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悦-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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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红炼油厂成立了工人民兵大队,狄仁青被任命为管道分队队长。

    他几次找厂领导,说,我只是个一般的管道工人,怎么能当队长呢?领导说,你既是先进工作者,又是工人诗人,你不当谁当?

    白天做工,晚上军训,生活充实,但狄仁青却第一次尝到了忧郁的滋味。

    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认为,作为工人,就应该在工作岗位上尽职尽责,正如管道,就是输送原油的,燃烧塔就是排解废气的;至于保卫国土,打击犯罪,维护治安,属于解放军和派出所。卢沟桥上的守护班,虽然不像当兵的,但毕竟是在尽“守护”之责,他们活在“本分”之中,所以他们无怨,乐天。

    上学的时候,因为整天学工、学农、拉练(学军),他不乐意接受,乐呵呵地把学辍了,这一次不同了,已经是个正经的公职人员了,由着性子做,还成吗?

    把想法跟父亲说了,狄文榜是赞成的,但他从赵卫东事件产生了一点联想,嘱咐他,虽然想不通,但要顺应时势,切莫乱说。既无法选择,又无法言说,所以他忧郁。

    清明时节,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祭奠总理,竟出了乱子。厂里的工人民兵大队被紧急调动,出发前,发给每人一柄用京西檀木做的棍子,上面涂了一层白蜡,俗称“白蜡杆”。队伍开进广场,人们惊呼,人民的总理人民爱,怎么竟来了棒子队?

    他们不受欢迎,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狄仁青心里很难受。

    人们愤怒了,开始冲击某些要害部门。工人民兵接到命令,要“白蜡杆”出手。狄仁青极为震惊。白蜡杆是只有京西才出产的特种木材,木纹华丽,木质坚韧,适宜做擀面杖和锤柄、斧柄、锨柄,是上好的生产资料。怎么会用来作兵器,打击人的肉体?

    而被打击的肉体,面相憨朴,心地善良,动机单纯,与他狄仁青是一类人。

    他下不了手。别人都冲上去了,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不仅是民兵,而且是队长,问题就严重了。上边指示厂里,一定要追查这个人。对狄仁青,厂领导是了解的,便为他辩护说,他这个人没什么政治问题,不过是心慈手软而已。上边说,这就是政治问题。为什么?这意味着他立场不坚定,不可信任。厂领导唯诺地说,是的。

    上边又问:他什么身份?

    一个管道工。

    这还得了——管道是炼油厂的命脉,让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人接触管道,是天大的隐患,一定把他清理出去。

    第二天,厂领导找狄仁青谈话,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上班来了。

    狄仁青一愣,为什么?

    领导说:你自己还不知道?

    回到家里,一见到父亲,他就哭了。

    狄文榜居然笑着问:“是不是被厂子开了?”

    狄仁青说:“开了。”

    狄文榜安慰道:“开就开了,丢了一个小小的管道工的差事,不足挂齿。”

    狄仁青感到父亲真有些不近人情。别看是一个小小的管道工,却维系着他的激情、他的幸福,还有诗。“您说得倒轻松。”他白了父亲一眼。

    父亲理解他的心情,依旧笑了笑,对刘凤娇说:“去,给他拿个酒杯来,今天,老子要陪他好好喝几杯。”

    刘凤娇二话不说,就去操办酒菜了,她觉得,老伴既然这么做,就有这么做的道理。

    酒菜停当了,狄仁青还木在一边,他哪里有喝酒的心情?

    狄文榜一把将他摁在饭桌前:“好汉架不住两杯酒,你喝就是了。”

    “喝就喝。”

    狄文榜举起酒杯:“小子,这第一杯,我敬你。”见狄仁青有些疑惑,他解释说,白蜡杆是檀木做的对不?你知道在咱们京西,檀木是什么木种?它是神木。用别的木种做锤把、斧把试试?用不了两下,头就脱了。但用檀木就不同,大锤你抡圆了砸,斧子你抡圆了砍,它就是不脱。还有,你用别的木种做擀面杖,面粉会沾在上面,檀木就不同,它浑身上下清清爽爽,一个面星都不沾。你说它神不神?它神在通灵性,助人。既然是这样,你怎么能用它去打人?所以,第一杯我要敬你,你对得起神木,我替神木敬你。

    狄仁青心里热了一下。这老爷子真有意思。

    喝过这一杯,狄文榜又举起了酒杯:“这第二杯,我还敬你。”

    狄文榜说,为什么还要敬你?因为你保住了咱狄家的门风。咱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之家,但敬畏诗书。人一离诗书近了,就内心锦绣,就悲天悯人,人性就厚。为什么别人大打出手的时候,唯独你心生怜惜,木在那里?那是诗书在说话,所以,我要替诗书再敬你一杯。

    狄仁青心里又热了一下。诗书啊!

    酒杯刚空,母亲刘凤娇就趋近身来,笑着给爷俩满酒。这哪里使得,狄仁青慌忙去拦挡。父亲摆了摆手:“让你妈满。”

    狄文榜又把酒杯举起来:“这第三杯,还是我敬你。为什么?这得问你妈。”

    刘凤娇脸红了:“我哪儿会说什么。”

    狄文榜点点头:“那好,我替你说。”

    他说,你妈虽然只是个家庭妇女,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从来都是由着心性做人。但她总是做对的事。为什么?她知道替别人着想,让别人活得高兴。我喝了半辈子慢酒,她从来没说过一个烦字;你经常很晚回家,她总是亮着灯等着;咱爷俩有诗登出来,她给咱贴在本子上;你得了一个小奖状,她供神一样给你供在墙上。你这次能那么做,说明你心中有人,做对得起人的事,不愧是你妈的儿子。所以,这第三杯,我是替你妈敬的。

    狄仁青热泪盈眶,暗淡的灯光像太阳一样明亮。

    喝过这三杯酒,狄文榜哈哈大笑:“俗话说,人三鬼四,接下来,我就不敬了。”

    人三鬼四,是京西民俗:给生者行礼,叩头三下;拜祭先祖,则四。

    狄仁青含泪说道:“爸,该儿子敬您了。”

    一直闷在一边的赵雅兰,居然也趋上前来,脸色洇红,目光如烧:“爸,我们俩一块敬你。”她动情地说。

    被开除这样的事是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可是在公爹这里,却变成了无所谓的小事,竟然还以失为得!这样的人,她从来没见过,便感到,这个家庭真是与众不同,阴雨天也满庭阳光,再皱褶的心,也能自由地舒展。能嫁到这样的人家,真好。

    酒喝得很亲情,狄文榜美滋滋的,觉得赵雅兰这姑娘,是老天爷特意为他狄家预备着的。

    刘凤娇在一边抿嘴乐着,心里说,我们狄家就应该这样。

    小两口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赵雅兰说:“仁青,你没了工作,还有我呢,我能养活你。”

    狄仁青笑着说:“那你就养。”

    爱情在这时突然就膨胀了,他们急迫地甜蜜了一次。女人欢快地叫了一声,忘我地说道:“我还想养个小崽儿。”

    “养。”男人发现,女人的乳房很结实,很白,能清晰地看到茂密的血脉,像如织的地下管道,能不停地输送原油,让燃烧塔的火焰永不熄灭。

    第二天,厂领导来了,对他说,厂里也是迫不得已,请你理解。

    他说,请领导不要多虑,我这个人,不怨天不怨地,自然就更不会怨人。

    厂领导给他撂下几百块钱,说,念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给你一点安置费。

    他让领导拿回去,说,我是在上边挂了号的人,不能给领导找麻烦。

    领导说,这是我自己的工资。

    他说,那我就更不能拿了,欠别人的人情,我连吃饭都不香。

    厂领导很感动,说,你这个人真有骨气。

    自然,屠宰工的儿子嘛。

    屠宰工与骨气有什么关系?送走了厂领导,他觉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自己偷偷地乐了半天。

    接下来,他大睡了几天。他觉得这几年睡得太少了,有点对不起自己。睡足了,他纵情地在床上打滚、伸懒腰,全身的骨节都咯嘣咯嘣响,像玉米在暗夜里拔节的声音。他想:虽然已老大不小了,就咱这皮实的身子骨,还得长个。

    迈出门槛,他竟感到,自己真的长高了许多。

    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摇着铃铛就上了街。东炼厂是一只煮肉的大锅,四处都飘着油水。他是指厂区的破烂儿。

    兴赵雅兰捡,就不兴我捡?她是业余的,我是专业的,一定比她有更辉煌的业绩。

    他觉得自己选的这个差事很好。一个不贪吃不贪喝,过简单日子的人,厂区里那点飘落的油水足可以养活自己。

    他在厂里大小算个名人,认识他的人很多。见到一个“名人”竟沦落到捡破烂儿,人们不免吃惊,且不忍正眼看他。他主动上前打招呼:“嘻,怎么,连我狄仁青你都不认识了?”

    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觉得欠了他许多。一有值钱的废旧品淘汰下来,就给他攒着,一等他的人出现在眼前,会主动放到他的车上去。

    他穿梭在各个厂区之间,满面春风,车铃响脆。

    他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他发现,人一到了低处,自然就诱发了人们心中最温柔的东西,谁都会对你好。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所谓的同情与怜悯。这有什么不好?你捡的虽然是破烂儿,收获的却是爱心。你是自己的救世主,也是别人的开心果,大家都快乐,这有什么不好?

    他白天捡破烂儿,晚上写诗。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特别想写诗。

    那时发表作品,需要政审,需要单位盖公章。他这么一个人,既没单位,又没人敢签审,写出的诗,自然无处发表。

    但是还是写,不写难受,写给自己。

    赵雅兰工工整整地把他写的诗抄在笔记本上,当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彼此之间,除了甜蜜,还能感受到一种郑重的东西,卑微,却不卑贱。

    这期间,赵卫东找到厂领导,狄师傅的孩子失业了,能不能让他到咱屠宰厂来?

    领导反问道,怎么不能?

    赵卫东对狄文榜说,狄师傅,厂领导同意了,你就让狄仁青到咱厂来吧。

    狄文榜说,赵卫东你这个人还挺仗义,不过,来与不来,你得亲自问问他。

    一问狄仁青,他说,谢了,但我不去。

    为什么?

    他说,屠宰厂已经有了狄一刀,还要狄二刀干吗?

    赵卫东说,你考虑那么多干吗?关键的是解决生存问题。

    狄仁青说,这世上还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就是对父亲的尊重。

    赵卫东回到厂里,对狄文榜说了,狄师傅,你们狄家的人怎么都这么执拗?

    狄文榜笑而不语。

    回到家里,他对儿子说,你做得是对的,屠宰厂又不是咱狄家的。

    赵卫东是个热心肠,又找到狄仁青。你把你写的诗拿来,我给你发表。

    狄仁青一愣,你胆子可不小。

    赵卫东说,署个化名嘛。

    那就没必要发表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发表出来可以弄几个稿费,虽然不多,还是能补贴家用的。

    那也不发表,没有“狄仁青”这三个字,我在哪儿?影子能证明树,名字能证明人。

    那我就帮不上你了。赵卫东遗憾地说。

    狄仁青拍拍赵卫东的肩膀,你已经帮了,你让我感到,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多啊。

    狄仁青捡破烂儿,写诗,伺候他的岳父,日出日落,家里家外,连感伤一下的工夫都没有。

    他笑着问赵雅兰:“你说,我怎么比当管道工的时候还忙?”

    赵雅兰说:“你这个人,天生就闲不住。”

    这句话,让狄仁青很受用,在赵雅兰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这时,狄仁青岳父的精神病越来越重,疯到了把自己的便溺当糕点,一旦阻拦,或给他清理了,他会尖厉地嚎叫,像案猪临刃。房间里的空气很恐怖,隐忍的岳母也失了耐性,对赵雅兰说:“干脆给他一包耗子药吧。”赵雅兰也无措,索性就哭。狄仁青说:“你肚里有咱的崽儿,你可不能这样,把老人家交给我吧。”

    他对岳母说:“耗子药是给耗子预备的,您千万别往人那儿想。”

    岳母说:“我受够了。”

    他说:“俗话说,病者为大,他怎么都有道理,咱还得忍,再说,他也不想得这个病啊。”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岳母问。

    狄仁青说:“自然有办法。”

    他弄来一桶炒菜用的酱,酱的颜色、形状与人便近些。岳父疯的时候,就弄一些放在他身边,让他尽情地享受。置换的过程,病人是不能察觉的,岳父变得很平静,家里的气氛就一下子轻松了。

    赵雅兰说:“仁青,你还真有办法。”

    岳母说:“这不是办法的问题,是仁青的心好。”

    狄仁青每天都要来给病人擦洗身子。岳父虽然病着,但身子很肥重,这对岳母来说是个麻烦事,让老人家心里起皱褶。老人家一皱褶,赵雅兰就皱褶,赵雅兰一皱褶,她肚里的狄小小就起皱褶——他觉得皱褶的日子不是他狄仁青这种人过的,他得亲自来料理。

    狄小小是狄仁青给媳妇肚里的孩子起下的名字。为什么叫狄小小?他觉得一家人都是小人物,名字起大了、起阔了,支撑起来太费劲,一费劲,人就会仓皇,像小鸡吃黄豆,强努。努到最后,未必得志,反而会把神经努断了。而这一“小”,没有奢望,得一点是一点,小得也是大得,心情总是愉快的。邻居一家姓冷,男孩叫冷万里,女孩叫冷玉寰。万里喻江山,玉寰喻世界,野心贼大。但现实中,冷家只是跟他家一样的普通职工,常入不敷出,事不遂人愿,常吵架,家人之间谁看谁都不顺眼,姓冷也真冷。这个江山与世界就很可笑了。

    每次来,岳母都给他备下一碗红糖水。他心里很温暖,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喝的水了。

    由于狄仁青的悉心调理,这个“病”着的家庭,也安详和顺,岳母的脸色很好,衣着也干净,喜生。看样子,她会很长寿。

    赵雅兰很感激他,说:“像你这样做女婿的,少有,你会做人。”

    狄仁青笑着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问你,谁能像我那样每天都能喝上那么好喝的红糖水?”

    “你净耍贫嘴。”

    “我说的是心里话。”

    狄仁青嬉笑着,又在赵雅兰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狄小小生下来的时候有八斤重。

    生得很顺利,连医院都没进,就生在自家的床上。连赵雅兰都感到很吃惊:“我这么个小胎骨,竟生了这么重的一个大胖小子,还一点劲都不费,像拉泡屎一样。”

    狄仁青含笑不语。

    狄小小六个月就会叫人,八个月就会走路,一岁半就能把世界各国的首都背下来,聪明过人。

    人们问狄文榜:“你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子?”

    狄文榜反问道:“我不养谁养?”

    老爷子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孩子生下来,狄仁青亲自带。他说,家里就我这么个闲人,我不带谁带?

    孩子能出门了,他带着他去捡破烂儿。

    爷俩穿街走巷,成了一桩风景。

    走出院子,狄仁青笑着问狄小小:“陛下,咱们今天到哪儿微服私访?”

    狄小小提了提他的甩裆裤,正色道:“狄大人,如此小事也要麻烦朕,自然是东区。”

    东炼厂分东西南北四个厂区,他们昨天已在西区捡了一天破烂儿。

    狄仁青做了个屈身的动作:“臣领旨。”

    然后把狄小小抱上车子,自己翻身上马,摇响了铃铛,“出巡”东区。

    狄小小眼尖,首先发现了目标,大喊:“狄大人,第三根路灯下正有些要紧的货色,去也。”

    “臣领旨。”

    狄仁青抱回来一捆旧编织袋。

    坐在车上的狄小小撇了一下嘴,跳下车去。因为他发现,狄大人有失仔细,遗漏了两片。他要亲自捡回来。

    狄仁青见状,笑着说:“区区小事,惊劳大驾,岂敢岂敢。”他不想让孩子脏了手。

    狄小小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但很快用手把脸遮掩住了,再露出脸时,已是一派庄素。“江山社稷,焉有小事?朕当然不能不过问。”

    孩子捡回来之后,狄仁青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蹭了蹭,说:“皇帝要都像你这样,事必躬亲,准得完蛋。”

    “完蛋就完蛋。”狄小小调皮地把手伸进父亲的腋下,挠他。狄仁青忍受不住,乐个不停。

    这对父子,同进同出,车上车下,没大没小,无忧无虑,人们且惊且羡,说:真有意思,简直是一对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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