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按着塔公的大概方向走到太阳落山,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才想到自己除了昨天中午在河边吃的几口锅魁外,到现在滴水未进。她从背上解下口袋,还剩半个锅魁,她便一边吃,一边赶路。嘎嘎的小脸红红的,身子也有些烫,刚开始他还哇哇大哭,可没过多久便蔫了下去,抽泣着找乳头。
阿米学着小时候看到大人喂奶的样子,把乳头夹在手指间挤了又挤,一滴奶水都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多喝点水会有奶水,她便蹲在河边一个劲地喝水,等胃里满满当当的,她又赶往塔公的方向。
也许是夜半,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阿米沿着一条河边的小路走近塔公村,因为她隐隐听到一两声狗叫,风里也带着烟火味。她找到一块大石,便依靠在大石边休息,如果现在走进村子,说不定有野狗在觅食,也说不定有狼群想偷盗几只羊或攻击一头牛。也算幸运,她这一路夜行也没惊扰了这些野兽。
倚着大石,她感觉到嘎嘎的身子更烫了,小嘴也干干地,在怀里不停找寻着乳头。阿米使劲挤了几下乳房,好像有点水了,她也顾不了是不是奶水,摸索着把乳头放进孩子嘴里。嘎嘎不再抽泣了,安安静静地吸着乳头,不时发出小鸽子一样的咕咕声。
她轻轻地抚摸着嘎嘎的身子,那小不点的身子像丝绸一样柔滑,而小小的骨架跟一只小猫差不多,那小手又在她胸口轻轻抓挠。一股暖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传遍全身。她蜷下身,又一次那么温柔的把双唇贴在嘎嘎的脸上,那脸蛋柔软,温热,散发着甜蜜的乳香,那一刹那,阿米像一个苦修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觉悟——活着,不仅仅为了自己!
阿米自从当了觉母后第一次这么踏实地睡去,在梦里都露出难得的笑容。她抱着嘎嘎,像孩提时抱着小绵羊。那时,只要阿妈允许她把小绵羊带到床上,她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阿米的嘴角挂着笑,她依然闭着眼睛,还想重温一下梦的温馨,可千万缕阳光在河面闪耀,阿米的眼睛只得直面眼前的世界——不远处的塔公村弯弯地镶嵌在一条大河边,一缕炊烟冉冉飘向蓝天。
嘎嘎在怀里睡得沉沉的,阿米走进塔公村,昨夜蓄满的勇气在阳光下一点点消退,一丝丝萎缩。她又摸着光光的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把红帽紧扣在头上,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向塔公村。
阿米远远地看着寺庙:释迦牟尼佛祖一定看着我和孩子,而我又有多少修行能走进殿门,别说走进殿门,就在门前徘徊都是一种罪过。阿米就这么糟践着自己,夜晚积淀的所有勇气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看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带着一路的灰尘和虔心走向寺庙。他们在寺庙门口整理好衣服,擦净脸庞,摘掉帽子。阿米的脸霎时惨白,不由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帽子。
阿米跟着老人和孩子们围着寺庙转经,嘎嘎的身子越来越烫,已发不出声音哭闹了,也不再有精神搜寻乳头了,就是那双小手也不再有力地在她心口抓挠了。阿米的心口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她不时摸摸嘎嘎的脸,揉揉嘎嘎的小手,像风一样围着寺庙转起来。
下午起风了,灰尘一浪浪地卷起转经的路,阿米的睫毛上,嘴唇上布满灰尘,她的脚步越来越拖沓,越来越缓慢,最后跌坐在转经路上,把嘎嘎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个小生命一直支撑着自己走到现在,她还巴望着他能支撑下去,至少想看到他笑一下,或者哭一下也行,如果还能看到他走几步,喊一声阿妈,那她一定看到了世间最美的风景,听到了世间最美的声音。她的嘴里又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转经的老人和孩子们围过来,关切地询问:什么时候生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带着这么病重的孩子?阿米的心思又回来了,她惊恐地捂着帽子,确定它还好好地戴在头上时才低低回应:孩子生了有三天了,一个人来的。大家听着阿米的回答,各自忙碌起来——有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布袋中取出一小片佛祖的袈裟,煨在火上熏一下孩子;有的老人从寺庙里要来一点圣水,喂给孩子;有的老人赶往寺庙,请求喇嘛为孩子吹奏海螺;有的老人紧锁着眉头想主意。孩子们更是和阿米一起因老人们的一个主意而高兴,又因一个老人的一句话而担忧。
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突然拍了一下脑门:我们怎么这么笨呢,干嘛不把孩子带到佛祖前去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呢!大家一下松了一口气,孩子们高兴地蹦起来。阿米赶忙伸手,神经质地捂紧帽子:我不去——我死也不到寺院里去。
大家瞪大眼睛看着阿米,不敢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可惜阿米并没疯,等她慢慢平静下来,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嘎嘎,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看着大家不明就里的目光,她又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愧。嚯——命运,既然你把我逼上绝境,那我就成全你吧。
阿米慢慢起身,脸上有了一丝笑,虽然她的脸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蒙蔽着,但还是敢肯定,那笑不容置疑。
她再次搂了搂嘎嘎,让孩子紧贴着心口,便义无反顾地走向寺院。
寺院的金顶笼罩在一片灰暗的云雾中,殿门被一位老喇嘛急匆匆地打开,殿门口,所有的老人和孩子们虔诚地弯下腰,低下头,解下发辫,摘下帽子。
阿米再次搂紧了孩子,咬着下巴,一把摘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头。也不能说光溜溜,还是长出了一些发根,只是太短,露出剪刀走过的一条条轨迹。
啊——啊——老人们发出一声声惊叹,露出同一个惊呆的神情,相互支撑着才能站稳,只有孩子们的目光更久地落在老人们瞪大的眼上,不知所措。这些孩子还不知晓光头意味着什么,光头的女人抱着孩子又遭着怎样的罪孽。
阿米感到身上有无数根针在扎,而伤口火辣辣地喷出血,眼睛辨不清方向,耳朵也听不到声音。
她埋下头,坚定地跨过大殿的门槛,走进佛祖的视线。身后跟着一阵风,扑灭了供桌上一盏猎猎燃烧的酥油灯,灯芯冒出一缕烟。阿米的脸刹那惨白,心好像被戳穿了,她的两只手一下撑到地上,才让颤抖不已的身子跪稳,原来那冒出的烟是一片褐色的云,曾经从赤莱的额头飘过,带走了他的命。
就像七年前削去满头乌发时,阿米闭着眼睛,沉寂得死去般跪在佛祖前,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却还是无法控制不再抖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不敢抬头,只是用世上最温情的眼神看着怀里的嘎嘎:宝贝,你见到佛祖了。她说着从怀里抱出嘎嘎,让嘎嘎的额头触碰到佛祖的膝盖。嘎嘎小小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
阿米的额头在地上碰出呱呱的声响:圣神的佛祖啊,我只是一具该入地狱的躯壳,可您一定得救救我的孩子。
佛祖悲悯的眼神一如当年,固守经卷的老喇嘛却没再点燃那一盏被风扑灭的酥油灯,他愤怒地看着一个觉母居然恬不知耻地抱着一个婴儿,出现在这么庄严圣洁的地方,这不仅是对他的藐视和羞辱,更是对佛祖的玷污和蒙羞。
阿米看着那一盏寂灭的灯,多么渴望老喇嘛能点亮它,为嘎嘎祈祷,因为她知道自己肮脏的身子不能靠近佛祖,如果自己真上前点燃那盏灯,老喇嘛一定会放下一辈子的修行跟她拼命的,而菩萨也一定会站在老喇嘛身边,不会救赎嘎嘎。
阿米把嘎嘎紧紧地贴在心口,额头依然磕得呱呱地响,而血早已沾满了额头和地板:我虽然是个破戒的觉母,可我也是个无助的母亲啊,求求您别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
老喇嘛因愤怒而闭上的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念珠在手里拨拉得嘀嘀嗒嗒的响。看得出来,他的思绪让他无法安神一时半刻,他终于忍不住提起一瓢酥油汤,颤颤巍巍地在熄灭的酥油灯里加满油,点上灯,默默祈祷了许久,便悄悄躲在佛像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
时光不知流逝了多久,也许弹指间,也许一个世纪,嘎嘎的小脚突然踢了几下,紧闭的眼睛张开了,小小的嘴又在阿米胸口轻轻磨蹭。阿米跌坐在佛祖前,赶紧把乳头塞进嘎嘎嘴里。阿米看到嘎嘎的眼睛像一轮十五的月亮,那闪耀的光芒照亮了佛祖的尊容,点亮了所有的酥油灯,也明亮了她无边的黑暗。
她对着躲在佛像后的老喇嘛惊喜地喊:阿克,阿克,嘎嘎醒了,嘎嘎活过来了。老喇嘛连滚带爬着跑到阿米跟前,摸着嘎嘎的小脸蛋嚯嚯嚯地笑,没顾上擦拭一下满脸的鼻涕和泪水。这一刻,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或者不该做什么,心里满满的只有无限的爱和感激!
阿米抱着嘎嘎的身子轻飘飘的,肉身好像被卸下了,灵魂脱壳而出,自然纯净得如原初的人类。
她抬起光溜溜的头,挺起抱着嘎嘎的胸膛,走出佛祖悲悯的视线,穿过老人和孩子们惊奇的目光,走向无法揣摩也无需揣摩的世人的目光。
一阵大风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那顶阿米一直紧捂在头上的红帽被风卷起,和漫天的风尘渐渐消失在一轮灰色的落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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