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感到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机打开。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上全是闪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击打着机箱,随着显像管的温度提高,渐渐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声音。他把调钮调到英语的欧洲新闻频道EUR0NEWS,那里正在现场直播地拉那的骚乱。大批汽车被推翻焚烧,商铺被抢掠。
对于电视上说的骚乱,李松心里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地拉那近几个月局势一直紧张。从去年开始,一种高息集资运动在阿尔巴尼亚盛行,利息高得惊人。这种金字塔式的骗人把戏必须不断扩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资金链运转。阿尔巴尼亚人还没见过这种把戏,以为是上帝给他们的生财之道。近几个月这种狂热的集资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变卖了房产把钱投了进去。但是最近,很多集资公司资金链中断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发之前,地拉那的人们已在排队提款,人心惶惶。李松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天,这件事会演变成这样一场内乱。美国和西欧国家已经开始紧急撤离侨民。电视镜头上播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力神直升机在使馆官邸区接走了家属。
李松开始往地拉那拨电话,可是一点信号也没有,他在地拉那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药品,真不知会不会被人抢掠一空呢。
这个时候,伊丽达打电话过来,问他还好吗?李松说他没有事,他已经知道了地拉那的情况,可不明白吉诺卡斯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打枪,是谁和谁在战斗?伊丽达说现在城里的枪声不是战斗,人们开枪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们对在集资骗局中失去财产的愤怒。伊丽达说,他住的旅馆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个军火仓库,现在已被人打开了,全城的人都跑过来拿武器,所以这一带枪声特别密集。过一会儿有一辆车子会载着医院这边的人前往军火库,她也要跟着来。在进入军火库之前,她会先来旅馆看他。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伊丽达匆匆忙忙跑进了旅馆,一进房间就紧紧拥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觉到她的胸脯挤压着他的身体,战乱时候人们变得亲密了许多。伊丽达的打扮也变了,穿着山地民族的服装,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带上,很像法国七月革命时期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那个带领人民起义的自由女神。李松问她为什么也来拿武器,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了武装,她们家也得有。李松说那你的未婚夫为何不来帮你拿?她说他是个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欢暴力,所以没来。伊丽达说现在她得走了,还问李松待会儿是否也给他顺便捎两个手榴弹来?李松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捉住了伊丽达的肩膀,说:
“伊丽达,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军火库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国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丽达说。
“不,一定要去。我刚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个时刻,这是很早在看你们的黑白电影时就决定的事情,真的,对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说不出的兴奋。”李松说。
“李,我有办法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头巾蒙住面孔,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是中国人了。”伊丽达说。她把头巾解了开来,她的金色的头发顿时散了开来,看起来动人极了。
李松把她的黑色丝绸头巾绑在鼻梁上,只露出眼睛,他跟着伊丽达出了旅馆,向着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巨大无比。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枪声,子弹的光芒把天空映红了,不时有曳光弹如流星闪过。通向城堡的石头甬道不宽,现在已挤满了人。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伊丽达牵着李松的手,生怕他会走失,或者被人认出来。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说话,伊丽达赶紧抢过话头,替他回答。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堡地下军火库的入口处。这里以前重兵把守,现在官兵都自动解散,回家不干了。电力供应已被切断,没有灯光照明,外边一只大油桶燃烧着,发出亮光。从地下军火库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肩上挂满了枪支。进军火库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门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机器的油棉纱。李松把油棉纱缠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点上了火,就成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火把。
他和伊丽达打着火把走进军火库,李松心里发怵,弹药库里烧着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险。但集体的行为让人胆子变大,什么也不怕了,高举着火把只管往里面走。军火库里面很宽大,隔成很多的空间,李松见到旁边的一些库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像是史前的恐龙化石一样无声无息。在洞穴深处的库房,他看到地上撒满了黄灿灿的子弹,好多子弹箱被打翻在地,绿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五六式冲锋枪、班用轻机枪、半自动步枪一排排摆在枪架上。还有手榴弹、地雷、火箭筒、喷火器。李松问伊丽达喜欢什么枪,伊丽达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摸过枪。李松说我给你拿一支冲锋枪,外加两百发子弹。他自己则扛了一挺班用轻机枪,捎带着还捡了支五四手枪揣在了兜里。
从军火库出来,扛着沉重的枪支,打着火把,伊丽达和李松随着人群走向了城里。现在城里的枪声开始冷落下来,整个城市到处闪耀着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游逛在街上,令李松奇怪的是,很多人包括伊丽达都穿着古老的传统粗布衣服。和电视上地拉那的人群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非常的冷静,他们没有去抢劫商铺,也没去焚烧汽车。他们只是把自己武装起来,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候着。到后半夜的时候,人们开始打着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厅广场,好些人在发射彩色的信号弹,好像节日的焰火。一支铜管军乐队吹奏着雄壮的进行曲开进了广场,李松惊喜地看到那个餐馆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着长笛。广场上人们情绪高涨,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一个戴钢盔的人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李松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检查他的车辆的钢盔秃头,他演讲时的姿态像巴顿将军。伊丽达在一边低声给他翻译着,说现在南方的城市已经联合起来,他们将准备北上进攻地拉那。
闹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李松才回到旅馆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以致醒来之后他觉得昨夜的经历只是梦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头底下那支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手枪,探头看看床下,那挺轻机枪还躺在地上,让他相信昨夜那些事都是真的。他起来,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静。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要出去到那个小酒店吃早餐。他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支五四手枪别进了腰头。他沿着石头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级,看到街路上没有行人。经过昨夜的一夜兴奋,城市现在还没醒过来。他进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妇人坐在灯影里一动不动,那个长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点面包和咖啡,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里的那台彩色电视机。这里的电视信号很清楚,他们收看的是边境对面的希腊电视。
电视上的英文节目还在滚动播报地拉那的动乱消息。报道说南北的民兵可能会在地拉那展开激战,欧盟和北约组织已严密关注事态的发展。报道上有一段专题,是中国使馆大规模撤离华人的情况。李松看得头颈都直了。电视上报道中国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筑工地被抢,几百个工人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馆;好多家中国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烧。由于地拉那机场早已关闭,中国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军舰来接待撤的中国侨民,中国政府派专机到意大利罗马机场接人。镜头还追到了军舰,李松看到好几个地拉那的熟人,还看到认识的一个青田女人在一个意大利水兵的帮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怀里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李松知道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走了,只有他被抛掷到这个地方。
回到旅馆百无聊赖待了一阵,李松把前日那个阿尔巴尼亚老头给他的那张山上中国人坟墓的地图摊开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揣着沉甸甸的手枪又出来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口袋沉甸甸的感觉。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着一条石级一直往上,离开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绕着云雾的高山,去寻找那座中国人的坟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雾漫住了他脚下的山路,城市若隐若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雾中自动上升着。
在山顶接近永久积雪的山坡上走过一条布满蜘蛛巢的小径,李松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这个中国人的坟墓。这里开满了野生的铃兰花,几只岩羊在山崖上啃着植被,远处的亚得里亚海湾闪闪发光。李松把坟墓周围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镶嵌着一块陶瓷的头像,是一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中国人。石碑上面刻有中文:
赵国保,河北石家庄人,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施工任务中因事故光荣牺牲。
李松坐在草坡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海湾。他想着这个叫赵国保的年轻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一九六八年,李松刚好开始上学,而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后,《宁死不屈》的电影开始拍了。后来,又过了几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国的足球队来到了这里。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他来到了这里,不知是为了挣几十箱抗生素针剂的利润,还是因为对伊丽达的思念,来到这里并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枪掏出来,对着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干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他以前在部队是榴弹炮兵,发射过很多的炮弹,对轻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较少。他打过几次冲锋枪、半自动步枪,手枪则从来没打过。他瞄准着一颗松果开了两枪,都没打中。然后他学电影里枪手的样子双手持枪又击发了几次,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完了。他一边装上新的弹匣,一边对着那个坟墓说:“赵国保兄弟,听到枪声了吗?我看你来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还待在阿尔巴尼亚了。”
这天晚上,李松获悉杨科的手术没有成功,死在了萨洛尼卡医院的手术台上。这件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手术竟然会让杨科死去。据说手术当中一切都很顺利,快结束时杨科的血压突然急剧下降,医生用尽了办法也无法使他的血压升回去,就这样,他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无痛苦地死去了。杨科的尸体很快被运回到了吉诺卡斯特。本来这个时候边境已经封闭,因为是一个死人,希腊海关才让杨科通过了。
杨科的尸体摆放在吉诺卡斯特的一个小教堂里,他的灵柩边上摆着很多石榴花。天气挺热,有几台电风扇对着他吹。李松来到教堂,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轮到他进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教堂外边,身上都背着枪支。李松不明白杨科这个地拉那的药剂师会在老家受到这样英雄般的待遇。他后来进入了教堂,看到了杨科的几个亲友守在尸体边上,伊丽达也在其中,她看起来特别悲伤。杨科的脸因中风而拧歪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李松觉得他要是对杨科说一句来杯康涅克酒怎么样,也许杨科马上会睁开眼睛爬起来的。但是李松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杨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生素针剂的货款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他要是现在对杨科说我的货款向谁要啊?那么杨科一定会装作什么也听不见而不起来。小礼堂里很热,除了充满石榴花的香气,还有一种隐隐的尸体气味,这味道让李松明白杨科真的已经死了。李松浑身冒汗,他看到伊丽达一直在哭泣,她那个未婚夫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看到杨科的棺材盖子盖上了,他老是觉得杨科在里面闷不住了,会敲打着起来。然后人们抬着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个大坑已经挖好了。有人放起枪来,大家都开始朝天开枪,结果引起全城的枪声。当杨科的灵柩放入墓穴时,李松看到伊丽达将一大把红石榴花撒进了土里。几分钟后,李松终于有机会站到了伊丽达的身边。伊丽达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说,她已经决定和那个未婚夫结婚了,婚礼就在下一周。
在这天夜里,李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知道伊丽达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得知她马上要结婚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杨科真是一个魔术师一样的家伙,在他下葬的时刻,让伊丽达对他宣布了结婚的决定,弄得他此刻不得安宁。到半夜时分有人轻轻敲门,他十分紧张,贴着门问外面是谁。是伊丽达的声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还没有开门,伊丽达就已经穿墙而过进入了屋内,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李松问她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杨科死了,她心里难受极了。今夜她无法独自待着。房间里没有窗帘,李松把灯关了。可是窗外夜空的星光还是照进来,照亮了伊丽达空洞而燃烧得发亮的大眼睛。李松小心地吻吻她的脸,她的嘴唇移了过来,和他对接了。李松抱住她抚摸着她的背和臀部。当他把手伸进衣内,意外地发现她没有抵抗,李松心里一阵战栗,把手移到她胸前。从掀开的衣内喷发出浓烈的白种女人的身体气味,李松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经过数次潮汐般的起落,他们最后变得筋疲力尽,相互拥抱着,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他们的梦境之外,这个时候轰轰隆隆的战争机器的声音从边境那边传来。公路上爬满了坦克和装甲车,低沉的发动机声音使得旅馆的房子震动着。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装直升机缓缓飞过,探照灯光扫过地面,一度穿过没有窗帘的旅馆窗户照射到了他们赤裸的身体。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北约的多国联合维和部队越过了边境,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的领土。而军队进入吉诺卡斯特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现在,他们还沉浸在海洋一样深沉的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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