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关鹏飞、刘柱三个人刚入党就听说苏联对日宣战了。紧接着,老抗联回来了,苏联红军进了东北,日本人投降撤走了。三个人被调去参加了半年多的政治、军事集训,然后就奉命到双河区去参加土改和地方政权的建设工作。西沟八旗正是在双河区的管辖之内。
刘柱被安排在区中队,陈平和关鹏飞的工作是参加土地改革。他们的第一个改革对象就是西沟的正红旗。
正红旗屯没有恶霸地主,也没有汉奸,不能杀一儆百。屯子里的人在一起住着,互相之间也没有仇恨。租地种的念着东家的好处,做雇工的觉得主人给的工钱不低,伙食也不错。一下子动员不起来群众,工作就不好开展。想依靠贫雇农,屯子里的长工只有刘三一个人,但是陈平知道,如果刘三愿意,他实际上能掌管几十垧土地。穷的也有,最穷的就是那位老哥哥家。老哥哥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于“窝子病”(日军留下的鼠疫)。因为他们身体强壮,当时挺的时间长,是卖光了家里东西的时候相继去世的,剩下了年老体弱的老哥哥和他的三个半大孙子。但是在分地分牛马的时候,他把到手的土地证送还给额娘,还对她说:“你真能耐,用十八年的工夫,养成了一个‘白眼狼’。”
听说关鹏飞的老家北八旗的土改工作进展得顺利,关鹏飞约陈平到他家里去看看。
关鹏飞的阿玛是个爽快人,他说:“我们这个屯子的地是我带头分出去的。你想想,我家这地可都是乾隆爷给的,是老祖宗一辈子一辈子传下来的。这人养地,地养人,几十垧土地养了我们莫尔哲勒十几代人。自个儿家的东西谁也不愿意白送人哪,可是这前朝的令箭调不动本朝的兵马,大清朝没有了,乾隆爷的圣旨也不好使了。要是共产党先把我枪毙,别人用不着看我的面子,谁不敢来拿东西呀?如今这共产党讲仁义,咱们也得心里有数,仗义点。”
回去的路上,关鹏飞说:“除非是调到别处去,不然咱们俩就得去面对你额娘。”
陈平说:“要不是有纪律,我真想当这个逃兵。”
关鹏飞说:“对她不能动硬的。你不愿意出头,就得我去说服她。”
在关家,关鹏飞把自己阿玛说的那些话极尽详细又略有演绎地说了一通。
额娘说:“为了关平能在哈尔滨上学,为了能在学校门前看他几眼,我眼都没眨,就卖了三垧地。你说,我还能有啥舍不得的?你让他自个儿来说吧。”
无奈,陈平只好跟着关鹏飞走进自己从小长大的那个院子。
饭菜早就做好了,额娘说:“咱们先吃、先喝,吃饱喝足了再商量正事儿。”
陈平、关鹏飞闷头吃着,刘三张罗着劝酒。额娘慢条斯理地尝着菜,品着酒。
陈平沉不住气了,他说:“额娘,我是来和你商量事的。”见额娘没出声,他又说,“额娘,有些事你是顶不住的。”
额娘一拍桌子,说:“你也太小看我了!问问你三叔,我老郎家姑奶子有什么事不敢干?”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你又叫我额娘了。就冲着你叫的这两声额娘,什么我都能舍出去了。”
额娘说:“小子,你知道那些地是怎么来的吗?这地跟鹏飞家的不一样,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我刚认识你阿玛的时候,他们家才有两垧地。是你阿玛、你三叔我们三个人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纵横几千里,当了五年的马贼,偷回来的。当年是专门撒眸大户人家去下手,如今自个儿成大户人家了,也该是别人朝咱们下手了。算是做损了吧,老天爷不给儿女,我和你阿玛这就成了‘绝户’。本指望你能给我们养老送终,把瓜尔佳氏的这一支子接续下去,可这二十年的心血也白废了。我后悔在阿城打警察那一弹弓子。要不是我一时压不住火,你们也不至于上哈尔滨,又见着那个陈冬。”额娘说,“这么多年宠着你惯着你,也不差这一回了。但是,你得再姓两天‘关’。你得当两天老关家掌柜的,自个儿把地送出去。”
陈平当即表示同意。
第二天,关家杀猪请客。
酒席上,额娘将一串钥匙和一个账本交给陈平,当众宣布关平是老关家新掌柜的。
陈平说自己有公职,吃公粮,无力管理家业,所以自愿把土地、牛马送给正红旗的人。席面上就有人说:“这种给法谁家不要是傻瓜。”
当天晚上,陈平、关鹏飞和老哥哥、刘三、额娘几个人在一起研究分地方案。屯子里还有两家粮户,也都得让出几十垧土地,关家的地要先分给那些胆小怕事的人家,以利于日后工作的进一步开展。
陈平、关鹏飞都知道,这一次,他们是打开了西沟八旗和能受其影响的旗外挂耳屯、窝棚,方圆近百里土地改革的局面。他们谈着、研究着,一直到很晚的时候还是毫无睡意。别的人家早都熄灯入梦了。屯子里一片寂静。
突然,屯子东头出现了狗叫声。静夜里,狗的叫声突兀、响亮。接着,别的狗也跟着叫起来,就变成一片嘈杂之声了。
刘三起身出去查看。刚到院子里,就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大门口,而且直接进了院子。刘三喝问:“三更半夜的,是谁?”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是我,我是刘柱。陈平和关鹏飞在这儿吗?”
刘三说:“是刘柱呀,他们俩都在。进屋吧。”
刘柱一进屋,就急急忙忙地对陈平、关鹏飞两个人说:“快点,快点躲起来!”
额娘说:“你先坐下,别忙忙叨叨地,把气喘匀了再说话。出啥事了,还得躲起来?”
刘柱说:“区中队的李斌队长要带人杀他们来!”
关鹏飞笑了,他说:“你这是在哪儿喝的?几个菜呀?咋说上胡话了呢?”
刘柱说:“我不是胡说,我是刚才听到的,李斌要带人去投国民党第三先遣军,他说第三先遣军司令王守谦答应投过去的人最小也能当连长,立功的给的官更大。他们想上街里去杀陈老师,怕难以得手。正好知道你们俩落了单儿,才定下来杀你们的。李斌说陈平是陈冬的弟弟,关鹏飞的阿玛是第一个拥护共产的人,杀了你们两个也算是立下一个大功劳,还容易得手。我是跑着来报信的,他们要是骑马也就快到了。”
几个人听着,开始紧张起来。
额娘扯开墙上的年画,伸手掏出一支手枪递给刘三,自己也抓了一把红缨铁箭。她说:“跳后窗户,上柳条通往西进到树林子里就没事了。刘三打头,我押后,你们三个在中间,他老哥哥你先上厦屋里躲着去。”说完话,一口吹灭了油灯。
刘三推开后窗户抬腿先跳了出去,刘柱紧跟着向外跳。这时,后园子的障子外边打来了两枪,刘柱“哎呦”一声掉在窗外。刘三就势趴在墙根下向外开枪。接着听到刘柱的枪也响了一声,刘三心想:他就算是伤了也伤得不重。
后窗户跳不出去了,额娘想到前院子里也可能来人了。她就吩咐着:“你们两个,一个去守着东屋的南窗户,一个去守‘风门子’。”她自己伸手摘下了一扇窗户,拉弓引箭对着窗外,又叮嘱了老哥哥一句:“你岁数大,就猫在炕沿底下吧。”
老哥哥没说什么,找了一根木棒子,跟着关鹏飞进了东屋。
前院里,两个敌人一边向窗户、门上开枪,一边往院子里闯。突然一个敌人的枪哑了,人倒在地上。另一个人便一下子靠在障子根上,向后退着,撤出院外。
那天没有月亮,天很黑,从屋子里看外边的人只能看见人影。从外边向屋子里望,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到。
院子前后的敌人都以为屋子里只有陈平、关鹏飞两支枪,他们认为,只要是压住了对方的火力,又有同伙形成两面夹击,则此战必胜。
他们没想到的是,陈平他们多了个刘柱,而且另外还有两个高人相助,采取的是节约子弹、拖延时间、等待外援的打法。结果敌人空耗了将近一个时辰,却没有什么进展。
院子外的李斌不敢再等了,他让手下人骑马,硬向院子里边冲。
三匹马一连串冲进院子。第一匹马直奔额娘所在的窗户。眼看着马头都快要伸进窗户了,马上的人才抬起身子,但他随后就掉到马下边去了。他的脖子上插进了一支红缨铁箭。
另一边,陈平和关鹏飞的子弹都打在马的身上。马停下了,两个敌人藏身在马的背后。
额娘的身边只剩下两支铁箭了,她舍不得再用,就将一把弹丸向院外的影影绰绰的东西打过去。黑暗中敌人不知道是什么武器,打在身上、脸上或是从头上飞过去都能吓人一跳。
院外的人不再往里边闯了。额娘感觉到马后边的那两个人对陈平和关鹏飞形成了很大的威胁。但是在自己的位置上,从窗户里边向外射箭打不着那两个人,绕到外屋去又得放下一个窗口,留下一个漏洞。
想了想,她先把箭搭上,靠在窗口边,侧身向外一仰,就看见了一个敌人。
那一天没有月亮,天很黑,但是额娘实实在在地看清了那个人的眉眼,那个人举枪的姿势,那支正对着自己的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和枪口里出来的射向自己的子弹。
额娘的心口一紧,随即又看到一个红色的小火团在院子外边缓慢地升上了天空:那是敌人撤退的信号弹。
听到了敌人撤退时杂乱的声音,也看到了院外没有乱七八糟的影像了。就连屯子里的狗叫声都停了。陈平、关鹏飞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终于,屯子里的狗又乱哄哄地叫起来了。屯子里再一次出现了人喊马嘶。
这一回,是陈冬带领着县大队的人来了。
清理现场,敌人死了四个,后园子一个,前院子里三个,有两个人的脖子上插着红缨铁箭。自己的人,额娘和刘柱牺牲了。刘三拿着一把匕首说:“我那把枪早就空了。要是他们再上来,我也只能用这把攮子了。”
看着陈平、关鹏飞两个人在额娘、刘柱的尸身旁放开心怀、失声痛哭的样子,陈冬很惊讶刘三的冷静,因为他早就知道刘三不是单纯的关家的长工。
一直到刘三像陈平、关鹏飞一样,拒绝各级政府的嘉奖,而要用那些嘉奖令换取一次参加自治军县大队的机会时,陈冬才感觉到了刘三心里的沉重。虽然各级领导已经决定让他们三个对国民党先遣军满怀仇恨的人进入县大队,参加剿匪,但是陈冬还是决定再试验一下刘三。结果,刘三说:“要是不让我进县大队,我自个儿去找那个李斌。”
陈平在加入县大队时,又把自己的名字写回了关平。
后来,县大队在二层甸子一举打垮了王守谦的国民党第三先遣军,在战场上找到了叛徒李斌的尸体。
再后来,关平娶了一位满族姑娘为妻。儿子出生以后,看到儿子分成两半的、厚厚的小脚趾盖,关平抱着他跪到额娘的坟前说:“额娘,你看看吧,咱们这一支子瓜尔佳氏的后代,后继有人了!”
天阴了,下起了雨。
关平说:“小子,这天上掉下来的就是你奶奶的眼泪呀!你奶奶一高兴就掉眼泪。”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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