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严重性暂时冲淡了妈妈的病情,毕竟,妈妈是赵大贵一个人的妈妈,而儿子却是赵大贵和李单一两个人的儿子。为了儿子,赵大贵想继续不理李单一都不行。
两人又坐到了一起。李单一的态度很明确:儿子必须进雅礼!进,当然是可以进,不过只能是走侧门,得花钱,得找关系。李单一在儿子的事情上是不怕花钱的,说到关系,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小平:李小平是赵大贵的中学同学,现在已是省里的厅级干部,他要帮这个忙还不是一句话。赵大贵却不大想找李小平。帮忙好比送礼,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今天你帮我一个忙,明天我帮你一个忙,这忙帮得才有价值,彼此的关系才会越帮越近乎。赵大贵以前没少找李小平帮忙,可他总没什么能帮到李小平的,这样,他每找李小平帮一次忙就等于欠一次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终归有限,加之李小平有过那么一两次怠慢,渐渐地,二人的关系就仅仅只剩下同学关系这一层。不像冯专,他和李小平的关系却是层层叠叠的。冯专也没少找李小平帮忙,可李小平又哪里离得了冯专。李小平看病,李小平的夫人施冰看病,李小平那娇滴滴的女儿看病,包括李小平的家人,施冰的家人,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哪一次冯专不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李小平和冯专的关系自不必说,两位夫人也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做美容,就连两家的一女一儿也有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意思。所以,关系是一架梯子,同学关系是最底层的那一级,你得踩着这梯子往上爬,如果你总站在最底层,那么你就只能被别人踩在脚下。
赵大贵不愿被别人踩在脚下。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天,赵大贵带儿子小宝去华天宾馆游泳。他是很喜欢游泳的,只是游泳需要花钱,他舍不得,就说泳池里面像下饺子,没意思,起先是自我安慰,渐渐地就真觉得没有意思了。这一次是底下一个求他办事的人送给他的消费券,这就又有点意思了。换好泳裤,他让儿子先下,自己在岸边揉着啤酒肚,他要将肚子揉到发热再下。这时,一个一身白肉的男人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摇晃地走来,赵大贵的目光和那男人的目光对接了一下,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赵大贵!”
“小诸葛!”
两人又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使劲握了一会,便捅着彼此的肚子开起了玩笑。一个说:“好家伙,够腐败的!”一个说:“你也廉政不到哪里去嘛!”这个小诸葛是赵大贵的大学同学,本名诸葛洋,当年仗着和诸葛亮一个姓,就成天摆出一副摇鹅毛扇的样子,这个计那个计的。赵大贵就中过小诸葛的“走为上”计。那时候,小诸葛喜欢班上一个叫范敏敏的女孩,据传,范敏敏却对赵大贵有点意思。为了搞清楚范敏敏对赵大贵是不是有点意思,小诸葛请赵大贵到校园外的小餐馆喝过酒。两人从晚上六点一直喝到十二点,这才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校园。路过范敏敏住的女生寝室,小诸葛对赵大贵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可以把范敏敏给叫出来。”女生寝室壁垒森严,别说是晚上十二点,就是中午十二点,男生要从里面叫一个人出来也非易事。赵大贵头直摇,说:“不信。”小诸葛说:“我要把她给叫出来了,范敏敏就是我的人了,你干不干?”不等赵大贵回答,小诸葛扬起脖子就喊:“范敏敏,出来!范敏敏,出来!”他一连喊了十几声,只见女生寝室的窗子纷纷打开。范敏敏住在四楼,赵大贵就一直抬头看着四楼的那扇窗子,直到学校的保安闻声赶来,他的头也没有低下来,而小诸葛早已“三十六计,走为上”了。第二天,学校找赵大贵谈话,他始终没有供出小诸葛的名字,从此落得个“舍身取义”的美名,范敏敏更觉得赵大贵是个人物,真的和他好了起来。
这天在华天,二人又聊起了这档子事,都笑得很开心。诸葛洋还说了些范敏敏和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都是赵大贵所不知道的。这么些年,他因自己混得不好,和所有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系。诸葛洋分在某厅,多年不见,他已当上了副处长。诸葛洋来时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赵大贵说:“你女儿很漂亮。”诸葛洋说:“漂亮不敢说,成绩是真的好。今年考高中,我和她妈妈都想要她考雅礼,怕她考不上,事先我还找了教育局的领导预留了一个名额,结果她自己考上了。”听了这话,赵大贵适才的好情绪烟消云散。大家都是同学,他赵大贵至今也没能为儿子上名校找到一个侧门,而诸葛洋却早在女儿参加考试之前就从教育局要到了预留的名额。赵大贵知道诸葛洋会用“计”,但这不是什么“计”的问题,说到底,是能力的问题。这一刻,赵大贵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无能过。二人下了水,赵大贵将儿子介绍给诸葛洋,心想:不知道诸葛洋帮他女儿预留的那个名额能不能转给他的儿子。这样想着,他就一次次地游到诸葛洋的跟前。诸葛洋也许是很久没有与同学在一起,总爱谈些往事,赵大贵应和着,要说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大贵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跟老婆一说,老婆急了,忙要他给诸葛洋打电话,他将电话拿起又放下,说:“我和他多少年不见面了,一见面就要人家帮忙,这到底是不好。”老婆说:“多少年不见面也是同学,同学之间帮帮忙有什么不好的?要你找李小平你不找,这下子凭空冒出个诸葛洋你又说什么不好,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我只问你,是儿子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赵大贵没有回答,只管望着天花板出神,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架梯子,自己站在这梯子的最底层,上面依次是冯专、诸葛洋、李小平……他想,他终究只能被人踩在脚底,那就踩吧!只希望儿子不要被人踩在脚底。吩咐老婆备下厚礼,当晚就和老婆一起来到了诸葛洋家。因为有了白天的一番叙旧,谈话直奔主题。诸葛洋说:“那个预留的名额现在不知道该有多少人在动脑筋呢。”顿了顿,又说:“事不宜迟,明天请胡处长吃饭吧!我想他会给我这个面子。”胡处长便是教育局的那位领导。
第二天,夫妻分头为请胡处长吃饭的事忙开了。两人都知道这不是一顿普通的饭,就都显得很紧张。赵大贵负责订酒店,他的意思是订在华天,给诸葛洋打了个电话,诸葛洋却建议去东成,因为胡处长最爱吃涮羊肉,东成的小肥羊还不错。平日里订酒店,一个电话打过去就OK,而今天,赵大贵打完电话以后又亲自来到了东成。他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选包房。包房太大了不行,太大了座位的距离势必也要拉得大,空间的距离容易导致心理的距离。再说敬起酒来也不方便,彼此隔山隔水的,走到对方面前吧,显得太巴结;坐着不动吧,又似乎没有诚意。总之,不利于营造出一种觥筹交错的氛围。包房太小了也不行。到饭店吃饭首先吃的是气派,包房太小则气派小,请客的人显得寒酸,被请的人觉得没有面子。而且,包房太小会给人以压迫感,筷子夹起的全是对方的表情,又因坐得近,咀嚼声心跳声就难免落入对方的听觉。对方被人当了菜吃,又平白地劳累了耳朵,当然也不自在,饭还未吃完,心早早就离席了。另外,包房切忌离电梯太近,近则不静,最好是出了电梯以后再拐几个弯,由迎宾小姐摇摇曳曳地引领,不时提醒着脚高脚低脚深脚浅,一路走来,自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包房务必要有一扇临街的窗,这种饭局目的性太明确,请客的人紧张,被请的人慎重,届时可以借窗外的风景放松双方的神经。包房里还得要有洗手间,要有一组沙发,空调的效果一定要最好的……赵大贵经过一番巡视后,选定了柏林厅。他在柏林厅坐了下来,心情很好地对服务员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可否拜读一下你们的菜单?”他开始点菜,这也是他亲自来东成的第二个目的。“请客,菜要好。”——以前他在一本名人名言里看到过这样一句名言,心想如果这样一句话也算名言的话,那只能说明名人放个屁也是香的。那会儿他不请客,真到了要请客的时候,比如今天,他才发现名人放的屁的确是香的。你当“菜要好”是容易的事?光说做菜是一门艺术,其实点菜也是一门艺术,你请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吃饭,你知道人家爱吃小肥羊,可你总不能就点一个小肥羊吧?得荤素搭配,得琳琅满目,得色香味俱全,还得绿色环保。他又给诸葛洋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些胡处长口味方面的细节。半小时后,赵大贵离开了东成,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
与诸葛洋约好的是六点半吃饭,结果不到六点赵大贵就匆匆赶到了东成,将菜单又细细斟酌了一遍,添了一热一冷两个菜。一会,李单一也来了。李单一今天的任务是负责选购送给胡处长的礼品。她买了一条领带和一根皮带,全是ports牌的。赵大贵从来不知道这个牌子,他只知道金利来,就问她为什么不买金利来。李单一直骂他土,说金利来早就过时了。赵大贵再一看标签上的价格,吓了一跳,说:“这么贵!”李单一说:“在我们宾馆的商务中心买的,我找老板签字打了七折。”赵大贵说:“那应该是好东西。不过,总觉得堆头不够。”便叫服务员拿来两条中华烟,与两件礼品放在了一起。这回轮到李单一吓了一跳,说:“你发宝,在这种地方拿烟,豆腐盘成肉价。”赵大贵说:“又不要你出钱。”赵大贵早已安排好了为这顿饭买单的人,那人因业务上的事正有求于他。李单一知道是这样,表情就显得格外高兴。她今天新做了发型,正问赵大贵好不好看,这时,迎宾小姐领着诸葛洋和胡处长进了包房,诸葛洋说:“胡处长今天本来有三个饭局,结果硬是被我给拖来了。”
胡处长确切的叫法应该是胡副处长,今年56岁,副处的职务已做了十年,一心只想在退休前捞个正职,为此,他很是动过一些脑筋。职务好比机会,常常只漏出一点点小尾巴,抓住了便抓住了。胡副处长抓了十年,渐渐地他悟出一条:长小尾巴的机会是一种动物,你想抓住这种动物,要么成为优秀的猎人,要么就把自己也变成一种动物。胡副处长老眼昏花,枪法难免不准,只好选择做动物。他天生一双狐狸眼,小的时候,某京剧团招生的正是看上了这双眼睛,想招他去学花旦,家里不同意,否则成为一代宗师梅兰芳也未可知。如今老了老了,眼角的皱纹该长的也长了,可那眼神里的狐味却也延伸了意韵。加之他有一个尖而小的下巴,他就理所当然地做了狐狸。
胡处长今天是很不情愿来吃这顿饭的,可又不能驳诸葛洋的面子,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狐狸,认为关系是职务升迁的第一要素,如果赵大贵也是个处长副处长什么的,胡处长倒是很愿意结交赵大贵这门关系,可惜赵大贵只是个副科长。副科长的饭吃了也白吃,可转而一想,副科长的饭不吃也白不吃。至于那个名额,自己先答应下来,谁说答应了就一定能办成的?
胡处长伸出手来与赵大贵握了握,赵大贵就势将胡处长推到首席,胡处长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接着,他更是大大方方地喝酒,大大方方地吃菜,兼而讲几句调侃的话。李单一抹了很厚的口红,胡处长生平最怕与抹了口红的女人一桌吃饭,一顿饭下来,常常觉得吃的全是化学原料。可今天他也视而不见,反而赞美李单一雍容华贵,有夫人相,说得李单一心花怒放,连忙敬酒,敬酒词更是一串一串的。胡处长说:“说的比唱的好听。”诸葛洋更正道:“唱的比说的好听。”借机对李单一做了介绍,并提出要李单一为胡处长清唱一首。李单一倒不扭捏,问胡处长喜欢听什么歌,胡处长点了李谷一的《乡恋》。李单一唱完,胡处长带头拍起了巴掌,说:“湖南又出了个李谷二。”诸葛洋便问他:“那你说李谷二的儿子是不是应该读雅礼?”胡处长反问道:“李谷二的儿子不读雅礼谁的儿子读雅礼?”说完,当即吩咐赵大贵明天去雅礼中学找一位姓孙的老师,说孙老师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且当着诸位的面给孙老师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上班时间,赵大贵直接来到了雅礼找孙老师。孙老师三十岁出头,没想到竟能办这么大的事,赵大贵不由得肃然起敬。其实,这孙老师不过是胡处长的一块挡箭牌而已。胡处长因手中掌握着那几个机动名额,每年的升学考试前后,这个找,那个找,他是能推则推,像赵大贵这样碍于诸葛洋的面子推不掉的,他就统统交给孙老师去推。孙老师原本在一个县中学教书,早两年是通过胡处长的关系调到了雅礼,并做起了行政工作,自然对胡处长的指示言听计从。这天,孙老师就对赵大贵说:“你回去等通知吧!”赵大贵就回去等,等了半个月,孙老师来了个电话通知,说接省教育厅的最新规定,今年各个名校的机动指标要减少一半。胡处长的那个名额就这样被减掉了。而这时离开学只剩下半个月了。
李单一气得在家里大骂,骂诸葛洋是头猪,骂胡处长是一只老狐狸,骂孙老师是一只猴子。赵大贵知道,无论她骂多少人,绕一圈最后准绕到他的头上。果然,李单一指着赵大贵骂道:“你被这几个鸟人玩得团团转,我要你这个男人打鬼,你不如叫赵打鬼算了!”赵大贵说:“这些人都是你要我去找的,现在弄成这样你自己也有责任。”李单一连“呸”了他几口,说:“这也是你做男人的说出来的话,你不如找堵墙撞死算了!”赵大贵就真恨不得找堵墙撞死算了,气得在房里转来转去的。按照两人吵架的惯性,李单一这时应该将赵大贵推到墙根前,却没有,她一屁股坐进了沙发,眼睛发直,一副想心事的样子。她这样子赵大贵更害怕,不知道她又会想出什么异想天开的点子。果然,李单一这天就坐在沙发上给赵大贵下了一个指令:“你还是去找找李小平吧。”
赵大贵就只好去找李小平。李小平瘦瘦的,个子不高,却很结实,他一生热爱体育,办公室里就常年放着一对哑铃。赵大贵来时,李小平的手里正举着哑铃。谈话就从这对哑铃开始。赵大贵说:“我说李厅长的身材怎么保持得这么好,原来是练哑铃练的。”李小平说:“身材好未必,倒是这些年练哑铃练得越来越成哑巴了。”接着,李小平就不怎么说话,都是赵大贵在说。赵大贵走的时候,李小平也没怎么送,只说要问问今年招生的情况。赵大贵听惯了领导这种千篇一律的托词,基本上觉得这事没戏,回家和李单一商量着送儿子去××中学读书算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恶吵。之后,李单一向宾馆请了两天病假,就真的病了。
就在这时,李小平打来一个电话,要赵大贵立即去教育局×楼×号找一个姓胡的处长。赵大贵叫了辆的士,一路上他都在想,这教育局姓胡的处长不知道有几个,该不会是诸葛洋介绍的那位胡处长吧?却正是那位。胡处长显得早有准备,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他握着赵大贵的手说:“世界真小!”
三天后,赵大贵的儿子接到了雅礼中学的入学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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