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见小王。
院灯已经开了,发家凤英,老王大王都披衣出来,见小翠这样,都慌了。老王大王都急了,赶紧打发人儿去寻小王。发家则打发小二,去唤素明开拖拉机。小二这就跑。跑得太急,叫什么东西绊倒,横跌在街门口。他一咕噜爬起来,一挣腿,又跑进黑沉沉的夜幕里。
我母亲,凤英,还有邻里几个婆娘赶紧给小翠掐人中,灌浆水。这一通忙乱,素明的拖拉机也到了。一行人儿抬小翠上拖拉机,这就往郊区医院奔。
小翠到底救过来了。
自小翠喝过毒药,小王越忙了。头油擦得更滑。身上原来穿戴的人造革皮衣,皮鞋,腋下夹的公文包,通通换成真皮的了。那些打了蜡的动物的皮,在阳光下闪着幽森的光。尼龙领带也换成丝光领带,却也还是猩红色儿。也还是一头走一头不停清嗓,却又压得低低的,金贵地护住,仿佛他的嗓镶置了银锭。
喝过那一回毒药,小翠变了。她瘦成瓜子脸儿,脸颊上那团褐红的晕早没了,肩膀腰身削下来,手指头也细得像春天削下的竹,软得要折。她身上一抹的桃粉色儿的确良衣裳,藏蓝的确良裤都宽宽荡荡的,就连那双黑方口布鞋也宽宽荡荡的像纸船。她的脚就如浮在纸船里,走起路来飘飘的。
天虽暖,到底立了秋。草木都染了些忧愁的色儿。小翠斜依在短墙边,太阳通体暖着她。她却幽幽一身寒气。凤英也可怜她了,有好吃的,都叫她去尝一尝。她像是尝毒药,眉头皱起来,眼神游离,嘴半天才动一下。
据说,小王叫她山里的家人儿来领。这些据说,都来自凤英。凤英说小翠爹说,当初小王给的钱呢,也给她兄弟说了媳妇了,退是不退了。既是她不想活,那是她造孽,怨不得小王。凭管死呀活的,都随小王,他不敢埋怨。
凤英和我母亲说的时候,也叹气,说:娘呀耶,天下还有恁狠心的爹么。
我们捉马村东南头那土路,南还是老孟的菜地,北却早热闹了好一阵了。老孟那一块菜地北厢,人儿往来就不说了。小平车,驴车,拖拉机,大卡车,见天来来往往送水泥黄沙砖瓦这些材料。十余排房,已经盖好了。一色儿的红砖墙,青瓦顶。一色儿的五大间四合院。我母亲专意看了几遭,回来和我说:都是咱捉马村有办法的人儿呀。
落眼儿我家的老房,叹气。不是我母亲这样说,我们捉马村从北至南点过卯来,凡盖新房这些人儿,多是在电业局上班,挣工资。要不就是家里房儿多,留了河南汉们等一干人儿,攒下了钱。
小二家的新房也盖在那里。凤英只去看了两三回,一院儿好房就齐刷刷起来了。材料人工自然都是三王操办。我们上学放学路过,见一排排新房像浪潮滚过来,老孟的菜园早缩到土路边了。
立冬那天,小二家的新房合龙口。新房前放置了十几挂鞭,另有三响的炮二十个。请了果园村一班鼓乐家伙。果园村的鼓乐家伙是最好的。李大正也来了,在班里掌锣。李大正已经很少来我们捉马村收破铜烂铁了,据说是他媳妇李玉梅厮跟上了人儿,跑了。这个据说自然也还是凤英据说的。凤英说他媳妇李玉梅厮跟的人儿,是住在果园村的河南包工头,还和三王是个远亲。我母亲听了这个话,嘴上没说什么,却长长叹口气。
那天,李大正的眼窝越是黑乌乌的,脸儿也越是黄叽叽的,整个人儿瘦得像竹竿儿。他那管空袖干脆扎起来了。那张铜锣挂在他扎起来的那只袖上。他穿了鼓乐家伙班统一的中式镶本色儿边的黄绸衣裳。那衣裳穿在他身上,像是竹竿上插了一面宽旗,摆过来摆过去的。他脑袋上包了红绸头巾,一条宽红绸在腰前扎了一朵花结,多少映衬得有些活气。
吉时,鼓乐齐鸣。李大正倒是敲铜锣也敲得起劲,还耍了花式铜锣。他的花式铜锣还引起看家们的喝彩。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也使劲拍手,乱喊,跟着瞎起哄。不过,无论看家们怎样喝彩,李大正的脸儿黑封得厚厚的,不露一丝笑,像大家都该着他两斗红茭荞。
献各路神仙老爷毕。开席。
席是十大碗流水席。大师傅是从我们这个城请的,据说在国宾馆做过。烟是从糖业烟酒公司批的,都是硬盒过滤嘴大光烟。酒是瓷瓶潞酒,从酒厂直接用小汽车送来的。不光我们捉马村的来贺,三王一干人儿是少不了了,另有周边各村有头脸的人儿,电业局等单位也来了头面人儿。部队的首长虽没来,送了贺信。几十张大红方席桌,从他家的新院一溜开出来,悬乎要连到汽路了。
发家凤英一水的新衣裳。凤英还电烫了头。小二穿深蓝西装,套铁锈红扭花棒针的高领毛衣,毛衣上勒条碎花蓝绸领带,蹬三接头黑猪皮鞋,看着像个新郎官。我高低看着小二套的那件铁锈红扭花棒针的高领毛衣眼熟。
小二的哥儿们都出动,都西装领带三接头皮鞋。素明是总领。其他哥儿们各领事务。我母亲,老孟一干邻里都穿了好衣裳,帮忙。小翠也来,负责招待女眷,往搪瓷盘子里上香瓜子和糖蛋等吃的。
小翠梳了条大长辫,穿了件枣红棉袄,一条藏青裤子,一双带气眼儿的黑灯芯绒棉鞋。最近一段时间,小翠的眼儿灵了,脸儿光了,走路也轻灵了。她也和我母亲学了新近流行的扭花棒针毛衣的打法,打了一件铁锈红的高领毛衣。是件男式的。小翠打那件毛衣很尽心,稍有不合适就拆。一天,我母亲看见她打那件毛衣起针的紧口上端有个错针,自然,不细看是看不出的。那个错针上面已经打了将近两尺了,到半个袖口了。我母亲劝,我和我妹妹劝,劝不动。小翠还是拆了,从错针处重打。我们心里虽有些遗憾,可想着她若和小王和好了,实也是个好事。谁曾想,这件毛衣合龙口那天,套在小二身上了。
小二好像套的不是毛衣,是一团火。他起先是敞开西装,后来干脆就脱了那件深蓝西装,摘了那条碎花蓝绸领带,只穿那件铁锈红扭花棒针的高领毛衣,在人儿堆里窜来窜去,不时拿眼儿瞟瞟小翠。
小翠也趁人儿不注意,瞟瞟小二,笑一笑,露出那对小兔牙。这一幕看得我心里发慌。
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磕着香瓜子,嚼着糖蛋,在人儿里钻来钻去,扑风鸡一般疯。我自然也在帮忙的行列里,随我母亲一路,负责上席端盘子。
那天,天好,又是礼拜天。海军兵哥哥一身蓝水兵服,戴镶蓝边的无沿大盖帽,排队进城。他们从汽路上过,都扭头看,大约也觉得场面震撼。
席虽多,却也还是不够,只能轮流坐。一拨人儿吃完,撤席。重整杯盘,再开。如此,一直到半后晌,席还没完。我们一干上席端盘子的,像陀螺,轮流转。眼看要上席上到黑了。我都上得头晕眼花,腿酸手软。趁我母亲不注意,我躲到新房后的山墙根,喘口气。
天干燥,地上尘土扑簌簌的。我新穿的一双带气眼儿红花灯芯绒的棉鞋,都是黄土和水泥尘。坐在山墙根,用手指弹着棉鞋上的尘土,我心里懊恼,这好好的鞋糟蹋了,早知道,该穿双旧鞋才好。
又想:凭我家的力量,甚时才能盖一座这样的新房呀?
后晌的太阳正好照到山墙根,我整个人儿都暖烘烘的,更觉疲乏。这就耷懵了眼儿。正睡得好,突然听得一阵吵闹。是新房前传来的。我猜着是人儿在席上吃酒划拳,也没在意。缩在暖阳里,还想再偷一会懒。谁知那声音越来越大,不像划拳,倒像打。我就起身,往前来。才走到房角,一块砖头朝我砸过来。我赶紧躲,却见席桌早已经掀得稀烂,碎碗片,各式吃食汤水泼洒了一地。地上的尘都成了泥汤。二三十个人儿早滚打成一团。
一团人儿里有小王一干河南汉们,有小二一干哥儿们,还有果园村李大正一班人儿。也分不清哪些人儿是打架的,哪些人儿是拉架的。李大正空着一管袖在人儿中乱踢。素明才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儿,左右张看要下手。小王和小二扭在一起。小王的脸儿也花了,不知是泥还是血,衣领也散了。小二穿的那件铁锈红扭花棒针毛衣扯得只半截了,连着毛衣的线头还往下扯。拆下的一团毛线搅缠在泥浆里。老孟在他俩那拉架,脸儿上血糊糊的,架没拉开,却早叫小王一个飞脚,横踢老孟在地下。老孟跌在地下想爬起来,却早爬不起来了,几十只脚已经踏上去。小翠尖叫着朝老孟扑上去……
老黑看小翠倒了,蹿进人儿堆,下口了。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出人命了——
这一声像炸雷,又像空气撕裂了偌大条缝。打得正酣的人儿,惊得住了手。看的人儿,也都像断线的木偶,呆了。空中的扬尘像霜,透着寒气。太阳似个灯泡,遥遥挂在空中,倒像为另一个世界照明。又一声喊,像尖刀刺破空气传过来:操家伙,快操家伙呀——
人儿似被狂风搅起的水,涌动起来。几十双脚踏起的尘像烟,直冒上半空。就见铁锨镐头锄头等各式农具,竹竿木棍砖头泥子瓦刀等随手的家伙,都动起来。就连鼓乐家伙都上来了。手里没捞到家伙的人儿,跳上新房搭的架子,往下拆柃和椽。有人儿挖起还未粘牢的墙砖,往下砸。有人儿干脆抽出席面上的切菜刀擀面杖,冲进人儿中。有人儿抓起干水泥,往空中乱扬。水泥粉末舞在半空中,天空顿时成了个混沌世界。石头磨碎的气味像毒气,呛的人儿喘不上来了。
一拨又一拨的人儿,我们捉马村的人儿,临近我们捉马村的人儿,从工地赶来的河南汉们,口里喊叫着,手里举着各式家伙,急匆匆往这里赶。半路相遇,又打成一团。
几个电业局的工人想拉架,也早叫人儿打得七零八落。几个海军兵哥哥排队进城,见情况不对,跑过来维持,却早叫卷进人儿里。直到几辆警车一路鸣笛开来,警察们拿着警棍从车上跳下来,有人儿喊:警察来了,快跑呀——
太阳终于落到山后去了。天空翻滚着一片火红的云。新房那一片,零落的人儿影晃来晃去。那是警察在清点收拾。
我拖着两条软溜溜的腿,往回走。
土路两厢安静得像真空世界。夕阳的一抹余晖像一条细细的血红舌头,贪婪地舔着天的余边,迟迟不肯消去。几株老旱柳痴呆呆立在地头。老孟的茅草房静静竖在菜地当央。菜地上覆盖的一垄一垄的塑料膜,早叫踩踏得不成个样了。青嫩嫩的菜苗有的连根拔起,有的陷在土里,大多成了一团烂泥。只见两只豆大的白点像气球,浮在晚夕的地里。那是老孟的两只山羊。
老孟没回来,门锁着。两只羊躲在老孟的茅草房前,瑟瑟发抖。老黑卧在门口一边,舔伤口。我仔细查了查,两只羊倒也没有大碍,只是母羊的一条后腿好像叫踢瘸了。老黑的脊梁上两三处两三寸的刀伤,露出一团团血红的内脏。我顺衣裳边扯下几条布,给老黑包扎。老黑却跳着不肯,要跑。我强按住老黑,勉强扎住那几个露出肚肠的伤口。这才过去松开羊脖子上缠紧的绳,给两只羊添了些草。那只小羊羔已长成健壮的公山羊了。褐黄色儿的角,在头顶扭了几扭,螺旋状冲向高处。角末像老孟写的毛笔字,收煞得回肠荡气。下颌一绺细长胡须微微翘在风里。公山羊舔着青草,眼儿眯眯起,脸儿笑盈盈的。
天上的亮色儿终于都收拢了。夜来了。老孟还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老孟那天住进市医院的抢救病房了。救是救活了,从医院出来直接进了监狱。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一场架,发家老王大王等十多个人儿,都进了医院。李大正素明等二十几个人儿,进了派出所。小王小二逃得不知去向。
老黑跌跌撞撞在我跟前转,哼哼唧唧往茅草房后拽我。我这才听茅草房后有些隐隐的响动。借着老黑壮胆,过去看。小翠缩成一团,披头散发靠着墙根瑟瑟发抖。我又赶紧上前,从她的头查到她的脚,还好,她只是脚脖子扭伤,动不了了。我又从我衣裳上扯了几绺布,替她扎了脚脖,扶她起来。
夜风从我们耳边吹过,沙沙响。我和小翠都不说话,老黑也默默的。至村口,一束手电光带过一团影来。是我母亲。她像跌进泥缸才捞出来,头发一绺一绺的,浑身灰扑扑扬着尘。见我衣裳撕扯得七零八落,小翠披头散发,老黑又缠了一肚花布,她瞪着血红的眼儿,手拍大腿,朝夜的深处哭喊:娘呀耶,青儿你在哪呀——
我才想起,已经大半天不见我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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