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
1917年10月,适之拿这本《尝试集》第一集给我看。其中所录,都是一年以来适之所作的白话诗。
适之是中国现代第一个提倡白话文学——新文学——的人。我以前看见适之作的一篇“文学改良刍议”,主张作诗文不避俗语俗字;现在又看见这本《尝试集》,居然就实行用白话来作诗。我对于适之这样“知”了就“行”的举动,是非常佩服的。
我现在想:中国古人造字的时候,语言和文字必定完全一致。因为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嘴里说这个声音,手下写的就是表这个声音的记号。断没有手下写的记号和嘴里说的声音不相合的。拿“六书”里的“转注”来一看,很可以证明这个道理。像那表“年高”的意义的话,这边叫做lau,便造个“老”字,那边叫做khau,便又造个“考”字。同是一个意义,声音小小不同,便造了两个字,可见语言和文字必定一致。因为那边既叫做khau,要是仍写“老”字,便显不出他的音读和lau不同,所以必须别造“考”字。照这样看来,岂非嘴里说的声音和手下写的记号,不能不相合吗?所以我说造字的时候,语言和文字必定完全一致的。
再看《说文》里的“形声”字,“正篆”和“重文”所从的“声”,尽有不在一个韵部里的;汉晋以后所用的字,尽有改变古字的“声”的;又有《说文》里虽有“本字”,而后人因为音读变古,不得不假借别的同音字来替代的:这都是今音与古音不同而字形跟了改变的证据。
至于古语和今语的变迁,更有可以证明的。例如“父”、“母”两字,古音本读,pu,mai,后来音变为fu,mu,把古音的pu,mai完全消灭了,所以未曾别造新字;但是读书虽读fu,mu,讲话却又变为 ba,ma,于是在“父”、“母”两字以外,又别造“爸”、“妈”两字来表 ba,ma的音。此外如用在句末表商度的“夫”字,古音读bu,音变为fu,讲话时又变为ba,于是就借用“罢”字;用在句末表疑问的“无”字,古音读mu音变为vu,再变为u,讲话时又变为ma,就别造“吗”字:这都可以证明字形一定跟着字音转变的。
照这样看来,汉字的字形,既然跟着字音转变,那便该永远是“言文一致”的了。为什么二千年来语言和文字又相去到这样的远呢?
我想这是有两个缘故。
给那些民贼弄坏的。
那些民贼,最喜欢摆架子,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和平民两样,才可以使他那野蛮的体制尊崇起来。像那吃的,穿的,住的,妻妾的等级,仆役的数目,都要定得不近人情,并且决不许他人效法。对于文字,也用这个办法。所以嬴政看了那辠犯的“辠”字和皇帝的“皇”字(“皇”字的古写)上半都从“自”字,便硬把“辠”字改用“罪”字。“朕”字本来和“我”字一样,在周朝,无论什么人自己都可以称“朕”,像那屈平的离骚第二句“朕皇考曰伯庸”,就是一个证据;到了嬴政,又把这“朕”字独占了去,不许他人自称。此外像“宫”字、“玺”字、“钦”字、“御”字之类都不许他人学他那样用。又因为中国国民很有“尊古”的脾气,民贼又利用这一点,作起那什么“制”“诏”“上谕”来,一定要写上几个《尚书》里的字眼,像什么“诞膺天命”“寅绍丕基”之类,好叫那富于奴性的人可以震惊赞叹。于是那些小民贼也从而效尤,定出许多野蛮的款式来,凡是作到文章,尊贵对于卑贱,必须要装出许多妄自尊大看不起人的口吻,卑贱对于尊贵,又必须要装出许多弯腰屈膝胁肩谄笑的口吻。其实这些所谓“尊贵”,所谓“卑贱”的人,当面讲话,究竟彼此也没有什么大分别:只有作到文章,便可以实行那“骄”“谄”两个字。要是没有那种“骄”“谄”的文章,这些民贼的架子便摆不起来了,所以他们是最反对那质朴的白话文章的。
这种没有道理的办法行得久了,习非成是,大家反以为文章不可不照这样作的;要是有人不照这样作,还要说他不对。这是言文分离的第一个缘故。
给那些文妖弄坏的。
周秦以前的文章,大都是用白话作的。像那《盘庚》、《大诰》,后世读了,虽然觉得“佶屈聱牙”,异常古奥,然而这种文章,实在是当时的白话告示。又像那《尧典》里用“都”“俞”“吁”“咈”等字,和现在的白话文章里用“啊”“呀”“嗄”“哦”“唉”等字有什么分别?《公羊》用齐言,《楚辞》用楚语,和现在的小说里搀入苏州、上海、广东、北京等处的方言有什么分别?还有一层,所用的白话,要是古今有异,那就一定用今语,决不硬嵌古字,强摹古调。像《孟子》里说的,“洚水者洪水也”“泄泄犹沓沓也”,这是因为古今语言不同,古人叫“洚水”和“泄泄”,孟轲的时候叫“洪水”和“沓沓”,所以孟轲自己作文章,必用“洪水”和“沓沓”,到了引用古书,虽未便直改原文,可是必须用当时的语言去说明古语。再看李耳、孔丘、墨翟、庄周、孟轲、荀况、韩非这些人的著作,文笔无一相同,都是各人作自己的文章,绝不摹拟别人。所以周秦以前的文章,很有价值。到了西汉,言文已渐分离;然而司马迁作《史记》,采用《尚书》,一定要改去原来的古语,作汉朝人通用的文章。像“庶绩咸熙”改为“众功皆兴”,“嚚庸可乎”改为“顽凶勿用”之类。可知其时言文虽然分离,但是作到文章,仍旧不能和当时的语言相差太远。要是过于古奥的文句,还是不适用的。东汉的王充作《论衡》,其“自纪”篇中有曰,“论衡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又曰,“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又曰,“经传之文,贤圣文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这是表明言文应该一致,什么时代的人便该用什么时代的话。
不料西汉末年,出了一个扬雄,做了文妖的始祖。这个文妖的文章,专门摹拟古人。一部《法言》,看了真叫人恶心。他的辞赋,又是异常雕琢,东汉一代颇受他的影响。到了建安七子连写信札都要装模作样,安上许多浮词。六朝的骈文,满纸堆砌词藻,毫无真实的情感;甚至用了典故来代实事,删割他人的名号去就他的文章对偶。打开《文选》一看,这种拙劣恶滥的文章,触目皆是。直到现在,还有一种妄人说,“文章应该照这样作”;“《文选》文章为千古文章之正宗”。这是第一种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
唐朝的韩愈、柳宗元,矫正文选派的弊害,所作的文章,略能近于语言之自然。要是继起的人能够守住韩柳矫弊的意思,渐渐的回到白话路上来,岂不甚好。无如宋朝的欧阳修、苏洵这些人,名为学韩学柳,却不会学韩柳的矫弊,但会学韩柳的句调间架,无论作什么文章,都有一定的腔调。这种可笑的文章,和那《文选》派相比,真如二五和一十,半斤和八两的比例。明清以来,归有光、方苞、姚鼐、曾国藩这些人拼命作韩、柳、欧、苏那些人的奴隶,立了什么“桐城派”的名目,还有什么“义法”的话,闹得乌烟瘴气。全不想想,作文章是为的什么;也不看看,秦汉以前的文章是个什么样子。分明是自己作的,偏要叫做“古文”,但看这个名称,便可知其人一窍不通,毫无常识。那曾国藩说得更妙,他道,“古文无施不宜,但不宜说理耳”。
这真是自画供招,表明这种什么“古文”是毫无价值的文章了。这是第二种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
这两种文妖,是最反对那老实的白话文章的。因为作了白话文章,则第一种文妖便不能搬运他那些垃圾的典故,肉麻的词藻;第二种文妖便不能卖弄他那些可笑的义法,无谓的格律。并且若用白话作文章,那会作文章的人必定渐渐的多起来,这些文妖就失去了他那会作文章的名贵身分,这是他最不愿意的。
二千年来的文学被民贼和文妖弄坏,固然是很可惜的事。但是民贼和文妖的能力,究竟有限,终不能灭尽白话文学的种子。所以在这二千年中,白话的文学也常常发现:
论议和记载的文章,像司马迁的《史记》,王充的《论衡》,其中的文章,纵不能断定他纯粹是当时的白话,但必可断定他是近于白话的。此外如王羲之、苏轼、朱熹、王守仁、李贽、郑燮诸人的信札,颇有许多纯粹用白话写的(明朝爱用白话写信的人,很多很多),至于宋明两朝学者的“语录”,纯粹是用白话记的,那更不消说了。
白话诗是更多了。我们简直可以断言:中国的白话诗自从《诗经》起,直到元明的戏曲,是没有间断过的。汉魏六朝的乐府歌谣,都是自由使用他们当时的语言作成的;看他抒情的真挚和造句的自然,实在可以和《诗经》中的《风》诗比美。其他如陶潜的五言诗,李白、杜甫诸人的古体诗,白居易的新乐府,李煜、柳永、辛弃疾、苏轼诸人的词的一部分,邵雍、张九成这些理学先生的诗,关汉卿到李渔诸人的曲……都是白话诗。
从元朝以后,小说渐渐发达。最有价值的,如施耐庵的《水浒》,曹雪芹的《红楼梦》,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都是用极自然的白话作的,那是不消说了。其他如吴承恩的《西游记》,李汝珍的《镜花缘》,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也不失为旧小说中第二流的佳作;他们也是纯粹用白话作的。
我拿上列的白话杂文、白话诗、白话小说去同那些文妖的著作相比,觉得文妖很是可怜。原来他们表面上虽然好像横行一世,其实他们是毫无支配社会的能力的。这是因为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缘故。你看!司马迁能作《史记》,他们只能作“某公神道碑”“某君墓志铭”;王充能作《论衡》,宋明学者的弟子能记语录,他们只能作“管仲论”“李斯论”;王羲之诸人能写达意的白话信,他们只能作毫无意思的赠序;二千年中许多真文学家能作活泼泼的诗,他们只能作无病呻吟的诗;施耐庵诸人能作善写人情的小说,他们只能作《圣哲画像记》一类的东西。他们这些著作,只有科举时代当他八股和试帖诗的参考书读读;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到了现代,略知文事的人,都不屑去研究他们,他们几乎有“烟消雾灭”的趋势:所以我说他们可怜,但是可怜而不足惜的。
有人对我说:“你说白话文学是从前早已有过的,那么,你们现在提倡白话的文学,只是复古,并非创新了;何以又称为‘新文学’呢?”我说:他这话实在是不对的。我上面所说从前有白话文学,不过叙述过去的历史,表明以前本有白话文学罢了;并不是说我们现在所提倡的新文学就是这从前的白话文学,更不是说我们现在就应该学这从前的白话文学。我们都知道:某时代有某时代的文学。文学里的思想、情感,乃至材料、文字、句调,都是为时代所支配。粗浅说来,如杜甫、白居易叹息天宝以来从军之苦,曹雪芹致慨于清初贵族的腐败家庭,吴敬梓专事形容康乾间书呆子的议论行为——这都是就当时的社会描写的。我们只承认这些书的自身有他们的“历史的价值”,决不主张我们今日该去摹拟他们。要是现在的人作诗,表面学乐府或学元曲,内容也是“明妃出塞”或“待月西厢”之类;作小说,表面学章回体,内容也是“打虎”或“杀嫂”之类:那就和文妖说的什么“学韩”“学杜”同一可笑了。
所以我们现在作白话的文学,应该自由使用现代的白话,要是再用“遮莫”“颠不刺的”“兀不的……也么哥”之类,就和用《诗经》里的“载”字、“言”字、“式”字一样的不对,自由发表我们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这才是现代的白话文学,才是我们所要提倡的“新文学”。
适之这本《尝试集》第一集里的白话诗,就是用现代的白话达适之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用古语,不抄袭前人诗里说过的话。我以为的确当得起“新文学”这个名词。
不过我对于适之的诗,也有小小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其中有几首还是用“词”的句调;有几首诗因为被“五言”的字数所拘,似乎不能和语言恰合;至于所用的文字,有几处似乎还嫌太文。所以我于1917年7月2日曾经写信给适之说:
玄同对于先生之白话诗窃以为犹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如《月》第一首后二句,是文非话;《月》第三首及《江上》一首,完全是文言;……又先生近作之白话词(《采桑子》),鄙意亦嫌太文。且有韵之文,本有可歌与不可歌二种。寻常所作,自以不可歌者为多。既不可歌,则长短任意,仿古,新创,无所不可。至于可歌之韵文,则所填之字,必须恰合音律,方为合格。词之为物,在宋世本是可歌者,故各有调名。后世音律失传,于是文士按前人所作之字数,平仄,一一照填,而云“调寄某某”。此等填词,实与作不可歌之韵文无异;起古之知音者于九原而示之,恐必有不合音节之字之句,就询填词之本人以此调音节若何,亦必茫然无以为对。玄同之意,以为与其写了“调寄某某”而不知其调,则何如直作不可歌之韵文乎?(按,那时我还未曾和适之见面,所举各诗,都是登在《新青年》里面的。)
10月31日,我又写信给适之说:
现在我们着手改革的初期,应该尽量用白话去作,才是。倘若稍怀顾忌,对于“文”的一部分不能完全舍去,那么,便不免存留旧污,于进行方面,很有阻碍。
11月20日接到适之的复信说:
先生论吾所作白话诗,以为“未能脱尽文言窠臼”。此等诤言,最不易得。吾于去年(五年)夏秋初作白话诗之时,实力屏文言,不杂一字。如《朋友》《他》《尝试篇》之类皆是。其后忽变易宗旨,以为文言中有许多字尽可输入白话诗中。故今年所作诗词,往往不避文言。……但是先生10月31日来书所言,也极有道理。……所以我在北京所作的白话诗,都不用文言了。
……古来作词者,仅有几个人能深知音律。其余的词人,都不能歌。其实词不必可歌。由诗变而为词,乃是中国韵文史上一大革命。五言七言之诗,不合语言之自然,故变而为词。词,旧名“长短句”,其长处正在长短互用,稍近语言之自然耳。即如稼轩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此决非五言七言之诗所能及也。故词与诗之别,并不在一可歌而一不可歌,乃在一近语言之自然而一不近语言之自然也。作词而不能歌之,不足为病。正如唐人绝句大半可歌,然今人不能歌亦不妨作绝句也。
词之重要,在于其为中国韵文添无数近于语言之自然之诗体。此为治文学史者所最不可忽之点。不会填词者,必以为词之字字句句皆有定律,其束缚自由必甚。其实大不然。词之好处,在于调多体多,可以自由选择。工调者,相题而择调,并无不自由也。人或问:“既欲自由,又何必择调?”吾答之曰,凡可传之词调,皆经名家制定,其音节之谐妙,字句之长短,皆有特长之处。吾辈就已成之美调,略施裁剪,便可得绝妙之音节,又何乐而不为乎?……
然词亦有二短:一、字句终嫌太拘束;二、只可用以达一层或二层意思,至多不过能达三层意思。曲之作,所以救此两弊也。有衬字,则字句不嫌太拘;可成套数则可以作长篇。故词之变为曲,犹诗之变为词,皆所以求近于语言之自然也。最自然者,终莫如长短无定之韵文。元人之小词,即是此类。今日作“诗”(广义言之),似宜注重此种长短无定之体。然亦不必排斥固有之诗、词、曲诸体。要各随所好,各相题而择体,可矣。
我再复适之说:
论填词一节,先生最后之结论,也是归到“长短无定之韵文”,是吾二人对于此事,持论全同,可以不必再辩。惟我之不赞成填词,正与先生之主张废律诗同意,无非因其束缚自由耳。先生谓“工词者,相题而择调,并无不自由”。然则工律诗者所作律诗,又何尝不自然?不过未“工”之时,作律诗勉强对对子,填词硬扣字数,硬填平仄,实在觉得劳苦而无谓耳。总而言之,今后当以“白话诗”为正体(此“白话”,是广义的,凡近于语言之自然者皆是。此“诗”,亦是广义的,凡韵文皆是),其他古体之诗、词、曲,偶一为之,固无不可,然不可以为韵文正宗也。
关于这个问题,适之和我的意见,实在没有什么不同。近来适之作的《人力车夫》《一念》和《老鸦》等诗,都用“长短无定”,极自然的句调了。
我自己是不会作诗的人,本不配给《尝试集》作序。所以写了这许多的拉杂话,对于适之作白话诗,没有丝毫可以贡献。不过我也算一个主张白话文学的人,现在看见这本《尝试集》,欢喜赞叹,莫可名状,不免把这点浅陋的意见写将出来,用“抛砖引玉”的办法,希望适之再把高深的话教我。
1918年1月10日钱玄同序
自序1
我这三年以来作的白话诗若干首,分做两集,总名为《尝试集》。民国六年九月我到北京以前的诗为第一集,以后的诗为第二集。民国五年七月以前,我在美国作的文言诗词删剩若干首,合为《去国集》,印在后面作一个附录。
我的朋友钱玄同曾替《尝试集》作了一篇长序,把应该用白话作文章的道理说得很痛快透切。我现在自己作序,只说我为什么要用白话来作诗。这一段故事,可以算是《尝试集》产生的历史,可以算是我个人主张文学革命的小史。
我作白话文字,起于民国纪元前六年(丙午),那时我替上海《竞业旬报》作了半部章回小说,和一些论文,都是用白话作的。到了第二年(丁未),我因脚气病,出学堂养病。病中无事,我天天读古诗,从苏武、李陵直到元好问,单读古体诗,不读律诗。那一年我也作了几篇诗,内中有一篇五百六十字的《游万国赛珍会》,和一篇近三百字的《弃父行》;以后我常常作诗,到我往美国时,已作了两百多首诗了。我先前不作律诗,因为我少时不曾学对对子,心里总觉得律诗难作。后来偶然作了一些律诗,觉得律诗原来是最容易作的玩意儿,用来作应酬朋友的诗,再方便也没有了。我初作诗,人都说我像白居易一派。后来我因为要学时髦,也做一番研究杜甫的工夫。但是我读杜诗,只读《石壕吏》《自京赴奉先咏怀》一类的诗,律诗中五律我极爱读,七律中最讨厌《秋兴》一类的诗,常说这些诗文法不通,只有一点空架子。
自民国前六七年到民国前二年(庚戌),可算是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已有不满意于当时旧文学的趋向了。我近来在一本旧笔记里(名《自胜生随笔》,是丁未年记的)翻出这几条论诗的话:
作诗必使老妪听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耶?(录《麓堂诗话》)
东坡云,“诗须有为而作”。元遗山云,“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录《南濠诗话》)
这两条都有密圈,也可见我十六岁时论诗的旨趣了。
民国前二年,我往美国留学。初去的两年,作诗不过两三首,民国成立后,任叔永(鸿隽)、杨杏佛(铨)同来绮色佳(Ithaca),有了作诗的伴当了。集中《文学篇》所说:
明年任与杨,远道来就我。山城风雪夜,枯坐殊未可。
烹茶更赋诗,有倡还须和。诗炉久灰冷,从此生新火。
都是实在情形。在绮色佳五年,我虽不专治文学,但也颇读了一些西方文学书籍,无形之中,总受了不少的影响,所以我那几年的诗,胆子已大得多。《去国集》里的《耶稣诞节歌》和《久雪后大风作歌》都带有试验意味。后来作《自杀篇》,完全用分段作法,试验的态度更显明了。《藏晖室札记》第三册有跋《自杀篇》一段,说:
……吾国作诗每不重言外之意,故说理之作极少。求一扑蒲(Pope)已不可多得,何况华茨活(Wordsworth)、贵推(Goethe)与白朗吟(Browning)矣。此篇以吾所持乐观主义入 诗。全篇为说理之作,虽不能佳,然途径具在。他日多作之,或有进境耳。(民国三年七月七日)
又跋云:
吾近来作诗,颇能不依人蹊径,亦不专学一家。命意固无从摹仿,即字句形式亦不为古人成法所拘,盖颇能独立矣。(七月八日)
民国四年八月,我作一文论《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文中列举方法几条,还不曾主张用白话代文言。但那时我已明言“文言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又说:“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文字也。”(《札记》第九册)
四年九月十七夜,我因为自己要到纽约进哥仑比亚大学,梅觐庄(光迪)要到康桥进哈佛大学,故作一首长诗送觐庄。诗中有一段说:
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
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箠,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
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戡天差可儗。梅君梅君毋自鄙!
原诗共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个外国字的译音。不料这十一个外国字就惹出了几年的笔战!任叔永把这些外国字连缀起来,作了一首游戏诗送我:
牛敦,爱迭孙;培根,客尔文;索虏与霍桑,“烟士披里纯”:
鞭笞一车鬼,为君生琼英。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我接到这诗,在火车上依韵和了一首,寄给叔永诸人:
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
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愿共僇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
梅觐庄误会我“作诗如作文”的意思,写信来辩论。他说:
……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谓之改良,则不可也。……以其太易易也。
自序2
这封信逼我把诗界革命的方法表示出来。我的答书不曾留稿。今抄答叔永书一段如下:
适以为今日欲救旧文学之弊,先从涤除“文胜”之弊入手。今人之诗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耳。其中实无物可言。其病根在于重形式而去精神,在于以文胜质。诗界革命当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求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故意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之弊也。……觐庄所论“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之别,亦不尽当。即如白香山诗,“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李义山诗,“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此诸例所用文字,是“诗之文字”乎?抑“文之文字”乎?又如适赠足下诗,“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此中字字皆觐庄所谓“文之文字”。……可知“诗之文字”原不异“文之文字”:正如诗之文法原不异文之文法也。(五年二月二日)
“诗之文字”一个问题也是很重要的问题,因为有许多人只认风花雪月、蛾眉、朱颜、银汉、玉容等字是“诗之文字”,作成的诗读起来字字是诗!仔细分析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我主张用朴实无华的白描工夫,如白居易的《道州民》,如黄庭坚的《题莲华寺》,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这类的诗,诗味在骨子里,在质不在文!没有骨子的滥调诗人决不能作这类的诗。所以我的第一条件便是“言之有物”。因为注重之点在言中的“物”,故不问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还是文的文字。觐庄认做“仅移文之文字于诗”,所以错了。
这一次的争论是民国四年到五年春间的事。那时影响我个人最大的,就是我平常所说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这个观念是我的文学革命论的基本理论。《札记》第十册有五年四月五日夜所记一段如下: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二大革命也。赋变而为无韵之骈文,古诗变而为律诗,三大革命也。诗之变而为词,四大革命也。词之变而为曲,为剧本,五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文亦遭几许革命矣。自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六朝之文……亦有可观者。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所以称“文起八代之衰”者,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此一革命也。……宋人谈哲理者,深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禅门所尝用,以俚语说理纪言。……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极盛。其时之词也,曲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现。傥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遭前后七子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已成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之创意大利文学,却叟辈之创英文学,路得之创德文学,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
过了几天,我填了一首“沁园春”词,题目就叫做《誓诗》,其实是一篇文学革命宣言书: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四月十三日)
这首词上半所攻击的是中国文学“无病而呻”的恶习惯。我是主张乐观,主张进取的人,故极力攻击这种卑弱的根性。下半首是《去国集》的尾声,是《尝试集》的先声。
以下要说发生《尝试集》的近因了。
五年七月十二日,任叔永寄我一首《泛湖即事》诗。这首诗里有“言棹轻楫,以涤烦疴”,和“猜谜赌胜,载笑载言”等句,我回他的信说:
……诗中“言棹轻楫”之言字及“载笑载言”之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两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七月十六日)
不料这几句话触怒了一位旁观的朋友。那时梅觐庄在绮色佳过夏,见了我给叔永的信,他写信来痛驳我道: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夫文字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锻炼,徒诿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选择,教育,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父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
甚至非洲黑蛮,南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矣。
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足下乃视改革文字如是之易乎?
觐庄这封信不但完全误解我的主张,并且说了一些没有道理的话,故我作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话游戏诗答他。这首诗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如第二段说:
文字没有雅俗,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岂非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又如第五段说: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拿来锻炼,拿来琢磨,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这一段全是后来用白话作实地试验的意思。
这首白话游戏诗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作的,一半是朋友游戏,一半是有意试作白话诗。不料梅、任两位都大不以为然。觐庄来信大骂我,他说: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盖今之西洋诗界,若足下之张革命旗者,亦数见不鲜。最著者有所谓Futurism,Imagism,Free Verse,及各种Decadent movements in Literature and in Arts。大约皆足下俗话诗之流亚,皆喜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豪;皆喜诡立名字,号召徒众,以眩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焉。
信尾又有两段添入的话: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今之欧美狂澜横流,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闻之熟矣。诚望足下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七月二十四日)
这封信颇使我不心服,因为我主张的文学革命,只是就中国今日文学的现状立论;和欧美的文学新潮流并没有关系;有时借镜于西洋文学史也不过举出三四百年前欧洲各国产生“国语的文学”的历史,因为中国今日国语文学的需要很像欧洲当日的情形,我们研究他们的成绩,也许使我们减少一点守旧性,增添一点勇气。觐庄硬派我一个“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的罪名,我如何能心服呢?
自序3
叔永来信说: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是也。……要之,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吾尝默省吾国今日文学界,即以诗论,其老者,如郑苏盦、陈伯严辈,其人头脑已死,只可让其与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滥委琐,亦去文学千里而遥。旷观国内,如吾侪欲以文学自命者,舍自倡一种高美芳洁之文学,更无吾侪侧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荆棘之中哉?……唯以此(白话)作诗,则仆期期以为不可。……今且假令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高腔京调,而陶谢李杜之流,将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若哉?(七月二十四夜)
觐庄说,“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叔永说,“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这是我最不承认的。我答叔永信中说:
……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此下举放翁诗及山谷稼轩词为例)……总之,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这一段乃是我的“文学的实验主义”。我三年来所做的文学事业只不过是实行这个主义。
答叔永书很长,我且再抄一段:
……今且用足下之字句以述吾梦想中之文学革命曰:
一、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敢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皆能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
二、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白话京调高腔之中产出几许陶谢李杜。
三、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若陶谢李杜生于今日仍作陶谢李杜当日之诗,则决不能更有当日的价值与影响。何也?时代不同也。
四、吾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作不似陶谢不似李杜的白话诗。与其做一个学这个学那个的郑苏盦、陈伯严,不如做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适之。
……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七月二十六日)
这是第一次宣言不作文言诗词。过了几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作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傥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
这时我已开始作白话诗。诗还不曾作得几首,诗集的名字已定下了,那时我想起陆游有一句诗:“尝试成功自古无!”我觉得这个意思恰和我的实验主义反对,故用“尝试”两字作我的白话诗集的名字,要看“尝试”究竟是否可以成功。那时我已打定主意,努力做白话诗的试验;心里只有一点痛苦,就是同志太少了,“须单身匹马而往”,我平时所最敬爱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险。但是我若没有这一班朋友和我打笔墨官司,我也决不会有这样的尝试决心。庄子说得好:“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我至今回想当时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函的乐趣,觉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我对于文学革命的一切见解,所以能结晶成一种有系统的主张,全都是同这一班朋友切磋讨论的结果。五年八月十九日我写信答朱经农(经)中有一段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陈套语。
三、不讲对仗。
四、不避俗字俗话。
五、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的一方面。
六、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须语语有个我在。
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一方面。
这八条,后来成为一篇《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六年一月一日出版),即此一端,便可见朋友讨论的益处了。
我的《尝试集》起于民国五年七月,到民国六年九月我到北京时,已成一小册子了,这一年之中,白话诗的试验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没有积极的帮助,故这一年的诗,无论怎样大胆,终不能跳出旧诗的范围。
我初回国时,我的朋友钱玄同说我的诗词“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又说“嫌太文了!”美洲的朋友嫌“太俗”的诗,北京的朋友嫌“太文”了!这话我初听了很觉得奇怪。后来平心一想,这话真是不错。我在美洲作的《尝试集》,实在不过是能勉强实行了《文学改良刍议》里面的八个条件;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这些诗的大缺点就是仍旧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齐了,就不合语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长补短的毛病,不能不时时牺牲白话的字和白话的文法,来牵就五七言的句法。音节一层,也受很大的影响:第一,整齐划一的音节没有变化,实在无味;第二,没有自然的音节,不能跟着诗料随时变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后所作的诗,认定一个主义:若要作真正的白话诗,若要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非作长短不一的白话诗不可。这种主张,可叫做“诗体的大解放”。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方才可以表现白话的文学可能性。《尝试集》第二编中的诗虽不能处处做到这个理想的目的,但大致都想朝着这个目的做去。这是第二集和第一集的不同之处。
以上说《尝试集》发生的历史。现在且说我为什么赶紧印行这本白话诗集。我的第一个理由是因为这一年以来白话散文虽然传播得很快很远,但是大多数的人对于白话诗仍旧很怀疑;还有许多人不但怀疑,简直持反对的态度。因此,我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两种白话韵文的集子出来,也许可以引起一班人的注意,也许可以供赞成和反对的人作一种参考的材料。第二,我实地试验白话诗已经三年了,我很想把这三年试验的结果供献给国内的文人,作为我的试验报告。我很盼望有人把我试验的结果,仔细研究一番,加上平心静气的批评,使我也可以知道这种试验究竟有没有成绩,用的试验方法,究竟有没有错误。第三,无论试验的成绩如何,我觉得我的《尝试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供献给大家的。这一件可供献的事就是这本诗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我们这一班人的文学革命论所以同别人不同,全在这一点试验的态度。
近来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觉得中国文学有改革的必要。即如我的朋友任叔永他也说:“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甚至于南社的柳亚子也要高谈文学革命。但是他们的文学革命论只提出一种空荡荡的目的,不能有一种具体进行的计划。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决不是形式上的革命,决不是文言白话的问题。等到人问他们所主张的革命“大道”是什么,他们可回答不出了。这种没有具体计划的革命——无论是政治的是文学的——决不能发生什么效果。我们认定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问题的解决。我们认定“死文字定不能产生活文学”,故我们主张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用白话来做文学的工具。我们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思想做里子。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文学的可能,实在是新文学的惟一利器。但是国内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这话,他们最不肯承认的,就是白话可做韵文的唯一利器。我们对于这种怀疑,这种反对,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对付,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科学家的试验方法。科学家遇着一个未经实地证明的理论,只可认他做一个假设;须等到实地试验之后,方才用试验的结果来批评那个假设的价值。我们主张白话可以作诗,因为未经大家承认,只可说是一个假设的理论。我们这三年来,只是想把这个假设用来做种种实地试验,作五言诗,作七言诗,作严格的词,作极不整齐的长短句;作有韵诗,作无韵诗,做种种音节上的试验,要看白话是不是可以作好诗,要看白话诗是不是比文言诗要更好一点。这是我们这班白话诗人的“实验的精神”。
我这本集子里的诗,不问诗的价值如何,总都可以代表这点实验的精神。这两年来,北京有我的朋友沈尹默、刘半农、周豫才、周启明、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诸位,美国有陈衡哲女士,都努力作白话诗。白话诗的试验室里的试验家渐渐多起来了。但是大多数的文人仍旧不敢轻易“尝试”。他们永不来尝试尝试,如何能判断白话诗的问题呢?耶稣说得好:“收获是很好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所以我大胆把这本《尝试集》印出来,要想把这本集子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贡献给全国的文人,请他们大家都来尝试尝试。
我且引我的《尝试篇》作这篇长序的结论:
“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医试丹药,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试便成功,那有这样容易事!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枉费。
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
八年八月一日胡适
再版自序1
这一点小小的“尝试”,居然能有再版的荣幸,我不能不感谢读这书的人的大度和热心。
近来我颇自己思想,究竟这本小册子有没有再版的需要?现在我决意再版了,我的理由是:
第一,这本书含有点历史的兴趣,我作白话诗,比较的可算最早,但是我的诗变化最迟缓。从第一编的《尝试篇》、《赠朱经农》、《中秋》等诗变到第二编的《威权》、《应该》、《关不住了》、《乐观》、《上山》等诗;从那些很接近旧诗的诗变到很自由的新诗,这一个过渡时期在我的诗里最容易看得出。第一编的诗,除了《蝴蝶》和《他》两首之外,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作到后来的《朋友篇》,简直又可以进《去国集》了!第二编的诗,虽然打破了五言七言的整齐句法,虽然改成长短不整齐的句子,但是初作的几首,如《一念》、《鸽子》、《新婚杂诗》、《四月二十五夜》,都还脱不了词曲的气味与声调。在这个时期里,《老鸦》与《老洛伯》要算是例外的了。就是七年十二月的《奔丧到家》诗的前半首,还只是半阕添字的《沁园春》词。故这个时期——六年秋天到七年年底——还只是一个自由变化的词调时期。自此以后,我的诗方才渐渐做到“新诗”的地位。《关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诗”成立的纪元。《应该》一首,用一个人的“独语”(Monologue)写三个人的境地,是一种创体;古诗中只有《上山采蘼芜》略像这个体裁。以前的《你莫忘记》也是一个人的“独语”,但没有《应该》那样曲折的心理情境。自此以后,《威权》、《乐观》、《上山》、《周岁》、《一颗遭劫的星》都极自由,极自然,可算得我自己的“新诗”进化的最高一步。如初版最末一首的第一段: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这才是我久想做到的“白话诗”。我现在回头看我两年前作的诗,如:
到如今,待双双登堂拜母,
只剩得荒草孤坟,斜阳凄楚!
最伤心,不堪重听,灯前人诉,阿母临终语!
真如同隔世了!
不料居然有一种守旧的批评家一面夸奖《尝试集》第一编的诗,一面嘲笑第二编的诗;说《中秋》、《江上》、《寒江》等诗是诗,第二编最后的一些诗不是诗;又说,“胡适之上了钱玄同的当,全国少年又上了胡适之的当!”我看了这种议论,自然想起一个很相类的故事。当梁任公先生的《新民丛报》最风行的时候,国中守旧的古文家谁肯承认这种文字是“文章”?后来白话文学的主张发生了,那班守旧党忽然异口同声的说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的文章就很好了,尽够了。何必去学白话文呢?白话文如何算得文学呢?”好在我的朋友康白情和别位新诗人的诗体变的比我更快,他们的无韵“自由诗”已很能成立。大概不久就有人要说:“诗的改革到了胡适之的《乐观》、《上山》、《一颗遭劫的星》,也尽够了。何必又去学康白情的《江南》和周启明的《小河》呢?”……只怕那时我自己又已上康白情的当了!
以上说的是第一个理由。
再版自序2
第二,我这几十首诗代表二三十种音节上的试验,也许可以供新诗人的参考。第一编的诗全是旧诗的音节,自不须讨论。这二编里,我最初爱用词曲的音节,例如《鸽子》一首,竟完全是词。《新婚杂诗》的(二)(五)也是如此。直到去年四月,我作《送叔永回四川》诗的第二段: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冷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这三句都是从三种词调里出来的。这种音节,未尝没有好处,如上文引的三句,懂音节的自然觉得有一种悲音含在写景里面。我有时又想用双声叠韵的法子来帮助音节的谐婉。例如: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这一句里有九个双声。又如: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夷犹如意!
三、环,叠韵(今韵);两、往,叠韵;夷、意,叠韵;回、环,双声;夷、犹、意,双声;如字读我们徽州音,也与夷、犹、意,为双声。如又: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遍、天、边、见、点、半、点,七字叠韵;头、有、柳、头、旧,五字叠韵;遍、边、半,双声;你、那,双声;有、杨、依,双声。又如: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这诗近来引起了许多讨论,我且借这个机会说明几句。这诗原稿本是:
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
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原稿曾载《每周评论》二十九号)
原稿用的“免得”确比改稿“可免”好。朱执信先生论此诗,说“免”字太响又太重要了,前面不当加一个同样响亮的“可”字。这话极是,我当初也这样想;第二句第一个“免”字与第四句第二个“愿”字为韵,本来也可以的,古诗“文王曰咨,咨汝殷商”,便是一例。但我后来又怕读的人不懂得这种用韵法,故勉强把“免”字移为第二个字,不料还有人说这首诗没有韵!我现在索性在此处更正,改用“免得”罢。至于第三句由“度”字,何以后来我自己改为“次”字呢?我因为几、细、思,三字都是“齐齿”音,故加一个“齐齿”的次字,使四个字都成“齐齿”音;况且这四个字之中,下三字的声母又都是“齿头”一类:故“几次细思量”一句,读起来使人不能不发生一种“咬紧牙齿忍痛”的感觉。这是一种音节上的大胆试验。姜白石的词有:
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
“一叶夷犹”四字使人不能不发生在平湖上荡船,“画桡不点明镜”的感觉,也是用这个法子。
这种双声叠韵的玩意儿,偶然顺手拈来,未尝不能增加音节上的美感。如康白情的“滴滴琴泉,听听他滴的是什么调子?”十四个字里有十二个双声,故音节非常谐美。但这种玩意儿,只可以偶然遇着,不可以强求:偶然遇着了,略改一两个字,如康君这一句,原稿作“试听”,后改为“听听”,是可以的。若去勉强做作,便不是作诗了。唐宋诗人作的双声诗和叠韵诗,都只是游戏,不是作诗。
所以我极赞成朱执信先生说的“诗的音节是不能独立的”。这话的意思是说:诗的音节是不能离开诗的意思而独立的。例如《生查子》词的正格是: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下半阕也是如此。但宋人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第一句与第五句都不合正格,但我们读这词,并不觉得他不合音节,这是因为他依着词意的自然音节的缘故。又如我的《生查子》词,第七、八两句是:
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第七句也不合正格,但读起来也不见得音节不好。这也是因为他是依着意思的自然音节的。
所以朱君的话可换过来说:“诗的音节必须顺着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再换一句说:“凡能充分表现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的,便是诗的最好音节。”古人叫做“天籁”的,译成白话,便是“自然音节”。我初作诗以来,经过了十几年“冥行索涂”的苦况;又因旧文学的习惯太深,故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圈套;最近这两三年,玩过了多少种的音节试验,方才渐渐有点近于自然的趋势。如《关不住了》的第三段: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又如:
雪消了,
枯叶被春风吹跑了。
又如: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又如:
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
有好看的野花,
有遮阴的老树。
但是我可倦了,
衣服都被汗湿遍了,
两条腿都软了。
我在树下睡倒,
闻着那扑鼻的草香,
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
这种诗的音节,不是五七言旧诗的音节,也不是词的音节,也不是曲的音节,乃是“白话诗”的音节。
以上说的是第二个理由。
再版自序3
我因为这两个理由,所以敢把《尝试集》再版。
有人说,“你这篇再版自序又犯了你们徽州人说的‘戏台里喝采’的毛病,你自己说你自己那几首诗好,那几首诗不好,未免太不谦虚了。”这话说的也有理。但我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心。我本来想让看戏的人自己去评判。但这四个月以来,看戏的人喝的采很有使我自己难为情的:我自己觉得唱工做工都不佳的地方,他们偏要大声喝采;我自己觉得真正“卖力气”的地方,却只有三四个真正会听戏的人叫一两声好!我唱我的戏,本可以不管戏台下喝采的是非。我只怕那些乱喝采的看官把我的坏处认做我的好处,拿去咀嚼仿做,那我就真贻害无穷,真对不住列位看官的热心了!因此,我老着面孔,自己指出那几首诗是旧诗的变相,那几首诗是词曲的变相,那几首诗是纯粹的白话新诗,我刻诗的目的本来是要“请大家都来尝试”。但是我曾说过,尝试的结果“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浪费”。这便是我不得不作这篇序的苦心。“戏台里喝采”是很难为情的事;但是有时候,戏台里的人,实在有忍不住喝采的心境,请列位看官不要见笑。
总结一句话,我自己承认《老鸦》、《老洛伯》、《你莫忘记》、《关不住了》、《希望》、《应该》、《一颗星儿》、《威权》、《乐观》、《上山》、《周岁》、《一颗遭劫的星》、《许怡荪》、《一笑》——这十四篇是“白话新诗”。其余的,也还有几首可读的诗,两三首可读的词,但不是真正白话的新诗。
这书初写定时,全靠我的朋友章洛声替我校抄写定;付印后又全靠他细心校对几遍。这书初版没有一个错字,全是他的恩惠。我借这个机会很诚恳的谢谢他。
民国九年八月四日胡适序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梅盦
这半年以来,我作的诗很少。现在选了六首,加在再版里。
适九.八.十五
四版自序
《尝试集》是民国九年三月出版的。当那新旧文学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当那初次试作新诗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诗,选择自然不很严;大家对于我的诗,判断自然也不很严。我自己对于社会,只要求他们许我尝试的自由。社会对于我,也很大度的承认我的诗是一种开风气的尝试。这点大度的承认遂使我的《尝试集》在两年之中销售到一万部。这是我很感谢的。
现在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了。现在还有人引了阿狄生、强生、格雷、辜勒律己的话来攻击新诗的运动,但这种“诗云子曰”的逻辑,便是反对论破产的铁证。新诗的作者也渐渐的加多了。有几位少年诗人的创作,大胆的解放,充满着新鲜的意味,使我一头高兴,一头又很惭愧。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五年来的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我现在看这些少年诗人的新诗,也很像那缠过脚的妇人,眼里看着一班天足的女孩子们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妒羡!
但是缠过脚的妇人永远不能恢复他的天然脚了。我现在把我这五六年的放脚鞋样,重新挑选了一遍,删去了许多太不成样子的或可以害人的。内中虽然还有许多小脚鞋样,但他们的保存也许可以使人知道缠脚的人放脚的痛苦,也许还有一点历史的用处,所以我也不避讳了。
删诗的事,起于民国九年的年底。当时我自己删了一遍,把删剩的本子,送给任叔永、陈莎菲,请他们再删一遍。后来又送给“鲁迅”先生删一遍。那时周作人先生病在医院里,他也替我删一遍。后来俞平伯来北京,我又请他删一遍。他们删过之后,我自己又仔细看了好几遍,又删去了几首,同时却也保留了一两首他们主张删去的。例如《江上》,“鲁迅”与平伯都主张删,我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了,舍不得删去。又如《礼》一首(初版再版皆无),“鲁迅”主张删去,我因为这诗虽是发议论,却不是抽象的发议论,所以把他保留了。有时候,我们也有很不同的见解。例如《看花》一首,康白情写信来,说此诗很好,平伯也说他可存;但我对于此诗,始终不满意,故再版时,删去了两句,四版时竟全删了。
再版时添的六首诗,此次被我删去了三首,又被“鲁迅”、叔永、莎菲删去了一首。此次添入《尝试集》十五首,《去国集》一首。共计:
《尝试集》第一编,删了八首,又《尝试篇》提出代序,共存十四首。
《尝试集》第二编,删了十六首,又《许怡荪》与《一笑》移入第三编,共存十七首。
《尝试集》第三编,旧存的两首,新添的十五首,共十七首。
《去国集》,删去了八首,添入一首,其存十五首。
共存诗词六十四首。
有些诗略有删改的。如《尝试篇》删去了四句,《鸽子》改了四个字,《你莫忘记》添了三个“了”字,《一笑》改了两处;《例外》前在《新青年》上发表时有四章,现在删去了一章。这种地方,虽然微细的很,但也有很可研究之点。例如《一笑》第二章原文
那个人不知后来怎样了。
蒋百里先生有一天对我说,这样排列,便不好读,不如改作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我依他改了,果然远胜原文。又如《你莫忘记》第九行原文是
嗳哟,……火就要烧到这里。
康白情从三万里外来信,替我加上了一个“了”字,方才合白话的文法。作白话的人,若不讲究这种似微细而实重要的地方,便不配作白话,更不配作白话诗。
《尝试集》初版有钱玄同先生的序和我的序。这两篇序都有了一两万份流传在外;现在为减轻书价起见,我把他们都删去了。(我的《自序》现收入《胡适文存》里。)
我借这个四版的机会,谢谢那一班帮我删诗的朋友。至于我在再版自序里说的那种“戏台里喝采”的坏脾气,我近来也很想矫正他,所以我恭恭敬敬的引东南大学教授胡先骕先生“评”《尝试集》的话来作结。胡先骕教授说:
胡君之《尝试集》,死文学也。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将死,必精神失其常度,言动出于常轨。胡君辈之诗之卤莽灭裂趋于极端,正其必死之征耳。
这几句话,我初读了觉得很像是骂我的话;但这几句话是登在一种自矢“平心而言,不事嫚骂,以培俗”的杂志上的,大概不会是骂罢?无论如何,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彻底,胡先骕教授却说我“卤莽灭裂趋于极端”,这句话实在未免过誉了。至于“必死必朽”的一层,倒也不在我的心上,况且胡先骕教授又说:
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忌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时遂得不死不朽也。
胡先骕教授居然很大度的请陀司妥夫士忌和戈尔忌来陪我同死同朽,这更是过誉了,我更不敢当了。
十一.三.十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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