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生产队有两头耕牛。爷爷是看牛匠,他喊牛儿为老伙计。
春天来了,满山坡的草长得绿油油的。爷爷总会去向阳坡上放牛。看牛儿悠闲地吃草,爷爷就特别舒坦,便会从腰间抽出上辈传下来的旱烟杆,打开小烟袋,拿出一片烟叶子,眯缝着眼,如打量一件圣物,伸到鼻子底下嗅嗅,放到膝盖上一点点拈抻,慢慢裹成条,装在烟嘴里。摸出火柴,拈出一根划燃点上,吧嗒上一口,又转头看看阳光下吃草的牛儿,露出一种满足感。
我看惯了爷爷的这种神态。那时候,我总跟在爷爷身后。爷爷总是说,我的乖孙子哎,你长快点,爷爷老了,以后由你来放这两头牛。
我总是憨憨地冲爷爷一笑,就跑去追逐翩翩的蝴蝶或逗地上的蚂蚁了。抽过叶子烟,爷爷特别精神,他总是在我疯跑的时候割回青草,给牛预备好下顿的食粮。
夏天热,牛虻多。爷爷把牛拴在屋外的大槐树下。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一边摇着蒲扇撵牛虻。身上热起了许多的痱子,奶奶心疼得直掉眼泪。爷爷不把痱子当回事。黄昏时分,带着他的牛伙计去村边的小河里洗澡。夕阳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金色。
又是春天,爷爷没去坡上放牛。他病了,脚肿得厉害,无法再照顾那两头牛。队上便将牛交与别人。来牵牛的那天,爷爷强撑起身子,硬是自己抱来了青草。牛儿吃草的时候,爷爷老伙计、老伙计地喊着。牛儿低哞着回应,爷爷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爷爷的病有了起色,就有了把牛领回来的想法,而且非常坚决。事后才知道,他拄着拐杖悄悄去看过他的老伙计了。由于照料不精心,两头牛瘦得皮包骨头。而最让爷爷看不过意的是犁田人的粗暴。
大枫树枷架在牛伙计后颈上,一根刀把粗的草绳紧紧勒在牛脖颈上。牛呼呼地喘着粗气,牛鼻子勒出了血丝,嘴角上挂着白沫,每前进一步,每昂一下头,血丝和白沫就往下掉。一时走慢了点,犁田人抬手就是一竹梢鞭,嘴里还骂着:畜牲,竟敢偷懒!爷爷看不过去了,冲犁田人撂过去一句:你再打我的老伙计,我跟你没完。往后的好些天,爷爷就拿着他的旱烟杆,守在了田边。
那个冬天,遭遇了谁也没预料到的寒潮。等看牛人去喂草,牛已经不行了。我飞跑着去告诉了奶奶。奶奶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奶奶的神情瞒不过爷爷。他站起身,走到屋外,抱起一捆干稻草,就朝队上保管室赶去。我拿上爷爷的旱烟杆和拐杖跟在他身后。
晚了!牛儿瘫倒在地,眼睛上蒙着黑布,脖颈处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沫……爷爷手中的草散落了一地。他的身子晃得厉害,众人七手八脚扶他坐下。
爷爷颤抖着手解开蒙在牛眼上的黑布,那灰暗的眼眶里蓄满了冰凉的泪水。爷爷轻轻地为他的老伙计合上了双眼,点燃了我递上去的旱烟,他闷头重重地吸了几口,止不住咳嗽起来,两行浊泪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了下来。
爷爷将脸贴近牛头,低低地唤着老伙计、老伙计。那牛也不回应,只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却突然滚落了下来。
爷爷说过,牛死之前,嘴里总要含一束青草。可是,爷爷的老伙计连一根干稻草也没含上!
当时生活艰苦,这算是一顿很好的牙祭。杀牛的人分得了牛头,剩下的便由全队的人分享。拖鼻涕的小孩,散着发髻的女人,没有牙齿的老翁老妪,全都上阵了,就连牛骨头也被贪吃的小孩留下了几排深深的牙印。
爷爷没去参加这次盛宴,他用家里分得的那份换回了牛头,葬在了向阳坡上。
爷爷说,这样,春天来时,他的老伙计就会吃到青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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