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拿出他的书,他看到他熟悉的书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几天他都没有打开黑包,他只是买了一份《华北日报》,不断琢磨各种新闻文体的写法,现在他知道不用琢磨了,他仅仅是实习,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他现在可以看他的书,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小说,而是一本《浮生六记》,他原先以为他即将像作者沈复一样有一个安逸的生活,他要制造一个诗意的生活氛围,他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也可以记录他妻子的一举一动。他想象那很可能就是他的李文花。但他从未想到,他会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住在这个租住的房子里,除了奎叔之外,无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跟世界只有一个小小的联系。他仅仅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当中。
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大师们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他借给安忆,安忆给他做了精美的书皮——他想起了安忆,想起他说过每年给她写一封信,而他如今几乎都忘了她),还有《卡夫卡小说集》、《红楼梦》、《百年孤独》……他翻开他特意带来的黑皮《圣经》,现在他需要它的安慰。但他发现他读不进去任何书,他只是翻着这些书。突然,《圣经》里嚓一声掉出一个白色的物品,那是什么?那是一封信,他早就忘了那里有一封信,是他藏在那里的。他愣住了,他想起他藏信的时候,沟壑里是多么热闹,他们是多么欢快。大虎几乎为此而战栗。
大虎现在撕开信封,撕开信封的声音是多么大,他几乎认为全世界都听到了他撕开信封的声音。一封短短的信被他取了出来,他咽口唾沫,他听见了咽唾沫的声音。他打开信封,看到那个他不太熟悉的字体:
大虎!
你还好吗?
我在传说中的大山里,我居住的地方就是大山,我们只有十几户,那里有一个喇叭,有一天,喇叭叫嚣起来,乱喊我的名字,人们说那是拖欠了大队的东西才会叫,才会乱叫,我就是通过喇叭听到了我的存在,我存在着,是喇叭在呼喊我。我嬉皮笑脸地准备去接受再教育,谁能知道喇叭是在喊信,那是你的来信,没有人相信那是一封信,很少有信到这山里来……
大虎带着震惊看完,他原先一直以为李文花至少住在一个温馨的有四个房间的院子,怎么会是在一座大山里?大虎从未爬过任何山,他们那里全部是厚厚的黄土丘陵,丘陵上连拳头大的石头都没有,他家的沙场里也只有小小的鹅卵石。而李文花所待的地方是一座真正的大山,大虎想象不来,想象不来只有十几户的村庄是怎样的村庄,它们怎样远远地分开、散落在大山里,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而那个喇叭是怎样的喇叭。李文花也没有回应他提出的地球是个操场的话,就他现在的处境来看,那句话看来就像是个笑话。大虎半张着嘴,再看一遍,他又看了一遍,他合上信件,叠好,放进了信封,可是他又想起什么,还想拿出来看看,以便发现什么他尚未看到的信息。于是大虎又重新抽取出来信,大虎打开信,继续看,看里面的重点,他仔仔细细地翻看。他简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把信拿在手中,然后终于放下了信,将信摊放在眼前的黑色《圣经》上。他吸了一下鼻子,发现有一颗眼泪很久以来已经在鼻尖颤动了,现在啪一声滴在房东提供的旧被子上。
而旧被子的布面已经发黄,陈年的灰尘像油脂一样吸附在上面,已经难以很快地吸收水分,泪水一点一点洇开,渗入被子,形成深灰的一小片印迹,这时又有一滴眼泪稍稍靠上一点滴了上去,很快,他发现洇湿的水迹在前一个印迹上面慢慢展开,像深色手掌一样展开,后来他猛然发现,这印迹的轮廓隐隐约约就像他家的沟壑。
泪滴和泪滴的印迹隐隐引起他的一阵慌乱,他觉得他就像微弱的心跳,羞耻地藏身在一个地方——一个如此岑寂、如此陌生、毗邻田野的小小房间,就像他当初一个人坐在五爷爷的墓穴里,耳朵里充满奇怪而细小的嗡嗡声。他仔细体察着这声音,感觉那就像整个宇宙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微小噪音,这声音轻轻地,微微地,落在他孤单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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