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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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场被封,一片凄凉,草棚门前屋檐下、龙窑周围长出野草,地上开满喇叭花,多数是白色也有淡黄色。施贝日夜独自守着,只中秋那晚返去过节,吃完饭拎个月饼又回窑上。

    这天下午,他从工棚取几个熟陶过来。闲着也白闲,他拿鹅卵石打磨,有的磨得好,有的磨不好。正低头“嚓”“嚓”“嚓”磨,忽然听到母鸡带着鸡仔在门口几丈远“啯”“啯”“啯”乱叫。

    施贝出门看,是越雪围在鸡群中间。她看见施贝,恨不得立即奔到他跟前。以往总是她撒米撒饭喂,鸡群跟她熟,如今施贝一人没顾得上。施贝急急“喔嘘!”“喔嘘!”赶鸡,一边扯越雪的袖子,牵她迈过鸡群。

    进了草房,越雪就像隔了半世才回来,久别重逢有讲不出的伤感与激动,胸口扑扑跳,脸发麻,说话语无伦次。她盯着施贝看,他是陆北的好弟兄,是此生此世在这异乡与陆北相知相怜、朝夕相处的人,她把对陆北的苦苦思念全注在施贝身上,见他就像见到陆北!施贝帮她拿下布袋,两双臂膀搂在一起。施贝慢慢搂着她关紧篱笆门,抱到床上。

    两人死去活来过后,还侧身相拥紧紧搂在一起,不愿放开,直到越雪在静悄悄中慢慢哭出声来。她哭着叫一声“陆北”,然后痛哭不止。

    晚上月亮出得很迟,月光洒遍寂寂的旷野,只有阵阵轻风和细细秋虫声。关门吹灯后,越雪说要烧制打日本的坭兴陶,不信谁还敢来封,施贝沉思不语。夜深了,两人又出过汗,正当施贝快睡着时,越雪问他:“你像陆北对我咁好,系未?”

    施贝贴着她的胸脯说:“系。”

    越雪说:“你答应我,不可以半夜我睡着时离开我,不可以我睡着时抛开我出远门,好吗?”

    施贝说:“系,系,我知,总不离开你。”

    第二早,施贝带越雪回牛尾村,一起去隔壁村保长家。保长最有钱,出钱出米办抗日联防队,周围几个村都属他联防范围,一二十里就算他的联防队人多枪多。如今烽火来临,他得到乡长高看,跟驻地国军也有协同。施贝叫声“表阿叔”,奉上一白一红两个窑变梅瓶。

    保长说:“总讲你的窑烧得好,真好喂。”

    施贝说:“系,咁好的坭兴,我想烧好多,用来打日本。”他见保长想问,赶紧又说:“是雕抗日的字,烧好给国军,给联防队,分发给众人。”然后把被俞家告、被贴封条说了一遍。

    保长吃过饭,让施贝再拿几个瓶子,跟他去见县长。他嘴里说去见县长,其实是要去见兵役科长。科长姓耿,脸上有浅浅的白麻子,人称耿麻子,为人最浑。如今兵科权力大,摊派哪个乡哪个镇哪个保哪个甲征几多兵都是他说了算,壮丁送不上来要撤职,县里往上送不够员额,连县长都要撤职。乡镇长怕他,县长倚重他。

    施贝奉上四个坭兴。两个是黎师傅看过的古铜火烧云和半红半绿梅瓶,还有一只铁青天斑壶和一只大海碗。

    耿麻子一一看过两只瓶一只壶,麻脸笑容可掬,自言自语说:“古铜陶褐哦,型,彩,咁好的字,四宝齐了,齐了。”看完一只,往座位后边墙角里放一只。轮到大海碗时,他拿着仔细端详,久久不放。这碗周身青里泛红,打磨出重重叠叠稻浪,稻杆青色,稻穗金黄,有些部位隐约,多数地方清清晰晰。稻浪上方是鸣洲写的“福禄寿喜”四字。碗里,窑变出许多细细的长粒形的白点,白成一团。耿麻子深深吸口气说:“好喂,稻米就系俸禄喂,这系饭碗喂……”

    耿麻子话还没完,保长向他说施贝的事,说想烧制坭兴用来抗日。麻子一点也不浑,严厉地说:“哪个敢破坏?不给取泥?贴封条?”他招来一个手下,说:“告诉附城镇,告诉捻子坪,随便挖泥随便烧,敢捣乱就抓,破坏抗战罪!”

    返回路上,日本飞机又来炸过,比以前炸得更猛,南门城楼边、锦昌酱料厂、白虎庙、钦江临街都挨炸,烟气腾腾正救援。过育婴堂门口,正在疏散婴儿,由众人登记领养,稚嫩的啼声揪人心肺。越雪驻足,眼睛发潮,对施贝说:“好想领养,住草棚,忙做事,没有办法。”

    施贝去喊原来几个人,只回来陈师傅和一个拉坯的,都知道快打仗了,是逃是留,都安排自己的事,不回来做了。幸亏又找回五九,最紧要的是写字雕刻。五九跟鸣洲在得近,隔一条马路,经几个小孩子传话,鸣洲也想来。

    阿妈说:“不知什么时候疏散,不可以乱跑的呢。”

    鸣洲说:“我不乱跑,去写打日本的字。江对面咁近,那里还有阿姑的呢。”几个年龄稍大的小孩听五九说完也都去,阿妈交代他们照看好鸣洲,一起去一起返回。

    几个大孩子写字,五九雕刻。鸣洲嫌他们慢,自己不用笔写,直接持刀雕刻。别人刻写时总低着头,他把生坯放在土台上,差不多和下巴高,身子坐得直直的,用刀直接刻“打倒日本军阀”,这一试,和心中的笔画一模一样,刻出来的比写过的还灵气。以前人家总讲鸣洲写得好,刻得好,五九老大年纪不好意思。现在他服了,指着鸣洲刻的说:“总是双刀一去一回,你单刀一笔过,本来就快。又不用写,拿刀当笔,是铁笔,更加快,更加好喂。”

    当初跟保长科长说,要烧制五千个抗日口号坭兴陶。毕竟人少,大家又写又刻,前后二十几天。越雪也写,不需画画。直到半个多月大家快写完刻完,她才埋头画一件好大的竹节杯。画时大家都没在意,只有鸣洲到阿姑旁边来,越雪才画完两只眼睛。

    鸣洲问:“系阿叔的眼睛,系未?”

    越雪低声说:“系。”

    越雪含泪画好陆北的头像。老公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越雪的心里,画得传神,但着墨不多,寥寥几笔,她怕太复杂自己刻不好,她不愿意占用别人的雕工,自己用雕刀细细刻完。五九看后说:“刀法总好,粗细也合适,填过白泥更好看。”

    正是这个晚上,越雪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搂着施贝说:“过十天了还没来,可能有了。”

    施贝问:“有什么了?”

    越雪说:“你不懂,可能怀孕了。”

    施贝说:“啊?咁快?”他原本平躺着抚摸越雪的肚子,一骨碌坐起来说:“有几大?我听听。”

    越雪说:“才刚刚有呢。”

    第二天施贝回家告诉老妈。老妈跟来窑上,问越雪的日子,详详细细掐手指计算。老妈长长地“嗨”叹一声,说:“吃了几多苦,受了几多怕,荒郊野外合到一起,你也算是我家媳妇了。如今有了身,去家住。”

    越雪说:“这里习惯了,我不离开他。”施贝也想夜夜跟她睡在一起。

    终于装窑满窑。陆北怎的满窑,施贝刻在头脑里。他按照陆北那样摞匣钵柱,顶上留几高的缝,火路留几宽,总像陆北那样。五千件未够一窑,又把原来晾好不写口号的几千件搬来,先放在龙头,想了一下又搬到龙尾。

    陈师傅笑问:“多搬一道工,有什么讲究喂?”

    施贝说:“陆北讲龙尾火力大,以前的坯晾得久,干硬,放龙尾经得烧。”又说:“五千只打日本的放龙头,火力小点可以的呢,火候过了损耗多,就不够五千只的呢。”烧过三窑他明白,第一紧要是烧熟,只要烧得熟,火候稍微嫩点,成品多窑变少。火候稍微老点成品就少但窑变多,才有窑宝。他没说出来,他把那些放龙尾,故意想烧过些火候,烧坏点不打紧,但求保佑烧出几只窑宝。

    施贝和老爸还有陈师傅烧火。这次松枝阴的时间久都干透了,一进投柴口就轰隆燃烧起来,时间快,火力猛。两天一夜,施贝仔细照着陆北讲的,仔细听窑里“呼呼”风声,随时观察火路发白,一直观察到火焰变成水焰,快手快脚封窑。

    这几天,下游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不像前时隔一两天才有三五人拖家带口经过,现在是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窑场的人见这场面,心里也都没底,一封完窑,都说要回家,施贝给每人十元。原本陈师傅说留下,但到第二天下午也沉不住气,说家中有老妈,不管是逃是留,要回去安排好,太阳快落山时也走了。

    越雪垫高枕头,躺在蚊帐里不停抚摸公母蝉,一下贴在腮帮上,一下又盯着看,看那只蝉在芭蕉叶上摇摇欲坠,看那只窑变的小小的蝉。

    越雪问施贝:“等我生了,叫什么名字?”

    施贝说:“还早呢。”

    越雪说:“就叫小蝉。”

    施贝说:“这系女仔,要系男仔呢?”

    越雪说:“男的叫蝉弟得啦。”

    钦江下游方向好像传来炮声。施贝和越雪睡不着,心中七上八下躺过一晚。天亮时,越雪说:“你赶快返家,喊人来开窑挑坭兴,再晚就来不及。”又说,“你老爸老妈,不再等了,有人疏散赶紧跟随走喂。”

    施贝回到村里,人心惶惶,逃难的逃难,藏东西的藏东西,没有哪个愿意来窑上。去找联防队,说是过江开往城西去了。

    五九的老婆陪老妈前天已回小江。他也准备出门,天蒙蒙亮就起来收拾点书本。正收拾,有个小孩是跟着去过写字刻字的,他领着个人找上门来。那人很紧张,也没讲自己是谁,急急忙忙说:“鸣洲走丢了,疏散到城西走丢了。他阿妈到处哭,到处找,让亲戚邻居一起找。”又指着小孩说:“他讲平时你带他们去写字刻字,是不是鸣洲偷偷跑回来,又去写字了?他阿妈让我来问。”

    五九说:“没有啊,早写完了,写完刻完烧完快出窑了呢。”那人走后,五九嘟嘟哝哝,又紧张又着急,索性去窑上看看。街上很乱,有背袋子的,有挑担的,有赶牛车的,有用箩筐挑仔挑女的,有扶拐棍的,都往西往北走。五九焦急往东,过渡口过牌坊,一路小跑到窑场。

    这一早施贝走后,越雪也立即起床,听到下游龙门方向炮声隆隆。她惊慌起来,焦急地告诉自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一下子拿撮箕,一下子拿柴刀,感觉都不对,最后拿了把铁镐,心里还不停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啌”“啌”“啌”把窑门挖开个洞,一股热浪直冲脸上。她眯眯眼,揉揉眼睛里的灰,定睛一看,又赶紧撬开砌得紧紧的两层砖。她钻进去,搬动半柱匣钵,又搬半柱,边搬边恍惚看,刻写的口号不打磨也看得见。她全身热透,密密的苞米粒大的汗珠把前额几绺黑发沾得津湿,又顺着流到腮上,淌过那对白酒窝,在白皙的脖子上流出几道粗大的汗痕。好热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一心念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不知去打开所有投柴口,只借着身后几丝光线,搬、挪、搬、挪,恍恍惚惚钻进去三四尺深,终于摸到了,找到了雕着陆北头像的竹节杯。她的呼吸和窑里的热气一样热,满脸泛红色,双眼放红光,飘飘忽忽地搂起热热的竹节杯,紧紧搂着,久久搂着,搂着……

    五九来到窑边,看见越雪躺在窑门外两三丈远青青的草地上,施贝跪在她身边,满脸鼻涕眼泪,眼珠瞪得大大的盯着她。天很高,草地上几朵白色淡黄色的喇叭花在风中摇曳。远处又传来隆隆炮声,越响越大声,越响越密……

    龙窑烈烈起星熛,窑火连同炮火烧。宝器捏成国已碎,重洋渡罢恨难消。力微紧握刀和笔,命苦偏描雨与蕉。且看画中人落泪,回眸同上鹊河桥。好多年后,有只六尺高窑变满天火烧云的坭兴大梅瓶上刻着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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