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条狗-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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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中,信河上渔者称,连夜见扫帚星(即彗星)现于东南。

    二月,村民风传抚州某地一巨蟒缠住一漂亮女郎。有关方面无法解救,只得以铁丝网围困之,并派驻军守护。以长竿系匙,为女郎进食。女郎日以泪洗面,巨蟒伸出舌信为之舔……人们风传此为蛇妖作崇,十三以上,二十以下末嫁女孩如欲免为所祟,需穿外家所做红衣红裤,一时商店红布抢购一空……

    四月,农历初三日。虽大晴,然日光甚为暗淡。午近,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时妇女同志们均在御驾垅割麦,纷纷回家走避。忽有人惊呼。大家驻足看时,只见血河河面,一股水柱冲天而起,直入云端。年长者念佛不已,皆曰此为孽龙升天云……

    ——摘自《村史》。此史为老秀才谢良栋自撰。老秀才因此在破四旧中被揪斗,自缢于自住的那间披舍的房梁。

    那一年,那场伟大的文化革命终究波及了我们这个偏僻的乡村。

    我父亲很快便被揪出来了。作为最基层的当权派,应该说,他是比较早的一批。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大概还记得前回我们提到过的货郎儿。土改结束后,货郎儿便留在南渡区任首任区委书记。后来升到县里当县委副书记。货郎儿在做地下工作时曾经被俘过。过去,这是个人革命史上光荣的一笔,一夜之间这又变成耻辱的一页。逻辑的推论是:国民党反动派是穷凶极恶的。革命者被捕不叛变就得死。货郎儿书记被捕过,却没有死,那么便一定变节了。进而便成了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潜伏下来了便一定要发展特务集团。要说我父亲与货郎儿书记也不一定有多么深的交情,或者说我父亲虽然记着这么一笔陈年流水帐,人家货郎儿书记不一定认这个帐。但我父亲平时拿着他和货郎儿书记那一段也算是奇特的交往到处胡吹海唱,得,这一下便成了货郎儿反革命集团的黑干将。

    我父亲第一次被揪斗,应该说从心理上,生理上都作了较为充分的或者说至少是他自己认为充分的准备。一大早,他便支着我带了弟妹们去了外家。非年非节的,当时我还有点莫名其妙。现在想来,以我父亲的文化水平,当然决不会怕我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大概,也许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怕我们看到他的狼狈形象,跌份儿。但他却疏忽了不该疏忽的一点。他要支开的不是我们,而是财宝。

    当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拿着黄麻索,手擎也许是屈原屈大诗人所谓的“峨冠”,也就是高帽子来到我家,喝令我父亲跪下的时候,我父亲甚至连犹豫也没有,很麻溜地便跪下去了——人要跪下确实也很容易——引颈受冠。财宝哪儿见过这个阵仗?它微微一愣,低吠一声,便猛地扑向人群中的满箩。

    满箩虽然也是当权派,但他因为反戈一击有功,已经站到了毛主席革命路线上去了。他的反戈一击就是把我父亲平时的反革命言行来了个抠底儿抖。包括我父亲在贫下中农连野菜都吃不上的困难时期,在家里腌一大缸牛肉;包括我父亲霸占他的妻子,甚至连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丈夫都没了份;包括我父亲成天把“党国”挂在嘴上……财宝凭着它的直觉,凭着它的夙慧,凭着它对满箩以生俱来的仇恨,似乎明了其中一切底蕴。因而舍弃了横眉怒目的“反到底”战斗队的头头,反而扑向满箩。

    满箩吓得魂飞魄散,甚至不知道躲避。

    幸亏我父亲那时候还很年轻,而且又跟我舅爷也就是他舅舅练过几天把式,身手不凡。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其实按照把式的行话,这还不叫鲤鱼打挺。因为我父亲当时并不是躺着而是跪在地上,但我不是把式,也就不能用把式的行话来描摹我父亲当时的形态也许叫旱地拔葱——总之是他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抱住已经跃起的财宝,然后夹在肋下,腾出一只手来,揪住它的顶花皮,按在地上,另一只手狠狠地在它脑袋上捣了三拳。财宝伤心地呜咽着,头虽然被按在地上,却翻起眼睛盯着它的主人我的父亲。它简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平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它的主人我的父亲这会儿却甘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甚至没有半点抗争的意思。

    幸亏财宝毕竟是财宝。它不知道,我的父亲它的主人非但没有抗争,而且还像满箩一样卑鄙地揭发过货郎儿书记。当然我父亲毕竟不是满箩。他深知道,湖上行船,风向总是多变的,你决不能把帆索捆绑死了。白天揭发了货郎儿书记,晚上蹲在货郎儿书记家的院墙下,一直守到夜深人静,翻墙而入(门口有站岗的红卫兵小将),声泪俱下地对货郎儿书记剖白自己的心肝肚肺。说自己实在是被麻索吊得受不住了,这才拣筛子面上的事儿说了几件。反而感动得货郎儿书记泪汪汪地拉住我父亲的手说:“没什么,没什么,风山,你敢来看我,就是好的。妈拉个巴子!患难才见真情。几多人过去对我点头哈腰、嘻皮笑脸,现在却……不提了。我们这么说吧,风山,我反正是这个样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再添上你那几句,算不了什么。你就一句不说,也救不了我。只要能过关,你就尽管揭吧!”

    如果财宝知道这一切,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像我们这一代人后来那样,产生信仰危机。

    反正那时候,我父亲和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密切配合,顺从地上了绑,带上屈原发明的峨冠,被揪走了。这时他没忘了喝令财宝跟在他身边,不离左右。到批斗会场后,我父亲在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跪了下来,低头认罪。财宝便睁大惶惑的双眼伏卧在我父亲脚边。

    “反到底”战斗队的头头命人临时赶制了一顶高帽儿,上书“打倒反动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现行反革命分子谢风山的忠实走狗——财宝!”然后给我父亲松了绑,让他亲手戴在财宝头上。

    幸甚至哉,财宝!前无古狗,后无来狗,也只有你才享过如此殊荣。

    然而财宝却躁动不安起来,尽管我父亲不住地小声而威严地遏制它,仍不管用。当新的一轮口号浪潮般涌起的时候……

    财宝突然站了起来,从不长嗥短嚎的它突然发出一阵响遏云天的狂吠。

    口号声戛然而止,台上台下为之一愕,整个会场像冷水轧甑一般,只有财宝在仰天长嗥。那嗥声凄沥激越愤懑悲凉如歌如哭如江涛如海啸云天为之惊愕不定飞鸟为之倾斜偏向青山为之震撼摇晃——据说当时会场周围山上的树林的确猛然莫名其妙地枝摇柯动,人们传说得神神秘秘。当然,你也有理解为风摧使然的自由。

    鉴于财宝疯狂攻击革命群众,扰乱大批斗会场,破坏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反到底”战斗队当即庄严宣告,判处反动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现行反革命分子谢风山的忠实走狗——财宝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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