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意识到，上海已经是冬天了。
刚开始，有好几天，因为时差关系，我总是在半夜醒来，醒来后，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这个时候我在圣地亚哥在干什么。有好几次，我都想不起来到底在干什么。这一年来，由于孤独，我在圣地亚哥的日子实在说不上愉快，当然，也说不上不愉快。我刚回来的时候，家里人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生了病，因为我明显比出国前沉默寡言了许多。这当然得归功于我在圣地亚哥寂寞的生活。所以，我常常在醒来后，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一会儿，就重新回到梦乡之中。说真的，对于我这个孤独地在海外生活了一年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能睡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更能安慰自己呢？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后却再也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久久难以入眠。为了免得打扰第二天还要上班的妻子，我一个人披了一件衣服后到卫生间里抽了一支烟。在美国这个无聊的国家，我形影相吊，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喝的啤酒，还比不上我回来后朋友为我接风时一次喝的多，而且，在美国，我居然一支烟也没抽过。可这个时候，我却非常想抽一支烟。
非常非常想。
夜已经很深了，透过纱质的窗帘，可以看见对面的楼房已经完全陷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街道上的路灯似乎也沉浸在睡梦里，只是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吸放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芒。我摸黑走到客厅，把茶几的抽屉一只只拉开，又一只只合上。因为家里除了我外没人抽烟，这一年我又不在家，不要说香烟了，茶几里甚至连一点烟屑，不，甚至连一丝烟味也没有。
我裹着鸭绒衣在冰凉的客厅里徘徊，感觉自己在这个冬夜有点莫名其妙的激动。巨大的客厅在暗夜中显得空旷而安静，但我却朦朦胧胧地听到有人在什么地方说话。我仔细倾听，觉得那应该是我的声音。我感到自己正在向谁倾诉着什么，然而说什么却听不清楚。可是我分明又能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就像地下的流水一样随着喧哗的话语从我身边无声地流走。
终于想起来，我去年出国前曾把抽剩的半条烟放在了壁橱里，我拉开壁橱的玻璃门，伸手到里面摸了一下，果然找到了那半条香烟。我取出一包，打开，抽出一根香烟闻了闻，又到厨房找到火柴点上。但没想到，我只抽了一口就咳嗽了起来。我知道这不是香烟的问题，而是因为这么长时间没抽烟，我已经很难再闻烟味了。我只好扭开水龙头，把刚点着的烟用水淋湿，然后扔到了盥洗间的马桶里。
从盥洗间出来，我无意中扫了一眼挂在客厅里的钟表，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时间正是我和叶老师聊天的时候，而这也正是我去年在美国时，一周里最愉快的时刻。
想到叶老师这时正一个人坐在罗马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里孤独地等待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冲动，我给仍然在圣地亚哥的小秦拨了个电话。小秦接到我电话显然很吃惊，因为她想不到我居然会在深夜四点钟的时候还没睡。
“你没事吧？”
“哦，没事，没什么事。”我咕哝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星期二中午，你去罗马咖啡馆了没有？”
“没有啊。星期二我在学校没事，就没去。”
“哦，是这样的。”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你要是周四去的话，到罗马咖啡馆去看看叶老师在不在，如果他在的话，你代我向他问声好。”
“嗨，没问题，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被人发现一样，赶紧放下了电话。
是啊，这算什么大事呢？
其实，叶老师这么多年来，不是一直生活得挺好吗？
回来后，我仍然继续喝冰水。当然，我喝的冰水里并没有加冰块，因为天气冷，饮水机里的水流出来就是凉的。我感觉，它的温度和冰水基本上没什么区别。
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没喝几天，我就喝不下去了。我忽然很想喝杯热茶。或者，最起码喝点热的东西。因为，上海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一天，当我闻到从我妻子的茶杯子里飘出的茶叶的香味，情不自禁地要过来喝了一口后，我妻子一下笑了，“怎么了，你不当美国人了？”
我也笑了。
实际上，我何尝当过美国人呢？
而就在这一刻，我也突然理解了叶老师为什么在美国这么多年还没有习惯喝冰水，并不是他习惯不习惯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可能习惯。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想，如果是叶老师本人，他一定会反过来问，为什么要习惯呢？因为，他并不认为喝冰水有什么好的。相反，他会觉得，喝茶或者喝热水更好，更舒服。而且，我可以肯定，他是真心地这样认为。
而且，我还可以肯定，这么觉得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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