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喧嚣-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描述这个过程,张姨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其中明显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比如她说表哥去拔陶罐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小姨的哭声,还见表哥的头左右晃动,同时响起啪啪的声响,像有人在抽他耳光……这些事,我都略去不记。我只说后面的事情。

    黄金现世,表哥纵身跃下(他的店面比街面高出一米多),趴到地上,将黄金护住,近乎惨叫地告诫众人:“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谁也别动啊,谁动了我叫谁去坐牢!”

    表哥还说:“我有个表弟是省里的记者,你们不听招呼,他饶不了你们!”

    这句话,不知真有其事,还是张姨杜撰的。

    看样子,不像她杜撰。

    表哥这时候想起我来,还把我作为箭头去吓唬别人,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凄凉。

    表嫂出来了,姨父也从楼上下来了,但表哥依然趴在地上。他紧张过度,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同时也不知道站起来。姨父将围观者扒得远了些,表嫂则大呼小叫的,去拉表哥。黄金的重量好像依附到了表哥身上,让他比往常沉重了许多,表嫂拉不动,后来她女儿一起来拉,照样拉不动。

    姨父到底老练些,他蹲下身,照表哥的脸左右开弓,这才把表哥打醒了。

    醒过来的表哥泪流满面,屁股一撅,跪了下来,跟表嫂一起,快速地往小芹拿出来的一个菜盆里,收拾地上像火柴盒那么大的金灿灿的砖块。

    可这时候,镇派出所来人了。一同来的还有李书记、周镇长。高书记已升至县委副书记,李镇长做了书记,周副镇长做了镇长。顺便一提的是,华所长也调到了县里,任某银行行长。

    不知是谁报告给他们的。

    二十多个警员手拉手围成圈子,将表哥、表嫂和金块圈在中间。这期间,所长亲自动手,去把陶罐的碎片捡到一起。

    “带走!”所长下了命令。

    但大家都没动,因为不知道是只把东西带走,还是把两个人也带走。

    所长说:“都带走!”

    这一下明白了,一个干警走过来,将金砖银条拾进菜盆,把所长捡回的陶罐碎片也装进去,正弯腰准备端走的时候,表哥仿佛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扑上去阻拦,把干警都扑倒了。另两个干警抢上来,一人夹一只胳膊,把表哥控制住。表嫂吓哭了,姨父挤过来大声质问:“你们是要干啥,抓人啦?他犯了哪条王法?”李书记说:“老人家,你冷静些,我们没说他犯了王法,只不过事情重大,我们要把他带到所里去问个明白。”姨父唾沫星四溅:“带人去问话是这种带法?这分明就是押犯人嘛!”一直乌着脸的周镇长再也压不住火气,伸着脖子说:“是押犯人你又怎样?不仅抢金子,还把警察扑倒,算不算犯罪?”姨父语迟了,说:“这金子是从我家里挖出来的,叫抢?”周镇长冷笑一声:“你家里挖出来的?普光镇的天然气,有好几口井都占了农户的家,他能说那气是他家里的?”姨父还要说话,表嫂拦住了他:“爸爸,让他们把东西带走算了,我跟他们一块儿去,把事情说清楚。这东西确实是从我们家挖出来的,我们又没偷又没抢,怕怎的呢?”姨父不言声,表哥却不干了,说他人可以去派出所,东西不能带走!所长见镇长发那么大的火气,书记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便不想再啰嗦,干脆利落地命令手下连人带物一同带往所里。

    那个姓向的工人,心想自己是最初的发现者,怕两个神昏志迷的主人说不清楚,也跟了去。

    大约下午两点左右,三个人回来了。

    表嫂扶着路都走不稳的表哥,那工人提着腾空了的菜盆……

    我问张姨:“那些金砖银条现在哪里?”

    “谁知道在哪里?你表哥天天去要,晚上还睡在派出所门口,家里人拉都拉不走。”

    “他们总得给个说法吧?”

    “是有个说法,说是交到县里去了。”

    我想了想说:“这东西来路不明,表哥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张姨哈哈一笑:“哪只是要不回那些金子,还要他赔偿损失呢!”

    我很诧异。

    张姨说:“听周镇长讲,你表哥摔烂的那个罐子,是……商代还是啥哟,我记不清,反正是说有一两千年,是个古董,值钱得很,要你表哥赔呢。”

    “表哥怎么说?”

    “他呀,”张姨摇摇头,“他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一家人生意都没做,拿啥去赔呀。”

    我去给小姨上坟。

    上次来,小姨新亡,我没去给她上坟,这次来,同样没有给她上坟的想法,可现在我不能不去。

    她的可怜,她的痛苦,汇成一股比河川还要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到她的坟前。

    她瞒下那罐财宝,就一直在等她的亲人死去。终于,我母亲、大姨和外婆都死在了她的前面,舅舅是否死去,至今也是个谜,自从那年我在山下的凉桥上遇见他后,就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的踪迹;即便在小姨去世前舅舅还活着,小姨也无所畏惧了,因为舅舅是个疯子。

    为独占财富而等着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前面,那该是多么漫长的经历。

    何况小姨还有病。

    每天清早,当她从梦中醒来,庆幸自己又拥有了新的一天,可紧接着,她就陷入了恐慌——那些知道这个秘密的亲人,同样拥有这新的一天!她只能时时刻刻端上药碗,把身上的病魔吓走。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病,根本没必要喝药,可她担着心,生怕病魔找上门来。

    小姨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整整一生。

    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也没把那罐财宝说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至死也不说!

    我曾经以为,姨父和表哥是那个秘密的拥有者,谁知他们比我还不如,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秘密。表哥自我母亲死后就断了去我们家的那条路,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不过在小姨的染缸里浸泡得太久,加上母子连心,他便只能摸到人情的冷,而摸不到人情的暖了。至于姨父不去我们家,除了跟表哥有同样的原因外,还因为他老了,走不动了。

    我可怜的小姨,她带着那个秘密,带着那罐财宝,一直带着,带到“那边”去,继续守候。

    可她心里并不踏实。我母亲是怎样死的,舅舅又是为什么疯的,她最清楚。她甚至也清楚,外婆临死前,鬼使神差地爬出了屋子,一定是有个目标的;外婆的目标就是来找到她,把事情问个明白。但外婆到底没力量爬到回龙镇了,只是高叫了两声“六妹”,就断了气。她叫这两声,并不像舅舅的邻居以为的那样,是因为小姨才是她心头的肉,而是对小姨怀着深不见底的怨恨。

    这些,小姨都掂量出来了。

    所以她才吃斋念佛,才让姨父在她死后做全套水陆道场,为她的灵魂超度……

    开始说小姨被埋到了河对面,不是主河道对面的阳关镇,而是东面那条小河汊对面的江心岛。岛上除了农田,还有一大片坟场。三年前,我就听说岛上要修游乐园,从部分硬化的地面看来,曾经动过工,不知为什么又停下了。如果真修成了游乐园,坟场恐怕会跟农田一起消失。也可能恰恰是因为有坟场的存在,游乐园才最终没有建成。

    这里人死后虽不火化,但并不砌坟包,只竖起森林般的墓碑。我绕来绕去的,终于找到了小姨的坟。

    为小姨放了鞭炮,烧过纸钱,在柏香袅袅的青烟里,我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陶罐被发现和被收走的经过,让她从此丢下那份心,在阴间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同时我还希望她保佑自己的儿子,让他从谵妄中清醒。

    我们这个大家族,已经有一个疯子了,没必要再出一个疯子。

    我还给小姨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有些话是单独对小姨说的,有些话还对我自己说,也对我想象中的人说。

    因为我,以及我见识过的许多人,并不比我的小姨高明多少。

    原载《中国作家》2010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无话找话

    罗伟章

    针对自己一部已经发表或出版的小说,我感觉要说出几句勉强像样的话,非常困难,好像它退得很远,与我里里外外地失去了联系,我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像不是我说的,或者不是针对那部作品说的。那是因为,创作这部小说的“现实”已经离开了我,我目前正干着别的事,这些事可能关乎儿子升学,关乎父亲的身体,关乎一家人的柴米油盐,也可能,我正因为跟人闹了别扭而烦恼,正读一本很厚的书,或者开始了下一个小说的写作。我们的内心,永远处于喧嚣的状态,要在某件事情上停留太久,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了。

    而《小镇喧嚣》恰恰是一个“停留太久”的故事。它贯穿了整整一生。有了写这个小说的想法时,我感到惊异:真的有人能穷尽毕生精力和智慧把某件事注视一辈子吗?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可以找到若干例证;然而,仔细考察那些例证,会很轻易地发现,所谓注视一辈子,只是相当笼统的概念,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有犹疑,有懈怠,甚至有下意识的背叛,再甚至,那干脆就是别人对他们的想象,作为当事人自己,早就与那件特定的事情无关。造成这种局面的因素固然很多,但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如上所述,那件事已经脱离了他的“现实”。

    如果现实不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它就是脆弱的,无效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存在的。

    那么,要是一个人,无论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无论处于何种情景之中(包括在睡梦里),都死盯住一个目标不放,为达到这个目标,藐视“现实”,并不惜彻底抛弃在常人眼里弥足珍贵的东西,殚精竭虑地,一生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说“一生”还不够,还要把死亡之后无边无际的时日算进去——想想,这个人是多么可怕。这里的“可怕”不带任何贬义,它只是一种感叹,一种惊诧,一种着迷,同时也是一种揪心。

    于是我就写了这个故事,我不希望它只是一个守财奴的故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