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着窗棂框说:“要有就寻个心眼儿好的人有。”
……
收秋了。
天一明,村子里便不见一个人影儿,只剩了游鸡走狗和墙根底下掘土的猪。天赐沟今年又遭了大旱,但收成还是有的;所以破碓臼的人每天天刚放亮就出了野地,割豆、割谷、割黍,庄稼地里齐是扣着破草帽弯倒腰起伏的身影儿。晚上,匆匆吃罢饭,男人光着膀子,女人罩着头巾,老人撵鸡,小孩赶羊,于是连枷打,碌碡碾,簸箕簸,煽车煽,闹闹哄哄,一直持续到天明……快要上冻的时候,人们吃饱新磨的黍子糕,扛着抓子铁锹,挎着筐子篮子,出山药去了。
宋山家没有收秋的繁忙和喜悦。
责任制以后,宋山爹虽然种不过来分在地名下的那些土地,倒也没荒着,也就是少锄几遍,少上点儿粪,庄稼长得不如别人好,产量不如别人高罢了。他们家没养牲口,宋山妈又从来不出野地,宋山爹拐着一条腿,使上吃奶的劲儿也种不好这十来亩零散地。宋山妈跟宋山爹出过一回野地,刚锄了半垄莜麦,宋山妈就拉着锄柄出来了。宋山妈说:“咱做不了,谁的罪谁受吧。”拍拍屁股回家去了。到现在,宋山妈连自家的地在哪里都不知道。好容易熬得宋山大起来,能受到一个人的苦啦,宋山爹却蹬腿儿见了阎王,那地更种不好了。宋山有个习惯,每逢锄地时节,他就扔下庄稼跑到外面去,或在大同车站帮闲,或到口泉煤窑打杂;名义上是出来挣钱,其实是不想背着毒辣辣的太阳一垄一垄地锄田。娶过媳妇以后,宋山没有出门;虽然没出门子,地里面也没见使过多少力气。天赐沟的农人好说这么一句话:人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宋山家能有几颗谷子的收成,不用算计。
有数儿的几升粮食没等弄回家,要债的就挤上门来;小卖部的,信用社的,更多的是平日里一起打麻将捣扑克的。小卖部的账早就该还人家啦,对头一年,但凡家里需要的,什么都赊:肥皂洗衣粉,连瓜子也赊,就把场面上的粮食去了四勾中的一勾。信用社的账更该清还了,去年宋山到口泉矿上下煤窑,一分钱没拿回来不说,连走时从信用社贷的三百块钱一并儿踢打光了;连本带利,场面的粮食又去了一勾。打麻将捣扑克输的账也不能再赖下去了,都是一个乡甚至一个村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老叫人家屁股后头赶着要,指着鼻子操祖宗,也不是个事儿。打发走要账的,宋山家的粮食,就得数着粒儿下锅啦。
宋山媳妇先是跺着脚板哭,——一年劳作,都给了别人——以后哭也不哭了,刨回来的山药蛋,连大小也不分,一股脑儿齐倒入窨子里。一天三顿饭,顿顿烩菜,不是挖半碗黄豆换块豆腐,就是量二升黍子换棵白菜,连宋山妈都觉得她手脚太大,不像个过日子的。
“咱还是省着点儿吃吧,一年还没动儿呢……”
宋山媳妇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冬天又来了,大雪片子漫天地飞,一个劲地落,仅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条天赐沟变得白茫茫的。清晨,天晴了,从院子里往远处眺望,连山、连树、连河都变成白色。空气里静得出奇,静得叫人忧伤,叫人难活;一只凿树虫,沟外面叫做啄木鸟的,不知在哪棵树干上单调地敲着,笃笃笃笃,敲得宋山媳妇心里一阵阵发凉。天赐沟的冬天实在是冷呵,宋山媳妇想起冯四孩讲的冻死人的故事来。
有一年,——大概是四、五年前吧——七亩地村毛姓的一对小青年到乡里领结婚证,走到离破碓臼村二里,被大雪搅得迈不开步子,就躲到路边的树底下去。两天后,七亩地的人顺路找下来,才发现俩人窝成一团儿齐冻僵了。据说二人抱得紧紧的,扳也扳不开,就那么埋了。宋山媳妇听着听着流了泪,说:“人不得全,就算有个想和人家过日子的,还拔了短命。”
冯四孩说:“你知道我们村咋叫了个破碓臼?”
碓臼是春米的用具,木头做碓,石头做臼。斗争地主那年,天气寒冷,把村里舂米的石臼都冻成两半。也有的说贫农团分地主的房、地、浮财,剩一个石臼没法儿分,老木瓜——就是三木瓜的爹——就叫石匠一凿两半。所以,这村子就取了这么个名儿:破碓臼。
以前它叫做“发旺”村。
所以宋山就说:“挣房子挣地,那是挣命哩,还不定给谁受哩!共产党是穷人的党,能由了他再变成地主老财?”
唉,有宋山这样的人,把碓臼一分两半,还有啥稀奇的呢。
宋山媳妇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早晨的寒气凛冽峻锐,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宋山媳妇冻得受不了啦,返转身回了窑。宋山媳妇圪团在炕头上,把手压在屁股底下窝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窝暖过来,寒气却渐渐浸入骨髓。门窗不严实,隆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锋利,顺着门缝窗缝挤进来,把窑里薄薄的一层热气儿化得找不见了。宋山媳妇想填点儿火,可是炭不多了,得留着夜里用;想喊宋山上山打些柴来,又不知他在谁家打麻将;宋山媳妇就下地,找见斧子,带上窑门出了村。
这个故事开头的那段就发生了。
妈家表弟是雇三轮车进天赐沟的。看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开车的就知道这不是接姐姐住妈家的,这是接应逃婚的,说什么也不敢等他,不给车钱也不等了,掉转头一溜烟儿跑出沟外。妈家表弟在口泉矿上下煤窑,挣了几个钱,就和在村里时不一般了。妈家表弟回了小鹞子沟村,过来看望表舅舅;宋山丈人说起女儿在天赐沟不好活,妈家表弟就起了意。宋山媳妇说:走小道吧,大路肯定有人追。妈家表弟不敢走,说:有狼哩,有野猪哩,又不认得路。宋山媳妇说:我不怕狼,哪怕叫狼嗑了我也认;再说有把斧子哩。妈家表弟又说:雪太厚,你不是说还冻死过人?宋山媳妇就跟着他上了大路。
往回追宋山媳妇的时候,冯四孩起了大作用。他二人只要一出沟,随便搭一辆过往的车辆,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冯四孩把拖拉机开得比坦克还快,豁开道上的雪,履着两行脚印全速追赶,就像外国电影驾着雪橇赶兔子。冯四孩不但出了车力,而且出了人力,往车上抬,往窑里架,冯四孩紧紧挽着宋山媳妇的一条胳膊,一手卡着她的胳肢窝,护持得牢靠,却一点儿没弄疼她。宋山媳妇对别人又踢又打,只是没和冯四孩作翻;喘气儿的时候,两只杏壳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突然就母狼似地嗥一声,一脚踢中冯四孩的蛋,疼得他妈呀老子瞎叫唤。
宋山说:看来你是不让闹?
宋山说:看来你是不跟过?
宋山说:看来你是还要跑?
宋山说:我把你脚板剁下来,你给我跑。
宋山说:我伺候你一辈子。
三木瓜招呼人们往县医院送宋山媳妇,少不得冯四孩和他的拖拉机。宋山往车上扔了两捆干草,蹬着车轱辘正要爬上去,被抬宋山媳妇的人们一膀子抗得栽了个大跟头。宋山媳妇脸色白得像糊窑户纸,不睁眼,也不叫唤,眼睫毛上挂着两颗泪珠珠,已经冻成冰蛋蛋了。车上还是昨天的原班人马,只是不像昨天那么兴高采烈,一个个都不作声,像被缝麻袋的特号针缝住了嘴巴。道上积着半尺厚的雪,坑坑洼洼埋得看不见,拖拉机一颠一颠的,颠得人们跳高高;大家就用力撑着被子角,尽量不叫颠着宋山媳妇。医生一副怪模样,瞅着这伙儿土头土脑的庄稼汉,好像在看土星人。医生说:“先交住院费,五千。”又说:“只保命,不保脚板。”
宋山媳妇出院回来,宋山已经到了阳泉的劳改煤矿下煤窑去了,十五年。宋山媳妇想见见妈家表弟,可听说人家已经说上女人了,宋山媳妇就彻底打消了再跑的念头。宋山媳妇躺在土炕的破席子上,想喝稀粥,没小米;想吃馍馍,没白面;想睡个热炕,柴炭早就烧光了。宋山媳妇想回妈家,托人捎话,父亲没有回音。他们丢不起这脸,也怕宋山出来要了全家人的命。宋山媳妇想和人们说说话,可是谁也不上她家门,连冯四孩也躲得不送个脚踪;最后,宋山妈也跑到曹碾村不见面了。天气最冷那几天,三木瓜见宋山家的烟囱不冒烟,就夹了捆干柴上来看,哪知窑里空空的,宋山媳妇不见了。
我离开天赐沟一个月后。有破碓臼人出来下煤窑,找上我门来。从他们嘴里才知道,宋山媳妇哪儿都没去,而是在自家的地窨里上了吊。宋山他们住的是土打窑儿,窑里没有房梁,没法儿挽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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