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说:“领个屁奖,这回是给你报丧的。刘衡那个老伤残兵死了。”
“刘衡死了?”唐光荣一愣,“你一只耳朵不好使,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个屁。他是昨天晚上掉进护城河里淹死的。”
“掉进护城河里去了?”唐光荣怀疑地说,“怎么会这样。”
“妈的,谁知道。”大个子说,“真不知道是他在水里站不稳脚摔倒了被大水卷进去的,还是故意趁着满城里流淌的大水自己跳进去寻死的。”
“你就会满嘴里胡咧咧。”唐光荣有些生气地说,“他儿子还在医院里躺着,他怎么会自己往河里跳!”
“正因为他儿子躺在医院里,他才会往里跳呢。”大个子说,“要是我我也跳。他儿子这次手术是不是要几十万?他有保险,在雨里趁着大水跳进去了,保险公司根本弄不清他是不是被大水冲进去的,不是就要赔他二十万?他活着不死,人家上哪里赔他那些钱去。”
“你能不能不这么龌龊他,”唐光荣说,“刘衡人是看着窝囊,但他还没窝囊到那么下作。咱们昨天喝酒时不是说了吗,手术费咱们一起凑。蔡芙蓉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实在凑不够了就去找报社,呼吁全市人民给他帮帮忙,几百万人口的一座城市,帮他一个人还帮不过来。”
大个子哼唧了两声,说:“我正在琢磨这件事呢,寻思会不会正是蔡芙蓉这个提议和胡小粉那两万块钱,才让他看着大雨和满城里的大水起了歹念头。那刘衡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那就是个死要面子的货!你想想,他儿子有病的事要是惊动了报纸,弄得全城人民都知道刘衡的儿子生病了,但看病的钱是盛大年的老婆和全城人民替他掏腰包。他不往水里跳往哪里跳。”
唐光荣突然沉默起来。他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仰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上来。他们昨天真是喝多了作大了。如果不是喝多了脑子断了弦,他们怎么能当着刘衡的面就说出找报社帮忙的事了。大个子说的一点也不错,刘衡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他是情愿去卖房子也不愿意麻烦亲戚朋友的人。
“昨天真不该叫他出来。”唐光荣自言自语地说,“他走的时候说回医院里去照看儿子,咱们就谁也没陪他。”
“咱们叫他出来的时候不是还没下雨吗?就是连天气预报也没预报说有那么大的暴雨。”大个子说,“妈的,这么一说倒像是我那张破彩票惹的祸端了。”
“还不够乱吗,你还在那里瞎扯。”唐光荣说,“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家里?现在赶紧给许天翔和张东山他们挨个打电话,我过去接上你,咱们抓紧时间赶过去。”
大个子从唐光荣的彩票投注站里买了三年的彩票,从来没中过两千元以上的奖。昨天早上唐光荣还没起床,大个子就打过了电话来。等唐光荣接了电话,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在里面嘿嘿地笑个不停。唐光荣说你在抽什么风,是摔跟头摔狗头金上去了,还是走狗屎运买彩票中了一等奖?
大个子又嘿嘿了半天,才憋住了笑,说唐科长你是不是还没起床?我一夜没睡觉,憋了一夜等天亮,现在实在是憋不住了。我一会儿要到你彩票店门口给你放鞭炮去。
“你还真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唐光荣说。“你家里有针没有,有的话赶快让你老婆照着人中扎两下,别奖还没来得及去领,你先在那里兴奋得迷了心窍,疯了。”
“我有那么没出息吗?”大个子嘿嘿地笑着说,“不就一百万吗,我昨天买彩票前翻报纸了,上面说这期奖金最少,就一百万。不过,有这一百万就足够了,再少一半我也没意见。说实话,只要那钱够买一辆出租车的,以后能和你一样跑出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会儿工夫,大个子就开着三轮摩托车来到了唐光荣家。两个人到彩票投注站门口放完鞭炮,大个子看着满地的碎纸屑,吸了两下鼻子说:“我从来没觉得鞭炮的味道这么好闻过。一会儿吃过早饭,你能不能陪着我到彩票中心兑奖去?我想过了,兑了奖回来,你今天也别跑车了,咱就把许天翔几个都叫上,到酒吧里开次洋荤去。你那天不是说胡小粉喝多了酒一直在说自己是公主吗,你知道酒吧里那些公主都是干什么的?都是陪客人喝酒的。看来胡小粉真是被那个狗日的盛大年折腾垮了,情愿把自己当作陪酒的小姐,想把自己变成狐狸精,也不愿再当胡小粉了。咱们现在也有钱了,到酒吧里也让那些公主们伺候一回去。”
两个人找家包子铺吃过包子出来,大个子就在包子铺门口的报摊上买份报纸,找到彩票公告栏一看,才知道这期彩票中了一等奖的有二十个人。一百万块钱硬生生分成了二十份,他手里的彩票就贬值成了五万块。看完报纸,大个子把报纸一摔,说:“真是亏了我那一夜的觉和那一挂鞭炮了。”
“一万块也该知足。”唐光荣说。“五万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从彩票中心兑了奖出来,大个子说:“一去税。怎么又被咬去一口,变成四万块了?这么两块钱,看来是不能到酒吧里请公主伺候咱们了。这样吧,咱们就省下请‘公主’的钱,找个海鲜店吃海鲜去,正好把刘衡和蔡芙蓉也叫了来。为刘衡的事,蔡芙蓉这回真是没少出力。干脆把那个胡小粉也叫上,本来是盛大年造孽弄垮了我们的工厂,现在盛大年不要她了,她还能拿出两万块钱来,也难为她了。还有那个老锁,把他也叫来,他居然能在英雄山北门那座骑兵的雕像前扯了个条幅,马一样来回嘶叫着,为刘衡的儿子募捐。”
唐光荣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家把它交给你老婆吧,刘衡现在这个状况,哪有心思出来吃海鲜。”
“这不正好吗,”大个子说,“反正这点钱也不够弄出租车的,那就干脆拿出一万来给他。剩下的你们凑在一起再商量商量别的办法。”
唐光荣说:“一下子拿一万,你老婆能同意?”
“这是我中的奖。”大个子突然豪情万丈地说,“就是离婚分财产,我拿的也是我那一份。”
“拿钱的事你再仔细想想。”唐光荣说,“但是凭着你这句话,我今天也会把刘衡叫出来。”
留香从英雄山跳舞回来,看见唐光荣和车都还在门口。唐光荣站在树下一片斑斑驳驳的阳光里,手里拿着那块麂皮子,眼睛正在来来回回地端详着车,样子就像唐娜的丈夫肖建国在他摆满砚台的房间里,反反复复地端详他收藏的那些砚台,眼神里全是粘粘糊糊的蜘蛛丝。留香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身边了,他还没有注意到。
即便是大清早不出车,平时到了这个钟点,唐光荣也早该在路上跑着了。留香扶着自行车,眼睛跟随着唐光荣的目光端详了一会儿车,车子被唐光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干净得太阳光打在上面都在轻轻扭动似的。从伟大把这辆车买回来,把车钥匙交到唐光荣的手里,一直到现在,唐光荣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去洗漱,而是先去围着车转一圈,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清洁车辆所需要的一堆工具,擦子、掸子、毛巾、刷子……甚至是留香卖俄罗斯军事望远镜时用来清理镜头的一个微型除尘器,都被他拿来派上了用场,用来清理车窗玻璃的沟槽。另外,他还破天荒地开口向唐娜要了一块麂皮子用来擦车身。留香每次看见唐光荣那么卖力地收拾车,都会感到他仔细得让她想笑,她想唐光荣就是给自己刷牙洗澡,也没见他这么认真过呀。
留香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回来又在车旁站了一会儿,看着唐光荣手里的麂皮子说:“你从早上一起床就站在这里左看右看地端详车,到现在还没端详够,是不是车哪里坏了?”
“没有。”唐光荣说,“我是在等你跳舞回来。”
留香说:“到底扛不住了吧。这些天我一直要替你跑一天,你就是不愿意。”
“我是想和你商量点别的事。”唐光荣说。
这两天,从唐光荣的话里话外,留香已经隐隐约约听出了他的意思。也正是唐光荣这些隐约的想法,让她一连几个早上跳舞都跳得有些三心二意了。和她一起跳舞的谭大姐今天早上在跳了一支舞后,拉着她的手到了一边,说留香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怎么心事重重的。留香掩饰着笑了笑,说没有啊,可能是光荣这些天跑车回来的晚,要到一两点钟,我等着他回来才睡,就迷迷糊糊地有点缺觉了。谭大姐也笑了笑,然后拍拍她的手背,说现在这个世界就像花园似的,到处是奇木异树到处是盛开的鲜花。光这些还不算,在你一眼看不到的缝缝里,说不上哪天突然就挤满了杂草。男人呢,有了两块钱后被那两张票子蒙着眼睛牵着鼻子,又最爱迷路,分不清楚到底哪条路上的花香哪条沟里的草嫩。我知道你也是个没心机的人,这两年里咱们又成了知心的好姐妹,我才在这里多嘴给你提个醒。男人有时候就是牛,一把草引着路也能被人牵走。所以你一定要学着花点心思,别粗粗咧咧的,最后弄得像你谭姐似的,活了半辈子,除了脸上的这两把皱纹,别的什么也没落下。留香知道谭大姐是好心好意,但她不愿说自己的心事,于是就含含糊糊的,说在世上做个人真叫累啊。
留香看着唐光荣,就是不把卖车的话说出来,她知道自己一说出来,恰恰就正中了唐光荣的下怀。她不想先说这句话,想了想,就绕个弯子,继续笑着说:“从买了车你就说带着咱爸一起逛曲阜去,车都买一年了,我们到现在也没看见孔府的大门朝南朝北,你是不是准备今天带着我们去?”
唐光荣咧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要给你说的不是这个。”
唐光荣手里还握着那块擦车的鹿皮子。留香把眼睛转到唐光荣和他手里的麂皮子上,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不说也挡不住唐光荣了。她便从唐光荣的手里接过了麂皮子,轻轻地擦着车脸说:“你决定每天把跑车的收入拿出来一半给他们时,我什么都没说。可现在是要卖车,这么大的事,你还是先去问问咱爸和伟大吧。车是伟大在国外给人家教孩子赚回钱来买的,卖不卖应该咱爸和伟大说了算。”
“咱爸和伟大肯定都会同意。”唐光荣说,“人家外省的一个陌生人,连骨髓都舍得捐。”
“那,卖了车之后呢?”留香说。
唐光荣笑了笑,说:“再到火车站边上开三轮啊,还跟原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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