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之叹-第七个故事:我们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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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八十年代初的样子,或者再晚一点儿,具体我记得不太清楚。走马镇信迷信的突然多了起来,不少村镇里都出了几个大仙。大仙平常跟其他人一样,有人找上门来,大仙就要做法事,还有别的事,主要的业务是跟死人说话,替死人带信给活人,也替活人带信给死人。用现在专业的话说,他们相当于冥界信使。这种事儿,好些书里面有记载,你们肯定也听过这样的故事。

    我奶有三个儿子,我大伯,二伯,还有我爸。我二伯的老婆,也就是我二婶,当时就是大仙。二婶和镇上另一个妇女在屋里设了神堂,她们自称牛角大仙,马脚大仙。我二婶是牛角大仙。神堂设在另一个妇女家里,我去看过,阴暗得很,墙上挂着各种画满奇怪符号的神符。平时,神堂是没人去的,只有有人来了,我二婶才和另一个妇女去神堂做法事。

    那个时候,经济还不太好,来求我二婶的人多半带几包糖,几瓶罐头算是答谢,有的也给几块钱。来的人无一例外都苦着脸,他们告诉我二婶,他们的爷爷奶奶,或者冤死的丈夫老婆,早夭的孩子,各色人等托梦给他了,问我二婶应该怎么处理。我二婶说,这要做法,天际不可泄露。你们晓得,做法是要减阳寿的。来人就苦苦哀求我二婶,让我二婶做法,我二婶则再三推辞。来人把罐头、糖摆在我二婶面前,让我二婶收下。二婶自然还是不肯的,来人就跪下了。到这时,二婶才摆出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神情,扶起来人说,我看你也是没得办法,算了算了,都是乡亲,我就给你做一回法吧。来人千恩万谢。我二婶还有另一个妇女就点起香火,写神符,烧了神符,有时是我二婶,有时是另一个妇女,就在堂屋跳舞,身上一抖一抖的,像是抽筋,嘴里念念有词。再过一会儿,突然身上一抖,来的人就知道鬼魂已经附在了大仙身上。该问的话,该说的事,可以开始了。通常情况下,她们联合做法,现在回想起来,像是演小品。我看过几次我二婶她们做法,当时,我真是相信他们是神灵附体,她们的脸,语气,腔调,神情整个的全部变了。有时是粗哑的男人声,有时是细嫩的孩子的声音,总之,每次都不一样。做法一般不超过十五分钟,我二婶对人说,她法力有限,只能请鬼神出来这么长时间。再长,她就会留在阴间回不来了。她说这话时,满身大汗,有时还会瘫软在马脚大仙的怀里。见到两位大仙如此用功用力,来人自然对她们的法力深信不疑。

    走马镇的牛角大仙、马脚大仙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县城。每个礼拜都有人从别的乡镇来到走马镇,那时,走马镇的人经常被人问,你晓不晓得牛角大仙、马脚大仙住哪个屋?有时候,我二婶她们在外面干活儿,来人就耐心的在家里等。对我二婶的这些行为,我妈一直不屑一顾,觉得我二婶是装神弄鬼骗人,我妈信我奶。我二婶的名声一大,麻烦也来了。那时候,偷偷拜拜菩萨,没得哪个管你,像这样张扬的活动,镇上还是有人管的。我二婶不怕,她对人说,哪个屋里都有祖人,哪个做了坏事,想害我,我告诉你祖人。大概是因着这个原因,镇上的干部看到我二婶多是口头警告一下,你莫带头搞封建迷信,莫让公安把你抓到牢里去了。我二婶爱理不理地说,你屋里没得祖人?镇上的干部也就懒得再说什么了。

    我二婶的这些活动,我奶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舒服,她懒得说,也不想说,儿子都大了,媳妇不归她管。私下里,我奶对我妈说,你莫信她那些东西。但是,我妈迷惑的是,如果说我二婶搞的是封建迷信,那我奶算什么呢?我奶假死醒过来后,让镇上的人在山上修了个小庙,庙里敬的也是菩萨。我妈问我奶,我奶说,庙里敬的是菩萨,跟她那个不一样的。我奶说的她,是我二婶。

    大概过了一两年,我二婶和那个妇女闹翻了,据说是因为分东西分得不匀,我二婶觉得她应该多得些东西,另一个妇女觉得神堂是在她屋里,她应该多分些。两个人闹翻后,我二婶不再说她是牛角大仙了,也不再做法,去庙里却去得更勤了。县城边上有个大庙,以前香火很盛的,后来停了些年,重建之后,香火还不是太盛。我二婶是庙里最早的一批居士,偶尔也吃吃斋。前几年回家,我还看到我二婶,身体还好,她的阳寿不短,看样子活到九十是不成问题的。

    就在那些年,基督教进入了走马镇。

    讲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老余讲给我听的。我扭过头对老余说,老余,我记得你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的,你还记得不?老余说,哪个故事,我给你讲了那么多事情,你说哪个?我说,你那个朋友,写诗的,很有钱的那个。老余说,你说他啊,老周。我点点头说,嗯,是他,你把那个故事再讲给我们听听。老谭说,你先把你的故事讲完,讲完再听老余的。我说,让老余先讲,我都讲了大半夜了。再说,老余这个故事,跟我这个故事还有点关系。老谭看着老余。老余说,那我就再讲一次。

    那会儿,我还在海城,有几个朋友,老周,丁武,老方和我。

    老周老了,他很瘦,头顶上没几根毛,脸上刀刻一般见不到肉,胡子也只有潦草的几根。老周是我们几个中最大的,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丁武和老方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老周的,早就不记得了。据我目测,老周至少比我大二十岁,我跟他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已经到了喝茶的年龄,我还喜欢唱歌。丁武稍稍比我大一点,老方介于丁武和老周之间。但我们都喜欢跟老周一起玩儿,他是南方人,喝酒却很有北方的风格。丁武、老方和我,都是所谓新海城人,但老周却在海城呆了一辈子。

    接下来,还是要说说海城。

    海城是一个沿海的小城市,人口大约有两百多万。就在三十年前,海城还是一坨狗屎,谁他妈知道中国地图上还有这么个城市。后来不一样了,海城发达了,靠着解放前逃难到东南亚、美洲、欧洲,甚至非洲的先人,海城成了著名的侨乡。改革开放后,靠开餐馆、卖苦力,或者做点小生意发财了的先人的后人们,带着一捆捆的美金回到了海城。他们投资办厂,把国外的生意做到了海城。短短十几年,海城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厂,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带着梦想来到海城,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挣到钱,讨个城里老婆。十几年后,这些人,死的死了,残的残了,大部分都回了老家,能留在海城的,那都是有本事的。现在在海城的,是他们的后辈,儿子、侄子、女儿什么的。总之,还是乡下的那群麻雀。

    海城变了样子,到处可以看到灰褐色的厂房,多得像蝗虫一样黑压压飞过来的摩托车。老周说,以前的海城不是这样。他还小时,海城号称“水乡”,河涌密布。从海城去省城要一天一夜,现在,你坐大巴,只要一个半小时。坐轻轨的话,半个小时就够了。老周说,我都不认得海城了。

    丁武大学毕业,第一站就在海城。在外企干了三年,丁武不干了。转年,他考上了公务员。老方开了一个小厂,做各种叫不出名堂的小玩具,也算在海城扎稳了脚跟。老方跟海城的三教九流都很熟,从市长到摆地摊的小贩,到处都是他的人。按说,我们这几个人,应该和老周没什么交集。但很奇怪,我们成了朋友,而且关系相当不错。几乎每个礼拜,我们都会找一天,一起聚聚。要是某个礼拜,我们因为什么原因没聚聚,下次聚,亲热得就像八百年不见了。

    每次聚会,都是老周买单。刚开始,我们还礼貌性的表示一下买单的意愿,但老周坚决的拒绝了,他一边把钱还给我们,一边说,我来,我来!说完,就掏钱夹子。如果我们还是不好意思,坚持要买单,老周就会瞪着眼说,你们不要跟我争,你们挣点钱不容易。我们会说,没事,没事儿,一次两次还买得起。老周指着我们说,你们谁比我有钱?谁比我有钱谁买单!我们就不争了,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够老周有钱。这事儿发生了几次,我们就习惯了。每次聚会,到了买单的时候,我们都靠在椅子上抽烟,一幅与我无关的样子。要是有服务生走到我们身边,把单递给我们说,先生,一共消费了多少多少。我们会指着老周说,你找那位老板。我们不想买单。我们为什么要买单?我们想买单还要被老周笑话时,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买单?

    老周到底有多少钱,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看到老周手上巨大的玉石戒指,脖子上粗得像根狗链子的黄金项链,还有脚底下那双值不了二十块钱的拖鞋。我们都去过老周家里,应该说是其中一个。据说,老周有三幢还是四幢别墅,养了四条藏獒。我们去的那个,门口有游泳池,屋后有花园,一共三层,多少间房我们都没数。丁武、老方和我,心情复杂地跟着老周进了他家。我们先是喝红酒,然后喝洋酒,然后是啤酒,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都醉了。

    第二天,丁武打电话给我说,你知道老周有钱不?我说,知道。丁武说,你知道他那么有钱不?我说,那我不知道。丁武咬了咬牙说,操他妈的老周,狗日的太有钱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丁武说,老子今天特意去了酒行,看了看我们昨天喝的红酒。我说,你太无聊了吧。丁武说,你猜,你狗日的猜猜,那酒多少钱一瓶儿?我说,猜不着。丁武说,两万,你知道吧,两万啦,操他妈的两万啊,拉斐啊!丁武说完,我也愣了一下,不会吧?丁武说,怎么不会?不信你自己去看。我们喝了几瓶?我想了想说,大概五六瓶吧!丁武牙咯嘣咯嘣响,我操,十二万,老子一年不吃不喝也就那么多钱。老子干一年,就值几瓶酒,就够老周吃个饭。我操,你说人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我说,你别那么想,人跟人不一样。丁武急了,怎么不一样了?他老周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我说,那也不是。丁武说,他不就是生了个好地方么?你说是不是?我说,你生不着怪谁?古话不是说了嘛,不怕生坏了命,只怕落坏了根。你就认了吧。挂了电话,没一会,老方的电话又来了,劈头就问,你知道我们昨天喝了多少钱吧?我笑了起来,丁武告诉你的吧?

    从那次之后,我们吃老周吃得心安理得,他那么有钱,不吃他的吃谁的?我们和老周吃饭,拖着老周去他不爱去的KTV,去桑拿。只要老周在,海城没有我们不敢去的地方。几年下来,我们究竟花了老周多少钱,我们是不记得了,也懒得去想,想多了心里难受。

    老周跟我们在一起当然也不是一点目的都没有。至少在我们看来,他也是有目的的。他喜欢谈理想,谈人生,还喜欢写诗。在他那个圈子里,没人和他谈这个,再说也不合适。而丁武、老方和我,非常凑巧,我们都写诗,喝了点酒,喜欢借酒撒风,胡言乱语。在别人看来,我们几个是没出息的典型,但老周不这么看,他说,在这个时代,像你们这么纯粹的人少了。我们当然不纯粹,我们都喜欢钱,做梦都在想钱,只是我们不会赚钱,老天没给我们那个本事。我们写诗,只是想证明我们还有那么一点价值,或者说我们想用诗歌的虚荣来填补已经被这个社会折腾得伤痕累累的心。老周阅人无数,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

    老实说,老周的诗写得很烂,烂得让人看不过眼。他的诗歌都是分节的,而且分得异常工整,通篇都是口号,跟诗歌大跃进那会差不多。就这些烂诗,要换了别人,我们早就开骂了。几乎每次聚会,老周都会从口袋里,包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他的诗来,他说,你们给我看看,提提意见。老方、丁武还有我,一看见老周掏出诗来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我和丁武都往老方那儿推,说,让老方看,老方是前辈。老方只得接过老周的诗,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完之后,老方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老周,写得不错,挺好,挺好,能写就好。但老周并不满足,他还会坚持要我和丁武看,大家都看完了,老方看看我,我看看丁武,我们都无话可说,但不能不说。每次,我们都得给老周找几个相对好点的句子出来,给他讲为什么好,然后说说其他的为什么不好。我们每次说的话都是类似的,老周听了一下一百次,还是很激动,一边点头一边说,太对了,太对了,说到点子上去了。但他的诗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年纪大了,想要改变很难了。每次吃完饭,我们都发誓,下次一定不跟老周吃饭,就算吃饭也不跟他谈诗。在这个方面,我们多少有点优越感,你老周有钱又怎样,你诗写得不好,就是不好,你再有钱写得还是不好。可是,不到一个礼拜,我们就把我们的誓言给忘了,要么老周打电话给我们,要么我们打电话给老周,我们还是得花上半个小时谈谈老周的诗,然后,才是吃喝玩乐。

    有次,老周约我们吃饭,很激动的样子。人一坐下,老周照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我和丁武给老方使了个眼色,老方瞪了我们一眼。就在这时,老周说,我给你们读一首诗吧。我们三个一下子愣住了。老周说,不是我写的,我读给你们听听。我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说,好,读诗好,读诗好。我们想,只要不是老周写的,他爱读就读去吧,总比看他那些烂诗强。老周喝了口水,很认真地说,那我开始读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老周读完一行,我们三个就笑了,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老周拿着纸的手低了下来,看着我们说,你们干嘛,笑什么,笑什么,严肃点,我读诗呢。一听老周的话,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老周看了看老方,又看了看丁武,接着看了看我,好像我们是一群神经病。老方捂住肚子说,老周,别读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嘛。还读这个,俗了,俗了。哈哈,哈哈!老周不好意思地捏了一下鼻子说,我第一次读,才看到,蛮好的。我们说,是啊,是啊,蛮好。笑完了,老周看了看我们说,我还真想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方说,都想,谁不想?买不起,海边的房子多贵啊,没两万,你想都不要想。

    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老周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都懒得理他,难得他不拿诗歌骚扰我们,难得一个周末,我们想轻松一点,什么工作啊,应酬啊,都滚一边去。我们几个人喝了几瓶,老周还在那儿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方看不过去了,跟老周碰了一下杯说,老周,先别看了,喝酒,喝酒!老周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你说,我能不能买个房子,就大海边上,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海浪?老方说,能,当然能,只要你有钱,春暖花开都没问题。老周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道理。说完,笑了起来,我们喝酒吧。

    接下来,我们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一个礼拜,老周没给我们打电话。两个礼拜,老周还是没有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都觉得有点不正常,给老周打了电话。老周,干嘛呢?好久不见了,出来聚聚!电话那头乱糟糟的,老周说,忙着呢,我忙着呢,有空联系!老方还不甘心,说,你忙个鸟啊,你一个大闲人,比我们还忙了?老周说,我买了个房子!挂了电话,老方吐了口痰恶狠狠地说,狗日的资本家,买房跟他妈买菜似的。

    老周的钱怎么来的,我们听说过一点。五六十年代,那会,老周还小。海城还不叫海城,老周他们村是个小渔村,村里的孩子从小练习游泳,个个在水里跟鱼似地。老周他爹的水性是全村最好的,憋一口气,能游出五十米远。他爹的好水性,直接决定了老周的未来。大概是个夜里,老周他爹跟他妈交代了一下,游到了香港。他爹一个人在香港熬了二十年,等他回来,老周三十多了,他爹也成了外商。看到老周,他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哭完了,天晴了,老周知道日子从此好过了。老周他爹在香港还有一个老婆,他爹说,老周,这二十年,我对不起你们。老周他爹投资开了两个厂做电器,他爹说,我给你点钱,你去买地吧,这两个厂最后还是你的。老周听了他爹的话,买了地,就搁在那儿。工厂开了,他爹带着老周干了几年说,你也上路了,厂子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干得好,干得不好,我的心意也尽了。

    按照老周的说法,开厂那些年,他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天天像条狗一样四处求人,给人陪笑脸,一个礼拜七天有四天是躺着回家的。老周说,那些年,我整天就惦记着钱了,除了钱,我眼里什么都没有了。老周的话让老方很不舒服,老方说,老周,你他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我俩换换,我去受你那罪,你来过我这日子。老周说,你真不明白,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闲着没事儿,爱喝点喝点,爱玩玩会儿。我那会真不行,整个人就不是你的。老方说,行了,行了,你挣到钱了,怎么说都行,我还是穷人一个,你说的我不爱听。

    老周现在算是闲下来了,爱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平时,老周喝喝早茶,锻炼一下身体,写写诗,练一下书法,一天就过去了。我们都不行,我们还得为生活而奔波,日子就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我们身上,让我们不能后退。

    等老周再打电话给我们,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情了。认识老周那么多年,我们大概是第一次那么久没见。坐在桌子边上的老周更黑了,也瘦了,眼睛里却闪出光彩来。一坐下,老周就说,我买了个房子。我们懒洋洋地看着老周,说实在话,我们心里很不舒服。老周接着说,在海边,等盖好了,一推窗就能看到大海。酒带着嫉妒流进我们的心里,燃烧着我们。

    我们说,老周,就因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就买了个房子?

    老周说,也不是。想了想说,不全是。你们知道吧,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找一个森林,盖一个木房子,就像外国人那样。下了雨,可以去屋后的树林里采蘑菇。

    我们说,操,这日子谁不想啊?

    老周说,其实你们都可以去做,很多时候是你放不下,你不愿意去做。

    我们说,老周,你把生活说得太轻松了。你有钱了,你想干嘛干嘛,我们不行。

    老周说,没什么不行的,要看你想做什么,你要什么。你们现在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你们谁资产没有一百万,你凭着良心举手给我看看?

    我们都没举手,虽然我们三个整天叫穷,如果把房子什么的全算上,一百万应该问题不大。老周的话刺得我们心里有点疼。我们都笑了起来,老周,你把自己说得像个理想主义者似的,你是吗?你敢说你是吗?老周说,我没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我什么时候说了?丁武说,你敢说你的钱都是干净的?老周说,我没说。丁武说,操,骗谁呀?你还不是剥削的工人阶级的血汗,你就是资本家,你知道吧?老周说,我他妈什么时候变资本家了?丁武说,你玩的这些都是资产阶级情调。当然了,你有钱,你可以这么干!谁他妈的不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谁他妈愿意像狗一样讨生活?就他妈一个小科长,你知道吧,科长!跟他妈大爷似地,整天在哪儿指手划脚,老子还得忍着,老子都成忍者神龟了!老周说,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告诉你们,跟你们这些事儿比,我比你们难受多了。我不怕老实告诉你们,做生意哪会儿,我连我喜欢的姑娘都送人了。你知道吧?你知道那感觉吧?啊,你知道吧!我操,我不知道,你以为钱都他妈白捡啊?

    老周的脸涨红了,老周停不下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干了吧?我受不了,我难受。我太累了,我想停一会儿。老周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从创业之艰难,一直说到商场之凶险。说完了,老周扒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老周一哭,我们都慌了,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哭,让人受不了。我们拍着老周的肩膀说,老周,没事儿,都过去了,做生意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哭了,喝酒,来来来,我们喝酒。

    喝酒那会,老方看了看我和丁武,都有些惊讶。在那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老周那么多事儿,我们一直以为他过得挺好的,应该满足了。看来,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有义务让老周解脱出来?让他不要那么内疚?我们觉得非常必要。

    我们跟老周说,老周,你如果真觉得内疚,想过一种属于灵魂的生活。那么,你干嘛盖那么大房子?你就应该盖一个小房子,周围种点野花什么的。每天早上起来看看日出,傍晚看看晚霞,有空读点书。要是还有钱,就做点善事儿。你都知道,盖茨说了,等他死了,他的钱全部捐给社会,一分钱也不留给子女。那才是真正的回报社会,才算是把手上的罪给洗干净了。老周说,照你们的意思,我得把房子给拆了?丁武赶紧说,盖了就别拆了,可惜了。老周转过头看着老方,老方敲着桌子说,要纯粹就得拆了,坚决拆!老周又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说,拆不拆都无所谓吧,有心就行了。老周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老周吐出三个字,我想想。

    那天晚上,我们没去KTV。送走老周,我踢了老方一脚,我说,老方,你也太狠了吧?人家都盖得七七八八了,你让人家把房子给拆了。老方说,这不是吹牛嘛,不是喝酒嘛,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不就完了,你还当真了,你还真以为老周要去当慈善家了?我说,反正我觉得挺不合适的,万一他真拆了怎么办?老方笑了起来,你以为他傻啊?他不过是想跟我们抒抒情罢了,显示一下他那资产阶级良心。丁武插了句,要是真拆了呢?老方说,我把他拆的砖瓦石灰吃下去!

    接下来几个月,老周盖他的房子,我们几个该干嘛干嘛。那段日子,我们偶尔在一起,都挺想念老周的。我们都觉得,有老周还是比没有老周好。和我们在一起,老周多半时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听我们高谈阔论。没了老周,就像少了听众一样,我们的聚会也有些无趣了。

    做生意的,开厂的,谁没干过几件缺德事儿?都干过,多少而已。老周开厂那会,当然也干过缺德事儿。跟现在那些黑老板比起来,老周算是善良之辈。他不过是坑过一些不谙世事的青年,让他们满怀希望进厂,干了三五个月,试用期完了再把他们扫地出门,任由他们露宿街头,或者走进收容所,跳江。他不过是玩过几个利欲熏心的姑娘,那些姑娘几乎都来自乡下,十八九岁的年龄,她们都以为老周睡了她们,总会给她们一个交待。即使不给她们一个交待,她们也能在工厂里欺负那些没和老周睡过的姑娘。老周真算不上干过坏事儿,他干过什么?他不逃税,每年安置残疾人,和官员们打成一片,海城曾经的十佳青年企业家,捐资助学先进个人,他积了大德了。

    老周觉得他干了坏事儿,但在我们几个看来,老周不坏,就算坏,也还没坏透。这样的人,我们觉得是最苦的。一个尚有良心的人,干着不得不没良心的活儿。丁武、老方和我,对老周说得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都他妈出来混社会十几年了,谁没遇到点事儿,谁没一肚子苦水?我们不说,我们不说罢了。老周的话,经常引出我们不愉快的回忆来,我们不乐意听。老方让老周把房子给拆了,把钱给捐了,说白了,也是看不过眼。一个资产阶级份子,跟我们讨论良心,这太荒谬了。老方跟我打赌,老周绝对不会把建好的房子给拆了,他舍不得,钱再多,都是挣的。丁武说,也说不准,人年纪大了,谁知道他会干嘛!

    等老周回来,夏天已经快过去了,他要带我们去看他的房子。车子一直在开,大约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老方一路笑老周,他说,老周,你那别墅建得怎样?花了不少钱吧?老周说,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就不再闲扯了。我们很快到了海边,很快看到了老周的房子,他确实把原来快建好的房子给拆了。看了老周的房子,我们一点也不为拆掉的房子可惜,相反,我们都爱上了老周的新房子。那种房子,我们只在画册或者电视里看到过,通常是在欧洲的风景画或风光片里。你知道阿尔卑斯山吧?你喜欢瑞士山林里的那些房子吧?老周的房子差不多就是那样的,只是稍微大一点。但他的房子前面有一片海,海边的山林里他请人种上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一看到老周的架势,我们大脑都有点缺氧,觉得钱这个东西实在太他妈好了。只要你有钱,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造出来。

    老周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字,费了老大的劲儿,我们认出来了——“我们走得太快,灵魂都跟不上了”。看完这幅字,老方看看丁武,丁武看看我,我们什么都不想说,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一个快乐的周末,我们在老周海边的小屋里喝酒,我们在海边唱歌。夜里下了一场雨,我们去了老周屋后的山林,采了一堆谁都不敢吃的蘑菇。老周的书房里放着《菜根谭》《庄子》等等。这是一场完美的秀,我们都很满意。我们对老周说,尽管你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你过着诗人的生活。面对生活,你表现出了充分的想象力。现在,即使你再也写不出一行诗,你依然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你将你的诗写在了祖国的大地上,你是一个具有行动力的诗人。这看起来像不像给一个人写的悼词?反正老周说,等他死了,这些句子要刻在他的墓碑上。

    从老周那儿回来,我和老方,丁武又聚过几次。我们一致认为生活是最伟大的艺术家,而我们只是其中扮演小丑的几个傻瓜。我们尽量不去想老周,那个混蛋,他提前过上了我们想要的生活。像丁武说的一样,凭什么?他比我们聪明,还是比我们有能力?

    老周跟我们的联系慢慢少了,我们也不再给他打电话。就是老方,丁武和我,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少了。一起吃喝玩乐了快十年,也该散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这么散了,还能给大家留一个念想,挺好。

    大概是三年或者五年,还是更长一点。我们都没有去计算,那几年,老方忙着他的厂子,丁武在公务员队伍里稳步上升,我还是老样子。前两年,我们一年还见上三五次,后来一年一次。再后来,就没联系了。我们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过去的那些人慢慢消失了。再次把我们聚起来的是老周的儿子。那天早上,我们都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刚开始,我们都没有接,但那电话很顽固,一直在响,一次又一次。我接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你是老余吗?我说,是,你是哪位?电话那边说,我是周乐,老周的儿子。我“哦”了一声说,有事吗?周乐说,是这样,我想你们去看看我爸。我想了想,老周,我还记得。我说,老周怎么了?周乐说,你去看看他吧,你住哪儿?我过来接你。

    坐在车上,我看到了老方,还有丁武。周乐说,不好意思,你看,你们都这么忙,还麻烦你们,真不好意思。我们说,没事儿,老周怎么了?周乐说,一会儿也说不清楚。我爸快成神仙了,我有点担心。他这几年不用手机了,我看了看他手机,他最后几个电话是打给你们的,我想你们一定是他的朋友,我想请你们劝劝他。周乐这么一说,我们都有点心神不安了,我们说,老周到底怎么了?我们估计老周可能真的差不多了,悼词要派用场了。

    周乐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讲老周。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大概明白了。老周住进了海边的房子,但很快他就搬出来了。他说,他觉得那种生活太虚无了,而且假,他实在是活在一个虚假的梦境中,那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作风。离开海边的房子,老周住进了山里,开荒种地,房子也是自己搭的。周乐说,我实在看不过眼,他住那儿,你让我面子往那儿搁啊?邻居街坊还不得把我的脊骨梁给戳穿了?你说,一个老头儿,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没钱,你干嘛呀这是?你说是吧?老方说,也没什么,他喜欢就行了,只要他过得开心,你也不要多想。周乐回头看了老方一眼说,刚开始我也那么想,他住山里面,我也没意见。我给他送米,送油,送衣服,他也接着。日子还能过,过了两年,他连我给他的东西都不要了,只吃自己种的。老方看了我一眼,我没吭声。我想象着老周在山里种地的样子。周乐说,我看他快不行了。老方说,老周到底怎么了?周乐说,他现在连地也不种了,吃树叶,喝泉水。丁武张大了嘴巴。

    下了车,我们跟着周乐爬过了四座山,才找到老周。我们到的时候,老周正坐在屋子门口。那屋子真小,看起来像一个茅房。老周穿着裤子,光着膀子,他那裤子估计有一百年没洗过了。在他面前,放着一碗水,水倒是很清。看到我们,老周举起碗喝水。放下碗,老周说,你们来了。老方说,来看看你,看看你。老周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老方说,老周,你这是何必呢?老周说,我觉得挺好的。老周那里一个凳子都没有,我们几个像树桩一样站在那里,我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站了一会,我们说,老周,算了,我们回去吧,想想以前,我们过得不是挺好的,别折腾了。老周说,你们不知道,你看到那云没?我们抬头看了一下天,云很白。老周说,浮云,但多自由。要是换在那几年,我们肯定开骂了,肯定得说老周酸得像个葡萄,但这次,我们都不敢说。我们站在老周边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傻逼,彻头彻尾的傻逼。那天,我们站在老周身边,喝了几碗水。老周说,我这里没什么吃的,你们早点回去吧。我们不肯走,老周说,一会天要黑了,你们想回也回不去了。

    天慢慢暗了下来,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响,老周悠闲地吃着手里的树叶和我们不知道名字的草和浆果。老周递给我们一把果子说,尝一下,味道不错的。我们拿在手上,看了半天,慢吞吞地放在嘴里咬了咬,又苦又涩。老周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以前,他的牙齿被烟熏得漆黑。我们继续劝老周回去,老周不理我们。天色越来越暗,再不走,就真的出不了山了。我们几个狼狈地回到车上,周乐的脸黑得像块乌云。

    老周死的那天,我们都去了。站在老周的遗像前,我们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老周到底还是没把他的万贯家财给捐了,他全部留给了他儿子,这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老周死后不久,我就离开了海城。好些年没回去看过了,也不知道海城成了什么样子。

    老谭说,你想看看还不容易,坐个车,几个小时就到了。老余说,也不是这个意思,近是近,有时候越近,反而去得越少。你总觉得随时都可以去,也就不放在心上,这一拖多少年就过去了。等他们说完了,我说,其实我特别理解老周,人老了,越发发现生活其实无枝可依,越是是无枝可依,越想找个东西依靠一下。老周写诗,盖房子,最后住到山里,他都是在找一种信,人一信了,心里也就踏实了。老余说,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我们也年轻,还经常笑话老周,现在想起来,真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说,这也没什么,到什么年纪说什么话。我接着讲我奶奶的故事。

    基督教是怎么进入走马镇的,现在回头去问,要追根溯源是不大可能了,那时候做什么事情都不规范,也没记载,都是道听途说。

    走马镇是个小镇,在以前,没人信教,多半是拜菩萨,也有信佛的,吃斋。

    我们老马家另一个房头,有个爷爷辈的,我们都叫他立德爷。立德爷小时候被卖到外地,给人家做了儿子。等到长大,结了婚,媳妇好些年没有生养。买了立德爷的人家,心里自然不舒服。本来自己没儿子,买了个儿子回来,碰到媳妇又不能生养,这活生生断了人家的后。立德爷想跟媳妇离了,又离不成,那会儿,已经解放了,不是男人说把女人休了,写一纸休书,那事儿就算成了。立德爷想离,媳妇不同意,立德爷一说离婚的话,媳妇不是拿绳子上吊,就是拿刀抹脖子。搞过几次,立德爷怕了,他是买来的,本来在外地就没什么根基,要是搞出什么事来,媳妇娘家饶不了他。婚离不成,立德爷还是想要个孩子,那时候,生不了孩子,多是怪罪女人,男人是不想自己有什么问题的。古代不少冤案,也是这么造成的。立德爷媳妇也知道,没个孩子,她这个婚还是不保险,她看中医,拜菩萨,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肚子还是没能大起来。人到了四十,没得办法,抱养了个姑娘。立德爷疼姑娘,自己没孩子,抱了一个,虽说是个女孩子,还是宝贝得很。

    有了姑娘,立德爷还是没安下心来。正巧,村里有个寡妇,男人死了几年了,寡妇生了三个儿子。立德爷经常帮寡妇挑个水,帮寡妇干点农活,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怎么个好法,我们这些个后辈没人跟我们细说,其实也不用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好上了,十有八九是好到床上了。立德爷跟寡妇好,心里也有个想法,大概是觉得寡妇会生儿子,想跟寡妇生一个。那样的话,婚不用离,儿女也都有了。要是碰到一般的女人,自己不能生养,这样的事也就忍了。立德爷媳妇不一样,她见不得这种事情,跑到寡妇屋里闹,骂寡妇不要脸,偷人家男人,还跟寡妇打架。寡妇也不好招惹,骂立德爷媳妇,你自己不能生养,管不了你男人鸡巴,还有脸来骂我!寡妇的意思也很明白,我就要你男人了,你能把我怎的?立德爷人品好,寡妇没得男人,好不容易有这么个男人了,自然舍不得放手。

    时间一长,立德爷媳妇也没得办法,心里急。她晓得,要是寡妇肚子真大了,真生了个儿子,她这个婚迟早是要离的,男人要是铁了心,她死了也没得人心疼。事情闹到后来,立德爷媳妇想了个办法,一个狠办法。立德爷是被卖过去的,立德爷媳妇找到当地政府,跟政府说,立德爷是解放前被卖到他们那里的,他想回到走马镇去。当地政府一听说这事儿,也急了,都新社会了,还有被拐卖的,那不行,要让他回家。立德爷媳妇又去了走马镇,跟走马镇上的人说,立德爷想回来,你们老马家的,自己的人总不能不要吧?那时节,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但面子上的事情也不好不顾,你总不能说自己的人不要吧?那说出去不好听。走马镇的人只好同意立德爷回来。两边的工作都做好了,立德爷不想走也不成了。他不能说他不想认祖归宗,那个时候,乡下对这个看得重,哪个都不敢说连祖宗都不认了。再且,他跟寡妇在一起也有段日子了,寡妇的肚子也不见大,他有些怀疑是自己有问题,再耗下去,怕也不是个办法。还有就是,他在当地,确实也是有些受欺负的,过得并不愉快。这么一想,立德爷也就想通了,他回了走马镇。

    回了走马镇,立德爷信了佛,吃上了斋。信佛过后没过久,立德爷媳妇肚子突然大了,转过年,给立德爷生了个儿子。立德爷媳妇脾气不好,见人恶声恶气的,品德倒是不用怀疑,她怀的不会是别个的孩子。有了儿子,立德爷心满意足,过去的事情也就忘了。立德爷相信,他之所以能生个儿子,那是因为他信了佛,心诚,把菩萨感动了。这么一想,立德爷信佛信得更诚了。又过了一年,立德爷媳妇给立德爷添了个女儿,这一来,立德爷是儿女都有了。加上抱养的,一共三个。抱养的姑娘有十几岁了,懂事了,晓得帮屋里做事。有了自己的孩子,立德爷媳妇看抱养的姑娘不顺眼了,动不动找茬打骂姑娘,姑娘也不吭声。立德爷看不过眼,说媳妇几句,媳妇就拿话顶他,你护到她搞么事?想把她养大当小老婆不成?立德爷媳妇嘴臭,远近闻名,性格也泼辣,得理不饶人。立德爷是有前科的人,媳妇这么一说,他护着姑娘的气势就损了几分。姑娘受了委屈,立德爷也只能趁媳妇不在,安慰姑娘几句,别的事,他也做不了。他信佛,他想,姑娘在屋里受苦,还不如早点嫁了算了。

    立德爷回到镇上,算是个陌生人,大家都晓得镇上有这么个人被卖到外地了,毕竟不是镇上长大的,看到立德爷,还是有些疏远。我奶奶和立德爷还时常有点交往,原因也简单,立德爷是读过书的人。他被卖到外地,人家屋里没男孩,把他当个宝贝,送他去读书。因为这个原因,立德爷看起来跟一般的乡下人有些不同,显文气,能写会算,在乡下算是个秀才。立德爷的儿子比我大些,大得不算多。我小时候,他经常给我讲故事,他说是他爹讲给他听得。等到我大了,读书了,学了古文,才晓得,他当年给我讲的是《卖油翁》《曹刿论战》《触龙说赵太后》等等,我这才相信,立德爷确实是个读书人。

    我奶奶也读过些书,跟立德爷比较说得来。立德爷信佛,我奶奶那时候还不信,其实,后来她也没信过。她问立德爷,你晓得基督教不?立德爷说,听说过,搞不清到底讲么事。我奶奶也说不清楚,那时她还是个姑娘,去过教堂,对基督教却是不懂的。立德爷对我奶奶说,你也念念经,拜拜菩萨,拜总比不拜好些。听了立德爷的话,我奶逢到初一十五也吃斋,她搞不清楚到底对不对,反正就这么做了。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立德爷一直吃斋,人很瘦,头发一根根的直立着,看起来有些像鲁迅先生。饥荒的时候,人碰到能吃的东西,都往嘴巴里塞。走马镇边上有个湖,那个时候,湖里还产东西。比如说,蚌啊,螺啊之类的东西不少。在饥荒之前,走马镇的人是不吃这些的,莫说蚌啊,螺这些,就连螃蟹吃的人也少。饥荒开始了,有人捞蚌壳,螺蛳回屋里偷偷煮来吃。立德爷媳妇也在家里煮,立德爷饿,他还是不吃。他媳妇说,你不吃,饿死你算了。到后来,湖里的蚌壳,螺蛳都捞光了,连藕带,菱角都没得吃的了。立德爷一直吃斋,身体本来就不见得好,这一饿,人就不行了。眼看立德爷饿得要死了,她媳妇怕了,生怕立德爷真死了,屋里没个男人,那还是过不得。他媳妇也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两个鸡蛋,现在想来,搞这两个鸡蛋,她怕是各种办法都想尽了。立德爷媳妇把鸡蛋敲了,打了蛋花汤想喂给立德爷吃。开始,立德爷不肯吃。他媳妇给他跪下了,他媳妇说,你死了不要紧,你朝几个伢看。一想到几个伢,立德爷眼泪就出来了,他一边吃鸡蛋,一边往下淌眼泪。这两个鸡蛋救了立德爷的命。过了好些年,说起这件事,立德爷心里还是过不得,他对人说,我到走马镇就开始吃斋,吃了这些年,有件事我心里不舒服。人就问,有么事?立德爷说,四年三灾的时候,我吃了两个鸡蛋,鸡蛋也是荤腥,我杀了生。人就对立德爷说,你那个不能算荤,鸡蛋没得命的。立德爷说,鸡蛋么不能算荤呢?鸡蛋能孵小鸡,那都是命啊!人就说,立德爷,鸡蛋没受精就没得命,还是不能算荤。立德爷就长叹一声说,哪个晓得我吃的两个鸡蛋有没有受精啊!

    一直到立德爷死,他还在为两个鸡蛋后悔。他说,他要是不吃那两个鸡蛋,他也不一定死得了,可他吃了。我奶奶对立德爷吃鸡蛋这个事情有些不理解,她不明白,立德爷眼看就要死了,吃两个鸡蛋有什么呢?你要说鸡蛋是命,那人命也是命。我奶奶说,人命未必不必鸡蛋值钱?

    立德爷的故事还没讲完。刚才讲到立德爷抱了一个姑娘,自己有一儿一女。儿子长大后,跟他姐夫学开汽车,就是立德爷抱养的姑娘的男人。抱养的姑娘,样子好,也成器,后来据说当了我们县的妇联主任。让立德爷的儿子跟他姐夫学开汽车是他姐的主意,那个时候,开汽车的人牛逼得不得了。立德爷儿子的姐夫屋里有钱,买了汽车跑运输,日子过得好得很。他儿子学了一两年,能自己出车。有天,他开车给县里送石头。到了地方,要下货,汽车斗翻了过来,还有些石头卡在车上下不来。他儿子就拿了根棍子站在车厢后面戳,想把石头戳松动,好下货。他这一出手,石头“哗”的一声就下来了,人没跑开,给压在石头底下了。送到医院,人就落气了。那年,立德爷的儿子还不到二十岁,没结婚,他还是绝了后。

    儿子的死,给立德爷很大打击。想起这件事,立德爷说,我信佛得了这个儿子,又破了斋戒,菩萨看不过眼,又把他收回去了。他把儿子的死,归到了两个鸡蛋上。立德爷这种说法,我奶奶是不信的。她对立德爷说,你莫想多了,莫把么事情都往你头上揽,你那个畜生死的,是他命到了。在走马镇,对非命死的,一律称畜生死的,要是拿来骂人,那是狠话,有恨他不死的意思。立德爷的大女儿后来养了他媳妇一辈子,至于立德爷女儿,说是嫁了人又跑了,跑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

    立德爷死后,我奶奶有些想不通,她觉得像立德爷那样的人是应该长寿的,可他死得早。他媳妇那样的泼妇,倒应该早点死了算了,她还活得长命,儿子死了,女儿跑了,靠着当年她打骂长大的女儿养着,她倒心安理得。她说,那是她欠我的,我儿子的命也是她搞丢的,这辈子她都赔不清。我奶奶说,这个女人就是到死,也不得讲道理,你跟她讲不清道理。事实好像确实如此,听镇上的人说,立德爷媳妇临死前还对大女儿说,你欠我的债,到死都还不清。到死,她都没原谅大女儿。大女儿哭也没用,再怎么对她好也没用,她那颗心像是铁做的,怎么都融不了。

    扯得有点远了。一个晚上我都在给你们讲死人,还是回到刚才讲的话题上,基督教进了走马镇。

    我奶奶去教堂是很偶然的事情。

    有天,镇上有老太太拿了本书到我大伯家里,我奶奶是跟我大伯过的。那时,大伯在县城做生意,大婶还在走马镇。来人对我奶奶说,金奶,你帮我看下这是么书?我奶读过书,认得字,走马镇上的老太太多半都是文盲,就算认得字的,能把自己名字写清楚也就不错了。我奶奶接过书,看了一下封面,她愣了一下,黑色的封面上有两个字《圣经》。我奶说,哪个给你的书?来人说,你不晓得,我信教了,是教堂的人给我的。看到《圣经》,我奶一下子想起好多事来,仿佛又听到了教堂里唱歌的声音。她又想起了她爹,当年,她也有一本《圣经》,是丹尼送给她的。她爹把《圣经》扔到了地上,还踩了几脚。她想起她爹说的,基督是外国的菩萨。她还记得她问过她爹,为什么中国人会去信外国的菩萨?她爹说,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好些人信外国的菩萨了。到了走马镇,我奶奶没再听到过基督教的消息,即使她回江城,教堂里也没有人了。我奶摸着《圣经》对来人说,你也信外国的菩萨?来人说,基督是教人向善的,信了基督,死了就能上天堂。我奶奶说,你们去教堂唱歌不?来人说,唱歌,有人领到我们唱歌。我奶奶说,你下次去带我一起去。来人说,金奶,你去就好了,你认得字,有空还能讲给我们听。

    过了几天,老太太对我奶奶说,他们准备去教堂做礼拜,问我奶奶去不去。我奶奶说,去。一路上,我奶奶想了很多,她想,教堂里应该有钢琴,手风琴,还应该有壁画。到了地方,我奶奶看到了一个平房,没有院子,也没有种花。走了屋里,里面摆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两边摆了一些凳子。有些老头老太太坐在那里,见到我奶奶进来,有人跟我奶奶打招呼。我奶奶向四周望了望,她没看到钢琴,手风琴,没看到壁画,也没看到外国人,她以为牧师和传教士都应该是外国人,毕竟那是外国人的菩萨。我奶奶有些失望。坐在凳子上,有人开始讲《圣经》,讲完,他们还一起唱起了赞美诗。

    从教堂回来,我奶奶想起来江口的教堂。她想,既然走马镇都有基督教了,那么,江口的教堂应该也开了,也该有人了。她后来去过江口的教堂,里面有新的牧师,她还在教堂看到了丹尼的画像。再回到走马镇,我奶奶信了基督。走马镇的教堂虽然简陋,但毕竟是个教堂,她去教堂,回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她听过钟楼的钟声,教堂里传来的歌声,甚至江面上汽笛的声音。

    我奶奶信了基督教,还是照常去拜菩萨。初一十五她都去,碰到节气,偶尔也供一个猪头。等到年纪大了,拜完菩萨,我奶奶会在庙边上坐一会儿。从庙里,可以看到湖面,要是夏天,满湖的荷花,一片的绿色。湖面闪闪发光,远处还有山。我奶奶晓得,过了这个湖,就到了长江,沿着长江往上走,就能去到江城。

    去过几次教堂,我奶奶知道了,镇上的教堂是一个传教士建的,他同时还充当牧师的角色。那是一个慈祥的中年人,很温和,总是很耐心地回答老太老太太哪怕再无知的问题。无论他怎么讲,老头们都搞不清圣父、圣子和圣灵之间的关系,三个位格,一个本体,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了,他们没办法想象这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他们对传教士说,一个人么可能又是老子,又是儿子呢?就是孙悟空也不得这样变化,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也不得变成这个样子。传教士告诉他们,孙悟空跟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实在说不清楚,传教士说,你们记得,你们信上帝就好了。他带着他们祷告,唱赞美诗。有老头死了,葬礼还是传统的葬礼,请道士做法事。对这些情况,传教士也不说什么,他不能要求他们按基督教的教规进行葬礼,走马镇的人不同意。

    我奶奶信了基督,传教士找过我奶奶几次,建议我奶奶受洗。我奶奶问传教士,受洗是什么意思?传教士说,受洗了,你就是真正的基督徒了,你犯下的罪就洗清了,就有了新的生命。听完传教士的话,我奶奶说,我没有罪,这辈子只有别个害我,我没害过别个。传教士说,人一来到世上,就是有罪的,世上没有无罪的人。我奶奶反问传教士,那你说,我有什么罪?你说给我听。传教士哭笑不得,还是耐心对我奶奶说,金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具体犯了什么罪,人总会有做错的事,这个错事,其实也是一种罪。我奶奶还是不依,她说,我没得罪,我么罪都没得,我这一生都是别个害我。说完了,我奶奶问传教士,我信了基督,基督会不会保佑我?他跟菩萨是不是一样的?传教士说,耶稣跟你们拜的菩萨不一样。你拜菩萨是偶像崇拜,我们基督教不崇拜偶像。我奶奶说,你说的我听不明白。

    我奶奶不肯受洗,但她还是去教堂,她觉得她是信基督的。她常常祷告,主祷文背得滚瓜烂熟。像我奶奶这样的人,走马镇上很多,他们说信了基督,到了拜菩萨的时候,又都去拜菩萨。对我奶奶来说,不管是菩萨,还是耶稣都是一样的。她只想求个心安理得。我奶奶心里想,我拜菩萨,又信了基督,又烧了香,又作了祷告。死了,不管去了哪里,都有人保护她。甚至她还想,她做了这些事,她淹死的儿子也能得到保护,不得做孤魂野鬼。

    除了我奶奶,我二婶也信了基督。和我奶奶不一样,她受洗了,成了一个真正的教徒。我二婶信基督这件事,我奶奶很不满意。私下里,她对人说,我那个媳妇,以前说她是牛角大仙,她要真是牛角大仙,那她自己就是个仙,她还信耶稣搞么事?她是看到哪个好就跟到哪个,她么事都不信。我二婶在家里贴了个十字架,我奶奶看见了也很不满意,她对我二婶说,你贴这个东西,跟以前你当牛角大仙在屋里挂神符有么事区别?我二婶不跟我奶奶争,她脾气确实是好了。要是换在以前,那她是要跟我奶奶吵一架的。

    年纪大了,奶奶经常想起她那个夭折的儿子来,也就是我小叔叔。奶奶对我大婶说,你们有个小叔子,你们不晓得,我没讲到你们听过,他到湖里淹死了,水草缠住了他的脚。奶奶经常梦到小叔叔,还听到小叔叔跟她说话,她说,小叔叔一个人在天上很寂寞,没得哪个陪他,爷娘老子都不在,没得哪个管他。奶奶坚信小叔叔是上了天堂的。镇上的人说,到湖里淹死的都成了水鬼,我小叔叔离岸那么近,还被水草缠了脚,那是湖里的水鬼把他的脚拉住了,他跑不脱。成了水鬼,不拉一个人进去,是超不了生的,更不要说转世投胎。这个说法,我奶奶不信,她总觉得小叔叔没做过坏事,水鬼不得拖他的脚。她后半生信佛,还信了基督,就算小叔叔有什么错,也该免了。

    这个时候,马天庄老得厉害,身体也不好了。我们兄弟姐妹都叫马天庄叫“爷爷”,其实,我们都知道,马天庄不是我们的爷爷,马天人才是。每年清明节,父亲带着我们上坟,小的时候,我们看着马天人的坟问,爹,这是哪个?父亲说,那是你爷爷。我们都觉得奇怪,爷爷明明还活在世上,怎么地下还埋了一个呢?等到长大了,父亲才告诉我们,马天庄不是我们亲爷爷,我们亲爷爷死得早,奶奶改嫁给马天庄了,所以,马天庄也成了我们爷爷。再大一些,我们才知道,父亲说的不是真话,奶奶改嫁的时候,爷爷还没有死。父亲很少提起爷爷,至于原因,是不难猜到的。从小到大,爷爷没有照顾过父亲兄弟几个,有的只是打骂,他们从未喜欢过爷爷。至于奶奶,他们也说不清楚对奶奶的感情,对马天庄,更是说不清楚。这是一笔糊涂账,没人愿意去翻,翻出来,哪个心里都不舒服。

    马天庄死的时候,我们都记事了。记得他躺在堂屋里,枕着瓦片,父亲和两个伯伯跪在地上烧落气钱。一家人都在哭,奶奶坐在旁边的板凳上,脸色有些苦,没见到奶奶掉眼泪。等我长大了,母亲告诉我,马天庄临死前跟奶奶说了几句话,算是遗愿。他对奶奶说,等我死了,碑石上不要刻三个伢的名字,硬是要刻就说是侄儿,不能落儿子的款。他说的三个伢是我两个伯伯和我父亲。奶奶不同意说,三个伢都是你养大的,叫你叫爹,不能不刻上去。马天庄说,这次你听我的,不能刻。他们三个是马天人的儿,要刻只能刻到马天人的碑石上去。你要是要刻,把小伢的名字刻到,我死了,是要去找他的。马天庄说的小伢是我小叔叔,淹死的那个。奶奶同意了。马天庄又说,还有,你的名字也不要刻到我的碑石上。奶奶生气了说,马天庄,哪个不能刻我不管,我为么事不能刻?马天庄看着我奶奶说,金芝,你的名字刻到马天人碑石上了,再刻到我的碑石上,等你死了,阎王爷要把你劈两半,分给两个男人。你一辈子吃苦,死了不能再吃苦了。奶奶说,那我不管,我把马天人碑石上的名字磨了,我死要跟你死到一块儿。马天庄说,金芝,你莫不听话,这次你要答应我。说完,看着我奶奶,好像我奶奶不答应,他死也闭不上眼一样。我奶奶哭着答应了马天庄,他这才把眼睛闭上了。想起这个我叫了几十年的爷爷,我心里难受得很,他来到世上好像就是为了给我爷爷卖命的,到头来,什么都没捞到。

    给马天庄刻碑石,奶奶对刻碑石的先生说,先生,麻烦你把我几个伢名字刻上去,落侄儿的款。刻碑石的先生看了看我奶,没说什么。我奶奶又说,先生,麻烦你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刻碑石的先生说,那是自然,你的肯定是要刻上去的。我奶奶说,我是他的妻。现在回到走马镇,到祖坟山上,还可以看到我爷爷和马天庄的碑石,“妻”那个字后头,都是“金芝”。我爷爷的碑石上,“儿”后面是我父亲他们的名字。马天庄的碑石上,我父亲他们的名分是“侄”,“儿”那个位置,是我没见过面的小叔叔的名字。

    送走了马天庄,我奶奶觉得她一生的事都做完了。平时在家里,做做家务,多半时间,她读佛经,也读《圣经》,去拜菩萨,也去教堂。对她来说,这两个没什么区别,只要死了能上天堂,信哪个都行。

    临死前那年,我奶奶又回了一趟江城。这次,她在江城住了半个月。她跟两个弟弟说,我的寿怕是到了,想屋里,想回来住段日子。两个弟弟对奶奶说,姐,你想住多长时间住多长时间,屋里又不是没得地方给你住。那个时候,他们的条件好了。人都是这样,条件好了,讲感情要容易些。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人情自然也就显得淡薄了。奶奶两个弟弟的孩子在江城都买了房子,借的是我大伯的钱。那会儿,我大伯已经成了县上著名的富翁。我大伯有钱了,说话做事底气自然更足了。奶奶对他说,不管你有钱没钱,人放老实些,莫做坏事,有钱多帮帮别个,莫搞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我奶奶还记得胡光头的事。我大伯出来做生意的第一笔本钱应该算是胡光头打下的,因为这个,我大伯越有钱,我奶越是不放心,总觉得用了胡光头的钱,怕是得不到好报应。

    在弟弟家住了几天,奶奶对两个弟弟说,我想去次教堂,江口那个教堂,你们晓得的。两个弟弟找了车,把奶奶送到了教堂。那天是星期天,教堂里有人在做礼拜,做完礼拜,还有唱赞美诗。奶奶坐在教堂的院子里,她看着教堂,阳光柔和地照在教堂上面,梧桐树的叶子都是新鲜的,春末夏初,叶子带着鹅黄。有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有浅淡的绒毛随风吹落。奶奶的心里安定下来,她伸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像是那个十字架能给她力量。好多年前,有人送了她一个十字架,后来,她还给了人家。她胸口的这个十字架是走马镇的传教士送的,传教士对她说,金奶,愿主保佑你。奶奶把十字架带在脖子上,敬菩萨时也不取下来,她觉得,上帝爱他的子民,他是不会介意的。

    做礼拜的人都走了,教堂的牧师走过来,看着我奶奶说,金奶,你老来了。他认得我奶奶,这个古怪的老太太。我奶奶每次回江城,都会去教堂。牧师看着我奶奶说,我带你进去看看。我奶奶站了起来,对送她的两个侄儿说,你们先回去,下午再来接我,我跟牧师有话要说。进了教堂,我奶奶在丹尼的画像面前站住,指着画像对牧师说,我认识丹尼,我认识他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那时,我在江口卖布,我爹开了个布店。奶奶说,出了教堂,过了钟楼,再往前,我家以前的铺面就在那里。牧师看着我奶奶,说,金奶,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我奶奶笑了起来说,你听说的算不得事,我讲给你听。奶奶给牧师讲了她少女时代的事情,好些年前的事了。说到丹尼,我奶奶说,我没想到丹尼会死得那么早。我这种命都活到现在,他做鬼都好多年了。牧师说,他上了天堂,去了上帝那里。奶奶说,我晓得他去了上帝那里,他那么好的人。说完,我奶奶对牧师说,我想跟丹尼一起照个相,你帮个忙。

    奶奶带着照片回到了走马镇。我看到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丹尼很年轻,有一张漂亮的脸。我奶奶满脸皱纹,她努力想让自己站直一些,但她的腰还是弯了。她穿着对襟的青色的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奶奶是笑着的,那一刻,奶奶可能想了很多事,但她没有说。

    奶奶临死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包括丹尼。她对走马镇的人说,我信基督,那是因为我信丹尼。虽说他没有救我,我还是信他。

    奶奶死后,他两个弟弟再一次来了走马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对我们来说,他们是陌生人。我看着我父亲和两个伯伯坐在院子里陪他们喝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在想,这两个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现在,奶奶躺在马天庄爷爷躺过的地方,头下也枕着瓦,这次,她是真的死了。跟她说的一样,阎王爷给了她二十年的寿,一年不多,一年不少,刚刚好。对奶奶这次的死,走马镇的人都不感到意外,因为奶奶说过,还有二十年的寿。同时,又感到非常意外,奶奶活过来之后,身体一直很好,他们以为奶奶起码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奶奶的两个弟弟坐在奶奶边上,看着奶奶,好像奶奶只是睡着了那样。他们都是好大年纪的人了,哭不出来了。看着奶奶,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会儿,对我大伯说,我们有个请求,不晓得你们同不同意。我大伯说,舅爷,你说。其中一个想了想开口说,我们想剪我姐一撮头发带回去。我大伯有些意外问,舅爷,你说么事?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我大伯听清楚了,他说,舅爷,这个我作不了主,我要问一下我两个弟弟。说完,又问了句,舅爷,你要我娘头发搞么事?这一问,把两个老人家眼泪给问出来了,他看着我大伯说,你娘二十出头离开爹娘到了走马镇,几十年没回去。我们年纪都大了,也是要死的人了。我爹娘临死前一直闭不上眼,说没看到我姐回来。我们想带我姐一撮头发回去,跟我爹娘埋到一块儿去。听两个舅爷说完,我大伯跟我二伯和我父亲商量了一下。商量完了,我大伯拿了把剪刀,在我奶奶耳朵边上剪了一小撮头发,小心翼翼地递给舅爷。舅爷连忙拿出手帕,包了起来,放到怀里。

    我还记得奶奶下葬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树上的槐花开得一串一串的,湖里的荷叶也出了水,再过些日子,荷花就该开了。奶奶一直不喜欢荷花,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她喜欢槐花。她死的这个季节,躲开了荷花,想来她应该是安慰的。

    关于奶奶的死,我没有太多的悲伤。在我有限的年月里,我看到的奶奶过得平和而安静,和镇上的老人没有太大的不同。她的故事,我陆续听过一些。我一直想为她写一个小说,把她的一生写下来,让人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老人,她来过。如果有一天,我能写完这个小说,我想去奶奶的坟头,把这本小说烧给她,让她看看。我想,她可能会笑我,觉得我夸大了她一生悲惨的命运,而对她的幸福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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