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做面膜了:先是从一支胶管里挤出一团黏糊糊的白色汁液,像抹药膏似的往脸上抹;跟往常一样,她的两个面颊很快就白了,紧接着是鼻子白了,然后轮到了额头;直到最后,她的下巴颏也白了;在她的脸上,现在只剩下嘴巴和眼睛还没有变白,这三个地方就像骷髅头上的黑洞那样可怕地黑着……现在简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了,就是一直盯着她看的“脸部桑拿机”也认不出她。它吓得简直不敢再看她。而她呢,却兴奋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做完“脸部桑拿”,戴上这一副骇人的白色面膜,她就会兴奋无比。
这的确很刺激,也很好玩。特别是她故意对着镜子扮鬼脸的样子,简直刺激得不能再刺激、好玩得不能再好玩了。多年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呢!看着镜中那个戴着白色面膜的自己,甚至连她自己都害怕了。但与此同时,她又被镜子中的那个丑陋的自己迷住了。她一会儿躲在衣架后,啊地一声冲到镜子跟前,一会儿又将脸贴在镜子上,啊地一声退到床沿,她就这样逗着镜子中的那个自己玩,乐得她想笑又笑不起来——因为白色面膜下的微笑是紧绷绷的。
可就在这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丁零零,丁零零,响得突然,刺耳,冒失,不是时候。她心想,或者说她什么都没有想,仅仅是一种条件反射,顾不得揭掉脸上的面膜,就连蹦带跳地往客厅里蹿去,嘴里还伴着刚才自己逗自己玩时啊啊的叫唤。是的,这时候,也只能在这时候,猛然抬头的剪兰看见了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恐怖一幕,她吓得尖叫一声,然后就像被人用棍子砸中脑袋似的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但又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那个上午根本就没有电话铃声响,如果有电话打进来的话是能在来电显示上查到的,所以有人认为是她在做完面膜之后心血来潮,故意将孩子吓成这样的。当然,她当时仅仅是想逗孩子玩一玩,压根儿没想到会把孩子吓成这样。)
遥想未来,他曾经是乐观的。他现在已是某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已从原来的十万涨到了十六万。只要再存上一年,就可以在北三环购买一套130平米的商品房。那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也该换成好一点的奥迪了。他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由计划来推进的。在他的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他未来生活的计划。甚至,你都能在这个小本子上读到“从现在开始为兰兰存钱”这样的句子。而现在,一切美好的计划,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打乱了。
他瘦了,黑了,憔悴了,愁容满面,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剪兰的病什么时候才能慢慢转好。说实话,他现在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京城的几家著名医院都去了,都无法治愈她。听说上海有一家治疗儿童智障比较好的医院,又请不出假。总不能因为治病而丢掉这么好的工作吧?再说,为了治病,钱已经花掉了不少。再这样花下去,明、后年实现买车买房的计划就真的要受影响了。没有新车新房的白领,已经变得如同没有商标的西服一样廉价。
在那些天,她当然更为女儿的病感到伤心,绝望。她蜷缩在家里,不吃饭,睡不着觉,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甚至,她不敢去医院看女儿,不敢听见丈夫说到女儿。自责,恐慌,憋闷,焦虑,担忧,敏感……同时吞噬着她的神经和肉体。她曾经自以为是坚强的,可这一次竟是如此脆弱不堪。虽然他在那些天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可是一想到原本安安稳稳、衣食无忧、阳光灿烂的生活,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令她感到很害怕。
女儿的病能治好吗?如果治不好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养着她?守着她?一辈子被别人指责、嘲笑?在痛苦中煎熬……要知道,她今年才三十一岁,享受人生的年龄才刚刚开始……而她,又是多么向往那种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生活啊……特别是有一天,一想到丈夫有可能因为她把兰兰吓成“痴呆”而抛弃她,她的心寒了。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闯下的祸有多么大。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离不开他。
悔恨,终于使她难以自控,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跟前,重复着:“老公,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该死……”
而她的丈夫呢,回答她的总是一声叹息,仿佛这样的一声叹息让他感到浑身乏力,他的鼻子突然发酸了。他想起了兰兰在几天前带给他的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这样的快乐是他无法用金钱得到的。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他也如此爱着自己的女儿——剪兰!
后来,是老教授带着剪兰去的上海,住在女婿告诉他的那家医院里。老教授作为北方人,对南方潮湿的天气很不适应,对上海人叽叽喳喳的方言更是讨厌。有一次,他甚至被上海人欺负了,原因仅仅是他说了人家一句小气。但是为了剪兰的病,为了女儿女婿的幸福,他呆下来了,一住就是半年。在这半年里,老教授通过不停的写信(他舍不得打长途电话)告诉远在北京的女儿女婿:他们女儿的病情一会儿加重了,一会儿又好转了许多。他的女儿女婿呢,则通过不停的汇款,来关心他,关心女儿的病。
虽然回去的时候,剪兰的智力远没有恢复到正常儿童的水平,但她对白色物体的恐惧明显减弱了,那癫痫症似的发作也越来越少了。医生说,只要家长年复一年地努力,小女孩智力的恢复还是有希望的。因为像剪兰这样的病,不是先天形成的,她现在只不过是“自闭”而已,而“自闭”是有康复的可能的。问题在于,孩子的家长是否有这份耐心来引导孩子走出她自我封闭起来的世界?而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经过了长达半年的疏远与冷却,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现在差不多已经把他们患病的女儿忘记。许多人都说,时间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药,然而时间也会让一部分人变得无情。当老教授在某一个不合时宜的早晨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女儿女婿的家门口时,他的女儿女婿正光着屁股搂抱在一起。他们以前是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段做爱的,但自从剪兰患病以来,一度使他们的性生活受到影响。因为焦虑,忧愁,不安,都会使一个男人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无法勃起。除非是在早晨,在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于是长时间的黑白颠倒竟使他们养成了非在早晨就不高潮的坏毛病。
老教授按铃不响,就砰砰砰地敲起门来。可你知道,做爱中的人是不能去打扰的,一打扰就跟你急。所以当老教授敲响女儿女婿的家门时,首先得到的是一顿异样的咆哮,这咆哮吓了老教授一跳。原来,是一条狗。屋里多了一条不容侵犯的狗——后来才得知是他女儿在五个月前花了三千块钱从宠物市场买的,她给它取名叫“菲利普”——而此时,“菲利普”正在汪汪大叫。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门开了。或许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是剪兰回来了,都愣了一下:“爸,是你?怎么……回来了?”
老教授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女婿会这么不欢迎他,他大声地回答他们,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他还以为自己付出了半年多的心血,将受到救命恩人般的待遇。然而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那条该死的纯种狗一见到老教授,又汪汪汪地叫起来了。他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病治好了吗?”他的女儿绷着脸,抱起她的“菲利普”,冷冰冰地问他。
在这对夫妇身上,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点对子女的爱,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就如同肥皂泡爆炸了一样。当老教授走后,他和她的脸色很难看。看见剪兰,就好像看见家里来了一个借债的陌生人。
屋内的空气沉闷,阴冷,气氛略带一点紧张。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话要讲。但是,都沉默着。他开始不安地走来走去,手上做些小动作。她则心不在焉地化妆,但是只将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半。因为她听见“安”的一声惨叫,是他狠狠地踢了她的“菲利普”一脚。
她只好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了,尽管没有完成化妆的滋味,就好比上厕所上了一半。但她忍着,忍了好长一会儿,最后,她才突然爆发了:“你有种你就踢我!你把我踢死了!我的‘菲利普’得罪你了?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个白痴又回来了,你不想看见她!你这个伪君子!你只想着你的那点钱,你难受了是不是?你甚至想着把她给宰了!好去买你的车!你的房!……”
要是在以往,她就是再怎么骂,他也会忍气吞声、甘拜下风的。更何况自从他到外企工作,特别是这半年多来,她一直是服膺于他的。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妙,他的内心仿佛被她一下子撕开了。只见他气得面如土色,一种让他难以承受的、尊严丧失后的屈辱,还有企图将她活活砸死的发泄情绪,迫使他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向她举起了曾经砸断过一个村里娃鼻梁骨的拳头,三十年后更加自尊自强的拳头,他真想把这个自私自利的可耻女人砸个稀巴烂,砸成肉饼……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争吵,打架,相互伤害,折磨。仿佛要以此来对抗命运的不公。
离婚,是他先提出来的,因为他始终认为,孩子是被她吓成这样的,那么,她就应该承担起抚养孩子的义务,带着“这个白痴”滚得远远的。虽然这样的做法无异于逃避责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而她,却一口咬定孩子是他教唆她父母逼她生下来的,她当初死活不要这个孩子,为什么非要逼她生下来?他当然矢口否认逼她生孩子这件事,为了进一步明确他的立场,他还声称:这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理由是他没有一次不带套的,并且干完了以后都要检查一下套子是否漏气。
这下,简直捅了马蜂窝,她顾不得斯文,扑上去抓他的睾丸,追着他抓,她发誓不捏碎他腿根“两鸟蛋”就不是人!……最后,他的睾丸虽然保住了,但她歇斯底里着,没个完。
最可怕的一次争吵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后,他又逼她去离婚,而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争吵中,她跪下来求他,抱住他的脚,可是他再也不愿原谅她了。最后,她渐渐丧失了理智,叫道,你要跟我离婚,不就是要甩掉这个白痴吗?那好,我这就成全你!说着,她就随手举起一把椅子,丧心病狂地向躲在屋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剪兰掷过去。
孩子被凳子砸中了,发出哭爹喊娘的尖叫。她的尖叫仿佛将他的心揪了一下,他冲上去拦她。而此时,她已经将第二张椅子举过了头顶。但这一回椅子砸空了。他终于抱住了她。她挣扎起来,叫道:“你不是天天想着甩掉这个白痴吗?!那我成全你!我这就让她去死!去死!……”
听了妻子的话,他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他知道,只要他一放手,场面就没法收拾了。但他却没有力气制服她,她的力气太大了,仿佛杀人的念头使她的力气加倍了。他只好求她:“求你饶了她吧,不要这样……”
但她却依然挣扎着,嘴里发出可怕的:“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她,我要宰了她……你后悔吧……”
他们最终滚到了地上,扭抱在一起,屋里的家电全倒了,吓得哇哇哭叫的剪兰和那条名叫“菲利普”的狗躲到了电视柜下。最后,他终于将她压在身子底下,狠狠地赏了她一个耳光:“你他妈的疯了吗?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我不收拾你,老天也会惩罚你的!你想想清楚……她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而她却使出了所有剩余的力气,脸贴着地板回应他:“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假慈悲!兰兰是我的亲骨肉,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吗?”
他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再次用巴掌来回应她。最后,他问她:“你还敢这样吗?嗯?你还敢吗?”
她动弹不得,脸憋得像一个腐烂的西红柿,只好吃力地说:“放了我,你这狗娘养的,等我站起来,我就把你先宰了!”
他就把她放了。
可没想到她刚一站起来,就像一根弹簧似的弹了出去。刚刚从丧心病狂中平息下来的她,这一次变得更加可怕了。他先是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哭叫:“白痴!你把我的小狗狗怎么样啦?它怎么不动了……”然后就看见她颤抖着嘴唇,将她的“菲利普”死死地抱在怀里,亲吻着,亲吻着它,就好像电影中的母亲,亲吻夭折的孩子……
可是,她的“菲利普”已经被惊吓中的孩子捂死了……
最后,她的眼睛渐渐直了,她将怀中的小狗包在一件她花了5000块钱买的披风里,向厨房走了过去。她先是将小狗连同那件披风胡乱地塞进高压锅里,他还以为她是要煮了它,然而完全出乎意料,她将高压锅放进了冰箱的冷冻柜里……
这时候,简直没有人能洞穿她的内心。她好像真的疯了,她突然狂笑起来,叫嚷着:“我的‘菲利普’死了,我的‘菲利普’死了,我不想活了……”
然后,她突然拿起了菜刀,径直朝她的孩子冲了过去……
他虽然想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顷刻间,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根血柱冲天而起。
孩子终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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