出版单行本,陈仲甫又增添了最后三回多,改名为《惨世界》,署“苏子谷、陈由己同译”。现在《国民日日报》已难寻觅,编者只能从台湾学生书局印行的影本校勘前三回,以使其回复当年曼殊原译的大体面目。至于以后各回,则唯按《惨世界》版本去付梓了。

    雨果(1802—1885)——法国著名作家。生于军官家庭。早年作品将中世纪理想化,后受进步思想启发,逐步摆脱古典主义的艺术观点,开始积极浪漫主义创作。《悲惨世界》是1861至1869年完成的长篇小说。作品从人道主义角度揭露了资本主义的罪恶。

    第一回迪涅城行人落魄苦巴馆店主无情却说一日天色将晚,四望无涯。一人随那寒风落叶,一片凄惨的声音,走进法国迪涅城里。

    这时候乃是西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将交冬令,天气寒冷。此人年纪约摸四十六七岁,身子不高不矮,脸上虽是瘦弱,却很有些英气,头戴一顶皮帽子,把脸遮了一半,这下半面受了些风吹日晒,好像黄铜一般。进得城来,神色疲倦,大汗满脸,一见就知道他一定是远游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只见他那时候渴极了,有几个小孩子跟在他的后面。还没有走到二百步,在街上泉场里痛饮了两次。随后绕一屋角转向左边,直走到一座衙门,他进去约有十五分钟,又走出来,就和和气气的脱下帽子,向那坐在门旁的宪兵行礼。那宪兵也并不还答,并且睁开眼睛留神看了他一看。

    此人转身就走,行不多时,来到一所客寓门前,抬头一看,上写到馆名“苦巴乃太尼”,算是这城中有名的一个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走进去,只见那厨房门大开,又想一直走进厨房,眼睁睁的看见那铁锅子里的汤一阵一阵的冒出热气,那煤炉子的火光烘暖了墙壁。店主人亲自下厨,忙忙碌碌的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里赶车的受用。那时候此人心里正在羡慕那赶车的。

    店主人猛然听得开门的声音,瞥见来了一个新客人,他并不转眼瞧他一瞧,但随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的呢?”答道:“要叨光在贵寓里住一住。”店主人道:“这倒容易。却是有一件事:你回头看看那些客人,咳,一个个的都是不能欠账的哩。”此人在身边拿出一个大皮袋,对着店主人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点钱吗?”店主人说道:“这倒可以的。”客人重复把大皮袋收在怀里,气忿忿地拿着行李,用力放在门边下,手里提着短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却说这座太尼城,本原来在岭上头,也就有些招风;况且到了十月的天气,更觉得寒风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见店主人仓仓皇皇的前来查看。此人就顺便问道:“饭已做好了么?”店主人答道:“快好了。”这时候此人仍然是向火。忽然间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扎昆的,跑将过来,在袋里拿一枝铅笔,又在窗台上拿一张旧新闻纸,撕下一角,急急的写了一两路字。写完了,便卷起来,交把一个顶下等用人,停一息,管事的人又对着这用人的耳边,唧唧咕咕的说了一会,那用人就一直跑到衙门里去了。客人也不理会这些事体,只管又问道:“饭做好了没有?”店主人答道:“还要等一会儿。”此人糊里糊涂又过了一会。忽然看见那用人手里拿了一片纸,飞跑回来。店主人接过了那片纸,用心用意的看了一遍,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就放开大踏步,癫狂似的走近此人身边,说道:“我却不能留你住在这里。

    ”此人就立起身来问道:“你怕我欠你的账么?还是要先交钱呢?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不知道么?”店主人说道:“哪里是为着这些事体!”此人道:“那么是为着什么事?”店主人道:“你是有银子。”此人道:“不错。”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没有房子留你。”此人即忙接口说道:“就是在贵寓马房里住下,也不碍事。”店主人道:“那就不能。”此人道:“这是什么缘故?”店主人道:“我的马已经住满。”此人道:“也好。那边还有一间搁东西的房子,我们等吃了饭再商量罢。”店主人道:“有什么人供你的饭吃?”此人耳边陡听了这句话,陡如落在十丈深坑,心里就同火烧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道我就要饿死不成?我从白日东升的时候动身,可怜一直走到现在,走了好几十里。咳!老哥,还求你给一餐饭我吃,我必不骗你的账。”店主人道:“我没有什么给你吃。”此人闻说,就微微的一笑,回头指着那锅里说道:“没有吗?”店主人道:“这个已经是别人的了。”此人道:“是哪个的?”店主人道:“是那车夫的。”此人道:“车夫共有几个人?”店主人道:“有十二个人。”此人道:“那些东西,二十个人吃也够了。”店主人道:“怎奈他们一齐买去了,便怎么样呢?”此人又坐下,低声说道:“我好容易来到这个客寓,肚子里又饿得了不得,教我再到哪里去呢?”店主人就近此人耳边说了三个字,就叫他浑身战栗起来。

    看官,你道是三个什么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个字。

    此人听了,垂头丧气弯了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着火,不知道怎么才好。正想开口说话,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的睁着两只眼睛,看了此人,嘴里不断的说道:“快去!快去!

    快去!”忽然又问道:“许我说出你的姓名么?你姓华名贱你到是何等人,我也是知道了。刚才你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就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告诉了衙门里,这张纸就是回信。”随手便将那张纸交把华贱,说道:“你自己看看罢。”华贱接过来一看,正在默默无言,那管事的人在旁边说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礼仪的。你快快出去罢,免得我无礼起来。”华贱只得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连忙拿起他带来的行李,独自伤心去了。

    要知道他去到何方,做些什么事,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感穷途华贱伤心遇贫客渔夫设计却说华贱就随着大道漫漫的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现出一种伤心的样子。这时候他若是还回走旧路,那苦巴馆里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闹到街上,千人百众,指的指,说的说,人多嘴杂,大家都要评评他的来历。世上人的嘴是很消薄的,那时倒不好看哩。好在华贱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就顺着路,歇一会,又走一会,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远。心里凄惨已极,也就忘记疲倦了。忽然肚子里因饿极了,一阵苦痛起来。这时候天色已经将晚,四顾无人,惊惊慌慌的,不知去到什么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面远远的望见有一所小客寓,华贱就一意来到这下等的客寓去栖身。却好这时候街边闪出一点灯光,那边松枝上也挂出一盏铁线灯,他就急忙趁着灯光,向那客寓飞奔去了。

    却说这个客寓,名字叫“卢茶福”。华贱跑到这里,停了一会,就对着窗子向里边一看。只见小桌子上灯光如豆,那锅子的火倒十分热,有好几个汉子正在那里痛饮,店主人自己坐火炉子旁边,铁锅子里煮的东西已经热烫烫地,这客寓有两个门:一个大门对着街上,一个边门在巷子里头。华贱不敢走大门进去,就静悄悄的走到巷子里头。停了脚步,听了一会,将门一推,那门就开了。店主人在里面问道:“是什么人?”华贱道:“是一个找饭吃的、找地方住的哟!”店主人道:“那怎么不到这里来呢?”华贱一声听得这样说法,即忙起身走进去。这时候他的脸上颜色憔悴,又照着灯光火光,倒是有些怪像。那旁饮酒的几个人,个个都回过头来,对华贱瞧着,眼睛动也不动。店主人接口对着华贱道:“火在那里,饭还在锅里煮着哩。朋友,你到这里来向火罢。”华贱就将身子在火炉子旁边坐下,闭了眼睛,把两只脚一伸,靠在炉旁边向火。这时候他浑身疲倦已极,脸上的神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见了锅里飞出一阵很香的热气,就将他的灵魂唤回来一半,他的精神全惦记了那香气。怎奈身子又是疲软不能动,他眼睛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树林子里一点火,不断的照在那铁锅子上。

    看官,你想这时候的华贱是什么味道?现出了什么光景?若是请一位看相的先生来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个什么相呢?闲话休提。

    却说华贱正在纳闷,同坐的一位渔夫,自从这一天早晨,就在路上遇见过华贱一次。待到华贱在苦巴馆被逼的时候,他在马房里系马,随后他也就来到这卢茶福店里,却又看见华贱来了,不觉吃了一惊,暗暗想道:“我却忘记了在什么地方遇过这古怪的东西,莫非是在‘爱士可弗论’么?想不到现在又碰着他呀!这种疲倦的神气,好不讨人厌哟。

    ”凶狠狠的对华贱看了一回,又叫华贱坐在他背后。自己急忙立起身来,径自开门去了。

    话说那渔夫去不多一会,便急回来,将华贱的来历,一一告诉了这客寓里管事的,说完了又低声说了些别的话。华贱看见这种情形,正想起来苦巴馆的事。忽然这店里管事的走近华贱身旁,就荒荒唐唐的用手拍一下华贱的肩膀说道:“哼,就要赶你出去哩!”华贱就和颜悦色的接着说:“哎!你知道么?”管事的道:“知道。”华贱道:“别的客店已经赶我出来。

    ”管事的忙道:“我这里也要赶你出去。”华贱道:“那就叫我去到哪里呢?”管事的道:

    “到处都可以。”华贱听他这样说法,没奈何,只得拿了棍子和行李出去。刚走出门,就有几个小孩子,是从苦巴馆跟他来的,看见华贱出来,就预备捡起石头来击他。华贱一见,不觉怒从心发,就提起棍子做个要打的样子,那几个小孩子都吓得如鸟飞的一哄而散。

    华贱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所牢狱,门上挂着一条铁链,此铁链可以通到门铃。华贱即便按一下这门铃。不多一会,那门就开了。华贱取下帽子,恭恭敬敬的向前行个礼,说道:“管监的大哥,你可准我暂且在这里住一夜呢?”那管监的说道:“这里是监狱,并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这里,那就可以住得。”话刚说完,即忙就把门关上。

    华贱看看无法,又向前走到一条小街。此小街上的景致,倒很好有几处花园,都有篱笆围着。那中间有一重寻常人家的房子,从窗门里现出来一点火光。华贱就在这窗门里看了一看,这房子却很白净。里面床上铺着一条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个摇床和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杆快枪。中间放着一条桌子,桌上铺着粗白桌布,上面点着一枝黄铜的洋灯。那桌子旁边,坐了一位男人,约摸有四十多岁,抱着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的;又有一位青年的妇人,坐在他旁边,正在喂孩子奶吃。

    华贱停了脚步站在街上,看了多一会,见他这般家庭的乐趣,不免见景伤情,心里暗想到:

    “或者可以在这里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轻轻的把窗门敲了几下。那晓得也静悄的竟没有一个人答应。他就用力再敲了几下。只听得那妇人道:“我的夫呀,我听得好像有人敲门的声音哩。”那男子道:“哪来的话?”华贱又把窗门敲了几下。那男子听真了,就起身拿了灯来开门。华贱就问道:“先生,求你宽恕我来得唐突。我现在把钱给你买一点饭菜吃,还求你把那花园拐角下的小房子借给我睡一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呢?”那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华贱道:“我是一个行路的客人,一天早晨从昧神丘动身,一天到晚跑了好几十里,我实在不能再走了,总要求答应我才好。”那男子接口道:“无论哪项客人,若是有钱把我,我一定可以留他。但是你为什么不去到那些客店里住呢?”华贱答道:“因为那些客店都没有余空的房子。”那男子道:“呀!哪来的话?今天又不是开市日期,说什么没有空房子的话呢?你曾到过苦巴馆了么?”华贱道:“到过。”那男子道:“怎么样呢?”华贱就不好说出口,踌躇了一会,答道:“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们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还到过卢茶福没有?”华贱这时更难回答。也只好硬着颈膊子答道:“他们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听他这样来,霎时面孔上现出一种疑惑的神色,就对着华贱从头到脚细细的看了一看,忽然大声问道:“你是一个人么?”急忙转过身来,将灯放在桌上,把那墙上挂的快枪拿到手里。那妇人只听得“你是一个人么”这句话,猛然吃了一惊,便扑地起来,拉了她两个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后面,便开口道:“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去!”华贱又说一声:“求你发一点儿慈悲心,给我一杯水喝,好不好呢?”那男子急忙道:“等我来放一枪送把你吃罢。”说着,就急忙把门拼命用力一闩,一霎时,又听里面的锁声“华剌”的响了一响;停了一会,那窗门又紧紧的关上了。华贱这时候正是黑夜更深,走途无路;又碰着天地无情,亚立山上的寒风,刮得一阵阵的凶恶起来。

    要知道他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世态炎凉有如此狗婆心恺恻仅见斯人话说华贱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朦胧间忽见街前花园里,有一个泥和草做的小屋,就放步向前,直从那花园的木栏杆进去,走到那小屋的面前,只见那屋的门口窄而且低,好像正在建造,还没有完的样子。他暗想到:“这屋必定是过路的行人所做,预备过来过往用的。这时候又冷又饿,在这黑夜里,哪里再碰得着这样好地方?”就不问好歹,决意进去躲躲冷,亦是好的。随即低下身来,爬将进去。哪晓得这屋里很暖和,又找得了一张好稻草做的床。他这时候疲倦已极,就急忙坐在这床上。歇息了一会儿,又把背上的行李放下,当做枕头。正想解那衣衫钮子睡下,耳边忽听得一种凶恶的声音。华贱注目一看,只见凶狠狠的一匹狗走进门来。华贱才猛然醒悟这屋是猛狗住的窝,心里又惊又气,只得用棍子将行李挑起来,拼命的走出门外。定了一会,忽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的蓝布衣服,比以前更破,已经有些伤心。

    不得已仍向栏杆绕出来,就孤身只影站在街上,长叹一声道:“我无居无食,又冷又饿,就是这愚蠢的狗子也不能容我。我如何到了这样地步?啊呀!这是怎么好呢?这是怎么好呢?”即便坐在地下,身上更加倍寒冷。不觉两眼汪洋,落下泪来,自己埋怨道:“我这穷人,比狗还要贱些了!”

    独自伤心了一会,只得收起眼泪,想个去路。即立起身想出城,再到城外找一个树林子里干草的堆上,去躲躲冷。就垂头丧气,不言不语的直望前走,不觉走到田间,他知道是离城已远了。看天象,只见黑云朵朵,忽压到了山顶。忽又看见那黑云丛里,露出一线小小的月光,射到地上。这时候正是欲雨不雨的光景。华贱看见天上现了这种凶恶样子,就停了脚不住的战栗起来,忽然自想道:“唉,太尼城呀!太尼城呀!你就真个没有我立脚的一块土吗?”

    又急忙转身照着旧路回到太尼城,哪晓得城门已经关上了。华贱到此真是无法可设。

    却说这太尼城,因为一千八百十五年,有宗教的战争,所以到了现在,城边四面还有围墙。

    围墙的旁边,又有几座破坏的方塔。华贱四面一看,就心生一计,即忙从那破坏的缺口扒进城里去。这时候已经八点钟了,他又不认识路途,只得冒险向前乱走。走过了多少大街小巷,忽就走到一所衙门,又走过一个学堂,随后走到一所天主教的礼拜堂旁边。这时候华贱的手脚都战栗起来,不能再向前走了。在这礼拜堂的屋角,有一印刷局。华贱疲倦已到极地,又没有什么指望,没奈何就一交倒睡在这印刷局面前的石凳上。

    不多一会儿,忽然有一年老婆子,刚从礼拜堂出来,黑夜里忽然看见有个人睡在那里,大大的吃了一惊,说道:“我的朋友呀,你为什么在这里呢?”华贱就带着怨恨的声音答道:“我的慈善婆婆呀,我就在这里睡了呵!”老婆子道:“就睡在石凳上么?”华贱道:“十五年前我还有一张木床,今天夜里就变成石头床了。”老婆子道:“你曾当过兵么?”华贱道:

    “不错,我曾当过兵。”老婆子道:“为什么今天夜里不到客店里住呢?”华贱答道:“因为没有钱,哪有人肯教我白吃白住呢?”那老婆子听他这样说来,便叹道:“这样真是可怜!

    我现在袋里只有四个铜角子,就一齐给你用罢。”华贱接在手里,便道一声:“多谢!”那老婆子又道:“这几文钱,虽然是不能够作客栈的用费,但是我看你疲惫已极,必不能捱过今夜,你这时又饿又冷,他们见了,也必当见怜。”华贱长叹一口气,说道:“已经问过好几处了。”老婆子道:“那怎么样呢?”华贱道:“都不肯留我住下。那有什么法儿呢?”老婆子就指着华贱的手,指着那边一所房屋说道:“你曾问过那里了吗?”华贱道:“未曾问过。”老婆子道:“何妨去问问?”

    要知道他走到那里,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鬼蜮官场万般不管人奴贱种遇事生风却说太尼城有一位孟主教,一日晚上,到太尼城四处闲游。后又因公事忙碌,所以睡得稍迟,到了八点钟的时候,他还搁着一本大书在腿上,手里拿着一块小纸,正在不住的写字。忽见使唤的女仆凡妈,拿了些饭菜和那吃饭用的银器。孟主教见饭已拿来,便收了书,走到吃饭的房里。这间房子长而窄。墙壁里嵌了一个火炉子,火正热着。大门对着街上,窗户口正向着花园,窗户门大开两扇。凡妈正在那里一面收拾吃饭的桌子,一面同孟主教的妹妹宝姑娘东讲西讲,说得十分高兴。不多时主教也进来了,凡妈又同主教、宝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出神。随后说到小心门户的话,凡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我今天出外买菜的时候,各处喧传有一个可厌的无赖汉,来到这城里面,不知躲在某处。若是有人夜间行路遇着,必定要受他的大害。现在各桩事体,又不能靠着那班巡捕来保护。现在这一班大小官员,一个个的都只晓得吃饭弄钱,民间的是非祸福,一毫也不管,还要互相嫉忌,他们倒很情愿出了这种不法的事体,藉着还可诬害良民。有主意的人,总得要自己小心,各人保护身家,万万不可不小心门户哩。”

    凡妈说话的时候,孟主教正在火炉向火,另外还想着一桩事体,因此也没听他说些什么。凡妈就从头至尾再说了一遍。宝姑娘却颇留心,就放着娇嫩嫩的声音说道:“凡妈所说的话,哥哥可听真了?”孟主教道:“我听是听了,还是没有懂的那细情。”即忙转过身子,抬起头来,笑呵呵地问道:“是什么事体?是什么事体?我们难道要遭什么大祸不成么?”凡妈见主教这样说,更大张其词说道:“有一赤脚无聊的恶叫化子,来在这城里。他今天傍晚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捆行李和一杆小铁棍子,从假新党小路进城。进城以后,在街上踱来踱去。他曾到苦巴馆投宿,被店主人赶出来了。”孟主教接口道:“不错,确有此事。”凡妈闻说,以为主教听得他这些言语,一定吃惊,又扬扬得意的说道:“主教,这是真事呀,人人都是这样说法。但是,这城的巡捕却很混账,街上都不设些路灯,很不妥当。主教呀,不但我这样说,宝姑娘也是这样说。”不料宝姑娘在旁听得,便接口道:“咦!

    哥哥,我并不是这样说的,我和哥哥的意思一样。”凡妈假装着没有听见,接着又道:“我们的门户现在却不稳当。主教,你肯叫我去寻个修拾门锁的来么?不过十分钟,就可以把门锁修拾妥当。现在时风可怕,主教总得要不论日夜,都不许生客进来才好哩。主教呀,主教呀,生在这样世界上,何必要做好人?古语道得好:‘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有尸骸。

    ’这两句话,还说错了吗?”凡妈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得门外大声一敲。

    欲知来者何人,为着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孟主教慷慨留客金华贱委婉陈情话说主教听得敲门的声音,便道声:“请进来。”忽而门已大开,只见一人将身进来,立在门后,背上驼着行李,手里拿一短棍,脸上现出一种狞恶的神色,俨然是一个觅食投宿的凶汉。当时凡妈吓得浑身发抖,满嘴的牙齿碰得直响,想说话又做声不得。宝姑娘立起来,半惊半走,悄悄的到了炉火的旁边去向火,看见她哥哥并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惊。孟主教只管平心静气的注眼看了华贱,待将要开口说声“你要什么”,华贱就对着这屋里人一个个的轮流看了一遍,大声说道:“请各位听来。我姓金,名华贱,曾经犯罪,坐监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释放出来。现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从道伦动身,今天已经走了好几十里。今晚我到这城里的时候,就到一所酒馆里投宿。他们因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张黄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凭据,报了此地的衙门,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别间客栈,他们也是照那样办法赶我出来。这时没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狱,那看狱的人也赶我出来。极至于爬进狗窝,那狗也咬我,不许我停留一刻。你想我这时候如何是好?我随后又想到田里,睡在星光底下,哪晓得天上又没有星,还要下雨的样子。因此我又转身回到城里,想寻一家大门弄儿里,暂且避避冷。却好来在那印刷局的面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见一个慈善的婆婆,她叫我到府上来求宿一夜,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还带了一百零九个银角子和十五个铜角子。我曾经坐了十九年监,这些钱都是在监里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饭钱。你看怎么样呢?我已经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饿。你肯留我住下么?”

    孟主教听到这里,就对凡妈道:“多拿一碟子菜来。”华贱闻说,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边,说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有罪的犯人,刚从监里出来。”华贱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张黄纸,给主教一看,并说道:“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着这个票子,什么地方都可去了。你情愿我念给你听么?我在监狱里的学堂曾读过书,待我念给你听罢。这路票上写的是些什么呢?”只听得华贱高声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华贱……”主教接口道:“是什么地方人呢?”华贱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么地方人就是了。

    ”又接着念道:“他曾经坐监十九年,前五年因为夜里作贼,后十四年是因为他想逃跑四回,这是一行为不正之人也。”念毕,还问一声主教道:“人人都要赶我,你可能留我呢?你这里是客店吗?请你给我一餐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马房吗?”主教看见他这样说,又对着凡妈道:“铺些白布的棉褥在那边屋里床上。”说罢,便对华贱道:“我已经叫那个女人预备一切了。”凡妈听了主教的话,即便转身去了。

    主教又对华贱道:“先生请坐下向火,我们就要吃饭了。吃完饭的时候,你的床铺也就可以收拾妥当了。”华贱听他那样说,好像疯疯癫癫一般,大声问道:“你真留我吗?不赶我吗?

    你为什么称呼我做‘先生’,却不叫我做狗,赶出去,和别的人那样说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来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十九年都没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吗?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时,便一发算钱给你。请问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个店主人?”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这里的一个教士。”华贱道:“哎呀!难道还是一位有钱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饭钱了。师父就是在那大礼拜堂的主教吗?”主教接口答道:“是的。”华贱道:

    “呀!不错,我还没留心看师父的帽子,真是太糊涂了。”说罢,便将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里,坐下。宝姑娘对他看着不转眼,很觉得有趣。华贱说道:“师父既然是一个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饭钱了。”

    哪晓得在这个悲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是见钱眼开,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孟主教果急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饭钱的。你共有多少钱呢?你曾说你有一百零九个银角子。”

    华贱道:“还有十五个铜角子。”主教道:“你费了几多天的功夫,才得这些钱呢?”华贱道:“十九年。”主教叹道:“十九年吗?”华贱道:“不错。现在这些钱还在身边,没有用去。”孟主教听得华贱说一声“现在钱还在身边”,即忙把门和窗户闭上。

    不多时,凡妈拿了一碟菜进来,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炉旁边。又对华贱道:“亚立山上的风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你看孟主教口口声声只叫华贱做“先生”,那种声音,又严厉又慈爱。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称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时候,把一杯冷水送给要渴死的人,不过是不化本钱的假人情罢了。闲话休絮。却说主教忽对凡妈道:“这个灯不亮。”凡妈会意,便去到卧房里架子上拿来两只银灯台,点了两枝白蜡烛,放在桌上。华贱洋洋得意的道:“现在蒙师父待我这样好法,师父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谢不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必瞒着我的来历和我的苦处,待我细细的说把师父听罢。”主教就用手拉着华贱的手,和颜悦色的道:“你也无庸将你的来历告诉于我。此处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无论什么客来,也不问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气。而且你已经受苦,又饿又渴,我必欢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气吧。”华贱道:“我现在很饿,又渴。当我进门的时候,见了师父这样仁慈,也就令我忘记了。”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么?”华贱长叹道:“哎呀!狱里那野蛮的惨状,真是不堪闻问了,姑且说他几件事就知道了。用双重铁链捆了我的手脚,坐在那黑窟里头,青天白日里也不看见天日,夜间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里空气闷人,常时一病不能起。我这样在狱里过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岁了,才得了一张黄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恼!”主教道:“但是你现在知道伤心悔过,却比好人更加快乐。你出狱以后,若还以恶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惨;若以好意温和待人,又何处不是乐土呢?”主教说罢,凡妈拿饭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孟主教多财贾祸宝姑娘实意怜人话说凡妈拿饭进来,华贱看时,有汤,有水,有盐,有油,有猪肉,又有羊肉,又有无花果,又有一大块烘干的面包,又有一大瓶红酒,样样都用银器盛来,光彩闪闪,映在铺桌子的白布上面,真觉异样好看。孟主教满面堆着笑容,请华贱坐在自己左边,宝姑娘又坐在华贱的左边。坐齐了席后,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祷告。念罢,即便用饭。此时华贱心中乐不可言,那种神气,可惜没有照一个像下来,把大家看看。

    却说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样,又来一样。华贱放量饱餐一顿,好像老虎吃蚊虫一般。幸亏主教寻常吃饭都有六样,还可以饱了华贱肚子。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吃罢散席。华贱对主教说道:“盛筵难再。哎呀!苦巴馆那班车夫,不许我和他们同桌吃饭,不料竟蒙师父这般厚遇,真是难以报答了。”主教道:“此事虽可痛恨,但是他们也比我劳苦。”

    华贱道:“那也未必。我想他们比你更有银钱。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华贱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里去么?”华贱道:“这也是不得已罢了。我想明日趁着日头未出来的时候,就要起行。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里虽然稍暖,夜里却是很冷。”主教道:“你这还不算十分受苦。前几年正当革命的时候,我全家都被毁了,我跑到东方,交瑞士(原译瑞西)国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却靠着我两只手寻饭吃。那地方有机器局,有制纸局,有酒厂,又有油厂,至于铁厂也有二十多处,倒好找工做。”

    主教说罢,又对宝姑娘道:“我们有无亲戚在潘大利住?”宝姑娘答道:“有的。卢逸仙先生不是在那里住吗?他还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主教道:“不错。”

    此时华贱并不留心他们的谈话,自己也一言不发,那种神色,却是十分疲倦了。主教见华贱这样情形,就回头同凡妈谈了片刻,又对华贱道:“先生,你必是安睡了。”

    宝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妈道:“今天夜里很冷,去到我睡房里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来,铺在客人床上。”

    不多时,凡妈回来说道:“床铺都预备好了。”主教便同宝姑娘在客厅里按教规行了祈祷的礼。宝姑娘就对华贱同主教各施一礼,并请一声“晚安”,独自走进睡房去了。

    此时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盏银烛,又把那一盏交与华贱,说道:“先生,我带你到卧房去睡觉罢。”华贱就起身跟着前去。走过主教卧房的时候,凡妈正在要将银器放在孟主教床头下碗柜里面,放急了,碰得“豁浪”一声响亮,主教只顾引了华贱,还没听见。不知不觉的已到了卧房。主教令华贱把烛台放在桌上,指着床上道:“今晚请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来,再请用一杯新鲜牛奶。”华贱答道:“多谢师父。”说罢,歇了半刻,华贱忽然现出一种希奇的样子,两只手捏了拳头,睁了一双凶狠狠的眼睛,对主教道:“哎呀!现在你留我住下,还离你这样近吗?”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主教看见这样情形,心里倒有些惊慌。华贱又道:“你情愿我告诉你听吗?我是一个凶手,你还不知道吗?”主教答道:“上帝总难瞒过。”说罢,又低声祷告了一会,便转身去到自己的卧室安歇去了。华贱看见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并不脱衣,就和衣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里呼声好像打雷一般。

    这时,一屋的主客,个个都化作庄生蝴蝶了。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第七回无赖村逼出无赖汉面包铺失了面包案话说孟主教一家主客,都悄悄睡去,没有了人声。这事随后再表。

    却说从前法国有一个村庄,名儿叫做无赖村。里头有一个姓金的农夫,这农夫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的女儿成人出嫁之后,只剩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倒很聪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为他家道困穷,他的亲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邻舍,虽说是很有钱,却是古言道:“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银钱、不知有仁义的畜生,哪里肯去照顾照顾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没有钱上学攻书,天天玩耍度日。

    却说那农夫的女儿,一日在家闲坐无聊,忽然想去探看她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锁好了门户,独自出来。不知不觉已到她父母的家,只见门还未开,就吃惊道:“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开门呢?”停一息,又听见她兄弟在里面号啕不住的大哭,说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门敲了几十下,也没有人来答应。此时她心里好像火烧油煎一般。幸亏这个门都是用烂木头做的,她此时性急了,拚命用力一推,连门闩都推折了,一直飞奔进去。只见她的兄弟从房里出来,脸上挂着几条眼泪,直跑到她面前,行了一个礼,急忙说道:“我的姐姐呀,你来了么?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我从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没有吃饭,肚子里又饿又痛。”他的姐姐即忙问道:“为什么没有吃饭呢?阿爹阿妈都到哪里去了?”她兄弟道:“都没有出去,自从昨天下午,他们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的睡在床上。后来我的肚子饿极了,就叫他们起来弄饭我吃,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说话。我又大声叫他们多少次,还是不肯动弹。我已经痛哭了一天多,那左邻右舍人家也没有一个来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饭给我吃,随后再叫他们起来吧。”他姐姐听说,即忙跑进房里,只见她的父母都直躺躺的睡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父母都到五殿阎王那里去了,不由得放声哭了一会。她的兄弟站在旁边说道:“姐姐呀,你的肚里不饿么?不要哭了,我们快去弄饭吃罢。”他的姐姐闻说,也就收了眼泪,对她兄弟说道:“你随我去,到我家里吃饭罢。”说着,即忙携了她兄弟手出了门,又把门户锁好,手里牵着她的兄弟跑回家里。急忙弄了些饭菜,和她的兄弟饱餐一顿。不多一会,她的丈夫也回来了,他就连哭带说的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一遍。他的丈夫就糊里糊涂地说道:“我现在觉得肚皮有些疼痛,随便你自己去办罢。”说罢,就睡在床上。他的妻子看见这样情形,就一言不发,只得忙忙的在箱子里拿了些银子,又吩咐了她的兄弟在家里等她回来,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说罢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里,就去叫了一个教士和几个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时候,那斋祭埋葬的事体一一料理妥当。照旧将门户锁好,回到自己家中。从此,她的兄弟就在她家里。住到三四天,忽然对他姐姐说道:

    “我要回到家里,看看我的阿爹阿妈。”这时候,他的姐姐就不免落下几点伤心眼泪来,又见他兄弟不懂事,只好说道:“阿爹阿妈现下还没有起来,你不好回家里去;你倘若一定要回家去,还没有人弄饭把你吃哩。你天天就在我这里过活便了。”她兄弟又说道:“我在这里,虽然是有饭吃,难道我的肚子饱了,就忘却我的父母了么?”他的姐姐见他说出这般可怜的话来,就不得已直说道:“阿爹和阿妈已经在地下了。”她兄弟又问道:“为什么在床上还睡不够,又去地下睡呢?真真是睡得长远了。”他姐姐听得他这样说,还未开口,先已酸心,忍着眼泪说道:“阿爹阿妈,再没有能同我们相会的日子了。”她的兄弟听见这样说法,也就号啕大哭起来,倒睡在地上,声声说道:“我定要回家里去,看看我的阿爹和我的阿妈。”

    但是,他的姐姐哪里肯放他回家?从此,都靠着他的姐姐照料。日月如梭,不觉过了十多年。他姐姐已经生下子女七人,那最小的才一岁。到了她丈夫死的时候,她兄弟刚刚二十五岁,已经可以回家,接管他父母的几间破屋,成家立业,也好照应他的姐姐,这本是分所当为的。当时他姐弟二人也无他项生活,或砍柴度日,或帮人耕种。到了夏天树木茂盛的时候,每天可寻得十八个银角子。但是他姐姐膝前儿女如是之多,又不能自谋生计,就不得不稍受贫寒。却不幸遇着一千七百九十五年,那年冬天极冷。有一礼拜日,雨雪连天,寒风刺骨,也就不能出外做工觅食了。那时一家人口,都白白的饿了一天。

    看官,你看他们将来作何打算,难道就袖手待死不成吗?按下不表。

    且说同时法国巴黎有个财主姓范的,他三两年前在乡下本很贫寒。随后来到巴黎,就胡乱学了几句外国话,巴结外国人,在一个外国洋行里当了买办,两三年间就阔气起来,因此人人都唤他做“范财主”。这范财主只生一子,名叫做阿桶。那范桶自幼养得娇惯,到念多岁,还是目不识丁。只因他家里有些钱财,众人都来巴结他,要和他做朋友。一日,有两位朋友前来探访。你道这两位是什么人呢?一个姓明,名白,字男德。一个姓吴,名齿,字小人。范桶见他们来到,就和他们各施一礼坐下。

    范桶便开口道:“今天很冷。”那小人急忙连声答道:“是,是,是,是,是,是。”那男德便问道:“今天报上可见什么新闻了?”范桶就答道:“我天天只晓得吃饭和睡觉两样事,哪里还要看看那报纸?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父亲他倒欢喜天天看那个什么新闻报纸,也不过是为着生意的行情和那彩票开彩的事,考试发榜的事罢了。”

    男德闻说,便道:“哎!世上的人,有几个真真知道报纸是什么东西的呢?”心里还寻思到:

    “这等的人,目不识丁,只知道有几个臭铜钱,这也就难怪了。”又对范桶道:“你去拿今天的报来我看看罢。”不多一会,范桶就拿了一张来。男德接着,就道声“多谢。”随手放在桌上,那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张报纸上。此时范桶又随口说道:“很暖。”那小人也在旁边说道:“我热的了不得。”范桶问道:“你也暖吗?我因为穿了这件虎皮外套,所以觉得很暖;难道你穿了这件夹衫,还不冷么?”小人又道:“不是这样说,我的身体本来觉得很冷,不过我无意中跟你说出罢了。”

    这时男德回头向范桶问道:“你是无赖村的人么?”范桶道:“不错。有什么事呢?”男德道:“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有一桩事体,我心里见得很不平。请你看这条新闻罢。”范桶听说,忽然满脸通红,说道:“我不想看,请你念给我听听罢。”男德就看着报纸念道:

    前天晚上,无赖村有个面包铺的主人正去睡觉的时候,忽听得铺面的窗门一响。那主人立刻翻起身来,只见窗门上有一个拳头,将玻璃打破。忽然又见一双手从那窗孔里伸入,拿去了一块面包。那主人就一直飞也似的跑出去,捉住那人,用脚狠狠地踢了他一顿。那人就把面包丢在地面,浑身被那主人踢得鲜血淋漓。后来又送到衙门,衙门里就定他为夜入人家窃盗的罪名。此人姓金,名华贱,原来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只因合家人口冻饿情急,就到了这样地位。

    那范桶听罢,便道:“呵,金华贱乃是我的老友。我早几年前在乡下住的时候,不时到他家里去,又是饮酒,又是吃肉。他怎样现下居然做了贼呢?真真是想不到的。那支那国的孔夫子也曾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两句话真说得不错。”那小人就在一旁接着道:“是,是,是。”又向男德道:“你还有什么不平的事呢?你看那做官的大老爷都定了他的罪名,难道你说做官的还办错了不成么?”

    男德只听到“做官的”三个字,立刻火发心头,不由得一脚踢得那小人魂不附体,还大声骂道:“你这无耻的小人!我早已忍了你一肚子的气,你现在又在我面前放什么臭狗屁!”这时范桶惊慌无措,好容易才将男德劝住。小人也就爬起身来,对男德躬身行礼道:“我说错了,你休要动气罢。”男德气愤愤地答道:“你这小人!我恨你,我又可怜你。人家吃饭,你就吃饭;人家吃矢,你也就吃矢。”这时,范桶只好在一旁劝道:“休要发气。请你慢慢儿将你不平的事,告诉我听听吧。难道孔夫子的话,你都不服吗?”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国孔子的奴隶教训,只有那班支那贱种奉作金科玉律,难道我们法兰西贵重的国民也要听他那些狗屁吗?那金华贱只因家里没有饭吃,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看那班财主,一个个的只知道臭铜钱,哪里还晓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要说起那班狗官,我也更不屑说他了。怎么因为这样小小的事情,就定他监禁的罪名呢?所以我就不平起来了。”范桶道:“只是他做了贼,就应该这样办哩。”男德闻说,立刻站起身来,就一拳头把个范桶打得扑地滚了一丈多远,大声骂道:“你这木头人,只知道吃饭,还知道什么东西?”那小人见事不好,即忙跑出门外,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范财主在房里听得外边吵闹,慌忙跑出看时,只见范桶刚在地下爬起来,一一告诉了他的财主老子。此时那范财主见男德的体格生得十分强壮,也知不能奈何他,只好说道:“你这样年少气盛,我也没法儿和你说。但你是一个有见识的人,怎么就帮起做贼的来呢?”男德气愤愤地答道:“原来我是一个明白的人,所以才如此。我并不帮贼,也不过是心里为着世界上的穷人不平罢了。”那范财主道:“世界上总有个贫富,你有什么不平呢?”男德道:

    “世界上有了为富不仁的财主,才有贫无立锥的穷汉。”范财主道:“无论怎地,他做了贼,你总不应该帮着他。”男德道:“世界上物件,应为世界人公用,那铸定应该是那一人的私产吗?那金华贱不过拿世界上一块面包吃了,怎么算是贼呢?”范财主道:“怎样才算是贼呢?”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着自己本领生活;其余不能做工,靠着欺诈别人手段发财的,哪一个不是抢夺他人财产的蟊贼呢?这班蟊贼的妻室儿女,别说‘穿吃’二字不缺,还要尽性儿的奢侈淫逸。可怜那穷人,稍取世界上些些东西活命,倒说他是贼。这还算平允吗?况且像你做外国人的奴隶,天天巴结外国人,就把我们全国人的体面都玷辱了。照这样看起来,你的人品比着金华贱还要下贱哩!”这时候范财主又羞又气,一息儿也做不出声来,脸上只是青一阵,白一阵,呆呆地立了多时。

    男德寻思道:“这也难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抢夺了别人国家的独夫民贼,还要对着那主人翁,说什么‘食毛践土’、‘深仁厚泽’的话哩,何况这班当洋奴的贱种,他懂得什么呢?我何必和他计较?”便转身气愤愤地出门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后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为世不平侠士题壁恩将仇报恶汉挥刀话说明男德和范财主争论之后,不说范财主父子后事如何,且说男德以范财主不足教训,便愤愤出门,回到自己家中。原来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亲明顽。生性固陋,也只生男德一人。男德自离娘胎的时候,就有些蠢气,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气也与众不同,不屑事家人生产。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在中等学堂里读书。岁月如流,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三年。

    这一天,男德就和范财主争论回来。他父亲明顽,手里捏着一枝铅笔,正在那里算账,猛然间看见男德气愤愤的回来,大声问道:“男德,你到哪里去了?”男德本是一个爽直的汉子,从不会撒谎的,也就把在范桶家里的事情,一一说出。只见那明顽听罢,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镜子取下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小孩子,也应该讲什么为世界上不平的话吗?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体,是你们这样贫穷的人讲得的么?你若不去用心读书,以图功名富贵,好事养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告化子罢了。世上的人若能尽了这‘孝顺’两个字,就是好人,不用讲什么为世不平的邪话。”说罢,将铅笔放在桌上,还满面堆着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亲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只好一言不发,听他辱骂。后来见他父亲住了口,才悄悄的去到自己的书房。闷坐多时,猛抬头,只见玻璃窗外雨雪满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银花世界。男德见此凄凉景象,触目惊心,不由得长叹道:“哎!世界上这般炎凉凄惨,暗无天日,也合这天气一般,倒是怎么好呢?”正在独自感伤,忽见后面用人送信进来。

    男德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信上约略写了几行道:

    男德同志赐鉴:

    顷有一位志士从尚海来,托弟介绍于兄。倘蒙不弃,祈移玉来敝处一聚是祷。

    弟某顿首男德看罢,寻思道:“尚海那个地方,曾有许多出名的爱国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见过,不过嘴里说得好,实在没有用处。一天二十四点钟,没有一分钟把亡国灭种的惨事放在心里,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马车,吃花酒。还有一班,这些游荡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却装着很老成,开个什么书局,什么报馆,口里说的是借此运动到了经济,才好办利群救国的事,其实也是孳孳为利,不过饱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国的事,他还是一毛不拔。哎,这种口是心非的爱国志士,实在比顽固人的罪恶还要大几万倍。这等贱种,我也不屑去见他。”便随手将封信放在桌上。这时候那壁上挂的自鸣钟,正丁丁当当打了十二下。男德就叹一口气道:“哎!这钟的声音,也不过是不平则鸣,况是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么!”说着,就到饭厅里去吃饭。

    不多时,用人拿饭进来。这赤心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志士不同,也不问是什么味道,胡乱吃罢。即忙起身回到书房,坐在书桌面前,七上八下的乱想一会,叹道:“哎!世界上这般凄怆模样,难道我就袖手旁观,听他们这样不成吗?只恨那口称志士的一班人,只好做几句歪诗,说两句爱国的话。其实挽回人间种种恶习的事,哪个肯亲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亲身上,叹道:“哎!我的父亲,这样顽固……”刚说到这里,又住了口,寻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着天理做去,却不问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体虽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维持,哪能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这世上以后,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养育教训,也哪能到了今日?难道我只好报父母的恩,就把世上众人的恩丢在一旁,不去报答么?”想罢,便立起身,在房门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转身进房,将挂在壁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锁匙,打开箱子,拿出十多块银钱,放在外套的袋里。向书桌架上寻出一柄不长不短的快刀,用一条白毛手巾包裹起来,放在外套里面的长袋里。足下换了一双旧皮靴。顺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铅笔,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这时诸事预备妥当,又低头沉吟了一会,立刻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枝黑炭,静悄悄的从厨房的后门走出。来到那小花园里,便提起那枝黑炭,向着小花园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行字。写罢,自己又念了几遍,便即将这枝黑炭丢在地面,放开大踏步,一溜烟走了。

    看官,你想男德到哪里去了?他写的这四行字是些什么字呢?随后再表。

    那金华贱自从那大雪的时候,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忍不住饥寒,就偷窃面包犯案。衙门里定了罪后,就把一条铁链子锁起他的手脚,用一辆罪人的马车,解到道伦地方的监里。走了二十七天,才到了道伦,便把华贱换上一件蓝布的罪犯衣服。那衣襟上面有个号头,没有什么“金华贱”的姓名,那华贱的号头,乃是第二万四千六百零一号。

    过了十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已经黑暗,华贱坐在这监狱里面,想起从前在家里砍柴的苦境,又想到他的姐姐还有七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样受苦,不由的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正呆呆的坐在那里,越想越难受,朦胧间忽然瞥见一个黑影儿来到面前,渐走渐近。这时华贱吓得两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战栗起来,不知是人还是鬼。不多一会,来到身边,才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华贱身旁,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说罢,华贱接口道:“你想把他弄死吗?”那人答道:“不是,不过是用这般手段,来吓他一吓,他自然会中了我的计。我焉能因为要救一个人,就来弄死一个人哩?”华贱道:“言之有理。”

    那人即刻跑到看监的房里,瞥了那看监的一眼,就凶狠狠的一手把他的衫襟扭住,一手伸在外套里面,拔出一把光闪闪的明刀,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不是来杀你的,不过到这里要救出那个金华贱。你快快地把那铁门的钥匙和他手脚链子的钥匙一齐交给于我;你若不肯依从,那却怪不得我,就要将你结果!”那看监的吓得魂飞魄散,口里不住地说道:“我……我……我……把钥匙交给你。”说着,就在衣衫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道:“这把大的,是开铁……铁门的;这个小的,就是开铁……铁链子的。”那人接在手里,随将刀子收好,就扭他一阵来到华贱面前,将华贱手链脚链一发开了。照样把那看监的手脚锁起来,就和华贱一齐抽身跑到铁门旁边,将铁门打开,两人逃出。华贱说道:“将门锁起来。”那人答道:

    “使不得,把他锁在里面,恐怕没有人知道,不叫他饿死在里面么?”华贱又道:“不把他锁在里面,我们不怕后患了么?”那人道:“今夜一定没有人知道的,你看铁墙这样高法,就是他高声喊叫,也没人听见,我们乘着夜里快跑罢。”两人说着,就飞似的一直跑了三里多路,未曾停脚。忽然瞥见路旁有一丛黑影儿,二人吃了一惊,待慢慢的向前走去,一直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一大丛树林子。这时二人又惊又喜,就来在树林子里坐下歇息歇息。

    华贱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呢?你的名字叫什么呢?”那人答道:“名字就叫做男德,巴黎人氏。自从去年听得你的事体,心里就不平起来,一定要来救你。那时便在家中取些银俩……”说到这里,华贱就破颜一笑,问道:“现在你还有银子么?”男德答道:“现在还有几两,在外套的袋里,我们明天的路费总够用了。”华贱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呢?”答道:“我从巴黎而来。”华贱道:“咦!这样远的路,怎么你就来到了呢?”男德道:

    “我一路告化,将近一年,到了前月才来到这里。初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监房在那里,只好在这地方左近,天天找些工做,得便打听你的消息。前几天我才遇见一个工人,他道:

    ‘有一个做苦工的人,自去年就收在这监里。他家里的姐姐还有六七个子女,都没饭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样好,真真是可怜。’我听得这样说法,就一一知道你的消息。”华贱道:“你怎么能够进了那监呢?”男德道:“到了今天早晨,恰好那个看监的开了铁门,出来扫地,我就出其不意,跑进他的房里,将身躲在床底下。一直到了今晚,我才乘他不在房中,出来救你。”华贱听罢,就长叹一口气道:“哎!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哪一天才能报答?”男德道:“那里话来!我并不像那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也不过为着世界上这般黑暗,打一点抱不平罢了。”说着,就脱下外套,对华贱道:“现在初交冬令,觉得有些寒冷,你穿上这件外套吧。”华贱欢天喜地的即忙接了穿在身上。男德道:“我们二人今晚早些睡觉罢,明天还要早些跑路。”说罢,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时华贱寻思道:“我身上现在一文没有,既然遇见这种奇货,却不要放过了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只听得男德睡得呼声如雷。忽然翻身爬起来,跑了三四步,又住了脚,便在外套袋里摸出那一把光闪闪的刀,口里说道:“世界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我金华贱这时候也为金钱所驱使,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说着,就拚命地用尽生平气力,把刀尖儿正对着男德身上,飞似的丢将过去,抽身便走。

    欲知道男德性命如何,下回就知道了。

    第九回忍奇辱红颜薄命刺民贼侠剑无情话说华贱丢刀来刺男德以后,就飞也似的一直奔出丛林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当时男德身体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的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时节,才爬起身来。忽然看见离身旁只三四寸远有一件东西,大大的吃了一惊。你道看见了一件什么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闪闪刀子,插进草地里有三寸多深。四面一看,又不见了华贱。这时候,男德心里也就明白了,说道:“险哉!险哉!不错,不错,我昨晚说还有钱在外套袋里,他就破颜一笑。”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哎!臭铜钱。世界上哪一件惨事,不是你驱使出来的!”

    说到这里,便探头一看,四面均是丛林大树。低下头来沉思了一会,又道:“这桩事,也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惨世界上,哪一个人不和华贱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坏了这腐败的旧世界,另造一种公道的新世界,是难救这场大劫了。”说罢,便把那快刀拔将起来,说道:“我一生仁义道德,都仗着你才能够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来?”说着,就把刀又收在袋里。

    这时,男德身上一钱没有。你看男德为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这样下场,怎不令人灰心短气?哪晓得那男德是一个天生的刚强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称什么志士的,平日说的是不怕艰难,不愁贫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气起来,再到了荷包空的时候,更免不得冤张怪李,无事生端,做出些无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大家耻笑,这就到了“小人穷斯滥矣”的地步。那男德虽然这样失败,这样困穷,没有一点儿悔恨的意思,还是一团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气象。那一种救世怜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终身一丝不减,只是和颜悦色的手靠着背,向丛林外面走去,口里还高声唱道:

    一天风雪压巴黎,世界凄凉无了期。游侠心酸人去也,众生懵懵有谁知?

    唱罢,自己说道:“这不是我离家的时候,写在那小花园墙上的诗么?咳!如今还是不能达我的志愿。”

    说罢,又向前走,不知不觉的已经出了那丛林。只见前面远远的有许多人家烟户,心里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庄,但不知道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待我到那村庄里告化告化罢了。”

    想着,就放步一直向那村庄走去。不多一会,就走进村里。刚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见一座高楼大厦正在路旁。男德就将身来到那大屋的厨房门口,呆呆的立了多时,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破碟子走进厨房,一见男德,便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呢?”

    男德答道:“大娘,没有什么,不过来讨一块面包吃。”那妇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个叫花子,为什么要来讨面包吃呢?你现在向我讨面包吃,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不久也就要做叫花子了。”说着,流下几点伤心香泪来。这时男德即忙问道:“大娘,你不是这大屋的主人么?”那妇人道:“是的。”男德道:“你既是这大屋的主人,怎么好说出这样凄惨的话来?请你把这凄惨的情由,说给我听听。”那妇人道:“不必说了,说着也无用的。

    世界上都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事,都也就没奈何。”这时男德听说,越发着急,就忙说道:“既是像这样可恶的事情,更要请你细细说。我听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也未可知。

    ”那妇人寻思道:“你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来救我?”也只好说道:“也罢,就讲给你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这时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门旁,竖起耳朵,来听那妇人的说话。只见那妇人说道:“前两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两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带些银子回到家里,买了这重住屋。还没有多少时候,就哄传到这村的官府耳朵里。那官府……”男德刚听到这里,就癫狂似的咬紧着牙根,用力把脚一顿。

    那妇人惊问道:“你发了什么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没发什么毛病。请你快些说罢,那官府怎么样呢?”

    那妇人又接着道:“他姓满,名儿叫做周苟。他见我家有了点钱财,就红了眼睛,天天到我家来拜访,外面看起来,倒很亲热。那时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时常劝我丈夫,不要攀扯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着什么好处。我丈夫哪里肯听我的话?还骂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般阔气的官府,肯和我们这样儿的人家交接,这就是一条好路,趁着巴结巴结他,后来或者可以提拔我们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讲。到了三月底,那官府……”男德听到这里,又把脚一顿。那妇人见男德这样情形,转身就走,嘴里还埋怨道:“你这发癫的小孩子,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了。”男德连忙拉着那妇人的衣服,说道:“大娘,我并不发癫,不过听了‘官府’两个字,就不由我火上心来。请你休要见怪。”

    那妇人听他这样说法,也就回转过身来,正对着男德面前说道:“你真能替我出这口气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这桩事体,就是我的责任了,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妇人又道:“你这说大话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现在还找不着一块面包吃,好讲什么‘责任’的话吗?”

    男德道:“你倒不要问这些长短,请你把这事体快快的说给我听罢。”

    那妇人说道:“满周苟有一天来到我家,口称:‘现在政府里财政告乏,国库空虚,要设法接济接济。因此就下了一令,要重新颁发钞票三百二十万金镑,当作现钱使用。从前的旧钞票一齐注销。不久,又发出一千万元的钞票。所以银票就渐渐跌价,我们官场里也就因此大大的吃亏。我现在正有紧急的用项,要向你借一千元,快快地拿给我罢。’那时我丈夫就答道:‘舍下一时实在拿不出这样巨款。’那官府听说拿不出,就立刻变了脸,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我是朝廷堂堂的一位命官,难道你都不怕吗?也罢,我知道你是有钱难舍。限你十天,倘然过了这十天还是没有,就要按着不敬官长的律例,办你的罪名,你可要当心着些。’说罢,就凶狠狠的去了。我丈夫见他这样凶恶,也就算官令难违,只得东挪西借,方才凑齐,交给于他。从此以后,他也就一步不到我家来了。这时我丈夫已是后悔无及,只好忍气吞声,再到外洋去做生意,剩下我母女二人在家度日。我丈夫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文钱寄回家来。我现在‘穿吃’二字天天要用。倘若再过一月不寄钱来,我母女二人只得饿死在这屋里了。”

    男德听到这里,不由得眼圈儿一阵发红,忍着眼泪说道:“大娘,我男德定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才得过去。

    那妇人看见男德这样替他不平,心里又感激,又悲酸,也不免落下几行珠泪,呆呆的看着男德,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为着什么事体,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呢?”

    男德道:“你不要问我这些闲事罢。我现在肚子里饿得很,请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给一点我吃吃罢。”

    这时,那妇人现出那一种又怜又爱的样子说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说着,即忙抽身走进客厅。不多一会,就带了她的四五岁一个女孩儿,急忙忙的走出来。左边手里拿着一大块新鲜面包,交给男德,又伸出右手来,说道:“你拿了这一块银钱去罢。”

    男德道:“我不要,还是你留下自己用罢。”

    那妇人道:“我看你这样的小孩子,实在可怜,不忍叫你空空的回去。我虽是贫穷,但是现在也不重在这一点,你快些拿去罢。”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看这财帛原来是世界上大家公有的东西。现在我行囊空空,就领了她这番厚意也不甚打紧,况且我男德从来受人的钱财,却和那食人之惠不思报答的人不同。

    ”即便将银钱接在手里,道声:“多谢大娘!我男德一定要替你打个抱不平,大娘你且放心。”那妇人道:“你且去罢,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吹什么牛皮呢?”

    男德也就不和她辩论,恭身向他母女二人各施一礼,抽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

    “燕雀哪知鸿鹄志?”说着,忽见一座古寺,来到面前,便将身进去,拿出那块面包饱餐一顿。吃罢,又走出去。一路看山玩水,只见一片秋末黄花,正是荒村风景,恼煞愁人。男德举目四顾,只见那一轮红日西倾,几行归鸟悲鸣。这时,他凄惨惨的独自去到一所客店,算过了账,用过些酒饭,就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早晨起来,就问那客店主人道:“这个村庄名儿叫做什么?”那客店主人道:“这里叫做非弱士。”男德又问道:“你可知道这村官满周苟的家是在哪里?”那店主人道:“哼!这个恶人吗?住在这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你找他做甚?”男德道:“没有什么,不过想见一见他。”那店主人道:“这也容易,他就住在这村外,相隔不过两里多路。”男德就细细的打听了一番,又向他要一张新闻纸看看。店主人道:“有一个叫做《难兴乃尔(即国民之意)报》,才送来的。”说着,就走过去拿了一张来。男德接在手里看了一看,忽然看到那一条地方新闻,猛然吃了一惊。那条新闻上面写道:

    前晚八下半钟,盗犯金华贱为一年轻的男子所救,逃出狱外。昨日下午四下钟,才在丛树林旁拿获。该犯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袋里还有几块银钱。那救出该犯的男子现已杳无踪迹云。

    男德看罢,也不做声,就交还那店主人,说道:“我就要动身了。”那店主人就满脸堆着笑容说道:“你就要走了吗?那我就把你的账算来罢。”男德闻说,急忙问道:“昨日晚上我刚到这里,就问你是几多店钱,你说是五角钱,那时候我就马上如数交给了你。你现在就忘记了么?”那店主人闻说,就凶狠狠的圆睁着眼睛,紧捏着拳头,说道:“你这生来的客人,怎样就敢骗起老夫来?快把五角钱拿来。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当作骗子,送到衙门里办罪。”这时男德心里想道:“这也是惨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放不着和你这班无知无识的东西争个长短。”就在袋里拿出昨晚他找还的那五角钱,交给了他,便一直出门去了。这时男德身边银钱一元,都被那店主人诈去,目下两手空空,便开口叹道:“呀,呀,呀!这好惨的世界,好惨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设法拯救同胞,再过几年,我们法国的人心,不知腐败到何等地步!”因此他的怜人救世的热心,越发抑压不住了。

    一路不言不语的走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决意去到那路边的丛林里歇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一会,他就走近丛林里面。这丛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无言的坐了多时。忽然觉得那树林里阴风飒飒,有些鬼气。这时男德心里倒是着了惊慌的样子,探头东瞻西望,朦胧间忽然瞥见左边有一条白闪闪的东西。男德定睛看时,才知道是条一尺阔的小路,两旁松柏参天。那小路的右边,似乎有一面大镜子。男德心里也就知道,这个地方一定是紧傍着海边了,忽然又瞥眼看见这小路七八丈远,隐隐有个好像豆大的一粒灯光。男德寻思道:“那里莫非有个农户人家?”说着就站起身来,一直顺着那条小路而去。走了不多一会,只见乃是一重泥砖做的茅草屋,还有个小楼。男德就停着脚在门外静听了一会,只听得里面有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唠唠叨叨地骂道:“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么?自从你父母死后,就把你托在我家照料,那时候你还是一个手抱着的小孩子,现在养到你十七岁了,就想忘恩负义吗?况且我乃是你的姑母。”这时,男德正呆呆的站在门外,忽然又听得里面有一年轻女子哽哽喑喑的啼哭,和那藤鞭子打的响声。这时,男德听不出头脑来,心里正在那里怀疑,忽然又听得那女子的声音道:“我的姑母呀,我从此再不敢违抗你的意思了。”只听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的说道:“我心爱的美丽呀,你看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弃少贪多呢?你现在天天在那村外制造局做工,每天也不过是一元钱,还要辛苦格够,怎么就会不情愿做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闲福,我也就有了摇钱树,这管多般好!”男德听到这里,那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将柴门敲了几下。立刻就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前来开门,脸上还带有怒容。男德就脱下帽子,对她施了一礼。即便在衣衫的袋里摸出一个大古老的黄铜表看一看,对着老婆子说道:“现在已经七点钟,时候不早,我不能赶回家去了。求你借一间屋给我住宿一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的答道:“这有何妨呢?请进来罢。”男德即便跟她进去,走到客厅,老婆子便道声:“请坐。待我到厨房里弄些东西你吃罢,我看你的神色是很饿的了。”男德便道一声“多谢”。老婆子就走进厨房去了。不多时,只见老婆子手里拿着一大块面包和牛油、牛肉出来,说道:“我是贫穷人家,这就薄待了,还求贵客见谅。”男德忙说道:“哪里话来?我来的时候,真真还梦想不到有这样快乐的光景。”说罢,就用手接过来,放些牛油在这大块面包上面,胡乱吃了一顿。老婆子见他吃完,就收好盘子。又在袋里拿了一条锁匙,去将柴门锁好。转身来说道:“客人,请你今晚在楼下睡罢,我们睡在楼上,目下此地太平无事,请你放心睡觉,不用害怕。”说罢,就上楼去了。不多一会,又拿了一个大竹篓子和一张旧红毡下来,对男德说道:“客人,你今晚就用这张旧红毡盖着睡罢。”这时,男德就对老婆子说了一声“晚安”,老婆子也温温和和地答了一声,即忙上楼去了。男德就吹灭了那支蜡烛,把红毡子铺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来,这时夜静更深,只听得楼上的自鸣钟丁丁冬冬的响了十一下。男德寻思道:“这个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听得楼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着的声音,男德心里正在那里胡思不定,不多一会,就瞥面看见一个妙龄女子,手里拿着一枝白蜡烛,一直向着男德面前走来。男德即忙问道:“你是鬼还是狐呢?”这时,那个妙龄女子就将白蜡烛放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口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的朋友呀,我是一个人,你休要吃惊。我且问你,身边是有一个大金表么?”男德见她说得离奇,不由得发怒,扑翻身起来,大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我没有什么金表,只有一个是铜的。你快快离开此地,不要胡思乱想。”那女子听说,就立刻低下头来,满面通红,呆呆的立在一旁,一动也不动。

    男德一见,更觉怒气冲天,连声说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寻常的男子。”说着,还圆睁着两只大眼睛不住的看着她。那女子就低声说道:“妾也不是寻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实在是来救你性命的。”男德闻说,便忙问道:“这是怎么缘故?请你快快把细情说给我听。”那少女就含着眼泪说道:“现在时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诉你几句罢。今晚我的姑母因为看见你有个金表,就顿起贪心……”男德接口道:“她打算怎么样?”那女子就放着悲声道:“要将你杀死在此。”男德听到这里,虽然吃了一惊,心里还是半信半疑,就问道:“这有什么凭据呢?”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楼去就自然明白了。”男德道:“这个使不得。请你把她要杀我的凭据,一一诉与我就是了。”那女子也不愿多说,立刻拿起蜡烛来,说道:“我没有什么说的了,你跟我上楼来罢。”男德就细想了一番,说道:

    “也罢,就跟她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事。”说着,就跟着那女子一步一步的一直来到楼上。

    那女子刚开了左边那衣柜的两扇门,男德就猛然看见两大把光闪闪杀人的钢刀,放在那柜里面。男德对那女子说道:“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子,我今晚在门口也听得了你的苦情。

    现在你的姑母往哪里去了?”那女子道:“她去到张三、李九的家里,叫他们来帮着动手。

    她出去的时候,就吩咐我坐在这里静候着她,不要将你惊醒。她说十二点多钟就要回来。那时我也曾百般劝她,不好做这样谋财害命的惨事。她反骂我是呆子,不知道图利。我又说将来一定有后祸的话。她道:‘我现在去央来几个帮手,就将他分为几断,装在那大竹篓里面,待到来日天明,偷偷的丢下对面大海,随着波涛流去,那时就人不知鬼不觉了。你只要静悄悄的在家里待我回来就是了。’说罢,就急忙出去。现在时候不早了,恐怕她快回来,你快想一个避难的法儿才好。倘待着张三、李九到来,那就不好了。”男德道:“张三、李九是什么人呢?”女子道:“他们都是一班帮闲儿的混帐忘八蛋,和我姑母时常来往。我从前也曾苦苦的劝我姑母,不要和他们做那些勾当,她不但不肯听我的话,而且将我天天打骂不休,还说我不听她的教训,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双亡,无人怜爱于我,只好饮恨吞声,任她凌辱罢了。”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当初还不知道她是怎地,不料这女子说出这些话来,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怜。咳!世界上竟有这样老实、这样孤苦的女孩儿,怎不教我男德见怜?”这时那女子也看见男德生得英雄模样,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怜爱,也就相对无语,泪满香腮。还走近男德身边,在自己衣衫袋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儿,眼泪汪汪的看着男德说道:“我的朋友呀!你用这手帕儿抹干你的眼泪,好逃到别个地方去罢。不然,他们到来,那时候我怎么对得住你呢?”男德接过手帕,将眼泪抹干,又交还于她,说道:“我现在并不是怕他们害我的性命,不过见你这样苦的运命,落在这班奸人手里,不免令我伤心起来。”说罢,就低下头来,细细思想一番道:“古人说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我想救这人间苦难的责任,都在我一人身上。倘若白白送一条命在这班小人之手,于世界上也没甚益处,我男德岂肯这样轻身么?”既而又寻思到:“只是丢下这可怜的女子,见死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就心生一计,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义来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独自逃生,想设个法儿,救你出了这层地狱,才放心得过。但不知你可肯和我一齐逃走?这才算两全其美。”那女子闻说,便就低头想了一会。男德又说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这样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她手里,将来必定没有好结果。”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有这般好意,肯带我逃出,这就从命了。”男德道:“时候到了,事不宜迟,就此动身罢。”说着,那女子就急忙紧紧的握着男德的手,一齐跑下楼来,向后门逃出,飞似的顺着门口的小路,一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一声:“不好了!他们回来了!你且听罢。”男德忙答道:“我们快躲在那边大树后面去罢。”

    不多一会,只听得男女三个人的声音,一路走,一路说道:“我看他那个金表,一定值得一千金。”一人道:“照我看来,那样大的,一定还不止千金。”一人道:“我看他身上一定还有许多银子。”说着,他们三人都正从这树边走过。那女子吓得一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儿抹干了。男德说道:“不要多耽搁了,我们快跑罢。”说着,两人就拚命的向一丛树林子里跑去。忽然听见后面有一阵喊声追来,男德回头看时,只见一人前来拚命揪住他的衣衫,厉声骂道:“这样大胆的东西,要想往哪里去?”这时,男德见事不妙,探头四面一望,也不见那女子往哪里去了。当时男德忽然心生一计,急忙在衣衫袋里拿出一把刀来,向那人的手刺过去。那人连忙撒了手,大叫一声:“不好了,你们赶快来救我!”这时,男德抽出刀子,转身拚命地跑出那树林,还不敢立住脚,足足的跑了一点钟之久。忽然迎面看见一座高屋,乃是一所败落寺院。男德忙跑进去,躲在大门旁边,心里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里纳闷,朦胧间,忽然看见有两个大汉进来,只听一人道:“李九,你快把绳子将他的狗脚捆住。”又一人道:“张三,你还不快些动手?”这时男德虽然看见他们这样光景,心里却想和他抵抗;怎奈四肢无力,连一动也不能够,只好任他怎么残害罢了。忽然又见一个大汉双手举起一根大铁棍,叫声李九道:“你看我送他归天。”说着,就用力正对着男德当头劈下,男德大吃一惊醒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浑身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想道:

    “哎呀!有什么法儿才能将那女子救出来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绪满怀,不觉东方已白。男德就扑翻身爬起来,正想出门,忽然瞥面看见一个明眸皓齿、金发朱唇的女子,脸上还带着几条泪痕,一直向这寺院跑来。见了男德,就满脸发痴,眼瞪目呆的立了好一会。忽然大声说道:“我的爱友呀!你在这里么?”这时,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里所惦记的美人!急忙亲亲热热的用手一把搂住那美人的细腰,连亲了几个嘴(这是西俗,看官别要见疑),哽着喉咙说道:“我的爱卿呀,我怎么想得到还能和你在此相会呀!”

    这时候,他二人那一种又伤心又欢喜的模样,真是有言难表了。男德又开口道:“现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贼必不敢追来。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时候你的情形说给我听罢。”那女子道:“昨晚那贼追来的时候,我见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丛小树里面藏躲。幸亏那贼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够到此与你相见。那时我也知道你被他们拿住,我就想出来和他们拚个死命。随后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们拿着,将来恐怕没有人知道,来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着不动。但不知你是怎么样才能逃到这里?”男德就将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贼,如何跑到这寺院,如何得了恶梦,细细地说了一遍。那女子听罢,又伤心起来,放着悲声道:

    “哎呀!倘若你昨晚有个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么对得住你?”男德道:“你不要这样呆气。天下事祸福无门,悲欢莫定。人生的苦处,全在这喜、怒、哀、怨四个字的圈儿里头拌来拌去,好不可怜。况且我们经了这点小小风波,哪值得伤心不了?”这时,那女子听了他这番劝解,就拿着雪白的手帕抹干了香泪,低声说道:“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伤心的事体。俗世悲欢,莫非妄念,还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谢上帝的恩罢。”男德忙道:“你还是这样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做‘上帝’。”那女子忽然呆看着男德,不懂什么缘故他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男德又道:“我们去到神龛面前,好将这道理细细的讲给你听罢。”

    那女子就拉着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来到神龛面前双双坐下。男德便开口说道:“这世上的人,天天说什么‘上帝’。你以为真有什么上帝么?不过因为上古野蛮时代,人人无知无识,无论什么恶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乱捡个他们所最敬重的东西,说些善恶的果报,来治理他们,免得肆行无忌,哪里真有个上帝的道理呢?我从前幼年的时候,有一礼拜日,跟我的父亲去做礼拜,只听得那主教说道:‘凡人倘若时常敬重上帝,有钱的时时拿些钱来,放在寺院铁箱子里面,将来他父母死后的灵魂,就会上升天堂。’想他这种荒唐的话,那时我就有些不信。”那女子道:“我看来,你这种见解恐怕有些不对。你看世上的人,有一个敢不尊敬上帝的么?”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十分可怜世人迷信宗教的苦处。又道:“你还不信吗?待我再讲把你听就明白了。这上帝到底是有是无,我也没有凭据,我定说没有,料你心里还是不信。我现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说把你听吧。即或就是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间的万般事体,我也不必天天去对他烧香磕头。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个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钱财礼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结他,难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说我是恶人不成么?世界上那班无恶不作的东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礼拜堂,便捉刀杀人。难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维,就恕过他的罪恶吗?我想哪里有这种卑鄙无耻的上帝呢?”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该信仰什么呢?”男德道:“照我看来,为人在世,总要常时问着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会什么上帝,什么天地,什么神佛,什么礼义,什么道德,什么名誉,什么圣人,什么古训。这般道理,一定要心地明白真理、脱除世上种种俗见的人,方才懂的。

    ”这时,那女子道:“我从来没听过这番议论,所以也就随着俗人之见,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聋子、哑子一般,不会用自己的知识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现在我才算是大梦初觉了。”这时,男德心里暗想道:“这个女子,倒是十分聪明。”那女子又道:“哎,我从前也曾听人讲过,东方亚洲有个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风俗,极其野蛮,人人花费许多银钱,焚化许多香纸,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更有可笑的事,他们女子将那天生的一双好脚,用白布包裹起来,尖的好像那猪蹄子一样,连路都不能走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呢?”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们罢。你看我们欧洲的人,哪一个不迷信上帝?花费无数的银钱,不去救济贫民,单单地造些这无用的寺院。

    无论什么混帐忘八蛋,也想着巴结巴结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说起这班妇女,把好好的腰儿捆得这般细,好像黄蜂一般;还要把许多花草、鹅毛、首饰,顶在头上。你只晓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脚的丑风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细腰的一种人,也就要耻笑我们欧洲人了。”这时,那女子听说,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的不做声。男德就问道:“你曾读过几年书呢?”那女子答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曾在本村里公立的高等女学校卒了业。那时候我还想读书,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这样标致的女孩儿,何愁弄钱,还怕没有金屋住吗?’我就说要读书学习些学问才好。她就大怒起来,骂道: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男德听到这里,心里越发起敬,说道:“我还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丽。请问官人的姓名来历。”男德想了一会,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游历,来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远客他乡,就不思念双亲么?”男德心里也知道她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俗言道‘人间到处有青山’,还怕没葬身之地所吗?我们也不必讲闲话了,早些商量将来的一切事体罢。”

    二人唧唧咕咕的商量了好一会,就拉着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语的走了几点钟,转弯抹角,不觉经过六七座村庄。后来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一个通商镇市。男德就和美丽走到一家杂货店。刚进门,就碰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男德连忙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先生,小生有一件事,前来奉求,不知道先生肯么?”那老者道:“客人但讲无妨。”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项,名仁杰。这是我的妹子,名儿叫春英。本来父子三人,到此游历。一日,我的父亲独自一人出去,说到野外游山玩水,不知什么缘故,我两人在乡村的客栈里等了多时,都不见他回来。现在我兄妹二人身上一文没有,所以来到宝号,想暂且借住几天,找些工做,顺便慢慢打听父亲的消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那老者寻思道:“现在乡下正是盗贼纵横,他二人的父亲,恐怕有些不妥。”又见男德是一个魁梧的男子,那美丽也是一个美貌的女流,就动了怜爱的心肠,即忙答道:“可以的。请坐,不要客气。”说罢,就对用人说道:“快些去整备饭菜给客人吃罢。”不多一会,那用人拿了一些饭菜进来,每人一碟子咸牛肉,一碟子鲍鱼汤,一大块面包,牛油,另外还有一大杯葡萄美酒。主客三人,就放量饱餐一顿。吃罢,那老者对男德道:“你今晚就在这店里住下,不用客气。令妹就和我一同到我家里住罢。”二人听说,喜出望外,就同说一声“多谢了”。男德就对美丽说道:“你跟这位先生到他家里去吧。”说罢,就先和那老者握手为礼,随后又和美丽握了手,说道:“再会。”那老者和美丽也都说一声“就此少陪。”转身去了。

    男德就跟着一个用人,来到一间柴房里面,和用人闲话了一会。那用人出去,男德就将房门闩好,即忙在衣衫袋里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一眼,又收起来。就四面一望,忽然看见光闪闪的一把破柴的大刀,急忙在床上拿一条绒毡,将那把柴刀包裹起来,夹在胁下,推开窗户门,来到院子里探头一看,就爬在一棵榕树上,纵身一跃,就飞似的跳出了这店里的院墙,一直去了。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见男德幽闲自在的拿着一把破柴刀走回店来,就忙问道:“你往哪里去了?怎么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男德忙施一礼,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斩柴,忽然遇着一匹恶狗前来咬我,我就一刀将它分为两断。”那老者见他这般勇敢,心中十分欢喜,说道:“你就常住在我这店里,每天去砍些柴来;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扫房屋。不知尊意如何?”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这般厚意,哪有不从命的道理?”那老者见男德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满心乐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里,只见他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名儿叫做克德,笑呵呵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说道:“阿爹呀,你看今天的《难兴乃尔报》里面,有一张好画儿,实在是怕人。”那老者接过来看时,乃是一张《刺客图》。又将图画旁边的那条新闻着实细看了三四遍,便喜气洋洋的好像一文钱买得一只金牛一般,口里还自言自语道:“不料你这混帐忘八蛋也有今日!”说罢,就将那报纸放在衣衫袋里,便携着他的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却说男德自从这天上午在店里吃完了饭,就提着一把柴刀,和店里的用人一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见一人急忙走来,和那用人施了一礼。那用人道:“你这样忙着哪里去?”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门出了赏格一条,倘若有人拿住刺杀村官满周苟的凶手,就赏银五万两。我现在正要找这桩财喜去。”说着,急忙抽身去了。男德闻说,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一直到日落西山,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将柴捆好,挑回店里。正要将柴放下,只见那老者笑呵呵的迎出来,急忙将柴接下来,说道:“请你快些同到我家,有点事体相商。”这时,男德心里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体,只得跟他同去。心里寻思道:“大丈夫做事当磊磊落落,自己发愿,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门,害我一命,这也原来是我甘心情愿了,没有怀恨他人的道理。”一面想,一面走,不觉已经来到门前。走进门去,只见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男德心里越发见疑,想道:“他一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动手的了。”那老者说道:“请坐。”男德不慌不忙的道声“多谢”,就坐下了。不多时,忽见一位妇人出来,看来足有四十多岁,却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一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来,和她握手为礼。一会儿,又见美丽笑容可掬的走出来,那秋波一转,直看着男德。男德也欢欢喜喜的上前和她握手为礼。说话之间,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欢喜。男德虽然心里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一个磊落丈夫,这点小事也就不挂在脸上。这时,美丽的心里是怎么样,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美丽忽然对着男德说道:“哎,我不知何时方可以报答你的恩呢!”男德就用脚轻轻的踢了美丽的脚一下,笑着说道:“我们兄妹之间,讲什么报恩呢?你不要多吃酒罢。”同席各人听得他兄妹二人这一番话,也都摸不着头脑。男德即忙扯着闲事,说了一会,遮盖过去。大家散席之后,那老者就对男德说道:“请你去到我的房里,有些事情和你商量。”男德答一声“从命”,立刻就站起身来,跟他走进房里。只见那老者紧紧的将门闩好,把两只手一齐伸在衣衫袋里去摸一件东西。

    这时男德就将身立正,恭恭敬敬对那老者拱着手说道:“小生来的时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还一丝未曾报答,但是我这可怜的妹子,孤身无靠,还求先生发点慈悲心肠,好好的看待她。小生这就放心了。”那老者闻说,就微微的一笑,说道:“请你莫要多疑,我岂是那谋财害命的一流人物吗?”说着,就在袋里摸出一张《难兴乃尔报》来,用手指着一条地方新闻,笑呵呵地说道:“请你自己看罢。”男德接在手里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村官被刺前晚十二点五十分钟,非弱士村村官满周苟从亲戚处回家,刚走到花园里后门旁边,就被一凶汉扭住,大喊了一声。家人听见,即忙开门一看,只见村官尸身已分作两断,系用大刀从左肩一直劈到右边腰下。那家人刚开门的时候,还瞥见一个青年男子,提了一把破柴的大刀飞奔去了。现在该处衙门已出示,晓谕各处,密拿该凶手,按律严办。并悬有赏格:如有查知该犯踪迹来报者,赏银百元;生擒到来者,赏银五万元。目下各处乡民闻此警报,莫不思寻获该犯,以得此项巨赏云。

    男德看罢,心里寻思道:“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这倒奇怪,怎样他就会知道了呢?”

    要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意思,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遣英雄老侠赠金别知己美人挥泪话说男德看罢新闻,便开口对那老者问道:“你何以知道此事呢?”那老者道:“请你坐下,待我慢慢讲来。十四年前,我有一个侄女,嫁了非弱士村里一个商人。两年前,她的丈夫去到外洋经商,攒了些钱财回来,却被那村官满周苟威风吓诈的逼得精光,还是两手空空。

    因此她丈夫只得再出外洋做工觅食,一去数月,音信不通,目下那女孩儿的日食费用,还靠着我帮贴她一点。”男德听到这里,心里想道:“原来是如此。”那老者又接着说道:“你看那村官满周苟,这样狼心狗肺,我心里大为不平,也曾百般设计,想出出这口毒气。不料昨日晚上,我侄女欢天喜地的跑到我家,说道现在有人替她出了气的话。她曾说这桩事体十分奇怪,早几天就有一个好像叫花子的人来向她叫化,她曾将这事说把那人听了,那人就即刻气的了不得,说道要替她出气的话。她说的那人衣衫相貌,倒正和你一般。我那时心里也就明白,便将阁下的来历说给她听了。今天我见这报纸,就知道一定是阁下无疑了。”男德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令侄女不来见我呢?”这时老者闻说,便手摸着白胡子,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哎!这也不必说了。”男德道:“但讲无妨,这没什么打紧。”老者长叹一声道:“说起这恶丫头来,实在令人可恼!她听我说出你的下落,她就说出吃矢的话来。

    ”男德道:“她说什么呢?”老者道:“她说:‘现在官府出了告示,说是有人拿了他,就可以得五万赏银,我们正在穷到这样地步,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去发这笔大财,好比顺手牵羊了。’我听她这样说来,就不由的大怒,痛骂她一顿。她还不服,反口就骂我窝藏匪类的话,气愤愤的回家去了。”男德听说,就两泪汪汪,一言不发。老者劝着男德道:“仁杰,你也不必伤心,像她这样没有良心的丫头,也不放着和她计较。我看阁下这样豪侠,将来必定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惜我已经老得这样,不能帮着你了。现在那恶丫头既然知道你的下落,又受了我一番臭骂,必定要张扬出去。倘若狗官们得了风声,倒为不妙。我想帮点盘费与你,好快些逃到别个地方,暂且一避,再作道理。你道如何?”男德闻说,便道:

    “先生这样过誉,小生怎么当得起?小生不过不忍眼看着同胞受种种的苦难,束手不救,心里就过不去。”老者又忙道:“这是男儿分内事。你总要实心实意的做去,莫学尚海的那班志士,有口无心的人才好哩。”男德即忙拱手答道:“小生谨领先生的教训。我项仁杰生在世界上,这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够太平,什么时候才能够没有不平的事,没有良心的人,我都不管这些;但是我项仁杰活在世界上的一天,遇着一件不平的事,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就不能听他过去。”老者听到这里,便开口叹道:“哎!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不过看着你是一个无归的穷汉,倒不料你乃是一个义侠男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男德道:“先生正是一位‘人老心不老’的大英雄。小生年轻才浅,先生还这般夸奖,真是有愧了。”那老者忽又伤心道:“谅这世上种种可惨的人,做出种种可惨的事来。我们天天活在这种种可惨的世界上,和这种种可惨的人交接,若是听他坏去,不肯设法补救,这一生一世,倒容易混过去。只怕来世投胎,还是要再到这可惨的世界上度日,如何能丢得去呢?可恨老夫此生休矣!你们青春年少,正是后生可畏之时,还望努力自重才好。”男德见他这样伤感起来,就想安慰他一番,说道:“哎!先生,自古道:‘良马虽老,志在千里。’人生在世,只怕没有志气,哪有伤心年老的道理呢?你且看世上的翩翩少年,外面上看起来,倒是不老,其实心里已经死得透了顶,不过是一个死尸,天天能够在世上活动罢了。这等人实在是可怜哩!像先生这种白发苍颜、如火如花的老少年,有什么伤心的呢?”老者听男德这样说法,只好收了眼泪,抖起精神,现出一种很快乐的样子。这时,老者心里那一种佩服男德的意思,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男德又问道:“我的妹子也曾知道我这番事情么?”老者道:“我没告诉她,想还不曾知道。”男德急忙道:“请先生千万别要将这件事叫她知道了。那女子的性情,她听见了这样的事,又不晓得要惊吓到什么样儿。现在我想先去尚海,随后就回到家里。”老者道:“这倒也好。尚海那地方,也有许多假志士,顺便到那里去走一遭,看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事体。”男德也不理会这句话,便道:“我去之后,我的妹子就托先生照料,日后她的亲事还要先生留心则个。”那老者一一答应了。男德便在袋里取出一小小方块纸和一支铅笔来,写了几行字交给老者,说道:“这就是我朋友的住处,先生要打听得家父的消息,就由这地方寄信与我,管不会错的。”老者接过来,就放在衣衫的袋里,顺手拿表一看,说道:“现在已经八点钟了,开往尚海的轮船,照例是九点钟开船。我现在叫人去店里取你的铺盖行李来,请你在这里略候片时。”男德忙说道:“请先生不要露了风声,使我妹子知道才好。”老者道:“我知道的。”说着,就出去了。

    男德默默无言,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忽然听得门外有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只见就是这如玉如花的美丽拭着眼泪跑进来,急忙将身坐在男德旁边,伸手将男德的双手舍命地捏着,不住的吊下泪来,说道:“我的好朋友呀,你现在要到别个地方去么?”男德微微地一笑,答道:“我亲爱的美丽呀,你怎么会知道呢?”美丽忙道:“还是那克德来告诉我的。他说,他的阿爹现在去找人到店里取行李,给你出门去。是真有此事吗?”男德答道:“不错。但是望你就在这里住下,我将来必定有个打算。你千万别要伤心,恐怕损坏了身子。”美丽听说,越发伤心起来,低着声音说道:“我怎么好长住在这里?我要跟你一同去。”男德听得她这样说法,就发了呆,不能则声。只见美丽将自己的头斜枕在男德的肩膀上,放声大哭不止。不多时,那老者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走进房来。男德就将美丽来到的话说了一遍。老者就笑呵呵地对着美丽道:“春英姑娘呀,你别要这样伤心。好兄妹们有个分离,原来是难舍,但你哥哥现在也不是一去不复返的,不过是替我去到尚海探听些生意行情,十天半月就要回来的。”男德也接着道:“我亲爱的春英呀,请你别要伤心。我去半个多月,就要回来的。你且住在先生家里,无论什么事体,都要听先生的教训才是。”这时美丽含着眼泪,低着头,合着口,一声也不发。老者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说罢,就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男德,说道:“仁杰兄,你且拿着这点盘费罢。”男德接过银两,穿起外套,说道:“现在时候不早,我就此告辞了。”老者道:“我已经吩咐用人,替你照应一切,请你和他一同上船罢。一路上诸事小心,早日回来。令妹的事就担在老汉身上,请你放心便了。”男德闻说,便笑嘻嘻地和老者握手告辞,又恭身对美丽亲嘴为礼,只见美丽哭得和醉人一般。老者见他兄妹二人这般恩爱难舍,一阵心酸,也几乎落下泪来。只是这无情的壮士,不肯停留,大踏步出门去了。

    要知男德去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败家子黑夜逢良友守财虏白手见阎王话说男德自从那日晚上别了老者和美丽,由奇烈客起程,风平浪静,一路耽搁,走了十多天才到尚海。船抵码头时,已经四点半钟。男德便将行李挑起,去到一所客店,一直进去,将行李放下。那店小二即忙出来招呼,男德便开口道:“请问宝号叫做什么名儿?我进来的时候,因粗心未曾瞧着。”店小二答道:“这店叫做‘色利栈’便是。”男德听说,微微一笑,说道:“世上有许多好字眼怎么都不用,偏要用这两个丑字,挂在门外做个招牌呢?”店小二答道:“这虽是两个丑字,你看这世界上的人,哪一个不做这两个字的走狗呢?就是这尚海的人罢,还不是这样吗?”男德道:“你这话虽说得有理,但是这‘色’字未免太俗了,不若改个‘名’字,就叫做‘名利栈’吧。”店小二笑道:“那‘名’字虽也是人人所好,但是有了‘色’,那‘名’也就不要了。我看还是‘色’字好。男德忙道:“罢了,罢了!我现在‘名’也不要,‘色’也不要,只是要吃了,请你快去拿些好酒和饭菜给我用罢。

    ”店小二答应一声“是了”,抽身就去到厨房。不多一会,即将饭菜齐备拿来,说一声“客人请用饭吧”,即忙转身去了。

    这时男德一人坐下,自斟自饮,不觉饮到有了几分醉意,就放下,将咖喱饭拿了过来吃了两碟子。吃罢,洗过了脸,就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想到法国文豪讲自由的一首伤时诗,口中就大声念道:

    甘为游侠流离子,妇孺无颜长者忧。

    何不扫除公义尽?任他富贵到心头。

    念罢,就将身上外套脱下,挂在墙上,掩了房门,打开行李,刚将身睡下,只见窗外阴风飒飒,桌上寒灯火光如豆,正是客路凄凉的境界。忽然听得屋门微微地响了一下,男德还不着意,猛然又瞥见了一个黑影儿爬将进来。男德就斜着眼睛看注,口里还假装着大呼而睡。只见一个黑东西,忽然竖起身来,忙把墙上挂着的外套拿下。男德就即忙翻身爬起,托地跳将下来,向那黑东西背后一闪,用力将那黑东西的颈子揪住。只见这黑东西的颈子不过只有手指头粗,还是皮包着骨。男德想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瘦鬼呢?

    ”即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只听得那黑东西急忙答道:“我是一个人。”男德又问道:“你既然是一个人,叫什么名儿呢?”那黑东西又答道:“我就是范桶。”男德听得“范桶”两个字,倒着了一惊,即忙撒开了手问道:“范桶哥,你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范桶就放声大哭起来。男德见他这般景象,心里也就替他可怜。目下正交寒冬,他还是身穿一件单衫。这件单衫新做的时候,倒很堂皇,可惜现在已经旧得七穿八烂,连身上的肉都遮不住了。男德说道:“范桶哥,请你就穿着这件外套,坐下,将你这阵子的光景说给我听听罢。”

    范桶也就扯着又破又黑好似抹布的袖子抹干眼泪,和男德一齐坐下,说道:“家父近年生意颇算得手。他也就生成的是个吝啬祖宗,一钱如命,你是晓得的。因此到了今年四月结账,就能够积下了几十万家财,只望回到故乡,乐享田园,在无赖村里,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富户。谁知道刚住了一个多月,这富户的声名就轰传出去。那村官葛土虫,就来到我家派捐,说道要开办什么孤儿院,什么礼拜堂,向家父筹款十五万,将来就可以保举个功名。家父也知他甘言相诱,但看他是一位官府大老爷,和他争执不得,只好低声下气,在荷包里如数拿出把他。想家父平日一丝一毫都是疼惜的,忽然叫他拿出这样巨款,怎不如刀割肉?虽说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就因此日日愁穷,积忧成病,到了五月十三半夜,忽然呕血而死。”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叹道:“哎!世上的守财虏到了这样收场,也真是不合算了。”范桶又接着说道:“家父死后,我家里也还剩下十万多财产,不愁度日。不料我的堂伯父,只见家父一死,就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说道,家父从前出外做生意的时候,曾借过他七万两银子,现在要来讨账。这时我母亲就惊讶起来,说道:‘我只见阿桶的父亲在时,还送钱与你,就是他临死的时候,也未曾说到借你钱的话。’我伯父听说,就硬着颈脖子,凶狠狠地说道:‘凡人临死的时候,心里就糊涂了,哪里还记起这些事呢?’那时我母亲又道:

    ‘他在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起,偏要等到他死无对证,就好来讨这笔糊涂账吗?’我伯父忙答道:‘只为那村官骗了他许多钱,哪里还肯火上加油?因此就将这件事体搁起。难道到了今天就要搪赖不成?你不必多说了,倘若不快将银子还我,就将这条老命拼着你这富户。

    ’我母亲本来是个妇道,又生成胆儿小,怎敢和他计较?也只得忍着气和他好言相商。但是随后怎么说好了,我也莫名其妙。到了六月间,有一天我母亲向我放声大哭一回,说道:‘儿呀,不知你父亲前世做了什么罪恶,要受人家这样冤气?哎!这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罢了。’

    到了第二天,她忽然拿出六千两银子给我,说道:‘儿呀,你拿了这些银俩,去到尚海找个好学堂,学习些学问,日后好有个生路。你父亲丢下的家财,都被奸人们骗尽,只剩下你一人,定要替爷娘争气才是道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倘若再过几年还是这样游游荡荡,一事无成,我就不愿叫你活在世上,免得把人家奚落。’那时我就答应一声‘谨遵母命’,将手接过了银子,就跑到好朋友吴齿的家里,约他作伴同来尚海。当下两人就动身上船,来到此地,在这死脉路一家客栈里住下,到那些茶楼、酒店、戏馆、花园一连玩了几天,我就催吴齿和我去找个学堂读书。他就引我去到一个学堂,那学堂门口,倒挂着好几块‘某某先生’的名牌。我就问他:‘挂着这些牌子做什么用的呢?’他答道:‘一家学堂,有好几位先生,挂出这些名牌,就是叫人家拣择的意思。’那时我又问道:‘我们打算拣择哪一位先生呢?’他就指着当中一块牌子道:‘这位灵心宝先生,是一个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我听说,就欢天喜地和他一同进去。刚刚走进大门,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大烟鬼子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只管糊糊涂涂的跟着吴齿上了楼。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轻身缓步的走出来,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见就目迷心醉,拼命的看着她不眨一眼。这时,吴齿就和旁边那三十余岁的一个妇人,指着我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些话,我也不曾懂得。我就向吴齿问道:‘哪位是灵心宝先生呢?’吴齿沉吟了一会,指着那美人便答道:‘正是这位。’我那时就待以师礼,叫一声‘先生’,将身爬下地对那美人磕了三个响头。只见他三人拍掌大笑起来。吴齿又对着那妇人的耳低声说了好一会。只听那妇人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一时那美人拿烟奉茶,弹琴歌唱,百般恭维。我心里寻思到:‘天下还有这样好先生。晓得是这样,怎不早些来上学读书!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大家又闲谈了好一会,才起身回去。临行的时候,那美人还捏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送到门外,说些‘对不起’、‘明天早些再来’的话。我回到客栈,就问吴齿道:‘这学堂里教书的先生,怎么有女的呢?’他答道:‘这是尚海的规矩,没什么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规矩,我前年就和一个富家公子来到尚海,所以无论什么地方都认得,什么规矩都懂得,你样样都听着我的话做去就是了。’我就唯唯答应。那时我一夜也未曾睡着。到了第二天两点半钟,才爬起身来。胡乱吃了些饭,赶忙又跑到那美人的家里去了。一连两个礼拜,都是吃酒打牌,无边的快乐,好像在天宫一般。随后我又问吴齿道:‘我离家的时候,我母亲招呼我来尚海读书,学习些学问。现在进了这个学堂,和这女先生玩了十多天,花去银子一千余两,怎么还未曾教我读书,学一点学问呢?’那时他答道:‘读书学学问,有什么好处呢?

    就是算学罢,那小九九的算盘,我们也都会的。什么天文地理,更是胡言乱道了,有什么可学的呢?若是英文、德文、俄文,我们何必学那外国人的话呢?这更是不消说的了。人生在世,有几十年光阴,何不快乐快乐,还要受罪读什么书呢?我老实对你说罢,我和你天天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学堂,就是一家妓院。那位女先生,也就是一个妓女。我不知道什么学堂。你果真要进学堂读书,请你另外找一个朋友领你去吧,我就不敢奉陪了。’那时我便道:

    ‘原来是如此呀!我也知道玩耍比读书快乐,刚才不过是那样说,当真就要去读书吗?你且不要见怪,我们再到那好学堂里去罢。’他听了便破颜一笑,道声‘好兄弟’,即忙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外,一直又到灵心宝家中顽耍一回。朝欢暮乐,转眼又过了两个礼拜。那时吴齿又引来他一个好友姓猪的,和我厮会。从此三人同行,十分亲密,好似胶漆一般,大家应酬来往,一共又用了千金。吴齿便向我说道:‘我们带来的川资,现在不过一月,已经用去将近一半。长久如此,不想个法儿,怎生是好呢?’我道:‘你看想个什么法儿?’他道:‘把银子放在身边,一点利息也生不出来,用了一分便少一分,不如给我拿些去到巴黎,开一个烟店,好赚点利钱来使用,那本钱还可以永远留存。’我道:‘这是一个顶好的法子,可以使得。’此时就拿出二千两银子交与吴齿。第二天他就动身去巴黎,一连两个月,也没有一封信来。这时候,我身边的银子已经用得精光。那灵心宝见我手中无钱,也就改变心肠,我去到那里,不是说‘不在家’,就道‘有客不便相会’,即便见了面,也无非是冷言冷语的讥诮一顿。到了随后我越发穷苦,衣帽不周的时候,连门也进不去了。这时我正是追悔无及,伤心不了,天天坐在栈房里,眼巴巴地望着吴齿的信来。一日傍晚,去到门外闲步,以解愁闷。忽见前面来了一人,好像无赖村的一位好朋友,即忙上前招呼。只见那人道:‘范桶,你还在这里吗?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我闻得,心如刀割。待要问个详细,那人一言不答,竟自去了。我回到栈房,大哭了一顿。这时正是家败人亡,我范桶舒服了一生,到此也就是初次伤心了。要想回家探看,怎奈一文没有,便叫‘插翅难飞’。那栈房的主人见我欠他店账二十余元,分文不缴,即便赶我出来,到处漂流,叫化度日。怜好今天傍晚,在这客栈门前看见老兄进得栈来,身边还带着些财物,因此冒昧前来。”

    范桶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不止。男德见他这般光景,便开口劝道:“范桶哥,事已到此,不必伤心。我在此也不过四五天耽搁,就要回巴黎,你可随我同去,看那吴齿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若能索得些须,随后再回家探看不迟。今晚你就此和我同住,明天再去替你买几件衣衫穿着。”范桶听说,立刻悲去欢来,破涕为笑,说一声:“蒙哥哥这样厚待,这就感谢不尽了。”当晚二人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洗了面,吃了饭,正要出去,只听得有人敲门。男德即忙开门,问声:“你来做甚?”那人答道:“小人是卖衣服的。”男德问道:“你有棉袍子吗?”答道:“样样俱全。

    请客人拣择便了。”男德便打开衣包,拣一件新布棉袍子,问范桶道:“你看这件如何?”

    范桶道:“好,好。”男德问那人道:“这件衣要多少价呢?”那人道:“不说虚头,价银十元。”男德如数给了。那人接着银子,拴起衣包出去了。范桶便穿上这件棉袍,和男德出得门来。男德便道:“我们到书坊里去看看,有什么新出的书籍,买些儿回来看看消闲。”

    说着,放步前行。不多一会,到了好几家书局,看了一些儿的书,却都是从英国书译出来的,没有一部是法国人自己做的,译的文笔,还有些不甚通顺。男德寻思道:“我法国人被历代的昏君欺压已久,不许平民习此治国救民的实学,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难以长进,目下虽是革了命,正当思想进步的时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广,不能自出心裁,只知道羡慕英国人的制度学问,这却也难怪。我二人暂且回去罢。”说着,二人就携手回到客寓里。

    吃过了晚饭,男德便拿一张本日的报,刚看了几行,便怒容满面。范桶道:“哥哥为何动气?”男德道:“范桶哥有所不知。你想我们法国人,从前被那鸟国王糟踏得多般利害,幸而现在革了命,改了民主的制度,你看还有这样不爱脸的报馆主笔,到了现在还要发些袒护王党的议论。我看这样人,哪算得是我们法兰西高尚的民种呢?”说罢,怒犹未息,心中暗想道:“这班贱鸟物,一朝撞在我男德之手,才叫他天良发现!”男德正在那里自言自语,转眼看范桶时,已扑在桌上鼻句鼻句的睡熟。男德寻思到:“我刚才的话,真是对牛弹琴了。”便叫声:“范桶哥醒来!”范桶猛然立起应道:“什么?什么?”男德道:“我们早睡罢,明日还要早起动身哩。”说罢,二人解衣睡去。翌日天明,男德便叫范桶同起,吃了早饭,二人收拾行李,动身上船。这尚海由水路到巴黎,足有一千余里,十日顺风,一路无话。到了巴黎,男德便将范桶带回自己家中去了。

    要知男德回家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寄情书佳人怀春怨灭王党顽父露风声却说明顽自从他儿子离家以后,音信不通,未免心如刀割,只得自己寻思到:“这样门衰祚薄,时运不济,倒怨得谁呢?”整日里自家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总要设法光耀门庭。忽一日,异想天开,得了一条妙计:立刻将所有家产典变得精光,设法行贿,谋得一县官之职,马上耀武扬威,东欺西诈,混到年终,攒了好些银钱,又招了一个义子,正在逍遥度岁。不料男德忽然回来,明顽一见,又怒又喜,说声“我的爱子呀!你这几年到什么去处?叫我把眼睛都望瞎了。家里人都说你是得了疯病。那后园的字,是你题的么?”男德答道:“父亲呀,我到尚海……”话犹未了,明顽便厉声骂道:“哼!你真是不孝了。古人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竟不辞而去,这等胆大妄为。你到在那尚海一年做甚?”男德道:“我往尚海,不过游历,并无他事。求父亲恕过。”明顽道:“既往不咎。

    但从今以后,你要在家中安分守己,孝顺我一些。我现在已做了县官,你还不知道罢?”男德也不去理会他这话,便道:“范桶哥现和我一阵来到门前,父亲肯令他进来么?”明顽闻说,便埋怨道:“自从他搬下乡去,一年未见,把我想坏了,今日驾到,怎不和他一阵进来,还叫他在门前等候做甚?你且快去请来罢。”男德转身出去,不多时和范桶一同进来,对明顽各施一礼坐下。男德便将范桶破家落魄的情形,对明顽细说一遍。明顽立刻瞪了眼,变了色。男德又道:“父亲肯令他在我家住么?”不料明顽陡起恶心,忙将范桶推出门外,转身向男德骂道:“你要带这等穷鬼到家做甚?”男德道:“父亲息怒。常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祸福。’望父亲发点慈悲,留他在我家暂住,替他找点工做,免得世界上又多一个漂流无归的闲汉。”明顽道:“那样贱东西,就留在家里看门也是不中用的,我哪有许多闲饭养这班穷鬼呢?”说罢,便独自进房去了。男德只好走到门外,只见范桶抱头痛哭。男德便在袋里拿出几块银钱,交给范桶,说道:“你不必伤心,暂且去客寓安歇。明日我和你寻获吴齿,再做道理。”范桶拜别而去。次日,二人寻得吴齿住处,怎奈吴齿推托烟店亏空,不肯收留范桶。幸得有男德赤心苦口,百般劝恳,吴齿方才应允。男德便向范桶、吴齿各施一礼,告别回家去了。

    一连几个月,男德都在外边交朋觅友,一些空儿也没得。到了五月十八号晚九点半钟,刚从外面回来,忽然接到一封信,信面写着“项仁杰先生收启”。男德即忙拆开看时,只见纸上的细字好像丝线一般。上写道:

    男德爱友足下:

    与君别后,美丽灵魂,随君去矣。久欲奉书,又恐增君怀旧之感,是以逡巡不果者屡月。今以忍容无已,敢诉哀曲。自睹君颜,即倾妾心,高情厚义,诚足为吾法兰西男子之代表。妾数月以来,心为君摧,泪为君枯,身体为君瘦损,脑筋为君迷乱。每日夜八万六千四百秒钟,妾之神经,未有一秒钟遗君而他用也。妾非不知君负国民重大之义务,敢以儿女之情,扰君哀乐?惟妾此生知己,舍君莫属;私心爱慕,不获自解;山海之盟,此心如石。妾身孤苦,惟君见怜。春花秋月,人生几何?勿使碧玉命薄,遗君无穷之痛,此尤妾所伤心预揣者也。

    言不尽意,惟君图之。不宣不具。

    千七百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七号灯下美丽拜上男德看罢,将信捏在手中,默默无言。独自坐了一点多钟,才将信折好,藏入衣箱里面,脱下外衫,直到卧房安歇。睡到次日红日三竿,才爬起身来。洗甫毕,就走进书房,急忙写了一信,交给佣人送到邮政局去了。此时业已钟鸣十下,各种报纸,均已到齐。男德便随手拿一张《巴黎日日报》,躺在藤椅上,细看巴黎新闻内,有一条题目叫做《命案不明》。男德再朝下看来,道是:

    前晚十一点五十分钟,忌利炉街第三十七号门牌,某烟店主人吴齿,到警察局报称:素与他同居的朋友,不知所得何病,霎时身故。昨日午前,警察局委员往验尸身,毫未受伤,但亦断非因病而死。警察局以情节离奇,随即招医生古律士前往剖尸细验,始知系中海娄濮尔之毒而死。按海娄濮尔,俗名叫做耶稣寿节蔷薇,乃是一种树根的毒汁。初吃下的时候,并不发作;待吃着有油质的东西,就立刻毒发,呕吐不止,头部昏晕,腹痛痉挛,至迟七点钟以内无不丧命。此案死者,年方二十四岁。至如何了结,详访续录。

    男德看罢,“哎呀”了一声。又寻思道:“这必是范桶哥被害无疑了。他本在尚海,我劝他来到巴黎,以致遭这奸人的毒手。我若不去替他报复这场冤仇,怎地对得住他呢?”男德主意已定,正要动身,适逢佣人来请去吃午饭,男德胡乱应了一声。佣人去后,男德便在衣箱里取出一柄小刀,藏在衣衫袋里,转身向外。还走不上四五步,将近书房门口,只见他父亲面无人色,气狠狠地跑回家来,正迎着男德,急忙用手将男德推进书房,坐在椅上,便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好生胆大!你想送却你一家人性命吗?”男德道:“是什么事体呢?”明顽又道:“你这几个月,日日夜夜在外乱跑,我就有些疑心了。怎料你果然这般不忠不孝!”男德又问道:“到底是怎地呢?”明顽又道:“你还假装不知道吗?后天的事体,我都一一知道了。”男德道:

    “到底你知道的是什么事体呢?”明顽道:“方才闻吴齿说道,那雅各宾(原译雅各伯)余党,又约定后天晚间起事。他说你也在这党,并从前曾百般劝他入伙,他不肯听从。”男德听到这里,便道:“并无此事。我要去寻获吴齿,问个明白。”明顽道:“你别出去,我不管你有无此事,但自此以后,你不可出门一步。”说着,便呼唤佣人,将男德锁在书房里面。一日三餐,都叫人送进去。房门窗户,派人昼夜严守,好似看贼一般。这话休絮。

    看官,你道这雅各宾党,乃是一个什么党呢?原来法国自革命以后,民间分为两党:一个是王党,这时虽是共和政治,却是大总统拿破仑大权在握,这班王党就迎合拿破仑的意思,要奉他做法兰西专制皇帝。一个就是雅各宾党,这党的人要实行民主共和政治,不承认拿破仑为皇帝。拿破仑曾派兵打散该党,但这党的人个个都心坚似铁,那肯改变初志?那伙余党,分散各城各镇,联合同志,到处秘密结会,总会设在巴黎。会党有了好几万人,政府一些儿都不知道。会中定了几条规矩,便是:

    第一条取来富户的财产,当分给尽力自由之人以及穷苦的同胞。

    第二条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那背叛自由人的家里居住和占夺他财产的权利。

    第三条全国的人,从前已经卖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种物件,都可以任意取回。

    第四条凡是为自由而死的遗族,须要尽心保护。

    第五条法国的土地,应当为法国的人民的公产,无论何人,都可以随意占有,不准一人多占土地。

    这时,入党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国全境都哄动了。后来政府知道了,就拿到几个头目,收在监里。怎料这党的人,不徒毫无惧色,还因此更加不平,各处激动起来,立意和这暴虐政府势不两立,全国党人已经议定于本月二十一号同时起事。却被这明顽知道,走露了风声,政府又拿去好些头目,送了性命。从此,民主党渐渐微弱,王党的气焰一时兴盛起来。拿破仑就议出种种残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惨无天日,一言难尽了。这时男德还囚在家中,听见这些伤心惨目的事体,你道是何等难受!

    光阴迅速,不觉挨过了四年。到了年终十二月二十号下午五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佣人拿晚饭进来。男德一见,便定了神,只见那佣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来和男德握手为礼。

    男德忙开口问道:“你倒是什么人?”那佣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怀了么?”男德大声道:“不错,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贤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现下光景如何?”克德一闻此话,便泪落如雨。男德道:“贤弟不必伤心,但有些儿不平的事体,请告诉我,我自有个主张。”克德便拭着眼泪,哽着喉咙道:“家父已归地下矣!”男德闻说,也未免伤感一回。只见克德泪落不止,男德开口劝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运,你今哭死也是无益的。”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与他人不同,怎不令我伤感?”男德闻说,忙问道:“令尊大人倒是怎地死的?”克德道:“说来话长。年前六月间,那非弱士的村官,见年长日久还未捕获刺杀前官满周苟的凶手,心中甚是纳闷,特地又加出些赏格。这时我那堂姐财使心迷,就去报了官,说家父曾收留凶手在家。官府闻说,一面给她赏银,一面差人将家父捕去。家父就当堂数着那班狗官暴虐贪赃的劣迹,骂不绝口。那村官一时又羞又怒,做声不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中喃喃呐呐地道:‘你藐视官长,这还了得!’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将我父定罪斩首。”男德闻说,按不住的无名业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报仇雪恨才好。克德又道:“那时家母乃是妇道,我又年少无知,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对我说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还不知道吗?况且我们法兰西人,比不得那东方支那贱种的人,把杀害他祖宗的仇人,当作圣主仁君看待。你父亲的仇人,你是晓得的,我要将家产变卖干净,和你去到巴黎,寻找项仁杰哥哥,商量一个报仇的计策。你父在生时,曾说过他是一条好汉,必不肯付之不理。

    ’那时我就唯唯听命。母子二人商议已定,便动身来到此地,在三保尔客栈住下。一连寻找几日,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装作寻做粗工的,来听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饭的佣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够乘间替他到此。家母还要乘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来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听他说罢,才晓得他的来意,心中喝彩道:“似他母子二人这般苦心报仇,倒也难得。

    ”男德沉吟了一会,便开口向克德道:“杀父冤仇,原可不报。但自我看起来,你既然能舍一命为父报仇,不如索性大起义兵,将这班满朝文武,拣那黑心肝的,杀个干净。那不但报了私仇,而且替这全国的人消了许多不平的冤恨。你道这不是一举而两得么?”克德闻说,寻思多时,说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禀知,然后行事。”男德道:“这就使不得。妇人们见识必短,只知道报复私仇,说到一国的公仇,若不情愿时,反怕误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来,我自有个计较。但是这话千万不可告诉第三个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克德一一答应,转身出去。

    要知明日男德毕竟说出什么计较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孔美丽断魂奇烈客明男德犯驾巴黎城话说男德向克德所说的话,克德都一一应承,便道:“这饭菜拿来多时,哥哥请用罢。

    ”男德应声,随即胡乱吃罢。克德收拾碗碟匕箸,告别去了。刚出书房门口,男德又大声唤道:“克德兄弟回来。”克德闻声,即忙转回到男德面前道:“哥哥呼唤小弟回来则甚?”

    男德道:“并无别事,就是我的妹子,目下光景如何?还未闻你说及。”克德闻说,便两眼通红,半天做声不得。男德忙道:“到底是怎地了?”克德道:“我那可怜可爱的姐姐呀!她本招呼别将她的事告诉哥哥,今哥哥问及,也瞒隐不住了,一发告诉哥哥罢。她自从与哥哥别后,终日蛾眉双锁,寝食不安。到了大前年六月四号,她看见报纸上说道:“离非弱士村不远,有个村庄叫做浪斯培村里,有个姓任的老寡妇和那姓张姓李的,三人夜半去到邻村打劫,被人拿获,三人一齐丧命,她便没来由痛哭一回。住在隔壁的丫鬟,听见她临睡之时叫了哥哥几声,那声音渐渐微细,便沉睡去了。到次日早晨,家母走过她房里探望,只见她还未起身,恐惊醒了她,便转身出来。直到钟鸣十一下,还未见她出来,家母又去叫她,怎料一揭开纱帐……”男德听说,便接口道:“揭开纱帐便怎样了?”克德又道:“只见她用一条绒毡,将全身遮盖。家母便不敢揭开,转眼一看,忽见榻旁有几滴鲜血,急忙跑出门外,吓得连舌头也掉不转来。恰逢家父走出来,见这事有些蹊跷,即忙进房探望,见房中毫无动静,揭开纱帐,便吃一惊。又将绒毡揭起,只见她鲜血满面,左鬓下刺入一柄尖利的剪刀。”男德听到这里,便圆睁着眼睛,泪从眼角落雨也似的流出,用力握着克德的手道:“贤弟,你亲眼所见是这样吗?”克德又道:“是小弟亲眼所见。那时口中还微微出气,好似别教我哥哥知道的话。家父即忙一面吩咐小弟去请那马利希离医生,一面自己去报警察。不多时,马医生到来,看时,便道:‘剪刀刺伤脑筋,难以救药,再过一点钟,恐怕他就永辞人世了。’家母闻说,兀自伤心起来。马医生道:‘姑且抬到医院,施些医药,以尽人事罢。’刚说之间,警察到来,验过伤处,确系自杀,旁处更没动静。随即打开她的衣箱检查,亦毫无形迹。随后从贴身衣袋里搜出一封书信,取出看时,乃是一张残信,没有几行字。”男德道:“那几行字是些什么呢?”克德道:“写的是:‘倘吾无责任与将来之希望,吾当携佳人如卿者,驾轻车,策肥马,漫游世界,以送吾生。’”

    男德道:“只是这几个字么?”克德道:“仅有这几个字,那前后都已扯去了。查看信面的邮政信票,才知道是千七百九十七年五月十九号午前十一下钟由巴黎所发。所言何事及由何人所寄,警察也查不出头脑来。立刻命人抬赴医院。不到四十分钟,就有人送信来,说道:

    ‘姑娘没气了。’”男德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我那可怜的贤妹呀!”便停住了声,圆睁着眼,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呆坐了多时,又寻思到:“事到如今,且幸这世界上我没一些儿系恋,一些儿挂碍,正好独行我志了。”克德开口道:“时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辞,明日再见了。”说毕,便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约再来。男德便取出纸笔,即忙写了几行字,交给克德道:“你照这地方寻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来接待与你。”克德接过来看时,一字也不认识,便道:“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男德道:“这种字只有我们会党里的人晓得,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们的会党,慢慢就会明白了。只是我们会党里,无论甚事,都是以秘密为第一紧要的规矩,务要小心则个。”克德一一答应,一溜烟去了。自从以后,克德常到党中探听消息,报知男德。男德有话,也可由克德告知党中,两下里一发消息灵通了。

    一日,克德忽仓皇来告男德道:“这几日我们党里面哄传,大总统拿破仑想做专制君主的形迹,一天流露似一天;压制民权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俨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样子来了。”男德闻说,不觉怒发冲冠,露出英雄本色,低头寻思道:“波旁(原译那布尔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犹令人心惊肉跳。我法兰西志士,送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热血,才能够去了那野蛮的朝廷,杀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众人们方才有些儿生机。不料拿破仑这厮,又想作威作福。我法兰西国民,乃是义侠不服压制的好汉子,不像那做惯了奴隶的支那人,怎么就好听这鸟大总统来做个生杀予夺、独断独行的大皇帝呢?”男德当时沉吟了半晌,便附着克德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一会,克德便抽身去了。次日,克德进来,取来一件黑纸包裹的物事交给男德。男德又低声向克德耳边说了好些话。克德闻说,立刻面如死色,手脚不住的发抖起来,一交跌睡在藤椅上,动弹不得。当时男德与克德不交一言,便飞也似奔出去了。次日,巴黎城内四处哄传道:昨日大总统前往戏园观剧时,途中适遇爆弹炸裂,幸御车迟到几步,还未受伤。随即寻获一男子,系已用枪自毙。于外衫袋中搜获小刀一柄,疑即犯驾凶手云。这话休絮。

    却说金华贱自从刺杀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连半日,又被巡兵拿获,收入道伦监中。随后又三次逃跑,均被拿获。前后一共监禁一十九年,始行释放,并得一张黄色路票。华贱便狂喜道:“从此我又得自由了!”不料随后还有许多危难。当其在监中做工所得工价,除去用度,还应存百零九个银角子和九个铜角子。不料时运不济,尽被强人抢劫去了,一些儿也不曾留下。出监的次日,就去帮人做工,终日勤力,毫不怠惰。当时工头很赏识华贱,说他是一个得力的工匠。华贱于做工之时,打听同作的工人每日工价多少。众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铜角子三十个。一日,华贱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头那边去索这几日的工价。工头只给他十五个铜角子,便一言不发。华贱道:“便是这些儿吗?”工头道:“这就太多了。

    我若一文不给你,你便敢怎地?”华贱寻思:“自己乃是犯罪无归的穷汉,怎地奈何得他呢?

    ”只得忍气吞声去了。次日,便起身步行过太尼城,受了许多磨折,方才寻到孟主教家里,住宿一夜。这些情形,前已说过,不必再表。

    且说这夜华贱住在孟主教家里,到了钟鸣二下,华贱忽从梦中惊醒,侧耳静听,孟主教全家都已沉沉鼾睡去了。当时华贱已有二十年之久不得卧榻安睡,令忽得了这个舒服所在,所以和衣鼾睡了四点钟,也就养足精神,不觉疲倦了。惊醒之后,勉强将眼睛紧闭,已难以成梦。当时华贱万种心思,一齐潮也似涌到眼前,七上八下地乱想,翻身辗转,再也不能够合眼。忽然想起一桩事体,把别件心思都丢到九霄云外。你道是一桩什么事体呢?就是孟主教家中银碟子六个和大匙一柄。吃饭时,华贱已注眼瞧了一会;睡觉时,又眼见凡妈将这些银器收入床头下碗柜里面。华贱估量,这些银器至少也能够值二十多两银子,比我十九年监里所做的工价还多。想到这里,心中不觉大喜,便扑翻身爬将起来,刚是钟鸣三下。华贱急忙张目四下一看,便伸手检点自己行李,再移身下地,打算出去,又不敢出去,踌躇不决,不觉又来到床前,默默无言。独坐一会,又将身睡下,四处乱想,依然神魂不定,不能合眼,爬起睡下,起落好几次,因恐天色将明,难以行事,便决计离开床榻。侧耳听时,同屋之人,尽皆酣睡。便轻轻地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将身跳出,乃是花园所在。抬头一看,天色尚未发光。探看园中一会,又跳进房中,取出行李,搁在窗口。又转身进房,取出日常所携的铁棍,拿在右手,屏着气,轻轻地走到隔壁主教的卧室。所幸门未落闩,华贱将门轻轻地一推,门即微启。停住脚,听了一会,只觉寂无人声,又推一下,门又稍启,足容一人出入。

    华贱便挨身进去,不料有一小几拦阻,不能前进。华贱再将门一推,只因用力过猛,将窗上之铁螺丝震下,“豁琅”的一声响亮,华贱吓得浑身发抖不止,急忙抽身跑出来了。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孟主教济贫赠银器金华贱临命发天良话说华贱只见一声响亮,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跑出,喘作一团。因恐将人惊醒,自己逃脱不得,也不知从哪边走才好。过了数分钟,心神方才稍定,转身看时,房门业已半开。华贱便放胆进去一看,还是寂然无声。探听多时,知道并不曾将人惊醒,度危险已过,便轻身入内。只听得酣睡的声音,华贱便放胆前进,及至孟主教卧榻不远,更觉鼻息之声呼呼应耳。再径向榻旁看时,只见似银的月光从窗户隙处透入,直射到孟主教面上,主教依旧闭目酣睡。这时已交严冬,主教乃和衣而卧,外面罩着一件玄色外套,头脸斜放着枕上,将手伸出榻外,指头上还带着敬神的戒指,观其神色,又觉和蔼,又觉庄严。华贱当时手执短铁棍,壁直的立在月影儿里,一动也不动。一见主教的神色,不觉倒吃惊起来,心中狐疑不决,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几分钟。华贱才将帽子摘下,便右手执棍,左手执帽,走近榻前,又将帽子戴上,直至碗柜旁边,即将铁棍击开了锁,急忙把银器篮子取出,大踏步飞奔向外,绝不回顾。跑出房门,便把篮子丢下,将银器放入行囊里面,绕出花园,越墙逃走去了。

    次日天方明时,孟主教爬起身来,刚到花园散步,忽见凡妈跑来大叫道:“主教,你知道一篮子的银器放在什么所在?”孟主教答道:“我知道的。”凡妈道:“你知道在哪里?”孟主教便在花园墙脚下寻获那篮子,便交给凡妈道:“这不是装银器的篮子吗?”凡妈接着道:“篮子端的不错,但是那银器往哪里去了?”孟主教道:“你说起那银器来,我便不知道了。”凡妈闻说,便道一声:“哎呀!这一定是被昨夜来的那偷儿窃去无疑了。”说罢,将眼四处一瞧,便跑到祷告台和孟主教的卧房,细细查看了一遍,所幸并未失去别样物件。又仍旧来到花园,只见孟主教立在那边,正叹惜有一朵鲜花被那篮子压坏了。凡妈即大叫道:

    “孟先生!那人已经逃走,银器也被他偷去了。你还不知道吗?”孟主教默默无言。凡妈又指着花园墙道:“你看,他不是从这里逃出,径向苦急街去的吗?”孟主教闻说,便满面堆着笑容,向凡妈道:“你且不要着忙,你知道那银器到底是谁的?原来是一个穷汉的。我久已就有些不愿意要了。”凡妈道:“虽然不是我们的,但是我们用了这么久,也就合我们的无异了。”孟主教道:“我们还有锡碟子没有?”凡妈道:“没有。”孟主教又道:“铁的呢?

    ”凡妈道:“也没有。”孟主教道:“如此就用木的也罢。”说罢,用人便请孟主教去用早饭,一面吃,一面和宝姑娘谈论些闲话。此时凡妈心中还是愤愤不平。

    早膳刚毕,忽闻有人叩门,孟主教立起身来,道声“请进”。只见门开响处,拥进一群人来。孟主教正为诧异,定睛看时,内有三人揪住一人,这三人原是巡勇,一人便是金华贱。

    旁边还立着一个巡勇头目,见了孟主教,即忙称声“孟主教”,行了军礼。华贱当时正在垂头丧气,耳边下忽听得“孟主教”三字,不觉抬起头来,现出一种如聋似痴的形象,还低声道:“孟主教一定没有主教的职分。”众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声说话?”

    孟主教便开口向华贱道:“你还在此?我给你的银蜡台,为什么不和银碟子一同拿去?”华贱闻说,便圆睁着两眼,不住地看着孟主教。这时,巡勇头目便开口向孟主教道:“我们路遇此人,只见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将他拿住,盘问一番。他说有什么银碟子……”话犹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诉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师送他的么?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罢,别要错办了他。”那头目闻说,便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可以给还他的自由了。”孟主教道:“这是自然的了。”于是,那头目便令众巡勇将华贱释放。孟主教便向华贱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时,可将那蜡台一同带了去,”说着,便到台上取来一对银蜡台交给华贱。那凡妈和宝姑娘二人眼见如此,也不敢多嘴。华贱满面羞容,两只手抖抖地接过了蜡台。孟主教道:“你现在可以从容去了。以后你若再来时,不必从花园走过,一直由前门进来便了。”说罢,便向众巡勇道:“诸位可以请回了。”众巡勇闻说,便皆散去。当时华贱甚觉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华贱身边,低声道:“你别要忘记了,你曾经答应我,你用了这些银器,便要改心归正的话。”华贱闻说,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孟主教又道:“华贱兄呀,我用金钱买尔之罪恶,救尔之灵魂,恭喜你便从此去恶就善了。”

    华贱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寻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却忘了饥渴。一面走,一面想,想起自己二十年来无恶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间,不觉金乌西坠,玉兔衔山,华贱便将身来到树林后面,歇息了片时。此地乃是穷乡僻壤,连人影也没有,只见隔林数步,有一条小路。华贱寻思到:“谅我这样褛褴,那旁若有人来,不知道要怎样惊慌了。”

    华贱正在那里狐疑,忽闻后面有一片嬉笑之声,回头看时,只见有几个童子,也来在树林里玩耍。内中有一十多岁的童子,一只手拿了风琴,且走且唱,一只手握着些铜钱,抛掷为嬉。钱落地时,有一个四开钱(值四十文),直滚到华贱身旁。华贱便抬起脚来将钱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见,便前来在华贱身边道:“客人,曾见我的四开钱么?”华贱道:“你叫做什么名儿?”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极可哀。”华贱闻说,便吃一惊。少顷,说道:“还不快去,在此则甚?”童子道:“请客人还我钱来。”华贱垂头莫对。童子又道:“还我钱来!”华贱只是注目于地,一言不答。童子因大声叫道:“我的钱呢?我的白钱呢?我的银钱呢?”华贱还是不理。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衿,华贱乃以短棍击之。童子大声哭道:“我要我的钱!我的四开钱呢?”华贱只是昂着头不动躺一步,还圆睁着如狼似虎的两只大眼睛看着童子,举起铁棍,凶狠狠地叫道:“你倒是谁,敢来此歪缠我?”童子道:“我便是极可哀。请你方便,移动一步,让我拾起那四开钱。”华贱道:“你还不肯走吗?好孩子,快快留心,我将对不住你。”童子闻说,浑身发起抖来,连忙逃跑,不敢回顾一步,离开华贱稍远,才敢缓缓地连喘连走去了。当时天色已黑,不多时,那童子就不见了。

    华贱虽是一日不曾饮食,肚中却亦不饥。童子逃去之后,还是呆呆地立在树旁,呼息之声,由急而缓。少顷,肉战,渐觉夜寒,便将帽子拉在额上,紧扭衣衿,俯身来拾起所踩的四开钱,华贱拾起钱来以后,不觉心昏神乱,东瞻西望,觉得孤身立在这荒野,四望无人,天色昏黑,浑身不住的发抖。不得已,只好尾着童子的去路,急急赶上前去。走了好几十步,还是人影儿也见不着,便大声叫道:“极可哀呀!极可哀呀!”叫罢,侧耳静听,还是无人答应。却逢西北风又呜呜地刮起来,连那满山草木,都有个吓人杀人的形状。华贱当时脚底下越走越快,喉咙越喊越大,连声狂叫:“极可哀!”……正走间,忽迎面来了一位牧师策马而行。华贱便恭身上前问道:“信士,你曾见一童子走过么?”牧师说:“就是叫极可哀的么?我未曾遇见。”说罢,华贱道:“我看你很觉困苦,今给你两块半元的银钱。”又道:

    “那童子的年纪约莫有十多岁,手里拿着风琴。我想他必定从这条路经过。”牧师道:“我实在未见。”华贱忽眼瞅着牧师道:“我是一个贼,你怎不拿我?”牧师闻说,大吃一惊,急忙马上加鞭,远远地逃走去了。华贱还照旧路前进。不多时,又回身狂叫一会,仍是不见一人。立住脚远远望时,只见满目疏林,荒山乱石,疑心是人。忙向前行,刚到三岔路口,便停了脚。当时的月色,光如白昼。华贱忽觉浑身出汗,足不能举,便狂叫起“极可哀”来,那声音越叫越低。少顷,忽觉有人逼其双膝跪下,心惊肉战,如同在礼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恶一般。并自觉夺那童子的四开钱为生平第一大罪,主教断不能恕过的。华贱正在惊疑不定,忽然两眼漆黑,头脑昏晕,翻筋斗一跤跌在石上。两手握发,两膝接面,一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自觉精神恍惚,魂魄飘荡,来到一处生平未到的所在,看见一种生平未睹的奇光,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几多魔王恶鬼,心中惊恐不住。

    自此以后,华贱到底又去到何方,干些什么,也没一人知道了。只是次日早晨,有一赶车的路过主教街,见有一人石头似地跪在石路上树荫底下,面向着孟主教大门,好像在祷告的样子。这样看起来,正是:

    尧桀原同尽,坦戚有攸分。我心造三界,别无祸福门。

    阿输迦王表彰佛诞生碑

    1908年春,曼殊住在日本东京《民报》社,偶然看到一张梵文碑的照片,即将其译出。由章炳麟予以润饰。

    阿输迦王(?至前232)——通译“阿育王”,意译“无忧王”或“天爱喜见王”。印度摩竭陀国孔雀王朝国王(前268至前232)。在位期间,统一除半岛南端外的印度全境,是古代印度最强盛时期。初因南部未下,征战杀戮过多,遇一沙门说法,生悔悟而归信佛教,在境内广建寺塔,颁布敕令,刻于摩崖和石柱,名为“法敕”。又亲自巡礼佛迹,到处立柱纪念。

    天爱善见王陛下践位二十一年,巡礼斯地。以其为世尊释迦佛所降生。

    陛下既造石马,复建石柱。因是大圣诞生之地,蓝毗尼村既免户税,王与有慈惠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