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都是师大的老师,暑期要去英国学英语。八个男的,四个女的,正好是二比一的关系。这种比例,女人是喜欢的,因为是较理想的比例,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殷实,有余,碗里有,锅里还有;身上着一件,箱子里还压一件,日子是丰裕的。虽然这丰裕只是小门小户的丰裕,没有大户人家的铺张,可这也正使女人处在恰到好处的状态——跋扈和奢华的恶习还没养成,因为还没多到那个程度,多到让女人忘乎所以,多到让女人兴风作浪;但捉襟见肘的寒酸亦没有了,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仓惶亦没有了,女人眉眼间满是风调雨顺,有欢喜,却是那种收敛的暗喜,有得意,却也是那种谨慎的得意,一切都在尺度之内。尺度中的女人,像装在匣子里的宝石,光芒都在暗中,是隐约和幽闭的,有一种让男人心疼的风情,那风情也是现世安稳的风情,是太平气象。而男人呢,则不同,他们尚在乱世,都是在乱世中苟安的吴越,即便暂时得了江山,可因为还有正卧薪尝胆的觊觎者,因而也只能寐不卸甲,枕戈待旦。可这也正使男人处在恰到好处的状态——战斗中的男人和准备战斗中的男人如张开的弓,如掠江而过的凌厉的风,有一种惊心动魄让人无法言说的美。本来,男人和女人就审美意义上来说,终归是不同的,女人一松懈,就如紧闭的花朵开放,尽管之后是萎谢,可就在那一刻间,还是美艳的,可男人呢,一松懈,就如蝶化蛾蛹,成了一条软不拉唧的白花花的虫子,让人生厌,让人恶心。自然也有颓废的,不紧张,亦不珍惜,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等明日对空樽。就算枝上的花朵不多,就算杯中的清酒不多,又如何呢?还是要放纵,要挥霍,这姿态又是魏晋名士的姿态,和战国路线不同。表面看起来丢盔弃甲、漫不经意,其实呢,还是紧张的,只是这紧张是过度的紧张,紧张到了头,反倒不管不顾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末世中的洒脱和不羁,这依然表现出了男人的好。所以,男人和女人,处在这个比例上,几乎是符合黄金分割律的。
但这只是粗略的划分。对他们这群人而言,这样的划分未免太马虎了,太小儿科了。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其中有硕士,有博士,自然凡事都要持科学的严谨的态度。怎么能把如此复杂的形势简单化和浅薄化呢?即便是一向对数学伤脑筋的陈小米老师,也觉得这种划分太不精确了。男女的界定,与其说是生理层面的事,不如说是精神层面的事。比如那个领队王大元,陈小米就不把他当个男人。并非是王大元没有男人气质,而纯粹是因为他是人事处的处长。陈小米是搞文学的,因而对人的认识多少会有些文艺腔。认为衙门里的男男女女,都是些弃绝了七情六欲的家伙,眼里只有乌纱帽,再认不得其它。所以,陈小米对他们向来是另眼相看的。这样一来,对陈小米而言,男人的数字就发生了变化,由八个变成了七个,比例因而也有了小小的调整,不是二比一,而是约一点八比一;而对体育系的胡非来说,情况就更加地严峻了。四个女人,先要除掉一个姜如,——不除掉她绝对是不行的,因为她有违胡非老师的审美原则,对胡非老师来说,女人犹如菜,色香味统统都是要讲究的,可这个女人虽然长相可以,却有口臭。她一开口说话,胡非简直以为自己就置身于校门口那些小饭馆的厨房,满鼻子满口都是酸腐的气味。胡非怀疑她的消化系统一定出了问题,因为看她的牙齿,倒是雪白的,还不至于有个人卫生问题。胡非进而想到了人事处的姚科长,那个整日用鼻子说话的家伙是姜如的丈夫,胡非很好奇,不知那家伙是如何和姜如过夫妻生活的。或许那家伙练了气功,一做那事,就上半身闭关。不然,怎么受得了?想到傲慢的姚科长有一半的时间都生活在小饭馆的厨房里,胡非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对衙门里的姚科长的恨也随之烟消云散。谁叫胡非老师是个有同情心的男人呢?姜如之外,胡非第二要除掉的是吕青红,这个艺术系的女人看来出国不是为了学英语,也不是为了开眼界,而纯粹是去宣扬中国风的。她全身的衣着都按张艺谋的电影来淘弄的,上身红花衬衣,江南布衣的那种,短到露肚脐,下身是又肥又重的棉布裤子,低裆的,感觉她就没有大腿,屁股是和小腿连着的。她又没有章子怡的华年,又没有章子怡的窈窕,这样的衣服,如何穿得来呢?她却不管,偏要做出那一步三摇弱柳扶风的娇滴滴样子。但这些还姑且不论,因为在胡非老师的认识里,这些都还是形式的东西,经过努力是完全可以改变的。关键是吕青红的内容也有问题,那就是她的脸不仅被涂抹得姹紫嫣红,而且还又扁又平,而且那又扁又平的脸上的痣还过多。对这些痣,吕青红自己是不嫌弃的,且对每一粒痣,她都有说道。眉里痣,是富贵痣,叫草里藏珠;眼下痣,是美人痣,叫倾国倾城。胡非在一旁听了,不禁莞尔,什么富贵痣,什么美人痣,在胡非看来,不过是张芝麻饼。还草里藏珠?还倾国倾城?笑话。所以,姜如也罢,吕青红也罢,都被胡非从女人的花名册上划了去,结果,女人只剩下两个了。这样,男女的比例自然也要调整,不再是二比一,而是四比一。僧多粥少的情况在胡非这里似乎愈加地严重了。
吕青红和陈小米
他们都住在一套公寓里。公寓是那种不规则的三层小洋楼,前面是院子,种了草,种了花,种了树,花他们不认得,是异国花,粉紫色,细细碎碎的,很好看,树是苹果树,这个好认,因为上面结满了青青的苹果,但克莱尔说那苹果是用来做果酱的苹果,不能吃。克莱尔是把他们从机场接回来的英国女人。开始他们以为她就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很是恭敬,后来才知道,她只是个课间煮咖啡的。公寓的后面也是院子,却没有花,没有树,木栅栏里面只是草地,草地上有几张长木椅,有一个烧烤架。长椅和烧烤架有些刺激了他们,让他们莫明地有些冲动,有些兴奋,对未来两个月的生活也有了比较浪漫的想象。四个女人都住在三楼,一人一个房间,但有意思的是,房间是不一样的,有大一些的,有小一些的,有长方形的,有梯形的;房间里的家具也不一样,有的有书架,有衣橱,有的就没有。吕青红的房间竟然是个三角形,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三角形的书桌,什么也没有。这怎么可以呢?没有书架也就罢了,可没有挂衣橱可就要了吕青红的命了,别人的箱包里装的多是方便面,吕青红的那个大拉杆箱里装的可全是漂亮的衣裙。愤怒的吕青红去找王大元,可王大元有什么办法呢?房间是英方按名单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他插不上手。但他是领队,有义务帮老师们排忧解难,只好带吕青红去找克莱尔。两人的英语都不是很好,结结巴巴地比划了半天,克莱尔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个中国女人担心她的衣服没地方放。克莱尔笑了,转身就往吕青红的房间走,一弯腰,从床下拉出了一堆塑料,又变戏法般地把它们变成了个简易挂衣架。王大元再无话可说,只能谢了克莱尔。但吕青红仍然不依不饶,咕哝道,王处长,凭什么呀,凭什么呀,都是一样的老师,我没有挂衣橱,也没有穿衣镜,连衣架也比别人少几个呢。王大元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去动员其他几个女老师发扬风格和吕青红换房间。王大元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大家要互相关照。吕老师的衣服多,没有衣橱,的确是不方便哪。这是什么屁话呢,陈小米在心里冷笑了,想,这个女人,什么甜头给王大元,他要这样偏向她?都是女人,她不方便,别人难道就方便了?陈小米一路上都有些看不惯吕青红的,觉得这个女人又喜欢在女人面前卖弄,又喜欢在男人面前做作。所以,她根本不接王大元的茬,只扭了脸,去看窗外英国灰蒙蒙的天空。姜如呢,也不接这个茬,可她的态度却温和多了,一直笑咪咪的,坐在那儿低头修自己的指甲。她才不在心里骂王大元呢,骂他干什么呀?人家有人家的难处,在其位,就要司其职。既然有人不满了,他作为领队,自然就要例行公事做做工作。问不问是他的事,肯不肯是你们的事。这其中的奥秒,姜如清楚得很。机关的事还不都是这样?别人看来是多此一举的事情,是徒劳的,甚至是愚蠢的,可对当事人而言,自有它背后的意义所在。只是这些意义,如陈小米之流的老师,看不懂而已。一想到这儿,姜如的感觉就有些优越了,脸上笑容的密度因而也更高了。另外一个女老师呢,是经济系的吴梅,她一开口,让陈小米的脸一下子扭了回来。吴梅嘻笑着对王大元说,王处长,你和吕老师换呗。你是男的,要什么衣橱嘛。说完这话,吴梅还对陈小米眨了眨眼睛。陈小米陡然来了精神,想,这个女人真是妙,竟然将了王大元一军,这下子看你王大元怎么办?可王大元这只搞行政的狐狸,似乎不怕这个。嘿嘿了几声之后,说,我倒是想搬到三楼来,做个卖油郎独占花魁,只是怕其他男老师不答应。冲冠一怒为红颜哪,弄不好,我会血溅英伦的。吴梅扑哧笑了,说,那好呀,省得我们的校长大人为了师大的知名度而煞费苦心。你这一牺牲,我们学校一夜成名了,也不枉学校花费这么多银子派我们到这儿来。几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就连吕青红,这时也似乎忘了换房间的事,捂着肚子在一边咯咯地笑。陈小米本来也要笑的,可她一转念,不笑了。笑什么笑,这帮笨女人,全没心肝。瞧人家那顺驴下坡的本事,简直如行云流水,绝了。不仅下了坡,而且还顺便吃了她们的一顿豆腐,真是便宜他了。这么一想,陈小米这个不怎么相干的旁人倒恼了起来,当下放了脸,招呼不打一句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小米这次的任性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使吕青红的换房无疾而终,再一个呢,就是让吕青红从此恨上了她。
像吕青红这样搞艺术的女人,比别人原是要张扬些的。别人恨上了,藏在心里,酿酒一样,酒在坛中,面上是密封的。急什么呢?时间愈长,酒愈绵密,也愈有滋味。但吕青红一旦恨上了另一个女人,便着急。莫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是十天,十个时辰,吕青红也等不了。恨不得立时立刻就向全世界表明自己的恨意。晚上大家坐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聊天——他们初到英国,兴奋得很,哪睡得着?况且,英国七月的夜,简直人间天堂一样,又清凉又安静,空气中有无名的花香,有苹果的清香,不远处的几株苹果树下还有一对金发情人在私语,几只野鸭在交颈而眠,这样的美好让陈小米升起一种温柔的忧伤——怎能不忧伤呢?她到这儿来,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锦绣是别人的锦绣,繁华是别人的繁华,和她是无关的,她只是这里两个月的过客。陈小米是个容易感伤的女人,并且会因感伤而变得十分软弱。吕青红就是这时候出手的她从随身的蜡染包里拿出了一包牛肉丁,先让胡非,再让吴梅,之后本来应该是陈小米的,因为陈小米就坐在吴梅的边上,可吕青红却绕过了她,递给了陈小米后面的何必,再是王大元,再是机械系的马理智,一个接一个的,这些人全吃到了吕青红的牛肉丁,除了陈小米。吕青红这一招,完全是妇人式的一招,是女人们从小就应用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的伎俩,女孩常用它来笼络亲信,打击异己的——女孩给你一颗糖,未必就是和你修好,但女孩若没给你,却给了别人,那她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的,你和她之间有恩怨了。但这只是小女孩的把戏,女人们其实几乎不用了的,要用也是在异性之间用,但那含义就更复杂了。女人和别的男人说话,单不理你;女人在别的男人面前笑成朵花样,单在你面前正经,那说明什么呢?有可能这个女人讨厌你,也有可能正好是相反的意思,她暗暗地喜欢上了你。女人这时候的招数,就有些像京剧里的水袖,有虚,有实,有真,有假,男人多被这样的障眼法所迷。但女人之间呢,倒干脆多了,繁文缛节省了,枝枝叶叶省了,因为没必要,大家都是明眼人,还弄那些虚招干什么?白费力气。所以一上来就是高手对高手,就是华山论剑,不比剑式,只比剑势,不比剑招,只比剑道。有势则兴,无势则衰,有道则生,无道则亡。所以吕青红这看上去极其幼稚极其拙劣的一招,却是繁华去尽,却是返朴归真,反杀陈小米于无形。陈小米一时十分狼狈,进不得,退不得,喜不得,怒不得,只能眼睁睁束手就擒。陈小米的英国七月美好的初夜,就这样被吕青红的牛肉干杀得片甲不留、落花流水。
吕青红和胡非
谁都看得出来吕青红对胡非有些意思的。比如走路,她总要设法和胡非走一起,上课呢,她又爱为胡非占座位。本来占了就占了,像姜如一样,也常替王大元占座,可人家不爱声张,只是朝王大元点个头,再朝自己边上的空座位努努嘴,也就是了。要不是吴梅眼尖,用手肘推了陈小米一把,这事儿压根就没人知晓的。但吕青红偏不避嫌,大着嗓门胡非胡非地喊,直喊得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连丽切尔老师也欠起身睁圆了眼朝这边张望,可胡非恁是没听见,只管站着和吴梅扯着闲。吴梅笑得桃花灿烂,说,胡非,没听见呀,莫尼卡在叫你呢。莫尼卡是吕青红的英文名字。胡非躲不过,这才作惊讶状,转脸对吕青红说,谢了,吕老师,我就坐这儿。胡非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陈小米的身边。课间喝咖啡的时候,吴梅拉了陈小米到一边,说,陈小米,你刚刚得罪人了?陈小米知道她的意思,不过是想拿吕青红这个女人开开心,这也正中陈小米的心思,所以也故意说,关我什么事?怎么不关?吴梅乜斜了眼,说,明明是你坏了人家的好事?还不承认。她吕青红大声喊胡非,和老虎撒尿画圈是一个意思,不过是在发出警告: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吴梅嘬了嘴,学了那动画片里的调调说话。陈小米差点笑岔了气,好半天才憋住笑,说,她倒好眼光,一下子就挑上了个好皮囊。那是,吴梅说,人家是搞艺术的,看这个还不在行?你说这一次来英国的男人们,有几个长得有样子的?也就是那个胡非还说得过去,她就出手了。她们这些搞艺术的人,还真豁得出去。陈小米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也未必,吴梅说,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说不定,下一次,我们就有好戏看了。
但吕青红那涂了蓝色小花朵的长指甲竟然捅不破胡非那层薄纸。接下来的几天,吕青红简直有些不屈不挠了,她也不看胡非的脸红脸白,也不听其他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要有机会,她就往胡非那儿就。无论是去超市买菜也罢,去图书馆借影碟也罢,吕青红总要叫胡非。胡非呢,多借口推辞——有时也不好推,比如他自己刚说了夜里想去英国的酒吧看看,吕青红就接嘴了,说,正好呀,胡老师,我们一起去。好不容易来英国一趟,不去英国的酒吧泡泡,等于没来的。胡非这下没话说了,只得和吕青红去泡吧,可他心里又十分窝火,不甘心就这样被这个女人挟持,于是便大声大气地来叫吴梅陈小米一起去。陈小米当然是不会去的,她避这个女人还来不及呢,哪还愿意去趟这浑水?可吴梅的态度却出乎陈小米的意料之外,她笑嘻嘻地问胡非,你请客?竟然丢下陈小米,和他们一起去了。
那个夜晚陈小米是和另外三位男老师一起过的。一个是食品系的何必,一个是化工系的戈志勇,一个是哲学系的余杰。四个人坐在公寓后院的草地上,聊天。说四个人聊天,其实不准确,因为只是那三个男人在聊,而陈小米呢,却是个似听非听的听众。要说三个男人的本意,倒都是想讨好陈小米的——也不一定是对陈小米有什么想法,他们这几个,都是三十好几有家室的正经男人,对外面的女人,并没有多少意图的。即便有什么风月心思,那也多是精神上的风月,是自吟自唱的那种,没有胆量付诸于行为的。但几个男人对了一个女人,男人们下意识的就有了饥荒感,男人的本能便被激发了,个个都像乍了毛的大公鸡,在那儿抖擞着精神。他们慷慨陈词、眉飞色舞。可全是白费口舌,因为陈小米这个主角,却没变成被追逐中的咯咯叫的兴奋的母鸡。这难怪陈小米的,陈小米倒也是想捧场的,可怎么捧呢?他们总是在聊克莱尔,布什还有萨达姆。这些话题陈小米无论如何也插不上嘴,再说,陈小米也不想插嘴。在陈小米看来,政治这玩艺儿,简直连妓女也不如的。妓女是开门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脏也罢,贱也罢,明着来的,虽也无耻,却是坦荡的无耻。而政治呢,却是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袖里袖外,遮遮掩掩,这样的作风,陈小米更看不上。陈小米觉得这些读了书的男人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个个爱以天下为已任。可天下是肉食者的天下,和你们这些青衣书生有什么相干呢?陈小米觉得好笑。比起这些江山社稷的大事来,陈小米其实是更愿意听一些飞短流长的。比如学校那个新上任的女教务处长,据说是校长的秘密情人;比如师大那个大名鼎鼎的女研究生贾培培,为了抄近路读博士,色诱导师,被师母发现之后,反咬导师一口。这些身边活色生香的八卦远比政治有意思,比学问有意思。陈小米一听到这类风闻,精神便来了。在这一点上,陈小米这个大学老师,和那些市井妇人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形式上的区别还是有的,那就是陈小米决不会主动提起这类话头,尤其是当了这几个半生不熟的男人的面。于是,不好转移话题的陈小米只能在那三个男人的夸夸其谈中萎靡着,心思却是无比活泛的,猜酒吧里的胡非,会如何对待不要脸的吕青红呢?看胡非这几天的表现,似乎也是有些操守的,并非是那种来者不拒的男人。但吴梅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去呢?陈小米莫明其妙。她明明也是不喜欢吕青红的,难道是因为胡非?可看吴梅那伶俐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容易被男人的皮囊迷惑住的女人。那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去看戏?这有可能,女人天生都是戏迷,陈小米爱听戏,吴梅爱看戏,虽然她们青灯黄卷多年,可爱戏台上那咚锵锵的调儿原是妇人的天性,变不了。
吕青红和阿莫尔
第二天陈小米对吴梅的态度便有些冷淡。不管如何,陈小米都觉得头天晚上吴梅的立场有问题,明明她陈小米和吕青红是有矛盾的,明明吴梅和她陈小米是走得更近的朋友,怎么可以丢下她反而和他们出去寻欢作乐呢?这不仗义,陈小米受到了伤害。受了伤害的陈小米不和吴梅搭腔,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可吴梅似乎没看出来陈小米的变化,对陈小米依然是笑嘻嘻的,并且附耳告诉了陈小米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吕青红昨夜在酒吧和一个老外勾搭上了。吴梅说,都怪胡非,对吕青红爱理不理的,故意拿我做挡箭牌。你说我容易吗?为了一杯不要钱的英国扎啤,做了半夜的夹心,又要对付胡非的胡说八道,又不能冷落了吕青红。大家都是同事,面上总要说得过去。也不知何时,想必是胡非在聊电影《孔雀》的时候,当时酒吧里闹哄哄的,而我又有些沉迷在《孔雀》的故事里了,那个老外不知怎么的,就和吕青红搭讪上了。陈小米那小小的不快一时被惊得不翼而飞,赶紧问,真的呀。吴梅说,我骗你干嘛?你说那老外的审美眼光是不是有毛病呀?他把吕青红叫做Chinesebeauty(中国美人),他竟然还知道杨贵妃,说吕青红像Pekingopera(北京京剧)里的杨贵妃,你说就吕青红那样子,还杨贵妃?他别把唐玄宗气得从泰陵里爬出来。陈小米忍不住笑了,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老外眼里的东方美人不都是那样的吗?塌鼻子,细眼睛,而且眼睛还要长的吊吊的,斜插到鬓角里去。像那个模特吕燕,多丑的一个女人哪,可在人家法国人那里,也是一个Chinesebeauty.两个女人笑开了花。吴梅说,陈小米,你是没看见吕青红昨天晚上对那个老外笑的样子,狐狸精一样的。或许,陈小米说,她是有意的,做出那样子给你和胡非看的,谁叫你们在那里卿卿你我。一半一半,吴梅说,一半是做戏给我们看,一半是天生风流。吕青红那个人,我还不晓得?陈小米吓了一跳,问,你之前认得这个女人?吴梅撇撇嘴,说,岂只认得?当年我们一起在青年教工楼,门对门地一起住了三年呢。陈小米说,没想到,你们原来是故交。也谈不上,吴梅说,吕青红那个人,从来不和女人交朋友的。你别看她长得不怎么样,可她的艳福向来不浅的。前夫也罢,后夫也罢,个个都是貌比潘安的。为什么?陈小米觉得奇怪。为什么?吴梅说,我告诉你,在男人这个问题上,女人绝对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眼高的吃山珍海味,眼低的吃青菜豆腐。你看人家吕青红,胆大呀,管自己长成怎么样?不怕!看上了哪个男人,就当江山来打,学当年西楚霸王,破釜沉舟,这样的态度哪还有拿不下的男人?绝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不过,现在吕青红恐怕对胡非这个江山没想法了,人家现在有了阿莫尔,阿莫尔就是那个在酒吧里勾搭上的老外,你回头看到阿莫尔的样子,陈小米,你会嫉妒吕青红的。
陈小米当天下午就见到了阿莫尔。阿莫尔长得像极了电影《燃情岁月》里的那个老二特里斯坦,长发,有着性感的下巴和双腿,一双蓝眼睛简直勾魂摄魄,陈小米惊得目瞪口呆。看吕青红穿着红衣绿裤,像一朵大牡丹花一样插在阿莫尔身边渐行渐远,陈小米果然就嫉妒了。嫉妒了的陈小米便有些阴阳怪气,当了大家的面,说,老外的口味还真是怪耶。胡非说,可不是吗?比我们生猛,洋葱生吃,牛排猪排半生不熟吃,也不怕消化不良。吴梅耸耸鼻子,四下张望,说,哪里有葡萄呢?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马理智这个学理工的,这方面有些笨,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也去使劲地耸鼻子。把一边的姜如笑得花枝乱颤,那枝上的花朵儿都快歪到了王大元的身子上。
吴梅轻轻地捏了陈小米的胳膊一把,但陈小米没理会。陈小米的心思现在全在吕青红那儿,顾不得他人。吕青红这个女人现在真是太张狂了,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这样和阿莫尔出双入对,厮混在一起。难道她就不怕出事吗?她可是有老公的人,万一有人多嘴告诉了她老公,她怎么办呢?陈小米私下里问吴梅。吴梅说,你真是杞人忧天。一床被子不盖两样的人,你以为她老公那厮又是什么正经东西,听说在二附医院也是和许多风流护士有染的。你没听见吕青红关于婚姻的高论吗?与人方便,与已方便,要想自己自由,先要给人自由。所以说,他们虽和你我一样,也是两只拴在绳子上的蚂蚱,可他们拴绳子里用的是活结,因此他们还是两只自由的蚂蚱。不像你我,若想自由,要忍受断腿之痛的。奴家,命苦哇。最后那一句,吴梅用的是戏腔,细声细气,拖音袅袅。且学那梅兰芳的样子,眉眼乜斜,十指兰花。
可这一次,陈小米没笑。想到英俊的阿莫尔深情凝视吕青红的样子,陈小米莫明地有些伤感和愤怒。
姜如
四个女人住在一起,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尤其是其中的两个女人还闹了矛盾。另外两个女人呢,处境便有些像持着竹竿走钢丝,绝对平衡是极其艰难的,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造成或多或少的倾斜。但姜如这个女人却有化难为易化繁为简的本事,她一直保持的是局外者的姿态。没有和吕青红走得更远,也没有和陈小米走得更近,甚至对吴梅,也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吕青红想拉拢她,拿了在英国刚买的香水给她抹一一那香水实在是很贵的,十多镑一小瓶,要在平时,吕青红哪舍得呀,可现在为了要孤立陈小米,她豁出去了。可姜如却不领情,笑笑说,她从来不用香水的。这让吕青红觉得匪夷所思,不用香水的女人还是女人么?吕青红没奈何,只好用另一招,说些她和阿莫尔之间的事——女人之间的交情不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吗?先是你来我往的小恩小惠,再呢,就是说各自的情事,这是女人的秘密,不好对外人讲的,讲了,听了,就是朋友。这是吕青红的鲁莽处,亦是吕青红的精明处,她虽然和姜如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个阶段,可她不想等,便拔苗助长了。反正是临时的关系,她也不想这苗真能开花结果的,她要的也是那种暂时的茁壮成长枝繁叶茂的假象,骗骗陈小米,也骗骗那些男人们。但就是这个,姜如亦不帮忙的。吕青红说胡非也罢,说阿莫尔也罢,她倒是笑吟吟地听,可听归听,却从不插嘴的,更别指望她说些自己的感情遭遇。这样的聊天怎么继续下去呢?本来女人之间的聊天就像唱戏,要锣一声鼓一声的,要生一句旦一句的,这样的戏才热闹,才好听,台下听的也罢,台上唱的也罢,才会迷了。可现在,光是吕青红一个人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有什么劲呢?看着姜如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吕青红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棘手,简直油盐不进的。相比而言,吕青红还是更喜欢吴梅了。因为吴梅从不会拂了人家的好意,给她香水抹,她就抹了,抹得欢天喜地,笑靥如花;和她说阿莫尔的事,她就竖起耳朵听,听得一呼一乍,拍案惊奇。
可姜如呢,不仅不接受别人的好,而且也从不对别人好。她的行李箱,简直是个小厨房,什么吃的都有:饼干、牛肉罐头、紫菜、话梅,甚至还有一坛子酒糟鱼,把其他三个女人馋得要流口水了。这并非说笑话,他们这帮人,在国内也算是有身份的人,虽说不能日日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可也决不会把鸡鸭鱼肉当回事,可在英国,他们却落魄了,落魄成了当年的下放知青,对美味佳肴的饥渴到了要偷鸡摸狗的程度。那天要不是王大元的坚决制止,院子外苹果树下的几只英国野鸭真差点遭了胡非和何必的毒手,他们甚至都商量好了吃法,连胡椒和啤酒都准备好了。没办法呀,到了英国,哪个中国人不是穷人呢?就他们腰包里揣的那点英镑,够什么呢?要买苏格兰的羊毛围巾和威士忌,要买香水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出国一趟不容易,不买点东西回去,怎么向人证明向人炫耀呢?只好君子兮,素餐兮一一从嘴里克扣,省一镑是一镑,一天省下二镑,两天就省下了一条苏格兰围巾了,省下了半小瓶威士忌,怎么说,那种节制也有意义。不仅克扣嘴,就是拉,他们也是省的。英国的厕所,有一半多是收费的。有的上一趟要二十P(便士),有的上一趟要四十P,如此奢侈的放纵他们怎么舍得呢?所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常常要舍近求远的。有时因为内急,没看清楚,匆忙之间走进了收费的厕所,那他们也有勇气走出来,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不必为了面子而当冤大头。知错就改,走错了就退出来,再憋着满城去找肯德鸡和麦当劳,那些快餐店的厕所,又干净又免费。而且,憋久了再拉,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拉起来更酣畅淋漓,更有快感。余杰甚至就这个作了哲学的探讨,余杰说,有人问庄子,道是什么?庄子说,道在屎尿,我一直不明白,现在我懂了。道真是无处不在,道在野鸭中,道在屎尿中,道在一切琐碎的事物中。胡非说,那是,道还在你老婆的脸上呢。你禁了两个月的欲,没和你老婆那个,回去再搂着老婆上床,立马就让你悟道呢。这种只有体育老师才能说出口的大胆的荤话让其他老师们一时有些不习惯。要说,他们也是色的,可色在心里,是意识形态的事,至于嘴,至于耳,一向是斋惯了的。可现在好了,胡非替他们破了戒。这正好,反正他们在英国也是沦落了。他们从前是活在精神层面上的,痛苦是精神上的痛苦,幸福也是精神上的幸福,和吃无关,和拉更无关,可在英国,情况却不同了,一切都和吃喝拉撒相关起来。幸福现在是卑微的形而下的幸福,可也正因为形而下,反倒变得垂手可得了。
所以,姜如的酒糟鱼现在几乎左右着其他女老师的幸福。陈小米也罢,吴梅也罢,都对姜如的酒糟鱼垂涎三尺。可姜如声色不动——不仅不请其他人吃,甚至不把它放到厨房里来。她们的公寓每层有一个公用厨房,厨房时里有一个大冰箱,她们的许多食物都是放在那里的。吴梅的萝卜干、陈小米的橄榄菜、吕青红的火腿肠。来英国的第一天,吴梅持的就是不分你我的梁山姿态,她拼命地把她的萝卜干往其他人的碗里拣,说:你尝尝,你尝尝。之后呢,吴梅吃其他人的东西便也是这样的态度。但吴梅这套“欲取之,先予之”的方法在姜如那里却行不通。姜如不吃吴梅的萝卜干,吴梅再三让,姜如也不吃。不仅不吃,姜如的话里还绵里藏针。姜如说,萝卜干哪,你们还是少吃,听说里面放了防腐剂。这话说得陈小米的脸上都挂不住了,觉得姜如也太不留情面了。不就是几块酒糟鱼的事么?用不着这么严防死守的。自己的那一大罐橄榄菜,不也快被吴梅吃光了吗?她陈小米可也是不爱吃萝卜干的。可那又怎样呢?大家难得住在一起,好歹也还是大学老师,面上总不能做得太难看。但姜如却不管,吕青红捧着方面便都追到了姜如的房间,也没吃上一块酒糟鱼。吕青红涎着脸说,这酒糟鱼怎么这么香呢?姜如哦一声,却不接这个轮子,依然埋了头就着鱼吃她的面翻她的书。
姜如和王大元
陈小米怎么也没想到,像姜如这样的女人,在英国竟然也会出那种事情。
发现姜如和王大元在暗里有一腿的,是陈小米。那时培训已过了两周,学校给了他们几天假。大家纷纷作鸟兽散。有的去了牛津,有的去了剑桥,吴梅和胡非何必他们几个去的是威特比小镇。而多数人跟着王大元去了伦敦。临别前,吴梅开玩笑说,王处长,你和我们分头行动,就不怕我们潜逃了?逃吧,逃吧。你逃了,我才有理由留下来。学那《一个也不能少》里的魏敏芝,我满英国去找你。王大元满面桃花,油嘴滑舌。陈小米觉得奇怪,这个王大元怎么回事?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在师大,也是个一天到晚用鼻子说话的家伙,可一到了英国,言语间倒有几分风生水起的意思。王大元的这种变化有些影响了陈小米的决定——本来她是尽量避着王大元的,王大元往东,她就往西,王大元往南,她就往北。所以,王大元去伦敦,她就打算和吴梅他们去威特比。可吴梅现在和胡非的关系有些亲密,这让陈小米心里酸酸的——本来他们三个人,陈小米是站在中间的,吴梅对她最好,胡非也对她最好,尽管表面胡非对她们两个人是不偏袒的,可陈小米知道,胡非的话风也好,眼风也好,最后都是掠向陈小米的。但现在,这两个人却绕过了她,成了有说有笑亲密无间的好友。陈小米有些伤心了,觉得胡非简直有些水性杨花,即便是意念中的一厢情愿的爱情,不也应该有个阶段性的忠实吗?哪能如此朝三暮四?还有吴梅,也知道胡非的心思是在她陈小米身上的,怎么好意思在中间插一扛?恼羞成怒的陈小米再没有心情和他们去威特比了,只好悻悻然去伦敦。
谁能料到在伦敦能看上这样的好戏呢?那些天陈小米都是和马理智在一起。马理智是个寡言的男人,也是个爱研究地图的男人,一到岔路口,他就从背包里掏出地图来研究。他这爱好使得路盲陈小米有恃无恐,净往一些小街道上钻。这是陈小米的旅游习惯,不爱繁华,不爱熙熙攘攘,只喜欢冷清的安静的街巷——坐在街边闲扯的老人,衣着邋遢的女人,街边人家门后传来的男女问答声。那种家常的懒散的城市气息,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让陈小米感动和迷恋。陈小米是个喜欢在城市旮旯之间游走的女人。可谁晓得会无意撞破姜如他们呢?当时陈小米离马理智有一段距离,因为她鞋带松了,正蹲下身子系鞋带,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姜如和王大元,可他们显然没有看见陈小米,而是看见了站在街中间埋头看地图的马理智。王大元似乎本能地想招呼马理智,因为陈小米看见他扬起了左手,但边上的姜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两人踅身进了一条小巷,鱼一般地游走了。陈小米呢,也成了一条鱼,一条受惊了的鲤鱼,支着鳍张着嘴愣在那儿。
其实前后不过十来秒钟的功夫,但陈小米还是瞥见了王大元和姜如相互纠葛在一起的两只手,还有那不打自招的仓惶逃避,这就够了,够说明那一对男女的私情。
吴梅和陈小米
这不禁让陈小米哑然失笑,这些女人疯了吗?怎么一到了英国就都成了潘金莲,一个个变得色胆包天。难道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能把女人变成陌生的女人吗?就不用守妇道?就可以红杏出墙?一个吕青红也就罢了,还加上一个姜如,还加上一个吴梅——不过吴梅这个人倒是让陈小米有些捉摸不透,按理说,从威特比回来之后,她和胡非的关系应该上一个台阶,但看他们那样子,却没有。吴梅依然是之前的吴梅,风摆杨柳的,和胡非好,也和王大元好,和陈小米好,也和吕青红好——这方面她和姜如倒是有些异曲同工,表面上,姜如和吴梅是南辕北辙的人,一个冷,一个热,一个推,一个迎,姜如和谁都客气生分,吴梅和谁都不分彼此,两个女人做人的方式完全是反着来的,可结果呢,却一样——对谁都不好,也就没有了不好,对谁都好,也就没有了好,这是她们的圆滑处。但陈小米不喜欢这样的圆滑,陈小米喜欢明确无误的关系,喜欢稳定,不喜欢摇摆,喜欢单一,不喜欢周旋。至少在一个时间段内,陈小米要那种“溺水三千,吾取一瓢而饮”的关系,对男人这样要求,对女人也这样要求。所以,她现在对周旋于自己和吴梅之间的胡非很冷淡,对周旋于众人之间的吴梅也很冷淡。对胡非冷淡了不过几次,胡非就溜了。彼此不过是同事的关系,谁总受得了那寒嗖嗖的冷脸子呢?莫说一个只有几分姿色的半老徐娘,就是自己那容颜如花的年青小姨子,如果没来由地冷淡他,他也是会撂挑子的,胡非可是个脾气大的男人。但吴梅却耐烦,她压根不在意陈小米的态度,也不看陈小米的眉高眼低一一即便陈小米的两条眉毛合成了一条,又如何呢?她依然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说她的威特比之行,说威特比的海鸥,说威特比的中国小贩,说威特比的吸血鬼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这是吴梅的本事,是吴梅的过人处。不是你左右她,而是她左右你,你的情绪呀,你的心思呀,统统无关紧要,反正最后都要随了吴梅的调子走。
现在的陈小米就是这样。一开始也是一言不发的,冷眼看吴梅,可那样的冷能坚持多久呢?本来两个女人也不是什么高山流水的情意,不过萍水相逢,说背叛就有些小题大作了,所以,伤害是小伤害,委屈也是小委屈,都是能一笑了之的;而和胡非,更是有些做贼心虚,凭什么争风吃醋呢?没名堂的,莫说别人要见笑,就是陈小米自己,也觉得为这个耍小性子没意思得很。况且,吴梅使出了杀手锏。她不说威特比了,开始和陈小米谈起了姜如。吴梅说,你看出来了吗?姜如和王大元的关系有些不正常。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去王大元那儿,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他在吃酒糟鱼!他的方便面里有酒糟鱼!你说见鬼了吧?姜如那么金贵她的酒糟鱼,藏着掖着的,一根鱼丝儿也不让我们尝,却偷偷地给王大元吃,这不奇怪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和王大元不是奸夫淫妇么?这样的话陈小米差点说出口,可话到舌尖上,陈小米还是生生地把它卷了回去。她为什么要告诉吴梅这个秘密?吴梅那样嘴快的女人,耳朵里能搁住什么事?说不定还要不了三两天,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所有人也都会知道她陈小米是这件事的目击者。这样一来,她成了罪魁祸首,她成了长舌妇。这无论如何是不行的,陈小米的智慧不允许她这么做,陈小米的道德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尽管她也是喜欢风月流言的,可她只是听,或者在听的基础上发一些议论,发一些感慨,却从不散布流言的,听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是有质的区别的。
再说,保守住这个秘密也是一种姿态,表明她陈小米没有把吴梅作朋友看,别看表面上她们又在一起谈笑风生了,可内里呢,还是生了芥蒂的。这样想,陈小米内心便觉得略略平衡了些,并非只有吴梅长袖善舞,戏弄别人于股掌之间,她陈小米呢,也是一个好青衣,一个黑暗中的蹁跹舞者。
姜如、吴梅和吕青红
吕青红几乎不来上课了,她现在日夜和那个阿莫尔泡在一起,来日不多的关系容易让人放纵,让人沉溺,想到不久就要分手了,苟且的偷欢便升华了,成了生离死别的爱情。吕青红夜里回来的时间是越来越晚了,最初是12点,后来是1点,再后来便更晚了,晚到了后半夜。有一次,陈小米正在睡梦中,梦到自己坐在红槛绿格的屋子里吃北京的烤鸭,可她刚用薄饼把鸭子大葱卷好,蘸了甜面酱,往嘴里送,啪啪的敲门声却把她生生地从梦中拽了回来,美味的鸭子不翼而飞,陈小米十分恼火。气呼呼地开门一看,是吴梅和姜如。吴梅说,都两点多了,吕青红还没回来,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能出什么事呢?陈小米没好气地说,难道那个阿莫尔会把她吃了?这难说,人在他乡,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姜如斜了吴梅一眼,然后说。可不是吗?吴梅也说,大家住在一起,要相互照应的。万一出点什么事呢?我们这些同居者有责任向领队报告的。陈小米却不以为然,但既然被闹醒了,去楼下走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三个女人踢踢沓沓地到楼下去敲王大元的门,之后是何必的,胡非的。所有的男人都被叫了起来,大家聚集在二楼王大元的房间里。男人们穿着汗衫大裤衩,女人穿的却是讲究的睡衣。陈小米看夜半的姜如肌肤胜雪,云鬓惺忪,著一件宝蓝色的大花丝绸睡衣,十分美艳,与白天的姜如简直判若两人。男人的眼睛像一只只赴死的飞蛾,在姜如的身上撞来撞去,即使是胡非,也不例外。陈小米突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一向冷漠的姜如为何这夜里如此热心,原来不单为了出吕青红的丑,也是为了这个。睡衣是女人在暗夜中开放的花朵,这花本来是王维笔下的辛夷花,是自开自败的寂寞之花。可姜如却借了吕青红这个由头,走出了辛夷坞,把花开在了许多男人的眼里。陈小米不禁冷笑,觉得姜如实在用心良苦,犯得上么?这样暧昧的挑逗。陈小米现在看姜如甚至不如吕青红了。人家吕青红好歹风流在明处,而姜如呢,却阴险得多,自己明明也是贼,却贼喊捉贼,去陷害另一个贼。冷笑着的陈小米再看王大元,但奇怪的是,王大元这时反而是正经样子,半眼也没有乜姜如,却对着吴梅打官腔,说,你们这样关心吕老师,有这样的安全意识,我很高兴。大家都是师大的精英,可不能出一点错的,不然,我在校长那儿交不了差。吴梅说,你先别客气了,还是去找吕老师要紧。马理智说,用不着吧?英国的治安那么好,按说不会出什么事的。治安好什么?姜如说,你没看昨天的报纸嘛?就在前两天,一个日本的女孩就在地铁站被人强奸了呢。胡非这时候表情有些促狭,似笑非笑的,说,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强奸我们吕老师?姜如哪会听不出胡非语气里的取笑,这时却故作糊涂,端了脸说,英国这个地方,不比咱们中国,到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在这儿,即使大白天你在路上走半天,也遇不到一个人影,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在外面,什么事儿没可能呢?这倒也是。大家决定出门找吕青红,去哪儿找呢?也不知道阿莫尔的住处,也不知道他们会呆在哪个酒吧,只好漫无目的。这其实不要紧,反正大家也不是真要找吕青红的,只不过一群男男女女借着高尚的名义,衣衫不整地走在异乡的小镇,感觉那份新鲜刺激。陈小米也跟在后面,心里想,谁不知道吕青红现在正和阿莫尔在一起呢?却偏没有人提阿莫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假戏真做。尤其是吴梅和姜如,名角儿般的,把戏唱得字正腔圆、一板一眼。
但让人扫兴的是,这出戏的锣鼓刚开始,却没法继续往下唱了,因为吕青红就在外面,就在院子外的那几株苹果树下。开始他们没看见树下有人的,远处的路灯昏暗,而阿莫尔和吕青红又贴树而站,谁分得清哪是树哪是人呢?但吴梅眼尖,看见了木椅靠背上的红丝巾。大家便一齐往那苹果树下走,树下的两人果然是阿莫尔和吕青红。但让老师们意味索然的是,树下并没有一幅意料中的春宫图。吕青红没有光着身子,阿莫尔亦没有,两人只是倚树站着,并没有如胶似膝。唯一让人觉得有些情色的两个细节是:阿莫尔的上衣松了两粒钮扣,露出了一些卷曲的胸毛,而吕青红的头发是乱的,像鸟窝一样。
吕青红、吴梅和陈小米
被陷害了的吕青红那天夜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虽然心里十分恼火,面上却还要笑嘻嘻的,谢了大家。可不是要谢么?这么多人半夜不睡觉,去找你,多重的情意呀!但第二天早上吕青红就开始找茬了,先是说自己搁在冰箱里的那瓶牛奶少了。吕青红在走廊里大声嚷嚷道,我昨天才买的,1升的牛奶,只喝了一杯,怎么就浅了这许多呢?陈小米觉得好笑,谁会偷喝她的牛奶呢?70P一大桶的东西,在这儿牛奶比矿泉水还便宜呢?但这不干她的事,她用不着出头。有嫌疑的应该是吴梅,这几个女人当中,只有吴梅没事总往厨房里跑。果然,吴梅听不下去了,出来嘻笑着对吕青红说,不会吧?吕老师,会有人偷你的牛奶?吕青红说,怎么不会?不然牛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自己变少了呢?难道有鬼吗?有鬼吗?吴梅大笑起来,说,那真说不定呢,或许我们住的屋子是个聊斋,藏了狐狸精的,夜里趁我们睡了,溜出来喝牛奶,养好容颜出去勾引书生呢。陈小米不禁为吴梅叫绝,这个女人就是厉害,简直是赤壁之战中的周瑜,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敌人的樯橹灰飞烟灭。不用坚兵,不用利甲,只是三言两语,就撇清了自己,又暗骂了别人。厉害呀!别看吕青红表面张牙舞爪,其实呢,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败下阵来的吕青红,话锋一转,竟然又说起了卫生间的事。吕青红说,谁不爱干净呀?那也不能总占着卫生间,这是公寓,不是私家别墅。这是在撩陈小米,因为此刻只有陈小米呆在卫生间。吴梅这下不言语了。既然吕青红举了白旗,她吴梅自然也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姜如也一样,屏声静气地呆在她的房间,等着听好戏。但陈小米却不是吴梅,不会把软绵绵的玉帛舞成干戈;陈小米也不是张飞,能眦目张须地提了蛇矛出来断喝一声。陈小米的方式向来是以不战为战的,以无为对有为的。因此,卫生间里的陈小米一言不发,装作没听见外面的话,继续慢条斯理地洗她的黛安芬内衣。内衣本来洗好了的,但既然外面的吕青红急着要用卫生间,那她不妨重洗一遍。
如果不是二楼的马理智上来找陈小米,陈小米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把那内衣洗成什么样子。
陈小米和马理智
从伦敦回来之后,陈小米便常和马理智在一起。
马理智是标准的学院派男人,斯文,谨慎,白面长身,和搞体育的胡非比起来,马理智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既不会说含沙射影的风月话,亦不会阿谀女人。他和陈小米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只有两种状态:要么低头研究地图,要么谈学校里教学和科研的事。这两样都是陈小米所不喜的,但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她陈小米现在几乎沦落成孤家寡人了,哪还能由着性子挑三拣四呢?吕青红当然指不上,她和陈小米是翻了脸的,每次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或过道上见面,吕青红的白眼里都能飞出刀子,给陈小米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姜如也一样,总是那不阴不阳的鬼样子,和陈小米压根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只有吴梅对陈小米依然是好的,只是那种好,缺乏忠实,缺乏稳定,要来即来,要去即去,有玩弄人的意味,这就让陈小米感觉有些屈辱,便有意的,要和吴梅疏远。
但人既然是由猴子变来的,那本质上还是群居动物。所以,对陈小米而言,和马理智在一起便有些利用他的意思——利用他来打发人在异乡的孤单寂寞,也利用他来对付吴梅的摇摆和胡非的背叛。陈小米的这些小心眼马理智未必明白的,即便明白了又如何呢?也不打紧的。两个男女也没有衍生出爱情,连昙花般外遇的心思也是没有的。马理智来找陈小米,一半是因为他要陈小米给自己做购物的参谋。他是个顾家的男人,在英国要给老婆买不少零碎,没有个女人在身边帮着决策如何行呢?另一半呢,便有些假公济私了,那也是因为陈小米长得好。虽然马理智面上看起来有些迂腐,有些不通款曲,但其实呢,也是个精细的男人,看女人看到骨子里,既不会被姜如的睡衣所迷,也不会被吕青红姹紫嫣红的皮相所迷,而陈小米的好,是三秋桂子的那种好,是十里荷花的那种好,不招摇、不喧嚣,正合马理智这类男人的意。马理智虽然不是那种能背了老婆在外面渔色的男人,但偶尔也想做做拈花惹草的样子,骗骗别人,也骗骗自己,骗别人是贪慕虚荣,骗自己是权作安慰。男人总是这样的,真和哪个女人有了不清白的事情,倒处处夹紧了尾巴,惟恐露了形色;而如果什么事也没有呢,似乎又不甘,偏要做出有点什么的样子来。
但即便是做戏,也不能放开了手脚做,不能做成那锣鼓喧天的,那灯火通明的,生和旦都涂脂抹粉了,趁黑暗夜色摇身一变,戏台成了清河县,男的变成了西门庆,女的变成了潘金莲。他们却变不成。唱戏原是要身心荡漾的,要滟滟随波,要江流宛转,可他们身体没有荡漾,心亦没有荡漾。但这不要紧,插花敷粉,要的是那点意思,他们只求形似,不要神似的。马理智现在有事没事都来找陈小米,两人一起去看英国八月的田野上的干草、绵羊、和漂亮的牧羊犬;一起去逛约克镇上一家印度人开的小店,为马理智的老婆挑鲜艳的沙丽和花瓣形状的情调蜡烛。这些小玩艺儿都是马理智所不以为然的,但他既然请了陈小米作购物的向导,也就只能姑妄听之了。陈小米自己也看中了一件玫瑰红的沙丽,付账的时候,她以为马理智会一起付的,怎么说,他们也是别人眼中的伴儿,虽说两人心下是清白的,却也在边缘中,有嫌疑的;再说,不过三镑的事,折合人民币四十五块,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但马理智却没有,甚至客气一句的意思都没有,兀自上前将自己的那一份付了,然后提个袋子站在门口等陈小米。陈小米一时觉得好笑,心想,假的到底是假的,真不了。
回公寓的时候,经过一家餐馆,陈小米突然心血来潮,冲进去买了二份fishandchips(鱼和薯条)小吃,一份给自己,一份塞给了马理智,总共花了七镑四十便士。享用了美味之后的马理智有些讪讪的,要付钱给陈小米,但陈小米这时却恶毒,板着脸,拒绝了。
他们
两个月的时间流水般过了。
回国的时候,他们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转的机。转机后,他们的座位便变得七零八落,陈小米竟然和姜如坐在了一起。和姜如这个女人,陈小米基本是无话可说的,简单地敷衍了几句之后,就一个人坐在边上看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其实也没看进去几句的,不过暂时借奥斯汀的小说做扇子,在她和姜如之间做个遮挡。但这样的难堪也没过多久,因为这时吴梅挤了过来。吴梅叫嚷道,我怎么这么倒楣呀,来时也没靠着窗,回来时也没靠着窗,不行不行,姜如,我得和你换。我要挥挥手,和欧洲的云彩作最后的告别。但姜如却不肯,姜如说,去去去,人家陈小米还是学文学的,也没你这么酸。你一个搞经济的,和欧洲的云彩扯什么扯?两个女人作腔作势地斗了一会儿嘴,姜如还是起身去了后面。坐下了的吴梅笑而不言,那笑意有些诡异,陈小米好奇,问,你笑什么呀?吴梅突然附身过来,说,王大元在后面呢。
两个女人唱了半天戏,原来是为了后面那个男人。
陈小米哦了一声,低首,继续看她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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